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9年第7期|寧雨:小街?jǐn)⑹?/em>
饸饹館
一條街分了兩個杈。一個新杈,一個老杈。有一天老杈上忽然冒出個饸饹館。饸饹館坐東朝西,門口對著寬敞的便道,法桐樹濃蔭蔽日。七月天,樹底下支了桌子,擺了椅子,乘涼的、遛彎的、過路的,都忍不住坐下點(diǎn)一碗剛出鍋的饸饹嘗嘗。館子一開張就鬧了個滿堂紅。
開饸饹館的是芳村初家三兄弟。芳村離城不足百里,說近不近,說遠(yuǎn)不遠(yuǎn),這館子一出手就在黃金地段租下大幾十平方米的鋪面,要生根開花結(jié)果的架勢。我去吃了幾次,那饸饹,面白,鹵厚,湯清,菜鮮,果真好手藝。除了賣饸饹,他家也賣燒餅,還有幾樣自制的涼菜。缸爐燒餅才出爐,微黃焦脆,一層白芝麻仁誘得人汩汩地生口水。
初冬,一天冷似一天,晨練完了就想端碗連湯帶面的饸饹。順著街的老杈往北走,十幾步就是初家的饸饹館。天光剛破白,地上的物什還不分明,饸饹館的燈火一照老遠(yuǎn),屋里的熱乎氣兒也順著門簾縫鉆出來,讓人心里先有了幾分暖意。
太早,屋里空空的,就我這一個客。煮饸饹的大鍋早就開了,鍋上架著老榆木饸饹床,據(jù)說是從三兄弟的太爺爺?shù)臓敔斠恢眰飨聛淼?。瘦肉絲炒制的鹵子,剛剛炸好的黃豆嘴兒,洗凈切好的芫荽段、蔥碎,裝在不銹鋼盆里排在灶臺上。初家大哥白衣白帽站在灶前,一張臉讓水汽籠了,一笑,白白的牙卻見得真切??坷镂蓍T口是制作燒餅坯子的條案,初家二哥低頭忙碌,客人進(jìn)門,只望見他彎曲的后背。抹桌子跑堂是三哥的活兒,站柜的卻是晚輩,大哥家沒過門的兒媳。
熟店熟客,饸饹上桌前,總得嘮幾句。我說,你家墻上這招貼不賴,是請誰幫著弄的?三哥馬上搭腔:俺整的,信不?他還一邊抹著桌子。俺們老初家賣饸饹,都有一百年了,老輩兒傳下來的手藝、規(guī)矩,都裝在心里的,還用勞駕別人。大哥正好把饸饹端來,順手幫我加了醋點(diǎn)了辣油:瞅瞅咱們這饸饹條兒,去了皮的蕎麥頭道面壓的。你說是不是比別人家的白,還比他們的吃著筋道?離開那一鍋白蒙蒙的熱氣,他一張方臉天清地朗,額頭鬢角井田縱橫。
初家饸饹傳到三兄弟是第六代,除了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些年,饸饹鍋年年從正月初六直開到大年根兒。三兄弟的爺爺膝下四男二女,家家賣饸饹。分家時大伯家受了老牌匾,二伯家分得一口八印大鍋,三伯分得村里開過饸饹館的老屋。三兄弟的爹行四,分了最寶貝的老饸饹床子。村里也有別家賣饸饹,無論怎么費(fèi)心偷手藝,面用好面,打鹵的豬肉、醬油、大料、生姜,都跟初家一樣一樣的,可就是做不出老初家饸饹的味道,據(jù)說,奧妙就在那個壓饸饹的床子。三兄弟也曾分過家,賣饸饹的事留給老大和老三,老二獨(dú)自外出闖蕩賣過電料、當(dāng)過小工,后來學(xué)會了打缸爐燒餅。過了幾年,分過的家又合了,飯還是分著吃,饸饹卻要伙著賣。他們把縣城里開的饸饹攤撤了,直接來省城開饸饹館。哥兒仨琢磨著,饸饹館要是開好了,就整它幾個連鎖店,將來重新做個招牌,“中國初氏饸饹”。
隆冬,再去饸饹館,卻換了店面,緊鄰著原來那處大鋪面,還是兩間進(jìn)深,卻逼仄得多,介紹祖?zhèn)魇炙嚨恼匈N也揭來重新貼過,著一層煙火氣象,已經(jīng)不是那么新得晃眼了。大店改小店,大概是沒賺著錢或者所賺不多。平心而論,老初家的蕎面饸饹,光那瘦肉絲打的鹵兒、自家生的黃豆嘴,就比人家的攤子多花了本錢,多費(fèi)了心機(jī),十元一大碗、八元一小碗,單價上是貴著一兩塊錢,可把房租攤下來,利厚利薄就說不得。
挑門簾進(jìn)去,初家大哥的臉還是籠在水汽中,一笑,牙齒燦爛。二哥依然在忙著做燒餅坯子,條案擺的方向變了,一雙巧手揪劑子、搟劑子、刷芝麻仁,變戲法似的,那叫一個快當(dāng)。三哥在教訓(xùn)一個二十郎當(dāng)歲的青年,嫌他圍裙洗得不凈,芫荽沒有擇凈,每挑一個毛病,都跟著一句,你不能壞了咱老初家?guī)纵叺囊?guī)矩。青年本來拿著拖把拖地,住了手看著他三叔,并不接話,倒是那個站柜的姑娘臉上有些掛不住。我尋思,那姑娘是青年的未婚妻。
最近,老街的饸饹館又一家變作了兩家。老大單挑兒了,老二、老三還是一塊兒開買賣,把當(dāng)初開張時租的大鋪面又租回來了。哥兒仨倆店,一樣的手藝,一樣的價碼,店門挨著店門,打擂臺似的,倒也有趣。我下次去吃饸饹,準(zhǔn)備撿一枚硬幣扔出去,正面朝上就去左邊店,反面朝上就去右邊店。
修車攤
修自行車的師傅姓闞。街坊鄰居喊他“老敢”,把闞字外邊的“門”給省了。因與他媳婦譚姐的鄉(xiāng)誼,我稱呼他老哥。
老敢的攤子在十字街口東北角便道上,守著學(xué)校不遠(yuǎn)。補(bǔ)胎、打氣、拿龍,換輻條,換里外胎,換鏈條,換軸承,賣車筐,賣鈴鐺,修鎖配鑰匙,外加幫人聯(lián)系學(xué)生小飯桌業(yè)務(wù),晴天賣防曬衣雨天賣傘冷天賣手套,諸如此類,不可盡數(shù)。用石家莊話說,老敢的手藝真沾。你扛個車架來,他能給你攢出輛整車,比原裝的都禁騎。就算是賽車、電動車出了毛病,交給老敢收拾,那也是手到擒來。因此上,老敢在十字街一帶頗有點(diǎn)名聲。
當(dāng)然,老敢的名聲不光來自他的一雙巧手,他還有更大的能耐。比如,他娶了一個有正式工作的俊俏媳婦,就是譚姐。老敢是個肢殘者,右腿膝蓋以下截了,裝著義肢,近路他拄雙拐,遠(yuǎn)點(diǎn)的道,則開一輛破舊的改裝電動三輪。因為肢殘,找不到合適工作,打年輕時候,他就在大廠宿舍門口擺攤修自行車。譚姐如何嫁給老敢的,眾說不一,只是一提起來這事,都忍不住嘬牙花子,覺得可惜了一朵水嫩嫩的鮮花。她是大廠的工人,十八九歲上大廠去招工,別人豬往前拱雞往后刨地找門路,她沒后門可找,就想試一試運(yùn)氣,結(jié)果,跟招工的一見面人家就拍板要下了。
廠子改制,譚姐買斷工齡。兩個閨女都成家了,不用他們兩口子操多少心,譚姐還不到五十,干脆給老敢的攤子當(dāng)起“老板娘”。
譚姐一來,補(bǔ)胎、打氣這種技術(shù)含量不高,又得一會兒下蹲一會兒屈膝一會兒貓腰一會兒起立的活計,自然就全攬下了。老敢端坐在一個敦敦實實的大木凳上,把裝著大洋鐵工具箱的三輪車當(dāng)靠背,凳子旁邊擺一把暖壺、一個大搪瓷茶缸,面前放一架修鎖配鑰匙的小車床。有生意了忙一陣,趕到?jīng)]事了,兩眼一瞇細(xì),聽京劇。聽上一段兒,轉(zhuǎn)身端茶缸,滋溜—咕咚,滋溜—咕咚,來兩大口茶水。除非拉屎撒尿,老敢半天不動窩兒。
老哥,看美得你,當(dāng)皇上呢。我路過,總要打個招呼。
老敢沒搭言兒,他正跟著馬連良大師學(xué)唱那段《甘露寺》,搖頭晃腦入了神。譚姐吐吐舌頭,朝我一樂,瞅他那德行,還皇上呢。
哈哈,有我娘子相伴,我就是神仙一個?;实劾蟽?,怎比得了某家———老敢睜開眼,一口京白。
玩笑歸玩笑,其實,干修自行車這行,看似簡單,真沒兩把刷子的還干不成。來修車的人,五行八作,橫的硬的不說理的不要命的都有,你得先學(xué)會見風(fēng)使舵,見人下菜碟。鬧不好,會有人給砸攤子。修車的活兒,又臟又辛苦,依譚姐的說法,她兩口子的手,就跟糞叉子似的,什么都敢抓撓。修車的盼鬧天兒還怕鬧天兒。一鬧天兒,生意格外多??墒?,天不好也真遭罪。春夏秋三季還好說,一入冬,小北風(fēng)刮著,渾身凍得跟木頭一般,換完一個外胎手都不知道是誰的了。譚姐一張粉臉,一冬一冬的生凍瘡。老敢行,老敢不怕凍不怕曬,大木凳上一坐,不管它西北風(fēng)是四級還是六級,不管它下雨還是下雪,京劇照聽,茶水照喝。
有一年春天,我的單車后閘出了毛病,想推去讓老敢給看看。大老遠(yuǎn),卻見攤兒前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好多人,有拿照相機(jī)的,有扛攝像機(jī)的。猶豫著是否湊過去,兜頭碰見給我們院兒清垃圾的老張。老張的嘴是竹筒,見誰給誰倒豆子:“嘿,快去看看熱鬧吧,有人給老敢送了輛新輪椅,可闊了。還有好多記者采訪呢,老敢成名人兒了?!碑?dāng)晚本市電視新聞,果然見到老敢和譚姐。有一個特寫鏡頭,老敢坐著新輪椅,譚姐陪在身邊,倆人都笑得嘴角咧到腮幫子。
第二天早晨經(jīng)過他們的攤兒,我特意停下來想?yún)⒂^一下老敢的新輪椅。時間有點(diǎn)早,老夫妻倆還沒到。第三天早晨,正好在路上碰到老敢,卻還是那輛改裝舊三輪車馱著那座小山樣的工具箱兼售貨柜。我問,老哥,新輪椅呢?老敢扭頭用目光指指身后的小山兒,輪椅在家省著呢,我得運(yùn)這個。后來,一直沒見老敢的新輪椅露過臉。有人說,他一倒手就賣掉了,賺了千八百呢。譚姐悄悄對我說,那高級玩意兒,你老哥用不慣,轉(zhuǎn)給樓下小五子家了,他爹半身不遂恢復(fù)期,正合用。這“轉(zhuǎn)”是借,是租,是送,是賣,譚姐沒說。
守著老居民區(qū),十字街本來就熱鬧,老敢占金邊據(jù)銀角一鋪排七八平方米,越是上下班的點(diǎn)兒越來生意,有時等著修車的擠了疙瘩,還把汽車的道給擋了,難免有人看不順眼,恨不能城管立時把攤子取締了才好。更多的人,則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視若無睹或者可有可無的態(tài)度。遇上自己的單車壞了或者想就便買個什么小物件,才想起老敢和譚姐的攤子。趕上風(fēng)日晴好的時候,附近的老頭老太太常搬個馬扎來坐了,看他們修車賣貨哼京劇,扯東家長西家短。
有一陣子,老敢夫妻倆沒出攤兒。有人說,大廠宿舍拆遷老敢家補(bǔ)償兩套房子,闊了,誰還干這個。也有人說,老敢在家太霸道,凈欺負(fù)譚姐,兩口子為補(bǔ)償房的事鬧意見,本子上都是譚姐的名字,這下現(xiàn)世報,她借勢要跟老敢離婚。有修車的,心里一團(tuán)火地找來,只能悻悻地怎么把車子推來再怎么推走。街角少了他們的攤子,忽然間清寂得有點(diǎn)慌張。
快出伏的時候,譚姐和老敢又露面了,每人添了一件帶和尚領(lǐng)的長袖花圍裙。倆人似乎都胖了不少,裝扮得圓滾滾的,像兩只笨笨熊。早晨出攤,老敢把拉著那座小山的三輪往攤兒上一停,譚姐趕忙放好大板凳,取出雙拐遞上。老敢拐拄地,下車,吭噔一聲吭噔一聲自己朝凳子那兒挪,譚姐一直眼巴巴瞅著??蠢细曳€(wěn)穩(wěn)落了座,譚姐才忙著亮出一塊新招牌:專修電動車,兼營小飯桌,聯(lián)系出國留學(xué)。
街坊們伸脖子瞪眼:哎喲,這兩口兒,厲害哦!
針線鋪
剛穿倆月的運(yùn)動衣,拉鏈壞了。同事珠珠說,給你介紹個針線鋪吧,那里一切皆能化腐朽為神奇。
針線鋪隱藏在鐵路小區(qū)的深宅大院里,說起來離我家并不遠(yuǎn),走上一兩百米,拐進(jìn)另外一條小街,沿著街北一個不太顯眼的區(qū)間過道,樓后幾米開外一排低矮的儲物房,從西數(shù)第五間便是。它的左鄰是“廢品站”,右舍則掛了“疏通下水”的牌子,紅底白字,油漆鮮亮。針線鋪也有招牌,是塊不大的廢三合板,小小的兒童美術(shù)字,一共三行:改衣服,修拉鏈,兼營服裝加工。工作時間:上午8:30~11:30,下午2:30~6:00。牌子的右下角留了一個聯(lián)系電話,是手機(jī)號碼。這樣一塊招牌,不事張揚(yáng),進(jìn)退有據(jù),卻又處處透著主人細(xì)致的心思。
一間儲物房改成的針線鋪,到底能否像珠珠所吹噓的那樣,能夠化腐朽為神奇,我心里沒底。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這樣想著,我敲了幾下那個紅漆剝落的窄木門。屋里應(yīng)聲不高,但圓潤、飽滿,蓋過了嗒嗒嗒響著的機(jī)器。
推門,尾隨而入的陽光給縫紉機(jī)旁的女人罩上一層光暈。整間屋子卻是幽暗的,仿佛與門外是兩個世界。機(jī)器停了,她的腳離開踏板,正扭身要站起來。女人對我淺淺一笑,眼睛看向我手里盛衣服的袋子,跟人打招呼和跟活計打招呼一氣兒就完成了。我明白她是在問我需要做什么,便趕忙把衣服從袋子中抻出來,請她看拉鏈能不能換。臨從家出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想好,如果能換的話,哪怕三五十塊錢也換,拉鏈不能用,好端端一件衣服就算是報廢了,買件新的,至少也得幾百。女人拿起衣服檢查拉鏈,我偷偷瞧女人的臉,在她沒開腔之前,我想早一點(diǎn)從那張臉上讀出關(guān)于運(yùn)動衣的判決書。
衣服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只是換了一個拉鏈頭兒,連工帶料一共三塊錢,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出乎我意料的,還有女人的臉、寬寬的腦門,大大的眼睛,甜美、寧和,篤定,就連眼角細(xì)細(xì)的皺紋,也妥帖而安適。
女人為什么不就坡下驢給我換一副拉鏈,而是簡單換了一個拉鏈頭兒?一個拉鏈頭兒,料錢至少也得一兩塊錢,她一共收我三塊,連一葫蘆醋錢也賺不到。若是順著我的思路,采取換拉鏈的方法,至少她可以賺十塊到二十塊。如果把活兒放下,讓我第二天再取,然后偽稱換過拉鏈,開口收我三頭五十元,我也照樣心滿意足??墒?,女人偏偏兩三秒之內(nèi)就做出了判決:拉鏈頭兒松了,換一個就好。你若忙,就明天過來??;不忙的話,等十來分鐘。十分鐘,三塊錢,這個結(jié)果,讓我的腦筋一時有點(diǎn)短路。
此后,我成了針線鋪的??汀?/p>
女人天生話不多,手上卻麻利得出奇。等活兒的時候,我就站在旁邊不礙事的地方,看她下剪子,鎖邊、縫紉、熨燙,挑線頭。女人的手指細(xì)長、靈活,卻堅定有力,剪子、尺子、頂針、機(jī)器、熨斗以及各種型號的手針,都是她的士兵、是她的武器,不,是她那雙手的延伸,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因為任何身外的東西,都難以讓人腦調(diào)遣得如此出神入化、呼風(fēng)喚雨。在此之前,我從來不敢想象,枯燥煩瑣的針線活,還能這樣富于節(jié)奏和韻律感,像音樂,像美麗的手指舞。
有一次,我去找女人為一條裙子繡個補(bǔ)丁花兒,忽然感覺針線鋪變得亮堂了。巡視一周,發(fā)現(xiàn)南墻上掛了一拉溜兒女式布包,素色粗布料子,手繪小熊、小兔、小狗、小貓,也有花草的,格?;?、雛菊、梔子、美人梅。包包是閨女的作品,女人告訴我,孩子在讀幼師,馬上就畢業(yè)了,畫畫做手工,是她打小的興趣。掛在這里,是為了出售的。我說,有巧母必有巧女。女人笑笑,手里刨食罷了,不過孩子總算是個省心的。
后來我聽說,女人和她的丈夫原來都是大廠職工,廠子改制,被動員著買斷了工齡,那時孩子才剛念小學(xué)。女人的公爹在鐵路上退休,住著單位的老房子,房子不好,地段卻在一環(huán)邊上,人口密集,適合謀營生,就把樓下的儲物房讓出來給兒媳婦用。女人是村里最后一批“接班”變城里人的,練就一把巧手,她把儲物房改成了針線鋪,按時上班捎帶照看公婆,按時下班回家伺候孩子做家務(wù)。十幾年下來,日子緊緊巴巴,除了慢性支氣管炎在換季時發(fā)作,倒也平安穩(wěn)妥。
在鋪子里見過一次女人的閨女,是初冬的黃昏,鐵路小區(qū)動遷的消息正沸沸揚(yáng)揚(yáng)。女孩好看得像個卡通娃娃,細(xì)聲慢語,模樣和聲音都像極了女人。孩子已經(jīng)畢業(yè),在幼兒園當(dāng)老師,她是來跟媽媽找一種淡綠色絲線的?!跋翊禾靹倧堥_的柳葉那種。”女孩說,她要帶著小朋友們上手工課。女人伸手從針線筐里深綠淺綠明綠暗綠的絲線里挑出一種,正是女孩想要的。
我的活計,是女人那天最后一單生意。我家和她的家有一段順路,就想跟她做伴走一程。拐出小區(qū),她卻想起跟附近小診所的中醫(yī)約好,要去拔罐兒,這陣子,氣管炎又犯了。我說,拔罐兒管用嗎,不如吃藥吧。女人咳了兩聲,嘆口氣:多少年了,就這么治著,管用不管用的,祛祛火吧。前一陣子,為孩子工作急得上火了。
有些昏暗的路燈下,望著女人的背影移到便道上,停在中醫(yī)診所的門口,我卻滿腦子里想著女孩要的那種綠,“像春天剛張開的柳葉那種”。
【作者簡介】
寧雨,本名郭文嶺,河北肅寧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河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在《長城》《散文百家》《人民日報》報刊等公開發(fā)表散文、評論、報告文學(xué)等作品百萬字。獲河北省文藝振興獎、孫犁散文獎(天津)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