《北京文學》2019年第9期|李青松:鰉魚圈
鰉魚鰉魚——在哪里?
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題記
無數個世紀落葉一般飄逝了,然而,一切事情仿佛都發(fā)生在今天。
望著江面上的薄霧,隱隱地,我仍存著一絲希望,鰉魚應該沒有滅絕吧?雖然,江里幾乎見不到它的身影了。雖然,關于它的話題,漸漸生疏了。
準確地講,與其說對鰉魚存著一絲希望,倒不如說,我對人類自身還沒有絕望。盡頭,往往就是開頭呀!
鰉魚,食肉性魚類,體大力強。一般體重二三百公斤,四五百公斤亦有之,大者可達一千公斤以上。存活于黑龍江、烏蘇里江和松花江水域。是淡水魚中最大的魚,被稱作“魚王”。
鰉魚前面加一個鱘字,鰉魚就成了鱘鰉魚了。鱘鰉魚跟鰉魚是什么關系?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其實,鱘魚是鱘魚,鰉魚是鰉魚,但由于二者體形體態(tài)幾乎一樣,外行人很難把它們區(qū)別開來,故,干脆把它們統(tǒng)稱鱘鰉魚了。
然而,差別還是有的,其一,顏色不同。鱘魚一般為青灰色,鰉魚一般是淺黃色;其二,鰓膜不同。鱘魚左右鰓膜不相連,鰉魚左右鰓膜幾乎連在一起。其三,流線不同。鱘魚體面上的流線是虛實相間的,鰉魚體面上的流線是實線。其四,體量不同。鱘魚一般不會超過一百五十公斤,鰉魚超過一百五十公斤很尋常。長丈余,甚至更長。我看到一張老照片:一條鰉魚橫臥在數個油桶上,俄人站成一排,與這條鰉魚合影留念。
有意思的是,俄人站成一排的長度恰好是鰉魚的長度。站成一排的俄人是多少人呢?我數了數,二十三人。
鰉魚一生都在長個子,從理論上來說,它可以無限長下去——長長長。鰉魚的性成熟比較晚些,一般要到十六歲才懵懵懂懂地知道,需要尋找愛情了。它的年齡五六十歲常見,七八十歲并不稀罕,甚至可以達到百歲。
一種事物,一旦與政治聯系起來,就不再是簡單的事物了。
早年間,鰉魚是貢品。清朝時,朝廷設有專門的“鰉魚貢”制度,有專門的衙門和官員負責此事。規(guī)格和級別也是相當高的。由于錫伯族人擅長捕魚,朝廷便下詔選調駐守京師八旗兵中的一些錫伯族人擔當鰉魚差,直接由清宮內務府管理,網具和鰉魚差所需物資,均由內務府專供。
奉捕鰉魚差的官網,在江上是分段的,每個官網都有一定的水域。衙門按段為官網編號,如松花江上的“拉林十網”“舒蘭四網”“扶余七網”,等等。
春季開江時,捕鰉魚又叫“打春水”。下江之前,要舉行祭祀儀式,面對江灣深水處,擺上雞鴨、餑餑、白酒之類的供品,燒上一束香,由網達(網長)主持祈禱。儀式后,鰉魚差和網戶們把供品吃掉,繼而才能下江捕魚。
在黑龍江、松花江和烏蘇里江的江邊,至今尚存一些鰉魚圈的遺跡。圈,不是朋友圈的圈,不是圓圈的圈,不是圈地的圈,不是圈閱的圈。圈,是羊圈的圈,牛圈的圈,馬圈的圈,圈肥的圈,圈養(yǎng)的圈。所謂鰉魚圈,就是當年江上的網戶,為臨時飼養(yǎng)候貢鰉魚而專設的水圈。說得直白一點,其實就是大水坑。東北話,叫大水泡子。只不過,那大水泡子有護網有圍欄有房舍有船塢。鰉魚圈與大江相通,為防鰉魚逃之有柵欄門隔之。
松花江與嫩江交匯處的鰉魚圈最為稠密了,光是肇源縣境內的鰉魚圈沿江至少就有六處。西北呼來、古恰屯、二站、薄合臺、木頭西北屯、三站等處都有鰉魚圈遺跡。2018年9月間,我專程到肇源尋訪了那些鰉魚圈。遺憾的是,所看到的“圈”,幾乎都是荒涼的蘆葦塘了。寂寥,冷清。
當地民俗學家程加昌介紹說,史料中有確切的文字記載——肇源縣江段捕獲的最后一條鰉魚,應該是在偽滿洲國時期(1941年夏天)。茂興馬克圖漁人,在嫩江下游三岔河江面捕獲的。那時的肇源在行政建制上,還不叫肇源縣,而叫郭爾羅斯后旗,偽旗長叫達瓦,是蒙古族。
漁人捕到的鰉魚有兩百多公斤。魚鱗極細,若有若無,相當于無。遍體青色,略呈黃色。脊背上有三道鰭條,鼻長20厘米,形似圓錐,粗可盈握。魚嘴生于下頸前,眼小。
偽旗長達瓦聞訊后說,此為貢品(實際上,光緒年間“鰉魚貢”制度就已經廢弛,達瓦竟渾然不知),應充公。便差人準備給當時在新京(長春)執(zhí)政的偽滿洲國皇帝溥儀送去。結果,送鰉魚的車輛剛要啟程,卻又被達瓦叫停了。因為達瓦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鰉魚送到新京,腐敗潰爛了怎么辦呢?達瓦一時也沒了主意。鰉魚在偽旗政府的院子里放了三天,頭兩天嘴巴還咕嘎咕嘎地動,第三天就很少動了,眼珠子也漸漸澀了。達瓦決定,既然溥儀沒有這個口福,干脆自己替溥儀吃了吧。于是,醬燉鰉魚,喝“高粱白”小燒。一連幾天,天天如是。最后,那條鰉魚全進了達瓦及日本參事官三浦直彌的肚子里,連一根骨頭都沒剩下。
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今夕是何夕。達瓦打著飽嗝,吐著酒氣,心滿意足。
1945年8月,蘇聯紅軍進攻東北,日本關東軍潰敗,日偽政府倒臺,東北光復。達瓦搖身一變,成了維持會會長。然而,達瓦畢竟心虛,后潛逃蒙古,銷聲匿跡。
站在肇源縣兩江交匯處的三岔河濕地觀測瞭望臺上,我望著泛著亮光的江水,不禁感慨萬端了。
東北有很多地名叫鰉魚圈,其實,都跟一個人有關。
1866年,一個叫王尚德的鰉魚差向衙門報告:“竊因網戶自道光二年間江水漲發(fā),冬網礙難捕打。當經報明衙門,飭令于羅金、報馬、哈爾濱等處設立鰉魚圈,修造漁船,著夏秋捕魚上圈,備輸貢鮮?!?/p>
鰉魚衙門還算開明,采納了王尚德的建議,很快在松花江哈爾濱段設置了鰉魚圈(今老江橋附近)。接著,在吉林、農安、德惠、榆樹、舒蘭、扶余等江段也設置了鰉魚圈。肇源的西北呼來、古恰屯、木頭西北等鰉魚圈,還有扶余縣的雙屯子、達戶、羅斯和溪良河等鰉魚圈,也是在那時設置或開辟的。
“鰉魚貢”制度規(guī)定,民間不得私捕鰉魚,也不得擅自食用。每捕到鰉魚,衙門要造冊登記,派專人送往“鰉魚圈”飼養(yǎng)。等到冬季,江水結冰之后,再將凍挺的鰉魚送往紫禁城。鰉魚用黃色的錦緞包裹著,裝在花轱轆馬車上,有官員和衛(wèi)兵押運。長路漫漫,要經過數個驛站,走一個多月的時間才能到達京城。
在紫禁城里,也不是人人都可享用鰉魚的,除了皇帝及妃子之外,其他人斷不可以。也就是說鰉魚是“皇家特供”。鰉魚,渾身都是軟骨頭,沒有一根硬刺,頭蓋骨也是軟的,呼囔呼囔。肉,特鮮。煎炒烹炸,想咋吃就咋吃,隨便。有道是:吃了此魚,天下無魚。
光緒二十六年,“鰉魚貢”制度廢弛。這一年的八月十八日,沙俄軍隊以保護中東鐵路為名,侵入雅克薩城。隨之,墨兒根、璦琿、齊齊哈爾等城市紛紛陷落,城中官員,包括負責“鰉魚貢”事務的官員棄城逃走。
至此,“鰉魚貢”不廢也不可能了。
鰉魚,性格孤僻,沉穩(wěn)低調。一般在深水底部活動,很少拋頭露面。
每年白露前后,是捕鰉魚的最佳季節(jié)。此間,江面上的魚蛾就漸漸多了,就漸漸集群了。那些魚蛾,最多也就一兩天的存活期。它們在江面上雪片般亂舞,鋪天蓋地,近乎瘋狂地表演之后,便悄無聲息地死去。
魚蛾尸體布滿江面,白花花一層,慘淡不堪。
鰉魚就從深水中游出來,張開大嘴,吃江面上的魚蛾。鰉魚越冬的食物主要就是那些魚蛾。魚蛾蛋白質豐富,給鰉魚提供了充分的營養(yǎng)。
當然,嗜吃魚蛾的不光是鰉魚。
林區(qū)剛開發(fā)初期,在黑龍江岸邊的伐木人架起鐵鍋,這邊添柴燒水,那邊下網捕魚。經常是這邊未及水燒開,那邊捕魚的已經提著一串魚回來了。
黑龍江里的魚有“三花五羅”之稱?!叭ā痹唬忽椈?、魸花、鯽花。“三花”是三種魚的合稱?!拔辶_”曰:哲羅、法羅、雅羅、同羅、胡羅?!拔辶_”是五種魚的合稱。黑龍江上游捕魚點有二十多處,如,劈砬子、上馬場、甩彎子、二道河子、三道河子、張灣大溝、套子,等等。這些水域水流平緩,浮游生物豐富,常常引來大量魚類覓食。
捕魚需要智慧。工具是人類能力的延伸,而工具本身就是人類的創(chuàng)造。因而,工具所能即是人類所能。
捕魚的智慧體現在用什么捕魚和怎樣捕魚。
擋魚亮子是比較原始的工具,一般是在秋季,用它捕獲洄游魚。上世紀50年代,有人在額木爾河用擋魚亮子捕魚,不到二十天時間,捕魚八萬公斤。大個兒的哲羅魚生猛,把擋魚亮子撞碎,是常有的事情。
冬季呢,江面結冰了怎么捕魚?用冰镩子鑿冰眼,開冰窟窿,然后,往冰底下拉線掛網,照樣可以捕魚。掛網的原理是用網眼掛住魚鰓或魚身,達到捕魚的目的。捕鰉魚使用的掛網,一般是大小網眼不同的多層網,最多是三層網。
漁人的心,貪不貪,看網就知道。張網,也稱“絕戶網”,網具張開形同一個大口袋。越向網底,網眼越小,結尾處形成一個網兜,稱作“袖子”。張網的主綱系于岸邊的大樹上,網底綁上石頭,深入水底,專等經過的魚入網。這種網之所以稱為“絕戶網”,是因為它不論大魚小魚,均可以捕獲。
趟網是黑龍江上特有的捕魚網具。趟網較長,長達二十多米,為多片連接而成。與掛網不同,趟網主綱上有一個活動的漂子,稱為“網頭”,以便順水流向江心漂浮。人在岸上撐住網的這一頭,順江走上一二里路,魚入網時,從水里傳到手上的那種一動一動的感覺,令人的心也在興奮地動。漂子一般是木頭做的,也稱“耙子”?!鞍易印敝虚g有一個活動軸,由一條線連接主綱,待需收網時,一扯那條線,“耙子”啪的一下變成一個平板,便可自如收網摘魚了。
沒有網具也能捕魚。在黑龍江開庫康段的一條漁船上,一位老漁人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沒有網,就用這個捕魚?!崩蠞O人說,“干什么事情都一樣,得用腦子。”老漁人名叫白浪,人送綽號“浪里魚鷹”。老漁人在江上打了一輩子魚,黝黑的臉上盡是疙疙瘩瘩的糙肉,如同歷經歲月和江水浸泡過的疙疙瘩瘩的老船幫。老漁人深諳水性,也深諳魚性。說話的聲音甕聲甕氣。話,一句一句落在船板上,把漁船弄得左搖右晃。關于鰉魚的話題里彌漫一股濕氣,也彌漫一股野性的腥氣。老漁人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他“用腦子”捕魚的故事。
——魚往往夜間喜歡到江汊子覓食。他就在木船的船幫上綁一根白樺木桿子,小船慢慢自上而下在江汊子中間漂游。綁白樺木桿子的一側對著江邊,江邊覓食的魚一聽到響動就往回跑??吹剿嬗械腊拙€,就以為是網具,就急急地想跳過去。啪啪啪!跳出水面,卻恰好跳進了船艙里。魚群有一種現象,就是頭魚跳,其他魚拼死拼活也跟著跳。啪啪啪!啪啪啪!頃刻間,船艙里就跳滿了魚。
用不著撒網,用不著出力氣,就能捕到魚。老漁人說,此法叫“漂白桿子”捕魚。我笑了,說,此乃“坐收漁利”也。
哈哈哈!老漁人也笑了。眼睛笑成一條線。
老漁人說,鰉魚從來不“跳艙”,“漂白桿子”這招對鰉魚不管用。但是,老漁人告訴我,早年間,在江里捕到鰉魚也是常有的事。有一年冬天,他曾在冰窟里用纜鉤捕到過一條個頭甚大的鰉魚。我問他,甚大是多大?他說,這么說吧,當時,用三張馬爬犁連在一起拉一條鰉魚,鰉魚尾巴還在冰面上拖著呢。你說那鰉魚有多大?
縣志中,民間捕獲鰉魚的記載多有閃爍——
1949年5月,松花江呼蘭河口,漁人合力捕獲一條380公斤重的鰉魚。1980年,黑龍江漠河一處水域,有漁人捕到一條長4米、年齡54歲、重達542公斤的鰉魚。1986年,漠河縣興安鄉(xiāng)有漁民發(fā)現一條鰉魚誤入淺水灘,便喚來二十多個漁民,將其捕獲。幾個人把那條鰉魚抬起來,上磅秤一稱,重達450公斤。
1989年,黑龍江鬧春汛時,一條鰉魚被冰塊撞暈,隨洪水涌入江灣,被漁人捕獲。那家伙,個頭也不小,370公斤。
某天,黑龍江上游的北極村里多了一個從江對岸潛水過來的“老毛子”。他起了個中國名字,李德祿。據說,在江那邊醉酒后,一刀把睡自己老婆的一個“哥薩克”殺了。酒醒后,悔之晚矣。在警方緝拿他的頭一天夜里,他一猛子扎進江里,在漆黑的夜色中游到對岸——北極村。北極村人善良,沒有告官,相反卻悄悄接納了他。
李德祿,藍眼睛,棕色的頭發(fā)胡亂打著卷卷,嗜酒如命,是捕鰉魚的高手。他捕鰉魚從不用網具,徒手就能把鰉魚從水底牽上來。
他往往先踩點,觀察水情,找到鰉魚潛伏水域,然后一猛子扎下去,慢慢靠近鰉魚,給鰉魚撓癢癢。在不經意時,給鰉魚戴上籠頭。鰉魚乖順得很,輕輕一牽,就很順從地跟他走了。
上世紀70年代,一批上海知青在開庫康插隊,常去江上打魚,曾打到過270公斤重的鰉魚。當年的老知青回憶說:“我們幾個知青,很費力地用杠子從江邊把鰉魚抬回知青點。用鍘刀,把鰉魚切成若干段。送給附近老鄉(xiāng)一些,知青點留一些。留下的魚段切成片,燉著吃,那鰉魚肉香得很呀!”
距開庫康不遠,往上的盤古河口,浮游生物密集,是一處“鰉魚窩子”。那年月,糧食不夠吃,就有一位深諳水性的知青在河口汶水水域下滾鉤,每天都能捕到一條鰉魚,個頭都在二三百公斤呢。捕到的鰉魚,除了改善知青點伙食外,其余都換了小麥了。一條鰉魚換一麻袋小麥,解決了知青糧食不足的問題。據說,在那個“鰉魚窩子”,那個知青總共捕到過十九條鰉魚。
鰉魚肚子里還能扒出許多鰉魚子,黑亮黑亮的,像牛眼珠子似的。
鰉魚子制成的“黑魚子醬”,有“黑黃金”之稱呢。
為了尋訪鰉魚,我來到漠河北極村。
北極鎮(zhèn)北極村極晝街二號,一個喚作“極限農家院”的家庭旅館,離黑龍江僅有200米。老板叫高威,高顴骨,高鼻梁,卷頭發(fā)。高威是80后。戴一副金邊眼鏡,穿鱷魚牌T恤,灰色牛仔褲??此哪樞魏脱鄹C,及其神態(tài),我判定他有俄人血統(tǒng)。一打問,果然,他姥姥是俄羅斯人。
“極限農家院”里有九間大瓦房,窗明幾凈。還有車庫,水井、秋千架。院子里的一角是一片菜園,有豆角、黃瓜、南瓜、大頭菜、西紅柿等。時令菜蔬,一應俱全。
高威原是黑龍江上的漁民,跟隨父親打魚。高威劃船,父親下網。父親在江上捕魚捕了一輩子,憑經驗下網布鉤,網網有收獲,一般不會走空。在潛移默化中,高威跟父親學到了打魚的本領,也成了江上捕魚的能手。
坐在江邊的一根倒木上,我們聊了起來。高威是1985年1月份出生的,屬牛。父親叫高洪山,遼寧臺安人,闖關東來到北極村的。高威一家五口人,父母、他、媳婦和孩子。
“捕到過鰉魚嗎?”
“捕到過。那都是早些年的事情了?!?/p>
“有多大?”
“1998年的夏季,曾用掛網捕到過一條鰉魚——這是我僅有的一次捕獲鰉魚的經歷。小船剛一靠岸,鰉魚就被人買走了。一百元一公斤,一條鰉魚賣了兩千四百元。買鰉魚的人連眼睛都不眨,把那條鰉魚綁到摩托車后座上,一溜煙就沒影了?!?/p>
“現在魚價怎么樣?”
“魚價是越來越高。不要說鰉魚,就是哲羅和鯉子的價格都要在一公斤兩百元以上?!?/p>
從2000年開始,黑龍江全面禁漁了——在禁漁期內打魚是非法行為,捕鰉魚更是違法的事情了。
現在很難見到鰉魚的影子了。即便法律不禁止,讓捕也捕不到了。除非到俄羅斯那邊的江汊子里去,或許還能捕到鰉魚。聽老輩人說,之前,金雞冠水域是一處“鰉魚窩子”,那里的水是汶水,水流平緩,常有鰉魚活動。鰉魚性情溫和,沒有暴脾氣。白天在深水里沉潛,晚上便游到淺水水域覓食。
高威說,用纜鉤釣魚(也用纜鉤釣鯰魚和嘎牙子),倒鉤是一項技術活兒,手必須快,否則就把自己的手鉤住了。劃船的人與倒鉤的人要密切配合,效率才高。也用須籠捕魚,但多半捕的是細鱗魚和江白魚,一晚上能捕十幾公斤呢。
每年6月10號到7月25號是禁漁期。此間,除了江水洶涌,江面上的一切都是靜靜的。偶爾,有幾只野鴨子飛過?!оо?!
2011年5月,北極村成立了旅游公司。這絕對是北極村歷史上的大事,北極村所有的漁民都變成了職工。一夜之間,靠打魚為生的人,成了掙工資的人。
“極限農家院”經營得也不錯。每年8月1日至8月20日,來旅游的人巨多,住宿的床位爆滿。1993年前,高威家開的旅館都是大通鋪,一個洗手間,很快就不適宜了。游客的要求越來越高。到目前,高威家的家庭旅館改造翻新三次了,原來每個房間七八平方米,現在二十多平方米。標準間二百元,三人間三百元。做生意重在誠信,有客人把錢包或者手機落在旅館的,高威發(fā)現后,都給快遞回去了。后來,那些客人又都成了回頭客,再來,就像走親戚一樣了。
高威望了望江面,回頭對我說:“搞旅游比打魚強多了,不用風里來雨里去。捕魚的活兒太辛苦了,容易得腰腿疼病、風濕病?,F在不愿去捕魚了。即便江里還有鰉魚,也不愿去捕魚了?!?/p>
事實上,北極村跟北極圈沒關系,它不過是中國版圖上最北的一個村子。但是,它卻緊靠一條界江——黑龍江,以江為北,以江為界。這些年,隨著旅游的火爆,北極村聞名遐邇了。
如今,北極村人的生活,跟鰉魚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是啊,賺錢是為了活得更好,而幸福就是要找到如何活得更好、更有意思的感覺。
或許,沒有了鰉魚,北極村人生活的每一天也不會有太多的落寞和惶恐。太陽照樣升起,大江照樣奔流。
然而,鰉魚怎么就不見了呢?這是個問題。
森林及生態(tài)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秘的聯系嗎?一定的,物種從來就不是獨自存在的,看似毫無聯系的事物,其實,都是息息相關的。
歷史,總是在自相矛盾中結束,又在自相矛盾中開始。沒有了鰉魚的江河,也便沒有了神秘感,沒有了故事和傳說。
時間是最好的藥。隨著林區(qū)大禁伐的實施,森林及其生態(tài)將恢復生機。鰉魚是生物鏈條中的哪一環(huán)呢?我無法說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它,是生態(tài)系統(tǒng)是否穩(wěn)定的一個標志性的動物。
黑龍江下游的撫遠小城,是一個頗具鰉魚文化元素的邊城。撫遠,有“華夏東極”之稱,與俄羅斯遠東城市哈巴羅夫斯克隔江相望。這里有鰉魚博物館,有世界上最大的鰉魚標本,有鰉魚保護協(xié)會,還有鰉魚養(yǎng)殖企業(yè)。街巷、江邊、早市、船頭……甚至,撫遠人的話題中都彌漫著鰉魚的氣息。
鰉魚,是撫遠的魂。研究鰉魚文化不能不去撫遠。
從漠河北極村回京不久,我又北飛撫遠。為了解開心底的那些疑問,也為了親眼看看世界上個頭最大的鰉魚。
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日子,我走進了撫遠鱘鰉魚保護協(xié)會那座白色的小樓。鱘鰉魚養(yǎng)殖專家襲鳳祥熱情接待了我。他說:“鰉魚瀕臨滅絕的原因很復雜,但有兩個原因是回避不了的。其一,江水污染;其二,過度捕撈。經過多年的努力,現在用人工授精方法,鰉魚批量養(yǎng)殖已經取得成功?!边@位濃眉大眼的80后,身穿迷彩綠T恤衫,T恤衫的正面印著一個大大的數字“3”。我用手指了指,笑了。他低頭看了看,也笑了。
我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啊!”
他說:“鰉魚在江里重現身影,不是可能,而是肯定。”
——呀呀!鰉魚鰉魚鰉魚——在哪里?
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作者簡介
李青松,生態(tài)文學作家,現任職國家林草局。1987年畢業(yè)于中國政法大學法律系。長期從事生態(tài)文學研究與創(chuàng)作,至今已發(fā)表生態(tài)文學作品三百余萬字,出版專著十余部。主要代表作品有《智慧之翼》《粒粒飽滿》 《遙遠的虎嘯》 《一種精神》 《茶油時代》 《大興安嶺時間》 《開國林墾部長》 《薇甘菊:外來物種入侵中國》等。曾獲新中國六十年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報告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呀諾達生態(tài)文學獎。
中國作家協(xié)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委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中國散文學會理事。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