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長篇小說》2019年第3期︱馬笑泉:放養(yǎng)年代(節(jié)選)
一
剛闖進(jìn)這個世界的時(shí)候,任沖晝睡夜哭,似乎要把整座飛龍縣城從夢中吵醒。他的哭聲嘹亮、持久,傾注著嬰兒全部的生命能量,簡直不計(jì)代價(jià)、不顧后果,以至于宋巧云常常擔(dān)心他突然背過氣去。為了避免過分驚擾鄰居,宋巧云只有抱著他,在機(jī)械廠的籃球場上繞圈。但這并沒有多大效果,任沖的哭聲被寂靜襯托得格外洶涌,漫過清冷的球場,飆進(jìn)那些毫無防備的耳朵。
宋巧云想了許多辦法來制止任沖的夜哭,包括請人用毛筆在九張紅紙上寫下同樣的歌謠:“天青青,地青青,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覺睡到大天光?!比缓笏奶帍堎N在過往人多的地方。
仿佛是在跟人們作對,任沖哭得更加起勁。
任建國煩躁起來時(shí),說:“干脆把他扔到江里去算了?!?/p>
白了他一眼,宋巧云說:“你何解①[注:何解,方言,意為“何故”“為什么”“怎么”等。]不干脆把我一起扔到江里去?”
嘿嘿笑了兩聲,任建國叼起一支“龍山”牌香煙。這種煙九分錢一包,沒有過濾嘴。他瞇著眼睛,吧嗒得有滋有味,剛才的一點(diǎn)火氣全化作青煙飄散而去——畢竟,生了個帶把兒的,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一邊抱著任沖輕輕地?fù)u,宋巧云一邊說:“要找個保姆才行。我媽媽一開學(xué),就沒空過來幫我?guī)?。我一個人帶他真的是奈不何,現(xiàn)在站著都想睡覺?!?/p>
這事,反正不用任建國操心,所以他很爽利地說:“要得?!?/p>
保姆很快就請來了,五十來歲,住在城邊上,因?yàn)樗蚣倚談ⅲ吻稍凭秃八齽⒓夷棠?。頭次看到劉家奶奶時(shí),宋巧云認(rèn)為這老人頭發(fā)和衣服收拾得熨熨帖帖,言語動作都顯得輕捷,應(yīng)該是個做事利落的人,就有心請她。條件很快談妥:一個月五塊錢,包吃包住。這個價(jià),只能算是中等,但劉家奶奶也沒多說什么,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跟了過來。她手腳果然麻利,而且肯做事,只要得空,連煮飯炒菜也包了。想著是自己崽有福氣,才能夠找到這樣的好保姆,宋巧云心里既高興又過意不去,主動把月工資漲了五毛,劉家奶奶也沒怎么推辭。
過了個把月,宋巧云發(fā)現(xiàn)家里的米消耗得特別快。才買了六十斤倒進(jìn)缸里,兩個星期不到,就要見底了。任建國雖然一餐能吃三菜碗飯,但自己胃口小,加起來正好中和。任沖屬于吃奶階級,對米飯暫時(shí)還不屑一顧。劉家奶奶在飯桌上的表現(xiàn)也是中規(guī)中矩,并不見得如何威猛。宋巧云又把米缸檢查了一遍——缸身完好無缺,缸口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上面還壓著塊沉沉的磨刀石,足以讓老鼠們望而興嘆。心中著實(shí)疑惑,宋巧云只有當(dāng)著劉家奶奶的面,對任建國說:“這個月米吃得好快?!比缓箫w快地瞟了劉家奶奶一眼——她正抱著任沖,零零碎碎地哼著一段兒歌,神色泰然。
“現(xiàn)在屋里多了兩張嘴,還不吃得快?”
懶得跟這個甩手掌柜多說,宋巧云白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行②[注:行,方言。意為“走”“去”“跑”等動作。根據(jù)具體語境詞義有所區(qū)別。]
進(jìn)里屋去,拿起針線活來——凡是碰到解不開的煩心事,她就會找點(diǎn)家務(wù)活來做,借以擺脫那一團(tuán)亂麻的糾纏——針腳細(xì)密,線路分明,慢慢地就讓她覺得生活還是可以把握的。
過了兩天,宋巧云從五金廠下班回來,路過隔壁陳紅心的門口,看到她神色詭秘地向自己招手。等宋巧云進(jìn)來后,陳紅心飛快地把門關(guān)上,讓宋巧云覺得她像個電影里的地下黨員,而門外某處正埋伏著國民黨特務(wù)。好在兩人關(guān)系一向不錯,宋巧云沒有出言責(zé)問陳紅心為何舉止唐突,只是微微蹙起眉頭看著她。
“我告訴你嘍,我經(jīng)常看到你那個保姆,等沖沖睡覺的時(shí)候,就挎著個黃布書包出去,包里總裝著什么東西。今天又看到她行出去,我硬要搞清楚她到底做什么,就跟在她后面。你猜她做什么去了?她把你家的米偷到街上去換米酒喝,喝完了再回來?!?/p>
眉頭蹙在了一起,宋巧云說:“真的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你不曉得這些保姆,人老成精,名堂比坪里的麻雀還多。要不是我今天跟蹤她,你屋里的米起碼要被她偷行一半去,你還要感謝她?!标惣t心說完,嘻嘻地笑,頗為得意。
謝過她之后,宋巧云一臉冰霜跨進(jìn)屋門。任沖正躺在床上,睡得很幸福。看著他紅蘋果般的臉蛋,她心中就涌出一股暖流,臉上的冰霜不知不覺就化掉了。將他的口水輕輕拭去,宋巧云才聽到后面廚房傳來的聲響。把心硬了硬,宋巧云行進(jìn)廚房。劉家奶奶正在弓著背切菜,看到宋巧云,她臉上涌出笑容,說:“下班了?”
本想不應(yīng)她,但宋巧云做不到,還是嗯了一聲。
“你去坐,還有半個小時(shí)就搞好了?!痹捳f完過了十秒鐘,感覺宋巧云還沒行,劉家奶奶側(cè)過臉來,對她又奉獻(xiàn)了一波笑容,才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切菜??吹剿@樣,宋巧云一時(shí)都不曉得如何開口。這時(shí)聽到有腳步聲打在屋里的地面上,曉得是任建國回來了,她突然就把怨氣轉(zhuǎn)移到男人身上,心想:“行得這么重干什么,不怕把崽吵醒?”眼前這個弓背切菜的劉家奶奶,倒顯得不那么可惡了。宋巧云在瞬間做出決定,等任建國不在家時(shí)再論這個事。
吃過飯后,任建國去找工友打牌。等他邁出屋門后,宋巧云喊住在收拾碗筷的劉家奶奶,請她坐下,努力把聲音降低:“劉家奶奶,你要是喜歡喝酒,就告訴我,我干脆買些米酒來放到家里,隨你喝?!?/p>
“我不喝酒的!我哪里喜歡喝酒?”劉家奶奶的口氣硬得像把菜刀,脖子挺得筆直,青筋凸顯,就差沒鼓眼睛了。
沒想到她是這種反應(yīng),宋巧云頓時(shí)語塞,心里一陣慌亂,似乎偷米的乃是自己。這時(shí)傳來任沖響亮的哭聲,宋巧云趕忙借機(jī)撤退。把乳頭塞進(jìn)任沖口里時(shí),她沮喪之極,覺得自己像是電影里的國民黨,被劉家奶奶這個堅(jiān)強(qiáng)的共產(chǎn)黨員打得潰不成軍。她甚至不曉得等一下該怎么面對劉家奶奶,喂完奶后,干脆把任沖抱出去串門。
出生五個月了,任沖起初皺成一團(tuán)的小臉已經(jīng)舒展開來,眼睛大而有神,頭發(fā)烏黑,皮膚白里透紅,讓廠里的女人們一見就心生歡喜,爭著來抱,還要忍不住親上兩口。看到任沖這么受歡迎,宋巧云堵著的心竅一下就暢通起來。只是一想到等下還要回去面對那件事,她心里又陰了天,在外面多逛了一陣,才往家門口挪。
出乎宋巧云的意料,劉家奶奶并沒有繼續(xù)青著臉,而是言笑如常,并主動把任沖抱過去,似乎根本就沒發(fā)生過什么事。松了口氣,宋巧云幾乎對她有些感激,又一次打消了把此事告訴任建國的念頭,想著看看劉家奶奶的表現(xiàn)再說。
似乎曉得宋巧云的心思,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劉家奶奶有所收斂。雖然陳紅心又看見她出去了兩三回,但至少缸里的米矮得沒有那么快了。宋巧云心想老人家嘴饞,只要她做得不太過分,為了任沖,忍忍也就算了。
少米的問題似乎就這樣解決了,但宋巧云又發(fā)現(xiàn)了新情況:每次砍肉回來,上桌后碗里的肉似乎比買來時(shí)要少些。比如說砍了半斤,但炒出來后總感覺不到四兩。如果是八兩,那就會縮減成六兩。但劉家奶奶辣椒放得特別多,虛虛地?cái)嚦梢粷M碗,到底是不是真的少了,宋巧云又難以斷定。任建國喜歡吃肉,往往三下兩下就挑完了,還要數(shù)落宋巧云:“要么就莫砍肉回來,要砍就砍多一些,又想吃肉又舍不得砍,真的是小里小氣?!?/p>
宋巧云被說得臉通紅,又不好和他吵,怕傳出去被鄰居笑話,只好把委屈往肚子里咽。此后她買了好菜回來,總是堅(jiān)持自己下廚。但如果是中午買回來放在下午炒,劉家奶奶總會搶在她下班前把飯菜搞好,讓宋巧云滿腹狐疑又不便說什么。
這天宋巧云路過農(nóng)貿(mào)市場,看到個老農(nóng)民挑著一籠雞在賣,嘴里吆喝著:“賣土雞哦,正宗的鄉(xiāng)里土雞!”
宋巧云上前鑒賞了一遍,果然腿細(xì)眼亮有筋骨,不是用飼料喂出來的貨。想著明天是母親的生日,正愁沒什么好表示的,何不燉只土雞給她送去。捆住腳拎回來后,宋巧云把雞放到廚房角落里,特意叮囑劉家奶奶不要動,等她明天來個紅棗燉全雞。劉家奶奶應(yīng)得爽利。
第二天下午,宋巧云特意提前把賬結(jié)了,趕回家里。進(jìn)門就聞到股沖鼻的香氣。往廚房一看,雞已用紅棗燉好溫在鼎鍋里,沒少翅膀沒少腿。劉家奶奶笑容滿面地說:“怕你趕不及,先替你燉好,回來只管送去。”
本想訓(xùn)她兩句的,但伸手難打笑臉人,宋巧云只有把雞撈出來,盛在只大海碗里,裝在籃子中,上面蓋兩層報(bào)紙,提著行到娘家。宋母江萍正好教完書回來,見女兒燉了只土雞前來孝敬,很是高興。宋巧云掛念著任沖等下要吃奶,忙著趕回去,便催母親先嘗兩口,看看口味如何。撕了塊肉放在嘴里嚼了嚼,江萍疑惑地看了滿懷期待的宋巧云一眼,說:“云妹子,你這只雞何解吃起來跟嚼木頭渣子一樣,沒點(diǎn)味?!?/p>
宋巧云還不肯信,待嘗了一塊后,耳根就燒起來。她又試了口湯,也是寡淡,非但沒什么雞肉味,連紅棗味也在若有若無之間。咬著嘴唇想了想,宋巧云罵了句:“那個剁腦殼的!”
江萍忙問是怎么回事。宋巧云便說肯定是劉家奶奶把雞燉了好幾遍,營養(yǎng)全跑到湯里去了,湯就跑到她肚子里去了,又把少米的事說了一遍。
江萍拍著桌子說:“這還得了,你也是心太軟了,跟個糯米團(tuán)子一樣?!?/p>
“我主要是看她做事還行,忍一忍也就算了,沒想她這么過分?!?/p>
“這種人,你退得一寸,她就進(jìn)得一尺。趕快辭了,能干婆到處都是,你還怕找不到個好保姆?我現(xiàn)在就跟你一起去,先罵她一頓飽的再講?!?/p>
“今天你過生日,快莫去罵人了。我一回去就跟她論這事。”
“那你一定要辭了她啊,莫到時(shí)又拉不下臉。在這種人面前,你是做不得觀音菩薩的?!?/p>
宋巧云憋著一肚子氣回到家里,進(jìn)門就問:“劉家奶奶,那只雞你到底是何解燉的?”
劉家奶奶眨著眼睛說:“就是那樣燉的,何解嘍?”
“你是不是燉了好幾遍,把好湯都喝了?”
“你何解這樣講嘍?我一個老人家,替你帶人做飯,累死累活,還得不到你一句好話。”劉家奶奶說著,居然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宋巧云又好氣又好笑,竟尋不出什么話來應(yīng)對,只好恨自己沒能繼承媽媽那副刀子嘴。幸好任建國回來了,宋巧云這次毫不猶豫,把男人拉到里屋,嘀咕了一陣。出來后任建國就甩了兩塊五毛錢給劉家奶奶,告訴她這是半個月的工錢,要她馬上行人。
一屁股坐在地上,劉家奶奶說:“我?guī)藥У蒙虾茫銈円s我行干什么?我一個老人家,吃得你們多少?”
“你行不行?不行我就把你的東西全丟出去?!?/p>
劉家奶奶爬了起來,嘴里咕囔著,進(jìn)里屋把東西收拾好,出來后對宋巧云說:“那還要打發(fā)五毛行路錢?!?/p>
任建國鼓起眼睛說:“我打發(fā)你一巴掌?!?/p>
宋巧云也硬著心不理她。劉家奶奶只有一路恨聲不絕地去了。
這時(shí)任沖睜開眼睛,發(fā)了一陣蒙,就咧開嘴痛快地哭起來。宋巧云抱著他,嘆了口氣:“崽啊,你真的是磨人,媽媽為你受了好多氣在這里呢!”
任建國把張大臉湊過去,遮住任沖的目光,說:“再哭,再哭把你也趕出去?!?/p>
看著這張迎面壓下的大臉,任沖愣了兩秒鐘,號得更加響亮。任建國無可奈何,只有咧嘴一笑,做了個鬼臉。任沖一點(diǎn)都不買賬,依然大哭不止,直到宋巧云把奶頭塞進(jìn)他嘴里。
喂完奶后,宋巧云還要做晚餐,崽就塞給任建國帶。等她把飯菜端上桌,卻不見了父子倆的蹤影。出門一找,任建國正在加工車間主任趙偉家打牌,任沖則被移交到了趙偉老婆吳鐵梅懷里。任沖不認(rèn)生,只要吃飽喝足,哪個都能帶他。見崽被吳鐵梅逗得眉開眼笑,宋巧云心里居然冒出幾分妒忌,但又不便馬上抱他過來,只站在邊上說:“這下笑得好,一到夜里就哭個不歇?dú)?,硬是拿著沒辦法。”
吳鐵梅說:“剛生出來的小孩有三只眼,夜里看得見不干凈的東西,被嚇得哭。等到大一些就好了?!?/p>
“你這么講,我夜里就不敢抱他出去了?!?/p>
“那不要緊,大人火焰高,那些東西不敢近身。我半夜三更還一個人行過幾里路呢?!?/p>
“你的氣旺,我們比不得?!?/p>
吳鐵梅不禁微微一笑,宋巧云趁機(jī)把任沖抱了回來。任建國剛好打完一盤,大概肚子餓了,主動收工站起來。宋巧云不去理他,對吳鐵梅說:“你福氣好,有婆婆幫你做飯做菜。我又要帶人又要做飯菜,哪天累死了還不曉得?!?/p>
任建國裝作沒聽到,先行了出去。
在餐桌上,兩人又議了一回請保姆的事,卻沒什么頭緒。任建國嘆息著說:“要是我媽媽還在,根本就不用愁?!?/p>
覺得他在說廢話,宋巧云沒作聲。這天夜里,她抱著任沖在籃球場上轉(zhuǎn),總覺得球場四周有什么東西飄來閃去,背上直冒寒氣,不禁有些怨恨吳鐵梅說些那樣的話。但這是在自己屋門口,要是不敢行,那就會成為笑柄。宋巧云到底還是堅(jiān)持了下來,這時(shí)任沖蓬勃的哭聲倒給了她很大的安慰。
第二天,江萍上門來查證宋巧云把劉家奶奶趕跑了沒有,并包攬了請保姆的事。過了兩天,她就把保姆請到手,乃是前進(jìn)街上的張家奶奶。帶的形式和上次不同:早上把任沖送到她家,下午再接回來,每個月十三塊錢。覺得張家奶奶看上去有點(diǎn)粗手笨腳,宋巧云擔(dān)心她帶人不細(xì)致。當(dāng)她把這憂慮悄悄擺出來時(shí),江萍卻把眼睛一瞪:“到底是你看人準(zhǔn)還是我看人準(zhǔn)?”
宋巧云頓時(shí)被噎得無話可說,心想:“呆板就呆板,只要人老實(shí)就行?!?/p>
事實(shí)證明江萍法眼無差,任沖在張家奶奶家中活得很滋潤,氣色喜人。盡管他滿地亂爬,把衣服弄得跟地面顏色一致,而且抓著東西就摔,張家一屋人還是不可遏制地喜歡這個虎頭虎腦的娃娃。每天早上,張家奶奶都要在門口張望。如果來得遲了點(diǎn),張家奶奶就更是坐不住,甚至要行到機(jī)械廠去看任沖是不是哪里病了。本來說好只管中餐的,漸漸卻變成張家奶奶每天下午都給任沖熬米粑粑吃。宋巧云要加錢,張家奶奶不肯,說:“沖沖跟我的孫子一樣親,我多喂他餐把飯有什么要緊?”
沒辦法,宋巧云只有買些紅糖桂圓表示感謝。禮物倒是收下了,只是大部分又進(jìn)了任沖的肚子。想起以前劉家奶奶的那些表現(xiàn),宋巧云只有感嘆人跟人之間差別太大,同時(shí)深深折服于母親的慧眼識保姆。
滿了一歲后,任沖就不再夜哭,而且能夠行路了。雖然是搖搖擺擺,但步子飛快。經(jīng)常是張家奶奶才轉(zhuǎn)過背,他就飆到門外去了。任沖樁子不穩(wěn),又行得急,被什么東西絆著了,總要摔上一跤,但他不哭,爬起來又繼續(xù)沖。行完一條街,任沖起碼要摔上兩次,卻依然勁頭十足,小腦殼晃來轉(zhuǎn)去,哪里熱鬧他就往哪里奔。如果看到張家奶奶追過來,他還要作勢飛跑,又掌握不好重心,結(jié)果自然是摔在地上,摔得張家奶奶心疼。
這樣搞了幾次后,張家奶奶追任沖絕不敢行重了,總是躡手躡腳,像只老貓一樣無聲無息地跟上去。但任沖似乎有第六感,往往沒等張家奶奶靠近,他就會來個猛回頭,然后加速前進(jìn),手臂大甩了幾次后,照例是跟青石板路親了次嘴。到后來張家奶奶不敢上前,只在后面一聲聲地哀求:“沖沖,行慢點(diǎn),莫摔倒了!”
任沖根本不聽。
他是剛能站起來就硬要行,等到學(xué)會行路了又不規(guī)規(guī)矩矩行,總喜歡跑,所以在一歲到兩歲半之間,跌了無數(shù)次跤,卻又從沒有摔傷過。等到同齡小孩剛能把樁子行穩(wěn),任沖就可以滿街飛跑。仗著身負(fù)絕技,一看到年紀(jì)差不多的小孩行出門來,任沖就會上前去打別人一下,然后跑至兩米開外的地方立定,笑嘻嘻地看著對方,說:“你來追我嘍?!睂Ψ阶凡簧?,任沖還會回過頭來給他打氣:“你跑快點(diǎn)嘍,我等你來追?!?/p>
就這樣,任沖結(jié)下了不少仇家。再過一年,這些小孩都能滿地飛跑而且腳下生根了,見到他就想復(fù)仇。一看到有人主動要跟自己打架,任沖頓時(shí)精神陡長,比那個前來挑釁的打得還猛些。一頓亂舞下來,往往是復(fù)仇的被結(jié)仇的打得哇哇大哭,鼻涕眼淚都迸了出來。對方家的大人聞聲而來,責(zé)問任沖何解又欺負(fù)人。任沖雙手叉腰,昂著小腦殼,怒氣沖沖地說:“是他先來打我的!”
大人們往往被噎得無話可說,只有把自家小孩拖回去。任沖得勝歸屋,總愛向張家人描繪一番打架的過程,說到性起處,還要在屋子里躥來蹦去,重溫自己的種種搏斗英姿。除了張家奶奶搖頭苦笑外,其他人都會狠狠地表揚(yáng)他,讓任沖斗志更加昂揚(yáng)。
這天吃過午飯,張家奶奶靠在竹躺椅上搖蒲扇,搖著搖著蒲扇就掉下來了。見她睡著,任沖迅速溜出門外。八月正午的陽光有金屬的質(zhì)感,打在青石板上,濺起一片熾熱的光。大人們?nèi)谖缧荨D切┫矚g四處惹是生非的小青年也都被陽光困在屋內(nèi),赤著上身打牌或者睡覺。只有小孩們無所畏懼,依然在街上放肆嗨嗨③[注:嗨,方言,玩耍。]。
四五歲的小孩蹲在地上彈玻璃球,或者把兩張紙疊成方塊,號作“啪啪”,輪流來扇,誰用自己的“啪啪”扇翻了對方的“啪啪”,就算贏。這樣的游戲,任沖還沒資格參與,他嗨的是紙飛機(jī)。飛機(jī)被他折得歪歪扭扭,在空中拐兩下就會落下來。但他嗨得起勁,從前進(jìn)街的這頭飛到那頭,中途飛機(jī)“迫降”了好多次。等他折回來的時(shí)候,就看到同街的小孩陳勇、蘇建、錢兵橫在路中,眼睛一個個都瞪得溜圓,陳勇手里還握著根木條。本可掉頭跑掉,這三位誰也追他不上的,但任沖沒起這個念頭,上前兩步,眼睛瞪得比對方更圓,喝道:“你們想做什么嘍?”
“你講做什么嘍?”
看到陳勇?lián)]舞著木條,任沖說:“你們還來真的?”就從路邊撿起塊石頭,托著過肩,對準(zhǔn)陳勇,擺出隨時(shí)會擲出的架勢。
陳勇立刻就不舞了,說:“我們就用手打。”
“那你把棍棍丟了。”
陳勇立刻把木條丟在一邊,任沖也拋下石頭。站了半分鐘后,見對方?jīng)]有動靜,任沖說:“你們到底哪個先來嘍?”
陳勇、蘇建、錢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陳勇說:“我們?nèi)齻€一起打你?!?/p>
“你們丑不丑嘍?”
“一個打一個,我們打你不贏?!?/p>
“那要得嘍,你們來嘍,我還怕你們?”
三個小孩又交換了一陣眼神,最后各自發(fā)出一聲吶喊。喊聲才落,任沖就飆了上來,一把推倒陳勇,又跟蘇建扭成一團(tuán),把他壓在地上。錢兵使勁想把任沖從蘇建身上推開,卻被任沖反踢了一腳,正中小雞雞,頓時(shí)痛得大哭。陳勇這時(shí)爬了起來,撲在任沖身上,三個人纏作一團(tuán),在地上滾來滾去,撞在街邊屋腳的臺階上,才松了手。滿身塵土地站起來后,任沖還想打,蘇建卻指著他甩下一句:“你等著嘍!”便先行撤退。
陳勇也一聲不吭地行了。
任沖把目光戳向錢兵。這小子捂著褲襠開叉處,眼淚汪汪地表白:“我本來不想打的,是他們硬要拖起我來的?!?/p>
任沖行上前去,拍著錢兵的肩膀說:“你以后莫跟他們嗨,跟我嗨,我保證你不得吃虧?!?/p>
吸了吸流出來的鼻涕,錢兵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
第二天上午,任沖才被送到前進(jìn)街,就跑到錢兵家門口大叫。錢兵應(yīng)聲而出,還從口袋里掏出水果糖請任沖吃。這種小方塊硬糖,一分錢一顆;呈半透明的金黃色;清甜,帶點(diǎn)水果味。任沖把水果糖吮得嘖嘖作響,晃著肩膀行在街中心。錢兵跟在后面,也努力把水果糖吮出聲音。蘇建看到他倆行在一起,眼睛睜得溜圓,連忙跑到陳勇家里報(bào)告這一驚人事件。陳勇連豆腐腦也不喝了,飆到門外,遠(yuǎn)遠(yuǎn)地對著兩人的背影大喊:“錢兵,叛徒!錢兵,叛徒!”
蘇建也跳出來,跟著喊:“錢兵,叛徒!錢兵,叛徒!”
喊了兩下,他們就閉上了嘴,看著任沖轉(zhuǎn)過身,晃著肩膀向這邊行來。錢兵開始沒動,但任沖回頭跟他說了句什么,他也跟了上來。陳勇的第一反應(yīng)是想跳回屋里,把門關(guān)上,但轉(zhuǎn)頭看到屋里有大人在,膽氣頓時(shí)壯了不少。蘇建立在他身后,一只腳站在門檻外,一只腳站在門檻里。
任沖在三尺開外站住,把糖吐出來,用手兜住,昂著頭說:“昨天你們把錢兵一個人丟下,自己跑了,還罵別人是叛徒,你們到底怕不怕丑④[注:怕丑,方言。意為“害羞”“知道羞恥”。]?”
陳勇和蘇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啞了一陣后,陳勇說:“我們以為他先跑了?!?/p>
錢兵從任沖背后跳出來,大聲說:“我明明還在那里,你們又不來救我,自己跑得飛快?!?/p>
“反正你是叛徒?!?/p>
任沖伸手指著陳勇說:“你們真的是死了臉,我不想跟你們講話?!比缓蟀烟怯秩M(jìn)口里繼續(xù)吮,帶著錢兵行開了。
看著他倆的背影,陳勇和蘇建都是木木的。過了一會兒,陳勇說:“就是你,要不是你先跑了,我們還可以打贏他的。”
“你自己打不贏任沖,還來怪我,你怕不怕丑?”
“這是我屋里,你站在這里做什么?”
蘇建跨出來,把屁股扭了兩下,說:“我現(xiàn)在不是站在你屋里,你奈得我何嗎?”
“你行開!”
“我又沒站在你屋里?!?/p>
“你站在我屋門口?!?/p>
蘇建又行遠(yuǎn)了兩步,繼續(xù)扭著屁股說:“這下你管我不到了?!?/p>
陳勇上前推了他一把,蘇建立刻去抓他的臉,兩人頓時(shí)扭作一團(tuán)。還是陳勇的爺爺見狀奔出來,才把這兩位小豪杰分開。蘇建被陳勇多打了兩下,含恨而去。經(jīng)過張家奶奶門口時(shí),任沖和錢兵正追著小雞嗨,蘇建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見沒人搭理自己,就行回屋去。過了一會兒,他拿著包粒粒糖——這種小糖丸子大部分是白色,少數(shù)紅色的夾雜其間,顯得格外打眼——又行過來,邊吃邊看任沖他們嗨。等看到任沖瞟了下他手中的粒粒糖時(shí),蘇建連忙遞過去,說:“吃糖嗎?”
任沖和錢兵都是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不作聲。
“我不跟陳勇嗨了?!?/p>
“真的?”
“騙你們的是小狗?!?/p>
看看蘇建的表情,又看著他手中的糖,任沖說:“那我要吃彩色的?!?/p>
“要得,彩色的全部歸你。”
任沖接過糖,把紅色粒粒糖挑出來,給了錢兵兩顆,又倒了些白色的在他手里,才把袋子還給蘇建。蘇建跟他倆站成一排,心滿意足地吃著剩下的粒粒糖。舍不得一下把糖吃光,他們都是把一粒吮化了才放另一粒進(jìn)嘴,所以即使是一包粒粒糖三個人分,也能吃上半天。見任沖結(jié)交了兩個小伙伴,張家奶奶很是高興——她認(rèn)為能和人才會有出息——特意又拿出爆米花來招待他們。見他們不敢多拿,任沖一個勁地往他們的口袋里塞。張家奶奶笑得合不攏嘴,說:“我們家沖沖大方,要得。”
任沖得到表揚(yáng),更是恨不得把爆米花塞到兩位小弟的嘴里去。
接下來幾天,任沖跟蘇建和錢兵嗨得熱火朝天,還故意在陳勇家門口遛來遛去,大聲吆喝。開始陳勇還頗有骨氣,冷眼對之,過了兩天就撐不住了,在家里哭鬧。陳勇爺爺沒辦法,只好過來跟張家奶奶打商量。開懷大笑一陣后,張家奶奶把任沖喊來,說:“沖沖,勇勇想跟你和好,要得嗎?”
瞟了陳家爺爺一眼,任沖搖搖頭,說:“他以前喊錢兵和蘇建來打我?!?/p>
“那你何解又跟兵兵和建建和好了?”
“是他們自己來找我,要跟我和好,還請我吃東西。”
“那要勇勇來找你,請你吃東西,你就跟他和好,要得嗎?”
任沖不吭聲。
“你是男子漢,胸懷要寬廣,莫老是記仇?!?/p>
雖然不明白什么叫胸懷要寬廣,但任沖還是馬上點(diǎn)點(diǎn)頭,因?yàn)樗?dāng)男子漢。
陳勇被他爺爺拖過來的時(shí)候,眼睛盯著地面。他手里拿著把辣椒糖,像團(tuán)火一樣吸引著任沖他們的目光。拍了一下他的腦殼,陳勇爺爺說:“勇勇,你不是說要請沖沖他們吃糖,何解不給他們嘍?”
臉上飛紅,陳勇伸出手去,眼睛還是看著地下。任沖咽了下口水,瞪大眼睛,不接他的。陳勇爺爺笑呵呵地把糖拿過去,每人分發(fā)一個,然后摸著任沖的腦殼說:“你們以后都是好朋友,要互相幫助,曉得嗎?”
看著手中的辣椒糖,又被大人厚實(shí)的手摸著后腦勺,任沖不由自主地說:“曉得?!?/p>
等陳勇爺爺轉(zhuǎn)過背,任沖高喊了一聲:“沖?。 卑牙苯诽峭炖镆蝗?,往街頭跑去。錢兵、蘇建叼著辣椒糖緊隨其后。陳勇木了幾秒鐘,也跟了上去,比錢兵、蘇建還跑得快些。跑到街道盡頭,拐個彎,是一道緩坡,長約五十米。上了坡頂,旁邊有個磚垛。任沖搬了塊磚放在地上,又搬了塊并排放好,然后一屁股坐下。其他三個馬上學(xué)他的樣,各自移了兩塊磚當(dāng)板凳。四人挨在一起,把辣椒糖吮得吧嗒吧嗒響,時(shí)不時(shí)還要拿出來看一下,比比各自的糖變小了多少。那個糖最小的就會含住不吮,等大家吮上一會兒,才繼續(xù)吧嗒。足足過了二十分鐘,小小的辣椒糖才被他們吧嗒成一根“小木棍”。任沖又咂了一會兒舌頭的甜味,喊了聲:“沖啊!”便往坡下跑去。其他三人馬上起身,爭先恐后,結(jié)果到了坡底,還是陳勇跑得比錢兵、蘇建快。任沖說:“你跑得很快!”
陳勇咧嘴一笑,神色自然了許多。
任沖在前進(jìn)街收服三個小弟的時(shí)候,宋巧云的肚子正膨脹得厲害,如同在懷里藏了個大西瓜,眼看過得兩個月就要生了。張家奶奶便主動提出任沖晚上也在自己這睡,一個星期回家一次。起初還擔(dān)心任沖不愿意,但他應(yīng)得飛快,倒讓宋巧云覺得有些悵然,說:“干脆把你送給張奶奶當(dāng)孫子算了,要得嗎?”
“要得?!?/p>
張家奶奶在一邊笑得像個菩薩。宋巧云提出再加五塊錢,她連連擺手,說:“要不得,要不得?!庇直戆鬃约河袃蓚€崽吃國家糧,屋里有得吃有得穿,比過去強(qiáng)遠(yuǎn)了。宋巧云只好要任建國通過關(guān)系買了些高檔酥糖送過去表示謝意。這些酥糖,張家奶奶都關(guān)在一個大鐵皮盒子里,聲明除了任沖外,哪個都不能動。
擁有了一盒以彩色塑料紙包裹的高檔糖,任沖驟然大闊,行路的姿勢更加雄壯。這些高檔糖,他也肯拿出來跟伙伴們分享,并宣稱是爸爸從北京天安門買回來的。錢兵他們遂相信天安門上有很多賣糖果的,連毛主席也在那里買糖吃。
這天任沖正站在屋門口用張半透明的塑料糖紙蒙著眼睛看太陽,錢兵飛跑過來,向他報(bào)告蘇建被孫朋朋屋里的公雞啄了一下。任沖連忙前往探望。蘇建眼淚汪汪,手背上被啄了個小口子,正被大人訓(xùn)斥。
“我只逗它一下,它就來啄我。”
“你不去逗它,它會來啄你?等下把你眼睛都啄瞎?!?/p>
任沖瞪大眼睛,看了一會兒蘇建慘兮兮的樣子,就跑出來,把錢兵和陳勇召集到坡上磚垛旁,說:“那只公雞是很惡,我們要為蘇建報(bào)仇?!?/p>
陳勇立刻響應(yīng)。
錢兵說:“就怕孫朋朋在屋里,看見了肯定要出來打我們?!?/p>
想到孫朋朋比自己大兩歲,任沖也有些打怵,說:“那就等他不在屋里的時(shí)候再去?!?/p>
商議已定,三人就去準(zhǔn)備武器。任沖從張家奶奶床下找到一截硬鐵絲,陳勇仍用那根木條,錢兵則用根縫紉線系了張紙牌,準(zhǔn)備揮舞著當(dāng)流星錘用。任沖也沒有質(zhì)疑錢兵的武器是否有用,派他先去偵察。待探得孫朋朋并不在家時(shí),任沖一馬當(dāng)先,手持鐵絲,直奔孫家屋門口。
那只大公雞正在一群母雞和小雞的簇?fù)硐掳菏组煵?。這家伙冠紅如血,黃羽烏翎,長得高大英武,可謂雞中“美男”??吹饺螞_一伙逼近,其他雞均紛紛后退,唯獨(dú)這大公雞站著不動,脖子上的毛全聳了起來。覺得它的目光很射人,任沖猶豫了一下,揮手喊了聲:“殺??!”就握著鐵絲抽過去。
公雞騰空而起,竟跳得比任沖還高,撲了下來。沒想到雞比大人還厲害得多,任沖手有點(diǎn)發(fā)軟,連忙跳到一邊。那雞撲了個空,剛落地,陳勇就用木條打在它背上,卻像是在給它搔癢。那雞側(cè)過身來,伸嘴如鉤,快如閃電,在陳勇手背上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啄了一下。陳勇大喊一聲“哎喲”,木條落地,捂著手跑開了。
見他落敗,任沖咬咬牙,鼓足勇氣,低頭沖過去,用鐵絲猛戳了一下,正好戳在公雞屁股上。公雞發(fā)出一聲哀鳴,往前直奔。見任沖得勝,錢兵立刻神氣起來,揮舞著他的紙牌,迎頭阻擊。那紙牌太輕,在空中飄飄忽忽,姿勢倒是很優(yōu)美??上Чu并不能領(lǐng)會他武器的獨(dú)特神妙,沒有被嚇得伏地求饒,而是伸長脖子,眼看就要啄過來。錢兵轉(zhuǎn)身就跑。公雞竟盯上了他,一路追趕??傆X得它的鐵鉤嘴就快挨著自己屁股了,錢兵越跑越?jīng)]有信心,腳一軟,干脆在地上邊哭邊打起滾來。公雞倒愕然起來,竟不知從何處下嘴,最后仰天喔喔叫了兩聲,得勝鳴金而返。在半途碰到任沖,它脖子上的毛又聳了起來,但沒有主動進(jìn)攻,只是滿眼警惕地盯著他。任沖手持鐵絲對著它,也是一臉戒備,從邊上慢慢地繞。待到終于繞過去,任沖和公雞都松了口氣,各自行開。
覺得沒能戰(zhàn)勝公雞,任沖頗為沮喪,也不去管錢兵,徑直回到張家奶奶屋里,閉門不出長達(dá)一個下午。直到傍晚吃完飯,他才搬只小板凳坐在門口,剝開一顆糖慢慢地吮。他的出現(xiàn)就像個集合信號,蘇建、陳勇陸續(xù)被吸引了過來,最后連錢兵也毫不害羞地行過來。任沖發(fā)給陳勇、蘇建每人一顆糖,然后罵錢兵:“你真的是個草包,不給你吃。”
錢兵縮在一邊,沒有提出抗議。蘇建主動提出明天買粒粒糖請任沖和陳勇吃,然后對錢兵說:“不給你吃?!?/p>
錢兵不甘心,說:“我也去打了。我還做過偵察?!?/p>
蘇建看著任沖,任沖說:“你給他吃算了,他去還是去了。”蘇建點(diǎn)點(diǎn)頭。錢兵立刻高興起來。
陳勇提出明天去請他表哥來,把那只雞打一頓飽的。
任沖問:“你哥哥好大了?”
“六歲多了?!?/p>
“那肯定打得贏?!?/p>
第二天上午,陳勇去紅旗街把他表哥鄧波喊來。鄧波臉曬得很黑,穿著件爛了個洞的海軍衫,手里提著把發(fā)射石頭的彈弓。他用的是帶棱的青石子,弓弦又是用橡皮管做的,力道很足,打得公雞羽毛飛濺,慘叫連連,雞群更是一陣大亂。任沖他們都是眉眼生花,鄧波也很得意,拉開彈弓又要開打,不防④[注:不防,方言。意為“沒有料到”“沒有防備”。]
孫朋朋從屋子里跑出來,喝道:“你想死了?打我屋里的雞做什么?”
看到孫朋朋個頭比自己矮,鄧波并不害怕,傲然說:“哪個叫你屋里的雞啄我老弟?!?/p>
“你老弟是哪個?”
鄧波指了指陳勇。孫朋朋剜了他一眼,說:“要得嘍,你等著嘍?!比缓蟊平嚥ā?/p>
俯視著他,鄧波問:“你好大?”
“我五歲多?!?/p>
“我六歲多?!?/p>
孫朋朋馬上停下腳步。見他膽怯,鄧波上前推了他一下,說:“你要是想打架就跟我打,莫欺負(fù)這些小孩子。”
孫朋朋眼睛迸出怒火,卻不敢動,只是甩出句狠話:“你等著嘍?!?/p>
“要得。”鄧波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在任沖他們的簇?fù)硐聞倮吠?。看到鄧波如此威風(fēng),任沖極其羨慕,只想快點(diǎn)長到六歲,那時(shí)就可以提著彈弓到處逞雄。然而時(shí)間過得如此之慢,任沖要長到六歲,感覺好像要等一百年那么長。
二
在廣大女職工女家屬的強(qiáng)烈呼吁下,機(jī)械廠終于成立了自己的幼兒園。宋巧云怕任沖跟街上的那些小孩學(xué)野了,再說老不在身邊,會跟自己不親,便決定把他送進(jìn)幼兒園。任沖被任建國接回去的時(shí)候,還不曉得自己將與前進(jìn)街的幸福生活作別。張家奶奶靠在門邊,眼淚汪汪地看著任沖遠(yuǎn)去。任沖回頭揮動著手,說:“張奶奶莫哭,我明天還要來的?!?/p>
聽得這話,張家奶奶眼淚便如斷線珠子一樣落下來,被家人勸了好一陣才止住。
到第二天,任沖聽說不去張家奶奶那里,得上幼兒園了,立刻大喊大叫,最后賴在地上,怎么勸怎么罵就是不肯起來。任建國干脆一把抱起,扛在肩膀上,任他小腿亂蹬,放聲大號,徑直沖到幼兒園,塞了進(jìn)去。其他小孩的情況也差不多。所以開學(xué)這天,幼兒園的朱玲和郭芳兩位老師是把門閂起來上課的。還好過了兩天,所有的小孩吃完早餐,都主動往幼兒園奔。因?yàn)檫@么多小孩混在一起,實(shí)在太好嗨了。
機(jī)械廠幼兒園的情況是這樣的:朱玲是廠長朱斌的妹妹,郭芳是財(cái)務(wù)股長戴東風(fēng)的老婆。都沒有學(xué)過幼師專業(yè),好在都有高中畢業(yè)文憑,在廠里的廣大女家屬們面前可稱作知識分子。廠里還特意派她倆到縣幼兒園觀摩學(xué)習(xí)了半個月,因此也可以算是專業(yè)人才。這里沒有大班中班小班之分,從兩歲半到六歲不等,十幾個小孩濟(jì)濟(jì)一堂,同窗共嗨。其中三歲到四歲之間的小孩占了一半。幼兒園除了一間大教室,一間休息室外,就是一個院子。院中連蹺蹺板都沒有,但小孩們一下課就往這里奔。
女孩子不管大小,都聚在一起,由五歲的羅佳帶頭,丟手絹、踢田、跳橡皮筋。男孩子則打“啪啪”,拍煙殼紙,彈玻璃球。任沖已經(jīng)愛上這些游戲了,但他的游戲資本積累還不太充足,很容易就輸?shù)镁?。更多時(shí)候他是在折紙飛機(jī),用發(fā)射紙彈的彈弓開仗,或者蹲在墻腳嗨螞蟻。
通常小孩子嗨螞蟻的方式如下:吐口唾沫,看著螞蟻在人造水塘中掙扎,等唾沫干了,那螞蟻奔出幾步,便又吐一口;或者是往螞蟻洞里面灌水,等這些家伙慌慌張張爬出來,就用腳去踩。任沖則別出心裁,把只大黑螞蟻和幾只紅螞蟻放在透明的空藥水瓶里,讓它們打架??吹酱蠛谖浵佉豢诎鸭t螞蟻的腦殼咬下來,他就一陣興奮。如果那只大黑螞蟻格外兇猛,把紅螞蟻們?nèi)恳?,而自己不過是傷殘,任沖就會繼續(xù)往里面放紅螞蟻,直到黑螞蟻光榮犧牲。如果還有活著的紅螞蟻,任沖又會放進(jìn)黑螞蟻。這樣輪回廝殺,可以從天亮嗨到天黑。
除了螞蟻外,另一種任沖常嗨的小昆蟲就是蚱蜢。幼兒園外面有一大片空地,幾個角落里長滿雜草。任沖經(jīng)常趁下課的時(shí)候溜出去,捉只蚱蜢裝在瓶里,再摘幾片青草放在里面。庭院里除了墻角見土外,大部分都鋪了水泥,任沖可以放心大膽地放它出來在地上蹦跶。等蚱蜢蹦出幾尺遠(yuǎn)了,又不太放心,跳過去用手掌捂住。那蚱蜢猛然眼前一黑,自然是嚇得亂蹦。被它彈著手心,任沖覺得癢癢的,很舒服。等感覺蚱蜢不跳了,任沖又把手放開,讓它重見天日。那蚱蜢力乏眼花,伏在地上好一陣,才重新跳遠(yuǎn),只想快點(diǎn)逃出這個危險(xiǎn)之地。但才掙扎了兩下,又被任沖捂住。這樣折騰了幾次,該蚱蜢便具有了深刻的絕望感。如果它能重返草叢,一定不會像往常那樣整日沉迷于淺薄的快樂中,而會成為蚱蜢世界里一名憂郁的哲學(xué)家??墒锹淙肴螞_之手,生還的可能性極小。
任沖還有更絕的一招,就是往瓶里灌水,欣賞蚱蜢在水中蹬腿上沖的優(yōu)美身姿。等蚱蜢眼看不行的時(shí)候,他就會伸條草根進(jìn)去。該蚱蜢承蒙搭救,渾身濕淋淋地匍匐在地上。好容易等到元?dú)馍陨曰謴?fù),能夠爬動的時(shí)候,又被任沖丟進(jìn)水里。如是幾次,最后連垂死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掉進(jìn)水里只是微微動兩下。任沖也不再搭救,看著它淹死,在水中半沉半浮,然后連水一起倒在螞蟻洞上,在給螞蟻制造洪災(zāi)的同時(shí)又提供它們?yōu)暮笾亟覉@的食物來源。
偶爾也有蚱蜢能全身而退,這是因?yàn)槿螞_上課的時(shí)候故意放它出來,制造混亂。每當(dāng)有這樣的想法,他就會捉好幾只蚱蜢裝進(jìn)瓶里,瞅著老師不注意,就一齊倒出來。如果有女孩因此尖叫,任沖就會捂著嘴偷偷地笑。
這天郭芳正在教小朋友們看圖識字,任沖準(zhǔn)備等她側(cè)過身去的時(shí)候,把蚱蜢放出來。突然郭芳就停了下來,目光投向教室大門口,問:“你們找哪個?”
所有的小朋友都隨著她的目光望向大門口。門被推開了一半,有三個小孩站在那里,瞪大眼睛打量著教室,似乎沒有聽到郭芳的問話。她又問了一遍,為首的小孩才吸著鼻涕說:“找任沖?!?/p>
“找他有什么事?”
“找他嗨?!?/p>
“現(xiàn)在是上課時(shí)間,你們?nèi)ネ饷娴?。?/p>
三個小孩一齊點(diǎn)點(diǎn)頭,很聽話地撤退了。
任沖聽到旁邊有兩個女孩在小聲議論:
“這幾個人好邋遢?!?/p>
“是的,有個人身上的衣服還爛了幾個洞,虧他還穿得出來。”
“任沖何解認(rèn)識這樣的人?”
“不曉得?!?/p>
臉上燒得厲害,任沖盯著桌面,不敢看人,更別說放蚱蜢出來制造騷動了。好容易挨到下課,他剛站起身來,郭芳就行過來,問:“他們是哪里的?”
“街上的?!?/p>
“你少跟街上的小孩嗨,等下就要他們回去,聽到嗎?”
“聽到了?!?/p>
陳勇、蘇建和錢兵見任沖行下臺階,一擁而上,圍住他大叫:“你何解不跟我們講一聲就行了,害得我們到處找你。”
“是我爸爸把我拖起行的,我也不曉得是要送我上幼兒園。”
“你們幼兒園蠻高級?!?/p>
“那肯定。”
“有蠻多玩具吧?”
“蠻多?!?/p>
“那拿兩個給我們嗨一下嘍?!?/p>
“你們又不是幼兒園的,老師肯定不準(zhǔn)。”
陳勇他們突然不曉得該說什么了。任沖感到有目光在盯他的背,一回頭,就看到郭芳正站在門口,表情嚴(yán)肅地注視著他們。幾個小孩簇?fù)碓谒磉?,神情警惕,像是在看特?wù)。臉又燒了起來,任沖壓低聲音說:“我還要上課,你們先回去,我有空再去找你們。”
蘇建說:“你們廠里有很多鐵絲,到時(shí)帶些給我們做彈弓?!?/p>
“要得?!?/p>
陳勇他們目送任沖行進(jìn)園內(nèi),卻不防郭芳把門重重地關(guān)上,頓時(shí)被震成了三塊木頭豎在原地。
過了好一會兒,錢兵小聲說:“這個老師蠻惡?!?/p>
蘇建說:“她怕是看不起我們。我爸爸說,單位里的人,看不起街上的?!?/p>
錢兵說:“那任沖也是單位里的?!?/p>
陳勇說:“任沖明明是街上長大的,跟我們一樣。”
蘇建說:“他現(xiàn)在是單位里的,只怕不會跟我們嗨了?!?/p>
陳勇和錢兵齊聲說:“那不會。”
蘇建不再吭聲。三人悶悶地行遠(yuǎn)了。
任沖進(jìn)了幼兒園,郭芳又再次叮囑他不要跟街上的小孩來往。老師的話,任沖一向認(rèn)為是對的,所以很順從地點(diǎn)點(diǎn)頭。但回到座位上后,他悟了一陣,最后冒出個這樣的念頭:“街上的人都很好,何解不能跟他們嗨呢?”這個念頭起初只是一抹小小的芽,到后來竟然蓬勃生長起來,擠滿了他的小腦殼。郭芳站在前面教兒歌,任沖的嘴巴竟沒動過一下。
回到家中,任沖問任建國:“爸爸,是不是單位里的人,就不準(zhǔn)跟街上的人嗨?”
“你聽哪個講的?”
“是郭老師講的?!?/p>
“老師講的,你就要聽?!?/p>
“那張家奶奶是街上的人,你們還把我送到她那里去?”
任建國一時(shí)語塞。宋巧云抱著還不到半歲的小崽安安,坐在椅子上對任沖說:“郭老師是叫你不要跟街上的小孩子嗨?!?/p>
“那我在張家奶奶屋里,天天都跟他們嗨,嗨得好味?!?/p>
“現(xiàn)在你讀幼兒園了,就跟幼兒園的小朋友嗨,曉得嗎?”
哦了一聲,任沖還是不太明白。但媽媽說的話,他是不敢置疑的。正好任安看著任沖笑了一下,任沖立刻指著他大叫:“老弟會笑了?!?/p>
“他早就會笑了?!?/p>
“不是的,這是他頭次笑,是我先看見的?!?/p>
宋巧云笑了一下,懶得跟這個喜歡說霸蠻話的小家伙爭。見媽媽認(rèn)可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權(quán),任沖很興奮,嚷著要抱老弟。宋巧云堅(jiān)決不肯,說他抱不起。任沖立刻跳起一尺高,叫道:“我抱得起的!我抱得起的!”
見宋巧云不信,他把條長凳從桌子邊拖到門口,然后說:“媽媽,我力氣蠻大?!?/p>
“就你這點(diǎn)力氣,抱不起。等你可以把凳子舉起來了,我就讓你抱老弟。”
任沖立刻去舉長凳。饒是他眼睛瞪得老大,臉憋得通紅,卻還是只能把凳子抬得離地半寸兩秒鐘。但他毫不甘心,最后居然用頭把凳子頂了起來,大叫:“媽媽,我舉起來了?!?/p>
“你快放下,等下你會變個扁腦殼?!?/p>
任沖的頭正被凳面磨得生痛,聽得此言,連忙蹲下,鉆了出來。
任建國在一邊笑罵道:“這個蠢寶,硬是霸蠻。”
“就是像你?!彼吻稍瓢琢怂谎?,然后低下頭去看小崽,喜滋滋地說,“安安像我多一些?!?/p>
任沖大聲說:“我也像媽媽?!?/p>
宋巧云說:“那你要聽話,莫吵,才會像媽媽。”
任沖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但才過了兩分鐘,他又滿屋子蹦開了。等到蹦累了的時(shí)候,他站在旁邊看任安吃奶,突然問:“媽媽,你是何解生我們的?”
“你呀,是媽媽撿回來的?!?/p>
“那老弟呢?”
“也是撿的?!?/p>
“在哪里撿的?”
“就在大橋底下?lián)斓??!?/p>
任沖不作聲了,搬只小板凳在門口坐下,雙手捧著臉,肘部抵在大腿上,對著前面的梧桐樹發(fā)了很久的呆。
第二天,任建國送任沖上幼兒園。行到長坡的時(shí)候,他說:“爸爸,你去上班,我自己會行。”
看了看表,任建國說:“莫到塘邊去嗨水。”
任沖很響亮地說:“我曉得。”然后往連著長坡的橫路上行。任建國轉(zhuǎn)身往坡上的生產(chǎn)區(qū)行去。假如他進(jìn)了生產(chǎn)區(qū)再轉(zhuǎn)身看看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任沖又從橫路上退回來,往坡下行去。這條坡有三百多米長,兩端連著生產(chǎn)區(qū)大門和工廠大門。生產(chǎn)區(qū)設(shè)了傳達(dá)室,工廠的大門卻無人把守。任沖卻生怕被人攔住,左瞧右看,還不時(shí)回頭望望,似乎爸爸就跟在后面。職工家屬沈荷花提著個籃子,從外頭買菜回來,看見任沖,便問:“沖沖,你還不去上幼兒園,站在這里做什么?”
不曉得該怎么回答,任沖只是瞪大眼睛看著她??此麡幼由瞪档挠趾芸蓯?,沈荷花笑著搖搖頭,從他身邊行過去。任沖趕緊往前溜。大橋那地方,嗨過幾次的,都是張家奶奶的小崽張治軍帶他去的。所以任沖必須先到前進(jìn)街,才能記起怎么行。當(dāng)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前進(jìn)街時(shí),張家奶奶正好坐在門口看街。老人眼睛清亮,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了任沖,身子馬上直了起來,喊著他的名字。等任沖急火火地奔過來,張家奶奶把他攬進(jìn)懷里,先看看他瘦了沒有,氣色如何,然后喜滋滋地對從屋里行出來的張治軍說:“你看沖沖好懂事,曉得來看我?!?/p>
看到這個小調(diào)皮,張治軍渾身就來勁,雙手插進(jìn)他腋下,把他舉過頭頂,又輕輕放下,連舉了十次,讓任沖過足了癮。
這時(shí)陳勇他們已聞聲而至,用飽含期待的目光望著他。
蘇建問:“你幫我們帶了鐵絲來嗎?”
“忘記了。下次再帶?!?/p>
“你怕是哄我們?!?/p>
“騙你們是只小狗?!?/p>
見三人的臉上又開始煥發(fā)光彩,任沖說:“行,到大橋嗨去?!?/p>
張家奶奶忙說:“快莫去,等下掉到水里,要被水鬼拖了去的。”
“我又不得到水里去,我就在橋上嗨?!?/p>
“那要軍軍帶你們?nèi)??!?/p>
張治軍跟他兩個參加工作的哥哥性格大不一樣,初中畢業(yè)后就不肯讀書了,一直在社會上混。他正閑得發(fā)慌,連忙承攬了這個光榮任務(wù),帶著這隊(duì)小孩往大橋行去。一路上他接了三四根煙,向街邊的姑娘們吹了五六聲口哨,還扇了別人一個耳光,理由是那個半大小孩沒喊他軍哥。任沖他們在一旁看得興高采烈,對張治軍極為佩服,一致認(rèn)為他夠狠。等快到大橋的時(shí)候,任沖卻不上橋,只站在岸邊往橋底下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連張治軍都感到奇怪。
“沖沖,你在望什么?”
“我媽媽說我是從橋底下?lián)靵淼?。橋底下全部都是水,何解撿的嘍?”
張治軍立刻大笑起來。陳勇他們卻很嚴(yán)肅,一致盯著橋下看。笑了一陣,見無人響應(yīng),張治軍覺得沒味,遂止住那種鴨子扯氣般的笑,說:“何解,你們未必⑤[注:未必,方言。在反問句中使用,意為“難道”。]也是從橋底下?lián)靵淼???/p>
陳勇點(diǎn)點(diǎn)頭。蘇建和錢兵則另有來歷:一個是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來的,一個是路邊撿的。見這幾個小孩都是一臉悲哀,張治軍跺著腳笑道:“你們這些傻寶,都被你們屋里大人騙了。這個世界上,哪個不是媽媽生出來的?”
任沖將信將疑,又盯著橋底的水波看了好一陣,覺得自己要是從那里撿來的,就是條魚變的,不太可能。他急于回家問個明白,卻被張治軍跟陳勇、蘇建和錢兵合力阻住,嗨了一個上午,又在張奶奶家吃了中飯,才抹著嘴巴打道回府。半路上遇見來尋他的任建國,任沖還蜜笑蜜笑,被任建國扇了一耳光,方收回笑容,迸放眼淚。被挾回家中后,屁股免不了挨上一頓火辣辣的“竹筍炒肉”。當(dāng)被問及為何不上幼兒園時(shí),任沖感到萬分委屈,大叫:“你們講我是大橋下?lián)靵淼?,我就去大橋看?!?/p>
任建國和宋巧云對視一眼,神情都有點(diǎn)古怪。
任沖見狀,叫得聲勢更大:“你們是騙我的,大橋底下盡是水?!?/p>
不曉得怎么跟他說,任建國收起了竹掃子,宋巧云也撤回了怒容。
任沖爬起來,邊抹眼淚邊問:“我到底是哪里來的?”
摸摸他的圓腦殼,宋巧云說:“傻寶,你是媽媽生的?!?/p>
“那是何解生的?”
瞟了任建國一眼,宋巧云說:“是從腋窩底下生出來的?!?/p>
任沖總算滿意了,剛才挨的那頓打也就沒怎么放在心上。
下午任沖去幼兒園的時(shí)候,由任建國親自押送。聽了任沖上午沒來的原因后,朱玲和郭芳都忍不住一笑。朱玲笑得端莊,郭芳笑得有幾分妖氣。任建國的目光在郭芳臉上粘了幾秒鐘,才勉強(qiáng)挪開。任沖早飆到院子里,跟楊真、何春生他們彈玻璃球去了。
張治軍送了任沖一顆彩色玻璃球,而楊真、何春生手里只有無色玻璃球。按照規(guī)矩,他的彩色玻璃球可以抵兩顆無色玻璃球,也就是說,必須有一人連贏他兩次才算數(shù)。下第一次的時(shí)候,任沖氣魄十足,屢屢實(shí)行遠(yuǎn)距離進(jìn)攻。但準(zhǔn)頭不行,難免有次停下來后離對手的玻璃球太近,輕易就被楊真彈中。第二次他又過分小心,生怕輸了,甚至手有點(diǎn)軟,結(jié)果又被技術(shù)頗精的楊真彈中。眼看一顆嶄新的彩色玻璃球還沒摸熱,就要落入他人之手,任沖一急,伸手就去搶。楊真哪肯放手,反抓了任沖一把。他手指甲留得跟女孩一樣長,這一抓,任沖手背上立現(xiàn)血痕。不但輸了玻璃球,還被抓傷,任沖覺得吃了天大的虧,眼睛立刻就紅了,一把將楊真摔倒。楊真毫不示弱,繼續(xù)施展指甲神功,往任沖臉上亂抓。但任沖力大,把他兩只手都壓住,然后猛擊他的臉,口里還霍霍有聲。
何春生站在旁邊看得興高采烈,既不上前勸解,也沒想著去喊老師。倒是幾個小女孩心下害怕,尖叫著跑去叫老師。待朱玲跟郭芳趕來,兩人一個扯一邊,這兩位小豪杰還像牛皮糖一樣粘在一起,好容易才掰開。兩人分開的時(shí)候,任沖還一腳踢在楊真肚皮上,以示不愿分別。
看到這兩位的臉,朱玲和郭芳都嚇了一跳——任沖臉上交錯著幾道血痕,兀自怒目圓睜,斗志昂揚(yáng);楊真臉上遍布青紫,額頭擦破了皮,鼻子還直流血,雖然沒哭出聲,但眼淚直往下掉。朱玲進(jìn)休息室拿了塊毛巾,往熱水里浸了會兒,把他倆的臉擦洗干凈,又用小紙團(tuán)塞住楊真的鼻孔,然后帶往工廠醫(yī)務(wù)室。
看到這兩位小花臉,廠醫(yī)鄭小華問清緣由,看了看任沖,又瞄了瞄楊真,搖搖頭說:“何解連小孩子打架都這樣猛了?”然后用紫藥水替他們消毒。
要鄭小華先看住他們,朱玲去加工車間把任建國和楊真之父楊中華喊來。楊中華跟任建國在一個車間做事,又是牌友,雖然心痛崽被打得慘,但這是小孩子之間的事,他也不好多說什么。當(dāng)任建國甩了任沖一個耳光,勒令他把彩色玻璃球給楊真時(shí),楊中華還說算了。但楊真不干。最終任沖還是交出了玻璃球。楊真拿到這顆用鮮血換來的勝利果實(shí),立刻就忘了臉上的痛。看到他臉上現(xiàn)出笑容,任沖覺得還是自己吃了虧,眼睛瞪得像玻璃球那樣圓。但楊真只瞟了他一眼,就不再看他,只顧低頭摩挲手中的彩色玻璃球。
傍晚,任沖回到家中,宋巧云看到他的小花臉,問清緣由,自然又是一頓好罵。但任沖既已負(fù)傷,宋巧云也不忍再動用竹掃子。把任安交給任建國,她就準(zhǔn)備去廚房做飯。這時(shí)門口卻閃現(xiàn)出一員女將,臉長唇薄,兩道柳葉眉把眉間肉鉗得皺作一團(tuán),右手還拖著個滿面青紫的小孩,正是楊真的母親洪麗華。
“宋巧云,你來看,我的崽被你家任沖打成什么樣了。”
宋巧云趨前細(xì)察,也被駭了一跳,賠笑道,小孩子不曉得輕重。然后扭頭對任沖說:“還不過來賠禮道歉?!?/p>
“我道過歉了,還把彩色玻璃球賠給了楊真,那還是顆新玻璃球呢?!?/p>
“賠顆玻璃球就要得了?我告訴你,還要賠錢?!?/p>
“小孩子打架,哪當(dāng)?shù)谜妗_沖他也受了傷。”
“他那點(diǎn)傷算什么?你看楊真的臉,這是往死里打他?!?/p>
“哦,只有你的崽受傷才是傷,我的崽就不是了。小孩子鬧著嗨,講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
“這是鬧著嗨嗎?下的盡是重手?!?/p>
“楊真的手也不輕,你看,抓的印子現(xiàn)在還是紅的?!?/p>
“賠錢。”
“那你也要賠?!?/p>
“騷麻屁,你的崽打了人,還想要我賠錢?”
“你罵哪個騷麻屁?”
“就罵你這個騷麻屁?!?/p>
“你才是騷麻屁。”
……
在運(yùn)用臟話方面,宋巧云委實(shí)不如洪麗華來得嫻熟流暢,正有點(diǎn)招架不住。任沖卻從旁邊殺了出來,戳出兩根小指頭大罵。
宋巧云大吃一驚,洪麗華也愣在當(dāng)場。任沖學(xué)洪麗華的樣,雙手叉腰,擋在媽媽面前,擺出一副代母上陣的架勢。洪麗華不便跟小孩子對罵,對宋巧云說:“你看你教出的什么崽?才幾歲,就曉得罵這樣的痞話?!?/p>
這時(shí)左右鄰居已圍了上來。陳紅心在一邊說:“那他講的痞話還沒你多?!?/p>
洪麗華眉頭煞氣更重,想罵陳紅心兩句,但忌憚她牙尖舌利,話到舌尖又勉強(qiáng)吞了下去。吳鐵梅一直嗑著瓜子,這會兒才開口:“麗華,我看算了,小孩子,哪天不打架,要罵讓他們自己罵去?!逼渌笋R上隨聲附和。
見吳鐵梅開了口,而任沖站在面前像只憤怒的小公雞,洪麗華心知再鬧下去,只怕自己會難堪,便拖著楊真恨恨地行了。
吳鐵梅慢慢行到任沖面前,問:“你這些痞話哪里學(xué)的?”
任沖昂著頭,大聲說:“街上學(xué)的?!?/p>
“你倒好,敢罵大人了?!?/p>
“哪個叫她罵我媽媽的?”
吳鐵梅倒給他一些瓜子,然后對宋巧云說:“你這個崽,比你厲害遠(yuǎn)了。”
看著任沖,宋巧云說:“這個調(diào)皮鬼,長大了我何解管得了?”
其他人也慨嘆任沖小小年紀(jì)就如此厲害,長大了只怕能把天掀翻。任建國并不加以否認(rèn),反而指出任沖頭頂有兩個旋,確實(shí)比別的小孩要調(diào)皮。見大人一致說自己厲害,任沖得意揚(yáng)揚(yáng),比在幼兒園得了面小紅旗還要來勁。
吃完飯,任沖照例到籃球場里去。全廠的小孩子都集中在這里,趁著白天最后一段余光瘋嗨。因?yàn)樯衔巛斄瞬噬A?,任沖提不起興趣參加類似的游戲,便硬拉著何春生和王軍這兩個同齡伙伴講白話。講著講著他就忍不住要炫耀自己昨天才得知的重大秘密,以質(zhì)問的口氣說:“你們曉得人是從哪里生出來的嗎?”
何春生搖搖頭,眨巴著眼睛;王軍沒搖頭也沒作聲,目光直直地看著任沖。
“告訴你們,是從腋窩里面生出來的?!?/p>
趙偉的崽趙虎正好從旁邊經(jīng)過,聽到此說,頓時(shí)大笑起來,說:“你亂講?!?/p>
任沖頓時(shí)紅了臉,說:“我沒亂講,是我媽媽告訴我的?!?/p>
“那是她騙你的?!?/p>
“那你曉得是從哪里生出來的嗎?”
“這還不曉得,所有的人都是從女人的胯里面生出來的。”
趙虎已經(jīng)讀小學(xué)三年級了,所以他的話遠(yuǎn)比任沖具有權(quán)威性,其他小孩立刻就信了。任沖也沒有置疑,而是有些發(fā)蒙。等他醒過神來后,目光就集中在那些嗨鬧的女孩們身上,因?yàn)樗腿挥浧疬@些女孩穿開襠褲的時(shí)候,自己看見過她們的下面。那個時(shí)候并不遙遠(yuǎn),所以他能記得那底下是什么樣子。但那時(shí)并不覺得有什么稀奇,就跟看到門前的梧桐樹、屋頂上的瓦片一樣。但聽趙虎這么一說,任沖像是從場懵懂的夢中醒過來,突然感覺到女孩子那底下有極大的吸引力。但這時(shí)女孩們的開襠褲變成了全襠,任沖的目光鉆不進(jìn)去,原來見慣了的地方就變得神秘起來。
他就這樣站著看到天黑,沒再跟伙伴們講白話。
再過一天,就是星期日。任沖來到前進(jìn)街,將從生產(chǎn)區(qū)撿來的鐵絲和小鋼珠送給陳勇他們。
錢兵興奮地吸著鼻涕說:“我就曉得任沖不得騙我們?!?/p>
陳勇瞪了蘇建一眼,說:“就是你,還講任沖會騙我們?!?/p>
蘇建耳朵通紅,眼睛不敢看他們,嘴巴還是發(fā)出抗議的聲音:“我哪里講了?”
任沖卻很相信他講了,馬上不準(zhǔn)他分享小鋼珠,鐵絲也只給了他最短的一截。蘇建倒是沒有繼續(xù)抗議,而是飛快地接過鐵絲,似乎生怕接慢了,任沖連這個也不給他了。
為了感謝任沖,陳勇從家里拿出根子糖。四個小孩一人一根,像過去那樣,坐在坡上的磚垛邊。吮了一會兒根子糖,任沖表情嚴(yán)肅地宣布了從趙虎那里聽來的重大消息。其他三個小孩都默然了許久,最后陳勇表情古怪地說:“難怪大人要那樣?”
任沖他們齊聲問:“要哪樣?”
陳勇嘻嘻地笑,蹦出一句:“你們夜里自己起來看就曉得了?!?/p>
……
馬笑泉,1978年出生于湖南隆回。著有長篇小說《迷城》《銀行檔案》《巫地傳說》《放養(yǎng)年代》,短篇小說集《回身集》,中篇小說集《憤怒青年》,詩集《三種向度》《傳遞一盞古典的燈》,散文集《寶慶印記》等。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