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蓬的花開得那么小
我是先認(rèn)識馬占祥這個人然后才認(rèn)識他的詩的,這與許多讀者認(rèn)識詩人的方式不盡相同。但我真正認(rèn)識他,又是在集中讀完他這厚厚的一沓詩稿之后。正因為如此,幻象中站在我面前的,是兩個馬占祥,兩個都是具體的、真實的,它們互相敞開又互相遮蔽,互相補充又互相糾正,我必須把詩人馬占祥和真正屬于他的詩從二者之間辨認(rèn)出來,告訴人們哪一個是更準(zhǔn)確的馬占祥。
是這樣。我必須承認(rèn),我是第一次讀馬占祥,第一次如此隆重地讀,如此密集地讀。而且可以說,我讀進去了,我像喜歡這個安安靜靜的西北漢子那樣喜歡上了他的詩。讀完他題名為《西北辭》的這沓詩稿,我在閱讀筆記中寫道:“精致,簡短,純粹,綿密,讀來給人一種纖云弄巧、落英繽紛的感覺。讀這些詩,你千萬不可一目十行,囫圇吞棗,而是應(yīng)該靜下心來,慢慢地鑒賞,細細地品味。遠遠地看,它們像攜帶著泥沙的河流在沉沉流淌中發(fā)出細細碎碎的光,像黃土高原擁擠在高高低低山坡上的那些黃泥小屋此起彼伏升起的炊煙,像一張張坐在深深的巷子里影影綽綽曬太陽的臉,像一朵朵站在山坡上輕輕搖曳但卻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走近了瞧,你才發(fā)現(xiàn)它們千姿百態(tài),色彩紛呈,各有千秋。詩人的感覺敏銳,精細,其中的鋒芒與洞察力及深藏的柔情密意猶如密布在枝枝葉葉上的神經(jīng)末捎;稍不注意,就會漏掉他對生活的發(fā)現(xiàn)、體察和微帶痛感的醒悟”。末了,我概述說:它們“篇幅小,格局不??;切口小,內(nèi)涵不??;事物小,世界不小”。
我注意到他詩歌中植物的名字:苦籽蔓、香茅草、落落蓬、燕芨芨草、芨芨草、灰條、馬蓮、貓頭刺、打碗碗花……被馬占祥如數(shù)家珍地寫進詩里的,竟有10種之多。它們纖細,孱弱,生僻,一次次被風(fēng)吹倒又站起來,站起來又被風(fēng)吹倒。我生長在郁郁蔥蔥的南方,躺在樹下睡一覺都會被草木淹沒,不明白馬占祥在如此精短的篇幅里,為什么要那么鋪排地陳列它們,撫慰它們,甚至謳歌它們?我還注意到了,馬占祥筆下的野花野草,不僅是“小”的,而且是有知的,有靈性的。它們記得被月光親吻過,被雨水撫摸過;如果風(fēng)吹落一粒草籽,整個原野上的草都會簇?fù)磉^來,護住它;一粒草籽被撿起來,一片原野的草都會抬起頭來;父親躲進一堆土里,那些野花也跟著他從郊外跑到山上躲起來,陪伴父親。
我發(fā)微信問馬占祥:什么叫苦籽蔓?什么叫落落蓬?它們是什么模樣?他馬上發(fā)來落落蓬的照片,其實是貼地爬行的一種極普通的雜草,有點像微縮的夾竹桃。過一會兒,他大概意識到我對他寫到的花草感興趣,又發(fā)來幾張香茅草、燕芨芨草和灰條的照片。再過一會兒,又發(fā)來一幅落落蓬的照片,像終于了卻一樁心愿,說,“找到了一個有花的”。我看那朵花,白色,展開來就銅錢那么大,五個細長而柔弱的花瓣,一副努力睜開眼睛的樣子,還不如我們不當(dāng)回事的韭菜花呢。
確實,馬占祥的詩初讀是“小”的,它們和藹、謙遜、甘于寂寞,有一種淡淡的傷感,像他故鄉(xiāng)同心原野上的青草,一篷篷,一灘灘的,開著細碎而樸素的花。但細讀,你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詩中的“小”,其實是一種主觀視角,一個由心而生的意象。作為詩人,他已經(jīng)不滿足記錄這片土地上發(fā)生的平凡事物,而要揭示在這些事物中展開的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和人與人所構(gòu)成的緊張沖突。這需要改變審美的位置和方法,拉大與現(xiàn)實對視的距離。換句話說,他感到只有站在時間的高度、哲學(xué)的高度,才能看清我們眼前的山河,為什么會這么瘦,這么小。
馬占祥且行且遠,一步步進入由形而下至形而上的詩的境界。就像孟子說的:“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弊x馬占祥的詩,無疑于甘愿接受他的引領(lǐng),跟著他從他那片土地上的最小事物開始,一步步登高,一直登上他用了40多年認(rèn)識的黃土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