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9期|常芳:成蟲期
1
這是一家戲劇學(xué)院的培訓(xùn)中心。每年,培訓(xùn)中心都會定期招收兩批學(xué)員,在全國。每期學(xué)習(xí)半年時間。需要說明的是,來這里的人盡管都和戲劇相關(guān),但人員的分類卻是十分復(fù)雜。他們中間有做過導(dǎo)演的,有做過編劇的,有做過演員的,有搞音樂和美術(shù)的,另外還有舞臺造型、服裝和化妝,甚至,有些還涉及到了中外建筑史和透視學(xué)。總之,戲劇里所要呈現(xiàn)出來的各個門類,這里幾乎都有設(shè)置。
來這里之前,我曾經(jīng)想像過一次,前面住在這個房間里的,會是什么人。還想像過諸如這個人的性別、身高、體重、發(fā)型、對服裝款式與顏色的喜好,甚至體味和膚色一類的細(xì)節(jié)。但好像是,想著想著,我的大腦就溜號了,完全把正在想著的事情忘掉了。后來,直到他們陪著我走進(jìn)了這個房間里,思維才又突然跟許多天前的那次想像對接起來。當(dāng)時是為什么溜號的呢?我已經(jīng)徹底想不起來了,只能暫且想像成是腦子里忽然跳出了一些別的事情,而且,肯定是比想像這個房間里先前住過誰更重要或者是更加刺激我的一件事。比如,又想到了另外那件我從來也不愿意告訴別人,但我自己又總是會沉浸其中的事。這件事我可能到現(xiàn)在還是不能對別人說出來。應(yīng)該就是這件事情,它們突然毫無征兆地跳出來,洶涌地,把我對于這個房間里曾經(jīng)住過什么樣一個人的想像,一下就沖得沒了蹤影。
下午兩點鐘,春天,房間里的光線和樓房外一樣好,溫暖,明亮,奶白里帶著點淡淡的蜜色。我站在那些蜜色的邊上盯著它們。穿透白色的紗簾,它們落在了栗色木地板上,形態(tài)宛若踩在一根根隱形的橡皮筋上,輕輕地彈跳著。背景音樂是從另外一個更加遙遠(yuǎn)的地方,具體點說應(yīng)該是在某間玻璃房子里,無聲無息地涌動來的,席卷著,似花朵開放時流經(jīng)的月光,在芬芳中暗暗地流淌。
在照射著地板的光線里,我拉開紗簾,挪動一下椅子,選擇了坐在窗子前,曬著太陽看遠(yuǎn)處的樓房和樹木。我一直喜歡陽光,像喜歡陰雨天一樣喜歡它。這似乎并不怎么矛盾吧?我的意思是,我和所有帶有生命體征的物體一樣,不僅離不開空氣,也離不開陽光和雨水。這是幾種常常會被我忽略掉的東西。
一片陽光斜照在桌子右側(cè)的抽屜上。在一小塊陽光沒有光顧到的陰影里,是兩把吊在一起的鑰匙,它們由一個金屬圓環(huán)套著,一把插在鎖孔里,另一把吊著,如同雜技團里兩個在表演吊環(huán)的人,又有點類似我跳樓自殺時,被奇怪地掛在半空中的姿勢。一年的時間里,我自殺了三十六次。三十六次都失敗了。
我盯著兩把鑰匙,看了一會兒,然后莫名其妙地把手伸進(jìn)陽光里,拉住抽屜上銀色的半圓把手,慢慢地將抽屜拉開,把半個腦袋探了過去。抽屜里躺著本類似書的東西,古舊的線裝本,封面是同樣古舊的、一節(jié)《清明上河圖》的截圖,畫面熱鬧紛雜,鋪陳在剛剛照射進(jìn)去的光線里。我盯住圖上人物旁邊,一把遮陽傘上的線條,猜測它下面站著的是不是個女人,心里則在快速地臆斷著,先前住在這個房間里的,是怎么樣一個人:又沒有敵人拿槍在門外逼著,離開時干嘛還會匆忙地把手邊的東西都落下了?
抽屜里是毛姆留下的一個筆記本。我拿起來,翻開,看著筆記本被她用掉的一頁。筆記本只被她用掉了一頁,后面,全是空白的頁面。
毛姆的字寫得非常漂亮,至少是練過某個硬筆書法家的帖子。后來,那頁紙上記錄的內(nèi)容,我基本上都認(rèn)出來了,唯有日期前面帶點藝術(shù)設(shè)計味道的“毛姆”兩個字。我那會兒顛來倒去地,像是在研究甲骨文,研究了半天,也沒有辨認(rèn)出那是兩個什么字。我只弄明白了一點,似乎,這個筆記是毛姆有意留下來的。
對于毛姆,在我來這里之前,我同樣是她未知的。最多也只會存在于她的某些想像中,如同我曾經(jīng)對她的想像。這樣解釋,是為了說明毛姆留下的筆記本,實際上并非是留給我的。也許,毛姆只是想留下來一點她自己在這里生活過的蛛絲馬跡,讓這點細(xì)節(jié)告訴某個后來者——這里,曾經(jīng)還住過一個名字叫做毛姆的女人。這里曾經(jīng)是毛姆獨自擁有過的,一個狹小空間。獨自擁有這一點,應(yīng)該是很重要的。
毛姆是20世紀(jì)英國著名的戲劇家和小說家,很多人都讀過他的小說《寶貝》,我也讀過。但我知道,這個把筆記本留在抽屜里的毛姆,一定不是那個戲劇家毛姆,也不是那個寫小說的毛姆。
沒完沒了地啰唆這些,我是想試著說明白,我雖然知道了毛姆是個女人,年齡和我相近,但是,她實際的身份依然是模糊不清的。起碼,我不清楚她和一臺戲的真正關(guān)系:臺前還是幕后。我不想去弄清楚一個人的什么背景,可有時候卻是這樣:你也許沒有窺探別人隱私的嗜好,但這并不意味著,那些跟你有點直接或間接關(guān)系的人,不愿意讓別人多知道那么一點。宋大志說過,這個世界就是這么雅不避俗,一條狗,還會懂得嗅一嗅蹭到它身邊來的,某些同類的味道。
陽光潮水似的退遠(yuǎn)了一節(jié)。又退遠(yuǎn)了一節(jié)。我跟隨裸露出來的沙灘移動著,往水邊上靠了靠,把肩膀靠在有著水痕斑的窗臺上,讓陽光直接照耀在毛姆寫的字上:粗黑的簽字筆,每個筆畫都非常粗曠。這些粗曠的筆畫,陡然間又讓我想起了那些黑色的樹杈,那些細(xì)小的黑色枝杈擁擠在一團中午的陽光里,頂著一片片毛茸茸的綠色小葉片。
2
我現(xiàn)在喜歡拿著飛鏢說話。我熱愛這種狀態(tài)。
毛姆把左手里的飛鏢舉到眼前,輕輕地對著它吹了一口氣,然后,將鏢尖穿過了一片龍槐的葉子。龍槐的葉子很小,鏢尖穿過的細(xì)孔,仿佛是給它打開了一扇可以通風(fēng)的窗子。
她側(cè)臉看著站在身邊的胡力。他的面部沒有一點表情,低頭在看著地上一片陰影。陰影極小,像個淘氣的孩子留下的一塊尿跡,隨意,又肆無忌憚。
“你可以有另外的選擇。”她把握在左手里的飛鏢,換到右手里,對一直在盯著陰影看的胡力說。
“你能不能先把飛鏢放回去,然后我們再說話。”胡力問道。
陽光在蜂擁著,穿過樹葉上那個細(xì)小的針孔。毛姆嗅著那些因為陽光擁擠而流淌的汗水,伸出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樹葉和它上面的針孔說:“是這樣嗎?”
“你可以作任何一種想像?!?/p>
“要是我失去興趣了呢?”
毛姆閉著一只眼睛,看著手里的飛鏢舒展開翅膀,迎著空中的太陽光飛了去。在它上空,一只喜鵲和一只麻雀也是這樣飛翔的。她想,一個人,能不能像一支飛鏢?
加入飛鏢俱樂部的前一天,她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個飛鏢協(xié)會。她站在俱樂部門口,看著從里面走出來的宋大志,腦子里快速地旋轉(zhuǎn)著一圈一圈紅白相間的鏢靶,以及中間那個紅色的靶心,笑著問他,怎么還有這么個稀奇古怪的組織。宋大志表情夸張著,故作得意地望了她一會兒,才說:“不會吧,一個藝術(shù)家,怎么能連飛鏢協(xié)會都不知道?”
“他們又沒到劇團里去做備案?!泵烽_著玩笑,“你們比賽的時候穿戲服嗎,穿的話,我倒可以替你們設(shè)計一套?”
“寂寞嫦娥舒廣袖——”宋大志搖晃著頭說,“我們俱樂部里正想策劃一場比賽,你這個創(chuàng)意簡直太精妙了。想想,讓一群老外們穿著中國的戲服去參加飛鏢比賽,這樣的場面,一想就會讓他們瘋狂得嗷嗷亂叫。這樣好了,我們現(xiàn)在就上去,把你這個美妙構(gòu)想告訴他們?!?/p>
“有報酬嗎?”
“你可以加入我們俱樂部啊,報酬是終生免交會費,但享受的是最高端會員的待遇。這一點我完全可以給你保證?!?/p>
毛姆眼前交錯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歡愉時的影子,輕輕點著頭說:“成交。”
兩年前,毛姆在候機大廳里遇上宋大志時,他們已經(jīng)有五六年沒聯(lián)系了。那天,出門往機場的方向走時,太陽還在東方冉冉地上升著,從容不迫的樣子。走到半道上,大霧就起來了。她在濃霧籠罩下的候機大廳里等了三個小時,把耐心和一桶爆米花共同吃完之后,百無聊賴地站起來,走進(jìn)了一家經(jīng)營雜志的“雜貨店”。宋大志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他幾乎是和她同時伸出手去,觸摸到了那本《愛樂》。她帶著點怒氣,恨恨地把手按在雜志上,側(cè)過臉去,想看看和她搶雜志的是個什么家伙,結(jié)果就看到了宋大志的一張笑臉。她繼續(xù)把手按在雜志上,說怎么是你?
為什么不能是我?宋大志笑著說,讓我想想,我們有多長時間沒見面了?
多長時間?差不多一百年了吧。
那你用的,一定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計算方式。
毛姆把拿到手里的雜志放回了架子上。
這些年,我可是每周都在堅持收看你主持的《好戲連臺》,每周都在屏幕前等著和你約會。她說。
感覺怎么樣?
等著和老同學(xué)約會,當(dāng)然幸福啊。更幸福的是,上帝今天又安排我在這里見到了真神。
毛姆還是毛姆。宋大志說,你去哪里?
先不說我,你呢?
上海。
幾點?
本來是八點四十。
看來我真要再膜拜一次上帝了。毛姆說,除了跟團外出,這是我第一次,跟熟悉的人搭乘一架航班。
宋大志笑了笑,看著毛姆,說咱們胡力同學(xué)呢,他算不算?
他應(yīng)該不在現(xiàn)在這個范疇里。毛姆說。
3
馬鞍山路上的房子里,窗臺的花紋也是淡黃色的水痕斑。沿窗腳一溜延伸出去,是幾盆綠色植物:綠蘿、虎尾蘭、櫻草,還有一些我已經(jīng)忘記了它們的名字。最靠近窗臺的是一棵發(fā)財樹和一棵小葉榕,三年了,它們居然還在生機盎然地活著。
我靠在窗臺上盯著那棵發(fā)財樹,拚命想著一款新戲服上大帶與絲絳的色彩,應(yīng)該如何搭配。從深圳回來的男人坐在沙發(fā)上抽著煙,煙草的味道,一層一層地附著在了那些綠色植物的葉片和它們疏淺的陰影上。窗子外面的陽光很淡,房子里花草的影子就跟著模糊了。我彎下腰,在發(fā)財樹的一片橢圓形葉子上來回?fù)崦?,問道:“她喜歡什么款式的奶罩?”
這個問題好像已經(jīng)反復(fù)地被我問過多少遍了。我又一次數(shù)起了發(fā)財樹的葉子,計算著是我問這句話的遍數(shù)多,還是發(fā)財樹的葉子多。從深圳回來的男人一直在拒絕回答我這個問題。他第一次給我的回答是:“你是不是夢游了?”最后一次回答和第一次仍然是完全重復(fù)的,從語速到神態(tài),甚至拖在聲音后面的唾液數(shù)量。后來我懶得問了,寧愿和一片植物葉子交談,從它那里尋找答案。
讓我惱怒的是,這次,我還是沒有數(shù)清楚這棵發(fā)財樹的葉子。植物們也在嘗試著和我作對。我把手邊的一片葉子揪下來,用長指甲代替刀子切割著它們,切得它們鮮血橫流。這兩年里,我一直在暗暗地蓄養(yǎng)著指甲,試圖把它們養(yǎng)成一把把鋒利的刀子。我的想法單純得要命,就是在馬路上遇到任何一個年輕女人,都能一把劃開各式各樣包裹著她們?nèi)榉康哪陶?,把她們?nèi)夤墓牡娜榉恳磺袃砂耄话肽萌ノ构?,另一半拎到郊外的荒地里去植樹,讓樹根緊緊地攥著它們。
“我已經(jīng)回來了,你還要怎么樣?”
在他開口之前,那片完整的葉子早已經(jīng)在我手里成為了碎片。我看著它們被肢解過的身體,在心里冷笑著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的理想是什么嗎?”
“現(xiàn)在,恐怕只有白癡還在談?wù)摾硐??!彼粗媲暗暮谔諢熁腋祝瑵M臉的鄙夷。
在我們剛結(jié)婚的頭兩年里,他最熱衷于和我談?wù)摰模褪撬睦硐?,談理想的次?shù)甚至比我們做愛的次數(shù)都多。他的理想之一,就是開一家大型的文化公司,然后把分公司開到北京或者上海去。什么狗屁劇團!他說,那時候,你就不用再看你們團長那張泡漲的白饅頭臉了,你要是愿意,我把你們劇團都給你買下來,你想讓演員們穿什么款式的戲服演出,他們就穿什么款式的戲服登臺;你甚至還可以組織他們穿著你設(shè)計的戲服,到T型臺上去走秀。
我的理想是從他不再和我談他的理想之后,開始有的。那段日子,他正在籌劃著開出第一家分公司。他將寬厚的背靠在沙發(fā)上,看著房子的一個角落遐想著什么。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見他毫無反應(yīng),就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的理想是什么嗎?問完這句話,我和他好像同時被嚇住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在什么時候也變成了一個喜歡談理想的人。你的理想是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問。我的理想很簡單。我早就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但還是繼續(xù)說著,我的理想就是睡覺前想和你做愛的時候,就能做愛。這就是你偉大的理想?他“哧”了一聲,依然心不在焉著,帶點嘲弄的口吻說。是,這就是我現(xiàn)在唯一的理想,我暗暗地賭著氣說。
“你知道我現(xiàn)在的理想是什么嗎?”
我盯著他捏在手里準(zhǔn)備點煙的火柴,又問了一遍。他抬起頭來看著我,帶著一臉的迷茫?;鸩襁€在燃燒著,一團燃燒的光芒很快燒到了他的手指上。我看見他的手輕輕地哆嗦一下,殘余的火柴就帶著藍(lán)色火焰,被他扔在了地板上。
“你現(xiàn)在的理想是什么?世界眾生,不聞戰(zhàn)樂悲笳?”他說。
“我突然就忘了?!?/p>
在他冷漠的目光里,我又開始數(shù)起那棵發(fā)財樹的葉子。它們現(xiàn)在少了一片,被我惡狠狠的指甲切碎了,我想我應(yīng)該能數(shù)清了。事實上是我又一次錯了,已經(jīng)開始西斜的陽光投射過來,在那些綠色的葉子上,制造著一片片濕滑的陰影,就像每片葉子都被召喚出了它們隱藏著的另一個靈魂。它們聚集在一起,竊竊地密謀著,如何推翻我的手指與目光,對它們實行的高壓統(tǒng)治和獨裁。
“我已經(jīng)在按照你的意愿做了,”他說,“我一直在懷疑,你為什么要不停地去折磨一棵植物。它除了是我?guī)Щ貋淼?,其余的和我還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想知道,她喜歡什么款式的奶罩?!蔽业氖种冈谝黄~子的陰影間顫動半天,最后還是抑制著,沒有讓這句話從嘴唇上跳出來。我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
“你是不是又在夢游了!”
不用猜,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回答一定還是這句話,帶著點不著痕跡的唾液和嘲弄。我的手指繼續(xù)在那片葉子的陰影里顫動著,它們極其清楚,事實上是一定不會有意外發(fā)生。
4
音樂消失了,水聲也消失了。毛姆坐在宋大志右邊,默默地看著那些漫天飛舞的螢火蟲。在他們頭頂上,是成千上萬只螢火蟲附于鐘乳的洞壁之上組成的燦爛星空。密集之處,它們甚至乖巧地,閃爍成了一條熠熠生輝的銀河。
“感覺是不是像在夢里?”
宋大志在黑暗里摘掉了毛姆的耳機,看著她,笑著說。
“什么?”毛姆說。
“我問你看見這些螢火蟲,有沒有感覺像是在夢里?!?/p>
“奧克蘭維多摩螢火蟲洞里,也有這么多螢火蟲?!?/p>
洞里很黑。他們坐在一條小船上,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她看著那些星星,想起胡力第一次帶著她到野外看螢火蟲時的情景,忽然就想握著胡力的手,找一找他們戀愛時看見那棵“圣誕樹”的感覺。
胡力的老家在鄉(xiāng)下,他第一次帶著她回老家去,是在秋天?;氐剿霞业牡谝粋€晚上,吃過晚飯,胡力就帶著她去了村外的田野。他神秘地告訴她,要給她看一個城里絕對看不到的偉大奇觀。那天夜里,他們躺在野外的青草地上,眼睛看著遼闊無邊的星空,鼻子里嗅著莊稼青草成熟后的香甜氣息,說著甜蜜的情話,一直等到半夜,終于等到了胡力說的那個奇觀,一棵世界上最美麗和動人心魄的圣誕樹——由成千上萬只螢火蟲圍繞著一棵樹飛舞,制造出來的神跡。在那棵圣誕樹閃耀出的夢幻般的光芒里,他們把自己幻化成了一只羞怯的螢火蟲,匯集在那些螢火蟲營造的狂歡里,第一次開始做愛。
她心里閃爍著那棵神奇的圣誕樹,蕩漾著戀愛時的溫暖,悄悄地把手伸了出去。她伸出手去,只一秒鐘,就觸電似的被彈了回來。她僵硬著伸出去的那只手,在黑暗中吃驚地看著胡力,然后用另一只手緊緊地捂住嘴巴,沒讓自己發(fā)出聲音。她沒有握到胡力的手,她僅僅是在他的手上,摸到了另一只纖細(xì)的手,以及他正在那只纖細(xì)的手上,來回滑動的拇指。
“奧克蘭維多摩?”宋大志說,“從中學(xué)我的地理就一塌糊涂,奧克蘭維多摩是哪里?”
“新西蘭?!泵氛f,“那里的螢火蟲也是這樣星羅棋布,只是沒有上面這條銀河?!?/p>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五千年的文化,沒有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沒有牛郎織女。”
毛姆伸出手去,把一只飛行的螢火蟲捂在了手里,笑著說:“我要研究研究,一只雌性螢火蟲,需要戴多大型號的文胸?!?/p>
“你還應(yīng)該給它設(shè)計一套戲服,看看它的水袖需要幾尺長,在舞臺上甩起來才能流光溢彩?!彼未笾菊f,“真不知道,你們女人的腦袋里都裝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p>
“除了地震就是核武器?!泵氛f,“最次的肯定也是飛鏢?!?/p>
“我現(xiàn)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讓你加入了飛鏢協(xié)會?!?/p>
“為什么?”
“因為你們女人本身就是一支飛鏢?!?/p>
毛姆把腦袋歪在宋大志肩上,放低聲音笑著說:“那你被我這支飛鏢扎到了什么地方?”
“當(dāng)然是扎到紅心上了?!彼未笾咀ミ^毛姆的手,在她手心里輕輕地揉著,“你沒覺得,我們離頭頂上那條銀河,越來越近了?”
“好像有點?!泵氛f,“要不要叫輛救護(hù)車在外面等著?”
宋大志說:“好像已經(jīng)沒救了。因為管理救護(hù)車的人,就是拿飛鏢扎傷我的人?!?/p>
毛姆又低低地笑了起來:“要不要先給你靶心上貼個創(chuàng)可貼?”
“當(dāng)然需要了?!彼未笾菊f,“而且必須是毛姆牌的。”
毛姆拿開宋大志的手,看著在幽暗里閃爍著星光的水面,想像著胡力第一次是怎么和那個女人調(diào)情的。她答應(yīng)和胡力一起去新西蘭看螢火蟲時,從來沒有想到,他還會帶著另外一個女人。胡力只是告訴她,他們的英語太爛了,他需要帶個翻譯。飛機在澳大利亞落了地,到了他預(yù)訂的酒店,她才知道,他帶去的翻譯,是他在上海公司的女助理。
“一個男人和婚姻之外的女人調(diào)情,最開始都會用哪些方式?”毛姆把手搭在宋大志的肩上,問。
“這個,我還真沒仔細(xì)研究過。大概世界上有多少個男人,就會有多少種男女調(diào)情的方式?!彼未笾拘χf,“你是不是準(zhǔn)備成立一個調(diào)情委員會,改行去做調(diào)情研究專家。”
“這會不會是個很好的主意?”
“會是一個很好的主意?!?/p>
毛姆摸著宋大志的耳朵問:“那么接下來的一步,我該怎么做呢?”
“你已經(jīng)開始了。”宋大志說,“作為個案,我可以無條件地配合你,完成所有的細(xì)節(jié)性研究?!?/p>
“你得說清楚,到底是細(xì)節(jié)研究還是性研究。”毛姆把嘴巴貼到了宋大志的耳朵上。
宋大志扭下頭,在毛姆的頭發(fā)上親一下:“你的研究需要什么,我就提供什么。”
“成交。”毛姆說,“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第一個細(xì)節(jié)調(diào)查。”
“還有沒有選擇的余地?”宋大志說,“如果有,我希望你首先開始的是性研究?!?/p>
“我也希望是這樣,而且一定不會笑場。但是現(xiàn)在,我們是在一條黑暗中的船上?!泵穫?cè)耳聽著船下隱隱的水聲,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在螢火蟲藍(lán)色的光芒里,居然細(xì)若游絲。
5
第一次,我選擇的是三毛的自殺方式。我想像著她的做法,翻出一只長筒的絲襪,拿著它來到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沒有浴缸,門也是推拉式的玻璃門,我在里面待了半個鐘頭,也沒有找到任何可以掛絲襪的地方。最后,我瘋狂地拉開衛(wèi)生間的玻璃門,從里面逃出來,拿著絲襪跑到了陽臺上。我想起來陽臺上有一根晾衣桿,或者可以利用一下。陽臺上的晾衣桿真的可以使用。我把長絲襪系在晾衣桿下午才能曬到太陽的一端,另一頭勒在了我的脖子上。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剛感覺到一絲窒息,正沉浸在即將死亡的快感里,大腦還完全是清醒的,心里似乎還一直在哼唱著路過教堂門口時聽來的《阿們頌》,腦子里來回旋轉(zhuǎn)著“Amen”這個單詞在英語世界里的含義——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像男人一樣的男人?一個負(fù)責(zé)任、敢于擔(dān)當(dāng)、敢于說不、內(nèi)心里充滿愛與悲憫、有勇氣的男人?絲襪就是在此刻,和晾衣桿一起,從墻壁上跌落下來,掛在了我的脖子上。那樣子好像是晾衣桿要死要活地想賴在我的脖子上尋死覓活。我一憤怒,就獅子般咆哮著,把絲襪從脖子上扯下來,跟晾衣桿一起,惡狠狠地扔到了樓下的雜樹叢里。多么可笑,一條襪子和一根晾衣桿,這兩個王八蛋,它們居然也會聯(lián)合起來背叛我!
后來,我趴在窗子上往下觀看,看見那條絲襪掛在了一棵已經(jīng)開完花的白玉蘭樹上,晾衣桿則斜斜地橫在了排水槽上。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正站在排水槽的外側(cè),背倚著一棵無花果樹朝上帝張揚去的枝葉,仰頭往樓上張望著。我躲在窗子后面俯視著老太太,瞅著她的眼睛,看見她的眼睛里慢慢地冒出來一根絲瓜須樣的綠色藤蔓,它們漫卷過來,風(fēng)箏線似的扯著我,就讓我身不由己地伸開胳膊,從敞開的窗子里躍出去,朝著一片隨風(fēng)起舞的綠色飛了去。飛出去的一霎那,我看見樓下那位老太太也像我一樣,優(yōu)美地張開雙臂,將兩條長長的水袖蕩了起來,銀練似的,覆蓋在了眾多的植物上空,眼睛里的絲瓜須迅速纏繞成了一團白色線球,在水槽邊上緊張地滾動起來。
這次飛翔依然是以失敗告終了。我被窗外鋼筋網(wǎng)上掛鎖的那個鎖鉤勾住了毛衣,只是狼狽地懸在了窗子外面一片陽光里。跟周圍所有的樓房服飾一樣,我們整棟樓上的窗子和陽臺,也是被不銹鋼的鋼管套著鋼筋條封鎖著的。我往外躍的那個小口,原本是為樓里面發(fā)生火災(zāi)之類的危險時預(yù)留出來的逃生口,以備萬一,平時都用一把大鎖頭鎖著。
加繆的話真好,他說真正的哲學(xué)問題就是自殺。我就是在第二次沒有成功的自殺里,迷戀上自殺的。第三次自殺我選擇的是醉酒撞車,直接就把車開到了高架橋的橋墩上。第四次是割腕,可能是割的血管不對,那些血流著流著就從刀口上凝固住了,在我身體里躲藏著怎么也不愿繼續(xù)流出來。第五次比較安靜,我選擇的是吞服安眠藥。這次,從上海趕回來的男人一腳踏進(jìn)家門,包都沒有放下,就在門口雕塑似的站住了,眼睛逼視著我,問我是不是得了自殺強迫癥。
我在試穿下午剛縫制完的一套新戲服,正撒出一條八尺長的水袖去,來回審視著它蕩開時的長度和色彩,想像著在舞臺的燈光效果里,它是不是還可以更加華麗和嫵媚。
皓月當(dāng)空,恰便是嫦娥離月宮。
我繼續(xù)在心里哼唱完楊玉環(huán)的這句唱詞,慢慢地把水袖收到手心里,原地坐在了地板上,想著這個世界的荒謬,等待著他后面將會繼續(xù)的話。
“這些天沒接到你的自殺報告,我還一直在想,你會不會不再折騰了,能讓我安靜片刻??赡氵€是重演了。現(xiàn)在要風(fēng)有風(fēng),要雨有雨了,你說你的生活里到底還缺少什么!”
缺少什么呢?我低頭看著擁擠在地上的一團戲服說:“也許缺少的就是死亡?!?/p>
“活著或者死去,這應(yīng)該是舞臺上的一個問題吧!”他煩亂不安地把腳上的鞋子踢下來,朝一只拖鞋里伸著腳尖說,“那些演員穿著你設(shè)計的服裝上了舞臺,但你自己好像還在臺下?!?/p>
我心里忽然就停止了悲戚,一點一點地看著自己把身體從戲服里褪出來,然后對著他說:“你要不要過來試一試?”
“我想認(rèn)真地和你談一次?!?/p>
他一言不發(fā)地走到沙發(fā)前,把我扔在沙發(fā)上的兩本有關(guān)服飾學(xué)的書籍撿起來,拿在手里停頓一下。為了試戲服,茶幾已經(jīng)被我移到墻角,和那些植物們擠在了一起。他大概是一時找不到適合擱置那兩本書的地方,就又扔了回去。扔下書之后,他走到另一只單沙發(fā)前坐下來,身體斜斜地對著地板上的我。
“你能不這樣嗎?”
還是一模一樣的開場白。如果是用文字交談的話,連標(biāo)點符號的使用都不用置換。
我已經(jīng)厭倦了這種毫無意義的談話。
水袖也許還可以再長一點,這是最考驗一個演員功底的地方,自然也最容易讓一個演員出彩。我盯著水袖,思考著還可以增加的長度與時尚元素。
房間里是正在彌漫開的煙草味道。在一瞬間,這些干燥的煙草味,又讓我產(chǎn)生了一些幻覺:我扔下手里正在制作的戲服,從植物們旁邊緩慢地走過去,走到沙發(fā)后邊,從后面摟住了正在吸煙的男人,把臉貼在他的臉上蹭著:“請問先生,今天怎么不談你的理想了?”
“一直在談啊,我今天的理想就是回來看著老婆侍弄完了花草,又在擺弄戲服?!蔽鼰煹哪俏幌壬f。
“就這么簡單的一點?”
“剩下的一會兒到床上去補充?!蔽鼰煹南壬f,“趕快給老爺做飯去,老爺肚子餓了。”
“請問老爺晚餐想吃點什么呢?”
“有的話,魚和熊掌各來一份。”
“那請老爺去洗洗腳吧,打上點香皂,最好能搓出泡沫來。洗完后再勞駕您親自走到廚房里去,我先去找出磨刀石磨著刀?!?/p>
“小東西,你要干什么?”
“準(zhǔn)備紅燒老爺?shù)男苷瓢??!?/p>
“壞東西,”他扔掉手里的煙,低聲叫囂著站起來,繞到我背后,攔腰抱住我說,“要不是老爺一會還想到床上去給你上課,我現(xiàn)在就把你拉到苦力市場里賣了。”
“老爺,那我們現(xiàn)在先去上課好不好?”我向后仰著頭問。
“狡猾的小狐貍,老爺現(xiàn)在還不是紂王。老爺現(xiàn)在的第一需要,是先吃飽飯。”他把手移到了我的兩個乳房上,撫摸著它們說,“寶貝,你們能不能再長大一點?!?/p>
6
進(jìn)入秋天,天上的云彩也漸漸變成了一朵一朵的云團,排列或者重疊著,遠(yuǎn)還是近,都潔白得讓人悲傷和絕望。毛姆拉上白紗的窗簾,擋住那些云團,轉(zhuǎn)過身體看著宋大志說:“可以給我支煙嗎?”
“怎么想起來抽煙了,”宋大志說,“我從來不贊成女人抽煙。”
“那你贊成女人干什么,”毛姆坐回宋大志身邊,伏在他的肩頭上說,“是不是只贊成女人和你做愛?”
“不是每個想和我做愛的女人,都能如愿以償。”宋大志說,“除了你,我現(xiàn)在不喜歡讓任何女人碰我的皮膚。”
“能理解成是謊言嗎?”毛姆嬉笑著。
宋大志看她一眼,一臉不正經(jīng)地笑著說:“也可以這么理解。但是不是謊言,你剛才已經(jīng)知道了?!?/p>
“我身上又沒有測謊儀。”
“可憐的孩子,”宋大志抬起胳膊把毛姆摟到胸前,伸手在她左邊臉頰上拍了拍,“那就再做一次,讓你找出測謊儀來檢驗檢驗。”
毛姆掙脫著坐直身體,伸出腳趾狠狠地揉搓著宋大志的腳背說:“請問你收藏的測謊儀,夠不夠開一個展覽館?”
“測謊儀不夠,但為收藏測謊儀用掉的套子可能夠了?!彼未笾拘Σ[瞇地,把咖啡杯伸到毛姆嘴邊說,“來,先喝口咖啡,然后再去折磨那只臭腳?!?/p>
毛姆把咖啡杯子放到旁邊,轉(zhuǎn)身摟住宋大志的脖子,拉著他一起滾倒在地毯上,伏在他胸前笑著說:“臭雞蛋,是我又想要你折磨我了?!?/p>
宋大志笑著,伸手去地板上摸起他們剛用過的安全套,捏在手里晃著說:“沒有新的了,還用這個舊的行不行?”
“用垃圾袋也行?!泵肪o緊地抱著宋大志,把臉貼在他臉上說。
撤銷分公司時,胡力干脆賣掉了整個文化公司。他用賣掉公司的錢,買了幾條船,買了全套的淘金設(shè)備,雇上翻譯和幾十名工人,悄悄地去了馬達(dá)加斯加。他在那里買下了一段河流,打算開始他的另一種人生。當(dāng)然,后來的結(jié)果是,那段河里的金子,早就被賣河流的那伙人淘盡了。他在那里待了兩個月,就落荒逃了回來。
胡力回到家后,毛姆每天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他出門前,打開他的包,給他的包里塞進(jìn)去兩只安全套。她笑著,從盒子里把它們?nèi)〕鰜恚缓笥猛恐r艷唇膏的嘴唇,在每個安全套的包裝上印一個唇印。印完唇印之后,她要做的就是拿著它們,繼續(xù)微笑著朝他晃兩下,之后才仔細(xì)地,給他放進(jìn)皮包的一個夾層里,把皮包遞給他。在她做早點一樣細(xì)致地完成這些步驟時,他會一直在旁邊看著。有時候,他甚至還會主動地配合她一下,把她隨手扔到地板上的包裝盒撿起來,彎腰放進(jìn)腳邊的垃圾筒里。晚上回來,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兩只安全套從包里取出來,捏在手里,像她早上在他面前晃動那樣,在她面前來回晃動兩下,說他已經(jīng)按照她的設(shè)想用過了,問她要不要檢查一下。
“哭了?”宋大志摸著毛姆的臉說,“怎么了寶貝,是不是真怕我用垃圾袋???”
“不是,是我突然想被你裝進(jìn)垃圾袋里去,扔掉?!?/p>
“你們女人到底是什么動物,扔遠(yuǎn)了不行,抱緊了還不行?!?/p>
“刺猬。”毛姆笑了一下。
“真是形象啊。”宋大志用手掌抹著毛姆臉上的淚說,“這些年我一直在為你們女人尋找代名詞,現(xiàn)在終于在你這里找到了。為了獎勵你,看個電影怎么樣?”
“不會是《入殮師》吧?這些天我在劇院里聽到最多的,好像就是這部電影了。”
“世界上不是只有這一部電影,刺猬小姐?!彼未笾驹诿泛蟊成蟻砘?fù)崦上?,停下來,注視著她的眼睛說,“你相信不相信,我們每次做愛,我都希望你能懷孕,希望我們能生出一個孩子來?!?/p>
“一只螢火蟲的成蟲期只有七天?!泵氛f。
宋大志抬起右手在毛姆眼前晃了晃,嘆息著說:“尊敬的女士,我們這次能不能不說到螢火蟲?”
“不說螢火蟲了?!泵氛f,“我們繼續(xù)消費垃圾袋?!?/p>
7
毛姆的筆記里只寫了一句話。
毛姆是這樣寫的:“從我開始想像著,跟宋大志做愛那一天起,世界上所有的螢火蟲,便在同一天里死掉了?!?/p>
“胡力是在我給他往包里放安全套的第九十七天,死去的?!蔽以谙挛绲年柟饫铼q豫著,在毛姆的日記本上寫道:“我穿著新設(shè)計出的一套戲服,左手把一條十尺長的水袖撒出去,右手蹺著蘭花指,正在往第二只安全套上印著鮮紅的唇印。他手里拿著包,一直無聲無息地站在那里,等著我完成最后的儀式。他是怎么塌下去的呢?他的影子在房間里搖晃了一下,就躺在了一堆植物中間。萬物都在響著。我舉著印著紅色唇印的安全套,茫然地望過去,看見他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那里,他頭頂著的那株發(fā)財樹,在早晨的陽光里光禿禿地站立著,早已經(jīng)被我掐光了枝干上的葉子。后來,我把房間里所有的植物都拔了出來,像埋一顆種子那樣,小心翼翼地把土覆蓋在了胡力身上。他始終也沒有和我想像的那樣,長出一片我想要的葉子?!?/p>
事實就是這樣。我一直不愿意告訴自己實情,是不想讓自己記住,我就是毛姆。而這家戲劇學(xué)院的培訓(xùn)中心,實際上是一家精神病院。
宋大志把我新設(shè)計的那套戲服送來時,我一直在對他笑著,問他是不是知道,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螢火蟲,都在同一天里飛去了天堂。
“現(xiàn)在,我正建議那些老師們,把螢火蟲寫進(jìn)他們的教科書里?!蔽野岩恢凰廊サ奈灮鹣x,塞進(jìn)宋大志手里。這只螢火蟲,是我在胡力的一只口袋里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