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19年8期|馬笑泉:靈銀(節(jié)選)
日光淌進(jìn)窗口的時候,楊百靈把左手搭在窗沿上。腕上銀鐲浸在光中。鐲上那雙鳳凰依然眉羽清楚、生動,仿佛將從鐲身飛離出來。這是出嫁那天阿娘親手給她戴上的。那時自家手臂豐潤得像剝殼的大春筍,銀鐲往后推兩寸便再不能動,如今卻可直推到腋下。然而這并非是讓她感到心涼的地方。再美麗的錦雞也有羽毛黯淡的那一天,再好看的杜鵑也不可能永遠(yuǎn)嬌艷。只是阿娘活了八十個整年頭,自家才過六十五,最大的孫兒還在讀高中咧。阿娘是看著最小的孫子參加工作的,走的時候說,我沒什么不放心的嘍,到那邊見了你們阿爸,也好告訴他家里齊整興旺。阿娘得了個圓滿,自家也盼著像她那樣。若是能見到孫子孫女們都成了親,那更是要笑著閉眼的。她又把銀鐲仔仔細(xì)細(xì)看了一回,鐲身明明白白透著層黑氣。足銀鐲子養(yǎng)得好,便有靈氣,身子健旺心里快活的時候,又亮又白,但凡身子哪里出了毛病,或者心里哪頭堵住了,會變暗變灰,幾十年了,哪一遭都沒錯過。這次暗了半個月,非但沒有往亮里轉(zhuǎn),昨晚就著燈光看,竟然變黑了。疑心是自家花了眼,又不好叫細(xì)崽和細(xì)媳婦來認(rèn),怕他倆擔(dān)心,一宿都沒睡安穩(wěn)?,F(xiàn)在這日光汪在窗口,看得再清楚不過。楊百靈的目光像是凍住了,愈來愈暖的陽光都化解不開。直到廊上飄來歌聲,她眼珠才又活過來。
小錦正站在廊邊練歌。孫子孫女中她最小,才上小學(xué)五年級,是學(xué)校歌隊(duì)的領(lǐng)唱。學(xué)校在離寨子三箭遠(yuǎn)的地方,從老師到學(xué)生,全是侗家人。校長年輕,才三十來歲,在外地上了師范后,又回到侗鄉(xiāng)。他主事后,第一樁便是組建歌隊(duì)和蘆笙隊(duì),并將課間操改成了跳侗舞。這可把小錦樂壞了。侗家的孩子沒有不愛唱歌的,小錦更是興頭最足的那一個,四五歲時,便纏著楊百靈學(xué)歌。楊百靈年輕時聲音清亮像山泉,靈動如蝴蝶,聞名四鄉(xiāng)八寨。小錦音色雖不如她,但氣息足,節(jié)拍找得準(zhǔn)。其實(shí)她跳舞天賦更高,七八歲時便能在竹竿最急遽的節(jié)拍中跳成一團(tuán)回旋不息的影子。但侗家以歌為尊,“飯養(yǎng)身,歌養(yǎng)心”,唱歌是和吃飯并列的頭等大事。侗家的舞并不復(fù)雜,除了竹竿舞外,節(jié)奏變化也不激烈,但歌路可深得很,尤其是大歌,笨一些的唱上十年也未必能句句合轍。小錦不太在意別人夸她舞跳得好,但若是得了學(xué)校請去教唱的歌師的表揚(yáng),會美上好幾天。清早起來練歌,于她,已是雷打不動的習(xí)慣。今天星期六,她起得略晚,但還是在早飯前站到廊上??崭共惶?,飽腹不唱歌,清早起來對著東方唱,最能練氣,一天精神都旺。這訣竅,是楊百靈傳給她的。小錦正在唱的是首楊梅歌:
要吃楊梅腳踩枝,
要吃紅果往上爬。
還有楊梅村寨真熱鬧,
楊梅一過此處便荒涼。
這類小歌放在以前的楊百靈身上,是用來潤嗓子的。在她聽來,別的毛病沒有,就是稍嫌用力了些。小錦畢竟年幼,該放松的時候還不能松透。但她此時沒有指點(diǎn)的心思,思緒飛到了去年夏天。那時她還能隨孩子們一起上山摘楊梅。滿山的楊梅紅里透紫,還是過去的味道,入口清甜。打小時候起,她就沒吃厭過。當(dāng)時看著孫子孫女們爬到樹上,想著還能吃很多回楊梅。但今年入春時受了風(fēng)寒,竟總不見好。侗醫(yī)也找過,城里的大醫(yī)院也去過,都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想是人老了,燈油要干了。今年不要說上山采楊梅,能不能等到楊梅由青變紫,都很難料定。想到此處,楊百靈心里一陣發(fā)酸,眼角也有些潮。她想抬手去拭,卻怕小錦看到,便轉(zhuǎn)過身去。小錦還在唱:
歌在嘴邊隨便唱,
河邊蜥蜴任意行。
伴不唱歌青春過,
我常唱歌青春常在常歡心。
楊百靈低著頭,看到一顆淚珠滴落在鞋面上。鞋面青黑,淚珠一沾即沒,水暈迅速消失,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她用手背擦了下眼角,才抬起頭來,挪到桌邊坐下。
丟歌不唱枉坐夜,
丟馬不騎枉配鞍。
丟工不做荒田地,
田活要做歌要唱。
田活要做歌要記,
何時轉(zhuǎn)回年十三。
十三歡樂十三少,
過了十三十四憂愁漸多歌也忘。
小錦越唱越歡,氣息轉(zhuǎn)換比開初流暢得多。這首歌,楊百靈做姑娘時最愛唱。她把手放在膝蓋上,靜靜地聽著。何止是十三歡樂十三少,自家唱了大半輩子,都是歡樂多憂愁少。若有什么煩惱,站在廊上或者鼓樓里唱上幾首,心里頓時會變得開闊,怎么臨老了還掉眼淚,羞不羞?楊百靈抬起頭來,心想,這么敞亮的日子,只要還沒倒,就得支撐著好好過下去。愁眉苦臉,不是侗家人的活法。她跟著輕哼了幾句,還是覺得有點(diǎn)氣虛,便停下來繼續(xù)聽小錦唱。不多時,廚房里漾出油茶的香氣。
吃過早飯,楊百靈坐了小半炷香的時間,便起身往外走。細(xì)崽有些著急,問她去哪,她頭也不回,說是去下面轉(zhuǎn)轉(zhuǎn)。細(xì)崽說,你病著呢,還是在屋里歇著吧。楊百靈說,這病就是在屋里窩出來的。細(xì)崽要陪她去,楊百靈不許,見他眉頭上擔(dān)著心,便說,小錦陪我就行了。小錦梨渦含笑,跳著便過來了。出了走廊,小錦雙手?jǐn)v著她下臺階。侗家房子均依山腳而建,坡地上前屋挨后屋,密密麻麻,擠得行人道彎彎繞繞。楊百靈家離寨門近,越二十來級臺階便至寨前溪邊。上了小風(fēng)雨橋,楊百靈便要坐下,靠著欄桿歇一歇。小錦坐不落,雙臂搭在欄桿上,探出頭,目光搭在溪邊右側(cè)早已廢棄不用的水車上。
“奶奶,這水車放在這里是不是有幾百年了?”
“我嫁過來的時候它就在這里了,不過那時是新的?!?/p>
“水車是不是也跟人一樣,會變老?”
“是啊,什么東西都會變老?!?/p>
“那也不是。我看寨子里有些樹,去年冬天變黃,現(xiàn)在長出新葉來,又顯年輕了?!?/p>
怔了一怔,楊百靈側(cè)頭瞅著小錦粉嫩的臉,笑著說:“小錦講得對,是奶奶講錯了?!?/p>
“奶奶,你什么時候又變得年輕?”
“奶奶已經(jīng)老了,變不回去了。”
“不準(zhǔn)你這樣講。奶奶,你可要永遠(yuǎn)陪著我。”
楊百靈心里又是一酸,但這酸中透著欣慰,還有像這溪水一樣綿長無盡的憐愛。她半轉(zhuǎn)過身子,伸手去撫摸小錦的臉頰。嫩得像栗子豆腐一樣,水色又好,白里透紅,比她娘強(qiáng)許多,看來是替了自家。十幾年前,自家皮膚仍然光滑白皙,皺紋很少,沒有任何褐斑,讓同輩的女人見一回羨慕一回。但丈夫得病去世后,心里空了半截,人也迅速見老了。兒子們雖然孝順,但有些暖有些樂,那是丈夫才能給的。楊百靈微微嘆了口氣。
“奶奶,你為什么不高興呢?”
“沒有。奶奶有你這樣的好孫女,哪會不高興呢?”
“你要是不高興,我也會不高興的。”
“高興,高興,奶奶看到你就高興?!?/p>
小錦湊過來在她臉上吧嗒了一口。眉梢溢出笑,楊百靈瞥見她搭在自家肩頭上的胳膊,露著的小半截手臂像藕一樣,心里突然一動,遂取下銀鐲。
“奶奶?!?/p>
“莫動?!?/p>
銀鐲戴上去,竟不顯大。拉著她的手,楊百靈又細(xì)看了一回,才松開。
“喜不喜歡?”
“喜歡??墒?,奶奶,這是你的鐲子。”
“這是奶奶的阿娘,也就是你的曾外婆給奶奶的,現(xiàn)在奶奶把它送給你了?!?/p>
“可是,萬一娘不準(zhǔn),要我退給你,怎么辦?”
“我準(zhǔn)了,她不會不準(zhǔn)。你記著,以后呀,奶奶要是不在你身邊,你想奶奶了,就看看這個鐲子,當(dāng)奶奶陪在你身邊一樣?!?/p>
“可是,奶奶,你怎么會不在我身邊呢?”
“傻孩子,小鳥也有長大高飛的那一天。等你考上大學(xué),去大城市讀書了,奶奶總不可能跟著你去?!?/p>
“那我不考大學(xué),就在我們學(xué)校一直讀,一直讀?!?/p>
見她嘟起嘴,楊百靈心想:奶奶也想一直陪著你哦,但怎么能夠呢?她怕跟小錦扯不清,遂說:“你唱首歌給奶奶聽?!?/p>
小錦立刻站直了,清了清嗓子,對著橋外溪水和溪邊風(fēng)車唱起來:
老人養(yǎng)育我們各人要思量,
看到羊兒想到人。
羊知跪母來吃奶,
咱當(dāng)兒女要孝順。
要是人都不如羊,
誰都說他蠢過牛。
用手在腿上輕輕地打著拍子,待她唱完,楊百靈說:“腰不要繃得太緊了,松一點(diǎn)?!?/p>
小錦嗯了一聲。楊百靈探手摸住她的腰,動作輕快得連她自家都意識不到。
“這樣剛好,再松腰就塌了?!?/p>
待她放開手后,小錦又唱起來:
抬腳進(jìn)堂來多耶,
上村下寨喜洋洋。
年頭月初來祭薩,
男女老少歌聲高。
盯著小錦微微起伏的身形,楊百靈仿佛能看到她體內(nèi)氣息的流轉(zhuǎn)。剛唱完,便有鼓掌聲從橋那頭飆過來。楊百靈一看,幾個外地人踏上了風(fēng)雨橋,有男有女,男的胸前都掛著短炮筒一樣的照相機(jī),女的皆戴著黑色或褐色眼鏡,還圍著大紅大綠的披風(fēng)。曉得他們是游客,可能就住在寨子的客棧里,要不然也來不了這么早。雖然覺得這幾個游客身上透著粗俗的氣息,楊百靈還是向他們瞇瞇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