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響樂》
作者:王筠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8月 ISBN:9787530219737
李八里做夢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敵我雙方的槍口能同時對著自個兒的前胸后背。
走在去往“午時三刻”的山路上,風刮得很猛,遠山上的松濤一陣連著一陣。李八里看了看遠方,目力所及之處,山連著山,嶺挨著嶺,紅松、黑松、樟子松、魚鱗松……還有楸樹、櫸樹、榆子樹、白樺樹……你來我往,你舞我動。真是個好地方啊,李八里想,這么多的山,這么多的樹,這么藍的天,這么白的云,山清水秀,比他皖北的老家不知道強出來多少。要是沒有戰(zhàn)爭,他真想一輩子留在這個地方??上О?,戰(zhàn)爭,戰(zhàn)爭把一切都毀了。好端端的青山綠水,一頓炮火一場戰(zhàn)斗下來就成了疤瘌頭,只留下些殘枝樹樁子戳在焦黑的山坡上。李八里也知道,眼前的某一塊空地或是某一處茂林之所以還保留著它們原始的風貌,是因為戰(zhàn)火還沒有燒到它們,這在水深火熱的朝鮮不能不說是個奇跡。但是,這令人著迷的原始景觀能保持多久呢?眨眼間爆發(fā)的激戰(zhàn)就會使它們化為烏有。不過李八里有一會兒又想,這陣陣松濤、舞動的森林,也許不是因為風,這個季節(jié),要是沒有狂風暴雨,天上地下都透著平和。他覺得樹木的搖擺和嗚嗚的松濤之聲可能是由于“逛逛聽”,“逛逛聽”的轉(zhuǎn)葉子力大如牛,所到之處飛沙走石,一定是這“逛逛聽”轉(zhuǎn)葉子的旋轉(zhuǎn)才造成了松濤陣陣。李八里還記得小時候娘哄他睡覺時常低聲吟誦的兒歌:
“逛逛聽,逛逛聽,四個膀子輕又輕;翻山越嶺到門口,吃了害蟲便成精?!?/p>
“逛逛聽”是他老家皖北一帶對于蜻蜓的稱謂。而他的娘,此刻就在人家美國佬的直升機上,在美國鬼子的“逛逛聽”上。美國人是這樣說的,他們也是這樣聽到的——盡管甄曉東經(jīng)過分析判斷對此有不同的見解。
在上面也好不在上面也罷,丑媳婦總得見公婆,是騾子是馬總得要拉出來遛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孬種好漢往往只誕生在前后腳只在短暫的一瞬,往前一步成好漢,退后一腳為孬種,烏龜王八遇到事兒才縮頭。偵察營的代號是“DD”,偵察營,包括孟正平九死一生帶過來的兄弟,可以說人人都非孬種。碰到如此這般的事情,他李八里咋么能忍氣吞聲咋么能將自己的腦袋縮進烏龜殼里呢?不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肋,軟肋給戳著了當然疼,當然不好受,很不好受。但你不能因為懼怕疼就護著軟肋不撒手,越護著戳得越疼。將它暴露在陽光之下,經(jīng)風,見雨,三九嚴寒盛夏酷暑里頭走過幾遭,熱油鍋中滾上幾滾,就不怕戳了,也不怕疼了。
他和甄曉東走下陣地的時候,一片槍栓拉動子彈上膛的聲響。身前,吉兇莫測的約見之地,迎接他們的是特遣隊,是美國鬼子,都抱著、舉著、端著或提著各式各樣長短不一的優(yōu)良的輕武器。李八里知道美國人對著他胸膛的槍口炮口一點兒都不會含糊。但李八里毫不在意,如果說有所忌憚,他忌憚的是后方,一想到自己同志的子彈會從身后打來,他就不寒而栗。有什么樣的情景會比這樣的情景更可怕呢?你瞄準的是前方,傷口卻在背上;你朝正直的前方連開三槍,卻聽得背后一聲慘叫……李八里不敢再往下想了,李八里實際上也來不及多想。迎著風來風去白云蒼天,迎著敵人的槍口和炮口,李八里什么都沒有想。此時此刻,他滿肚子都是“大風起兮云飛揚”“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等等悲壯之感,如何顧及了那些槍口!而且從心底上說,他不相信子彈會從身后飛來;他不相信自己的教導員孟正平會朝著他的后背開槍。他跟孟正平相處共事的時間不長,但他覺得他了解這個人。
人這個東西很怪,有些人在一起一輩子也不能叫相知相識,有些只是一兩次戰(zhàn)斗、只在死人堆里走過一遭,就成了生死之交,結(jié)下了一輩子的情誼了。認識一個人需要時間,而時間并非萬能不變。
距離雖遠,槍栓拉動的動作和聲響卻清晰于眼前耳邊,李八里分得出每一件武器的屬性。那是感覺,而非聆聽。戰(zhàn)場上的感覺往往由實際戰(zhàn)斗經(jīng)驗而來,它看不見摸不著,卻比啥么都管用。走在下山的路上,李八里搜尋和聆聽著這些聲響,心頭上竟然滋生出某種神奇。
敵我雙方的指揮官,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