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9期｜馮一又：花朵遲開二十年
……從前有個小姑娘叫王一涼……
……她十五歲那年見到了一個十歲的男孩兒……
……她忘記了他的名字，只記得他在六歲時發(fā)生的那件事……
……那是一件稍晚我們會提到的事情……
01
她已經(jīng)有些睡意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了他的手。
……手很軟，很大，沒有很用力，但不乏力，又好像在一種剛剛開始的力量遞進(jìn)中……
今天是有其他事情路過這里。沒有提前預(yù)約，只剩下一個新來的男技師。
可以嗎？
昨晚沒睡好，她想補(bǔ)補(bǔ)覺，睡著了有手在身上，誰的，怎樣的，似乎是無所謂的。
姐，您會員怎么稱呼？
王一涼。
前臺也是新來的，不然手機(jī)上也能通過她的聲音猜出她是誰。她的聲音輕柔、清楚、準(zhǔn)確（沒有任何吞音）、自然、從容……最關(guān)鍵的特點是純潔。她曾經(jīng)是專門給動物節(jié)目配音的演員，據(jù)說，男性都很喜歡她的聲音。他們跟著她的聲音，像是跟著一個小姑娘，勇敢地走近獅子大象和豺狼；但偶爾冷冰冰插入的調(diào)侃語氣，又會讓聽眾——包括女性聽眾——意識到，這是一個頗為冷漠的女聲。
除了她丈夫，一定還有很多男人，在對她聲音的聯(lián)想中，愿意把她連同她的聲音娶回家。她丈夫第一次看到她本人，一定是覺得她人和聲音很一致。他從未說過，他對她的第一印象，她也從未問過，因為她不喜歡引導(dǎo)男人說類似的話，諸如，我第一眼就愛上了你，我跟你相處幾天，就想到了跟你結(jié)婚……
王一涼對這樣的話從沒興趣，她看重的是感覺，一般都是無法說出口，一旦說出來，就不是那種感覺了。
……
睡意縈繞著她，半睡半醒中，她更精準(zhǔn)地感覺到了那雙手。
……手是溫的，沒有內(nèi)火，勻速地上下滑動，仿佛兩層皮膚之間的阻力十分恰切……在意大利，她曾偷偷摸過兩個大理石雕像的腳踝，那滑膩在炎熱的夏天里是難以忘懷的……他的手也是滑膩的，她更加準(zhǔn)確地感覺出來，這滑膩跟精油沒關(guān)系，而是他的皮膚——準(zhǔn)確說，他的掌心——滑膩而且溫?zé)幔袷怯泄┡b置的大理石，想到這里，她笑了……
有問題嗎？
沒有，沒有。我想起大理石了……
你的皮膚非常好。他說。
他的聲音是低的，不是很沉，王一涼努力回憶他的身材，似乎是緊瘦的，也不是很強(qiáng)壯，他的身材無法提供低沉聲音中的“沉”。在她的理解中，“沉”和體重有關(guān)，是需要重量墜下的……
她想到了憂郁。
她想到了他的膚色——煙色。有這樣膚色的男人，常常也有質(zhì)感滑膩的肌膚。
她想到自己的初戀，他就是有這樣膚色的男人，只是心靈有些異味。
你的皮膚真的很好。
最近還行，夏天那會兒，肺腧那附近，發(fā)癢，總有小紅點兒。
技師沒有接話，手開始漸漸用力，滑膩加上了重量，仿佛又在感覺中夯進(jìn)了一些信息。手掌的溫度稍微有些上升，摩擦的結(jié)果吧。
我稍微用點兒力，受力不？
沒問題，我挺受力的。
02
技師馬明開始撥弄王一涼的痛點，從肩滑向肩胛。
疼痛，是她熟悉的疼痛，略微和緩些，他不是逆向橫撥那些結(jié)節(jié)，是順向捋按。他的手已經(jīng)精準(zhǔn)地測量了這疼痛的度數(shù)，正好在她咬著嘴唇能夠挺住的級別上。在疼痛變酸痛之前，他附上整個手掌溫柔地“撫摸”幾圈。對皮膚這是“撫摸”，對內(nèi)心也是很甜美的撫慰，非常舒服。但獲得這種感覺的人，不想用“舒服”這個字眼描繪，因為“舒服”無法包涵它的全部意味。這撫摸完全符合職業(yè)標(biāo)準(zhǔn)，沒有任何勾引的企圖，卻比勾引更深地走進(jìn)了感覺。
你的聲音很親切，好像在哪里聽過。
他的手用力時，說了這么一句話，沒有氣喘，仿佛手是別人的。
你家里養(yǎng)狗沒？
沒有。
貓呢？
沒有。從來沒養(yǎng)過寵物。
嗯，一般養(yǎng)寵物的人都沒時間看動物節(jié)目。我以前給動物節(jié)目配音。
噢。
……
他的手離開了她的肩背，開始了腰部的按摩。
腰，太硬了。
她沒說話，她知道她的腰。那些坐在屁股下的時光，都積在了腰上，有如樹的年輪，雖不可見，但十分可感。它的堅硬和酸痛，常常在陰雨天里，讓她生出幻覺——她已經(jīng)老得不能再老了，仿佛接近了生命的尾聲。
也太涼了。他說。
只有夏天最炎熱的那個月里，她能忽略腰部的寒冷。她甚至覺得，按照她腰部的寒涼，她的尿都不該是熱的。
他雙手快速橫搓她的腰部，直到一團(tuán)虛無的無源之火，緩緩升騰起來。她覺得，他的手更軟了，因為熱？
?。√哿?。
當(dāng)他豎著按捋她腰部僵硬的肌肉時，她叫了起來。
打架往腰上打，很容易出人命的。他說。
因為是腎區(qū)？
……
03
他用蓋腿的浴巾蓋住了我的背，抻抻兩條腿，將浴服的短褲往下拉，露出三分之二臀部為止，開始整體按摩腰臀。先是雙手，然后一只手拄在后背上，另一只手不停地從臀部側(cè)滑下去，循環(huán)往復(fù)……我最初的緊張很快被揉開了，繼續(xù)的感受中，沒有邪念進(jìn)來，越來越清晰的是很純粹的舒服。我想起巴赫的平均律，可以永遠(yuǎn)聽下去的單純中，出現(xiàn)了幻覺，生命的重量離開了軀體，但我還活著……
在這專注的感覺中，他換手，感覺并沒中斷……我無法測量，我被這沉溺推出了多遠(yuǎn)……所有具體的概念，養(yǎng)生，按摩師，男人，女人，家里新?lián)Q的密碼鎖……都蒙上了一層白霧；那霧好像是由很多散去的微笑變化而成的。
環(huán)跳，我要用點兒力了。
疼。
疼。
沒有安慰，象征性的也沒有，之前都給過了。
疼，裸露著。
04
他的兩只手像鉗子一樣“夾”住腳踝，上下顛顛，短褲往上挽起，挽到不能再往上的地方，用浴巾蓋住右腿，抻過左腿，從腳踝往上捏。她疼得用腳尖兒抵著床……
疼吧，都是結(jié)兒。
她心里有些委屈，剛才的疼痛還未了結(jié)，眼前的疼就趕過來了，海浪般前后擁簇。她的思緒離開了他的手，落到了疼痛上。疼痛從遙遠(yuǎn)的地方回來了，像舊傷又裂開了。她心底的怨氣迅速升騰——傷害是無法抵抗的，被傷到的那一刻，傷害已經(jīng)贏了。
……
我沒看過動物節(jié)目。他說。
他捋著腳跟兒向上，經(jīng)過昆侖、承山、合陽、委中、殷門、承扶……又是一趟疼痛的往返，她的感覺中，漸漸有懲罰的味道了。
我喜歡寺廟，大山，有廟的山更好。我看過一個電視，就是介紹寺廟的，那個解說的聲音，跟你很像。他說。
哼。她發(fā)出一個語意不詳?shù)膭屿o，像是否定，又像是不想提那些事……
快立冬了吧？她問。
后天。他說，立冬應(yīng)該吃餃子。
好像什么節(jié)氣都得吃點什么，餃子粽子月餅元宵的；過節(jié)也得吃，吃個沒完……
立冬不端餃子碗，凍掉耳朵沒人管。他說。
她想起小時候冬天的寒冷，帶著凍瘡的雙腳不是疼就是癢。那時候的傷，都在外面，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自己眼睛看不到的，別人的眼睛也能看到。
你為什么喜歡廟？她問。
我還想什么時候去住住呢。
……
廟，遠(yuǎn)山，陌生的地方，客廳的飄窗，丈夫汽車?yán)锏奈兜?，小時候老房子走廊里的味道，破損的磚墻，他躺在棺木里的紅臉蛋兒和綠耳朵，從利順德舊址往安里甘教堂去的那條小街叫什么來著？僻靜……酒店里下午的那場性事引發(fā)的話題，現(xiàn)在還偶爾談?wù)撝豪戏孔永锏降子袥]有幽靈……安里甘教堂有什么？
她的心異樣地輕抖了幾下，忽然有興致，想做幾件好久沒做的事情，比如，一個人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這樣的心情，真是久違了。
終于，他兩只溫?zé)岬氖终崎_始上下摩挲她的兩條腿，這安慰來遲了，但還是來了。她閉上眼睛，兩條腿仿佛變長了，似乎還在生長，向著遠(yuǎn)方延伸著。筋長，命長，王一涼覺得這是跟她沒關(guān)系的養(yǎng)生理念，她希望腿長，漂亮，正如活得漂亮；活得長短，不是她想操心的事情。
……
現(xiàn)在，你翻身吧。
他拿著大浴巾在自己臉前撐起一個墻。她翻身，他把浴巾蓋到她的身上。她的乳房小腹都很小，很緊實，像沒長胃一樣，兩肋的線條令人滿意，她自己也應(yīng)該是滿意的，所以才不在乎別人看或者偷看。她去日本男女混合的溫泉，去歐洲裸泳浴場，帶著天然的自信，八十五歲，估計她也會這么干，假如她能活到那么久遠(yuǎn)。
他在浴巾上又加了一個小浴巾，她隨手替他在肩窩那里扯住小浴巾，他笑笑，爽快地拉掉下面的大浴巾，很高興地給她揉肚子。
腿好像長了一點兒。她閉著眼睛說。
他笑笑。她聽見了他的笑容，也發(fā)出了一個微笑，然后使勁兒伸伸腿。
我腿夠長，不用再長了。她說完，又聽見他的笑容了。他的拳頭在她的肚子上碾著，不是很用力，淡淡的疼痛。她始終閉著眼睛，這樣就能把離得很近的臉拉遠(yuǎn)。
臉，離近了，是模糊的。
你的后背太硬了。應(yīng)該多做做按摩，能緩解。他說。
你去過靈隱寺？她閉著眼睛問。
沒有。我都是在家附近轉(zhuǎn)的。
你喜歡哪個？
我聽說一個，還沒去過，說那里不許捐錢，僧人都很瘦，每天就吃一頓飯，大家都干活兒……我想找時間去看看。
哼。她又發(fā)出一個語意不詳?shù)膭屿o。
你的肚子比你的后背健康。他說。
05
王一涼有個閨蜜，是一個愛的餓鬼，不停地戀愛，不停地失戀，她因此羨慕王一涼的婚姻，婚姻是戀愛的正果。
王一涼羨慕蘇果果的失戀，她不認(rèn)為失戀是失敗。戀愛的過程有了結(jié)果，在她看來才是失敗的。
你的想法有問題。你看張愛玲，最后沒有婚姻，沒有子嗣，一個人死在家里。家里除了一些衣服、雜志和發(fā)臭的中餐飯盒，啥都沒有，承認(rèn)不承認(rèn)，都有點凄慘，你不這么認(rèn)為嗎？
蘇果果喜歡反復(fù)引導(dǎo)王一涼走上她的思維軌跡。王一涼從不反駁，也不跟隨。
我們怎么認(rèn)為不重要。
王一涼看見做咖啡的女孩兒偷看一眼手機(jī)，手機(jī)估計是放在案子上。女孩兒流淚了，她低頭拉花，王一涼似乎聽見了眼淚落進(jìn)摩卡里的叮咚聲，像青蛙躍入池塘那么響亮。
要是張愛玲死的時候，家里都是紅木家具，床前圍著一幫子孫后代，其中兩三個在想張奶奶的版稅怎么分配，另外的在想她柜子里的梅森餐具誰可以拿走……你說，是不是也有點兒悲慘呢？
那倒也是。不過，我發(fā)現(xiàn)，你真是有問題，總愿意在美好上面弄出一些黑斑。為什么不可以，她的子孫后代什么都不想，就是難過呢？！
也可以啊。
王一涼把蘇果果當(dāng)成自己的臭氧層，她發(fā)出均勻的嗡嗡聲，為王一涼的世界建立了某種寧靜。
蘇果果報道婚姻戀愛的最新狀態(tài)，自己的別人的，王一涼傾聽，但從不把肚子里的結(jié)論說出來。理解不是靠討論得到的，她寧愿她們一起享受咖啡的香氣，享受窗口的陽光，觀看街上行人的悠哉，說說話，笑笑，誰也別干涉誰。蘇果果對她的“干涉”和“批評”，因為她不在意，都變成了一縷縷微風(fēng)。
我發(fā)現(xiàn)，跟我交往的男人，都有一個通病，就是他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蘇果果說。
……
我覺得，他們?nèi)狈鄣哪芰?。蘇果果最大的樂趣就是總結(jié)，但結(jié)論又都是讓她痛苦的。
王一涼笑了：你指性能力？
你瘋了？！
你有愛的能力？
王一涼嚼著薄荷茶里的鮮薄荷葉兒，預(yù)約了明天上午的按摩。她已經(jīng)搞清楚了按摩師的名字叫馬明。
我至少敢愛，敢嘗試。
屢試不爽呢！王一涼把這句話咽回肚子里，她不喜歡能引發(fā)太多下文的話，因為她不喜歡辯論。
你跟你家老張?zhí)焯旄缮栋。?/p>
打招呼，通知各種事情。
通知？
親愛的，我把肉桂粉調(diào)到飲料區(qū)了，做咖啡做點心用這個調(diào)料的頻率更高。
飲料區(qū)？
老張新建了一面“罐墻”，上面按使用劃分了區(qū)域，區(qū)域內(nèi)按字母順序，非常方便拿取。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家也不怎么開伙??？
所以，保持調(diào)料罐的整潔很容易。
哎，你們家老張現(xiàn)在碰你的頻率高不？
你不跟我說你的那點兒事兒，反過來窺探我的私生活，太那個了吧？
我是不好意思跟你說，你挺深沉的，從來不談床笫之事。我怕把你帶壞了，我在床上，跟你想的，是不一樣的。
啊，我有點兒開竅了。你床上功夫了得，所以男人只想跟你上床，不想跟你結(jié)婚？
哎，你這么說挺惡毒啊！
是啊，不該這么說，沒過大腦，隨口吐出來的，別恨我啊。
那說說你家老張。
沒什么好說的。他“碰”我，偶爾，碰一下，把我翻過來，接下來的情形要看月相了。風(fēng)花雪月，前提是有無風(fēng)吹草動，然后是風(fēng)平浪靜還是風(fēng)起云涌，要看云層厚度，月盈還是月缺……反正沒準(zhǔn)兒。
哈哈哈哈……你家老張星座是月亮吧。
我們家老張的星座是第四副總。任何公司，任何企業(yè)，任何地方，都是在這把椅子上。
我要是能結(jié)一個你家老張這樣的，就沒啥抱怨的。
蘇果果的這句話像一層層的繃帶，把王一涼包扎了。
06
五樓的服務(wù)員向王一涼道歉，她說，馬明上一個活兒還沒完，但他已經(jīng)安排了房間，你可以先到房間休息。房間剛換完床單，負(fù)責(zé)打掃的一個老婦人敲門進(jìn)來，拿來了新的浴巾和薄被。
預(yù)約馬明的人不少??？
這周開始多了，他是剛來的，手法好著呢。
你跟他很熟悉？
是我介紹他來的。馬明人好，命有點兒差，老婆走了，老媽幫他帶孩子，一家人都靠他的這點兒收入。你多預(yù)約他吧，他手法真好。
王一涼還沒張口問，老婦人先說了：
我這脖子就是他給我按好的，之前天旋地轉(zhuǎn)的。馬明可是我的恩人。
你們是鄰居？
我和他媽是鄰居。
馬明進(jìn)來時，我正在看一檔養(yǎng)生節(jié)目，說的是為什么眉宇間會有川字紋，嘴角法令紋過深，魚尾紋出現(xiàn)過早……等等，都是什么原因。
今天準(zhǔn)備做什么項目？
馬明看著我，像是看著熟悉的人，很平靜。他不胖不瘦，不黑不白，不高不矮，親切似有似無，走在大街上，我很難注意這樣的人。
和上次一樣吧。
好。
那雙手搓了一會兒，在我的頭上方發(fā)出沙沙的摩擦……油滴到背上，雙手放到油上輕沾，然后輕輕抹勻。
有點兒涼，手。
沒事兒。
他的手不涼，和上次一樣。他的長相和他的手，在我腦海里仍然無法統(tǒng)一起來。我開始想，長什么樣的人，應(yīng)該有這樣的雙手呢？
他的雙手游走在后背雙臂和腰臀上，像是一個周全的問候，對腰說，不太好吧，很硬啊……對髖說，好涼……對后背說，真的很緊，肌肉都繃著，放松……放松……對胳膊說，心臟偶爾難受吧，有結(jié)節(jié)啊……
他順手把電視的聲音關(guān)小了，我能聽見他均勻的呼吸，合著他雙手均勻地游曳，落到髖臀翹起的地方，停頓一秒鐘，再次用力向上推進(jìn)……我仿佛能聽見血液歡快的涌流。
上次回去皮膚沒疼吧？
沒。
嗯。
他開始用肘順著肌肉的走向，從右側(cè)肩頸開始驅(qū)趕凝固在肌肉中的僵化。疼，更疼，比更疼再疼，但沒有達(dá)到疼得受不了地步。他的肘第五次還是第六次經(jīng)過病灶處，疼痛減弱，不那么痛時，他再次用力，疼痛加劇，三五次之后，疼痛持續(xù)，有些難忍……他的手才回來了。他的手在疼痛上溫和來回，力度介于按摩和撫摸。
腰肌的勞損處，他用同樣的方法驅(qū)動，上下上下，因為是腎腧區(qū)，比肩頸更痛，他用肘和撫摸交替更頻繁些。他知道這里更疼，“獎勵”多些。
你真的挺受力。他說。
以前我讓盲人按摩，被按哭過。
嗯。盲人是橫著撥，很疼。
是，特別疼。但按摩之后會輕松幾天。
那樣撥是錯的。
嗯？
是用蠻力，逆著肌肉的走向的。
……
我學(xué)過一點兒解剖，緩解肌肉的僵硬，得順著肌肉的走向，這樣也疼，但不是很疼。最關(guān)鍵的是不會損傷肌肉。
你為什么喜歡去寺廟？
不知道，小時候就喜歡去。
以后，你說不定還能當(dāng)和尚呢。
嗯，有可能。當(dāng)和尚不用總考慮掙錢啥的，應(yīng)該挺舒服。
哈哈哈哈，掙錢有那么難嗎？
他沒有答話，我咳嗽起來，痰涌上來，他把紙巾盒放到我頭旁，說他要去拿按摩油，離開了。我起身咳出痰，重新躺好前，看見按摩油還有很多，他帶回來一杯水。
是我煮的桑葉茶，喝點兒，可以清痰。
好。
這有吸管兒。
我聽說過桑葉，不是瀉火的嗎？
看你后背，你有胃火，就是《傷寒論》中說的腸胃實熱。咳嗽原因很復(fù)雜。
你怎么看出我有胃火？
后背稍微有力，出痧了。
他的肘壓住了一個環(huán)跳穴，我沒忍住疼，輕喊了一聲，太疼了。他改用拇指揉趕，仍然很疼。他的拳頭移到環(huán)跳附近，我也感到了那里的結(jié)節(jié)。他稍微用力，我再喊，非常非常疼。
久坐。
……
還弄不？
能弄好嗎？要是根本就不能緩解，我就隨它去了。
能緩解。你要是堅持一周至少一次，我覺得能緩解。
好，我咬咬牙！
大約兩三分鐘的光景，渾身都出汗了，尤其是頭發(fā)里面，格外濕漉。雙腳輪換抬起，好像在隨著疼痛的節(jié)拍舞蹈。他似乎不想理睬我的疼痛信號，兩個拇指同時捋臀部的硬條條兒……疼痛宛如波浪一樣，涌來涌去，就在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那雙手回來了，寬大溫?zé)岬氖终粕舷乱粋€來回，就抹去了疼痛，痕跡皆無。
……他的手掌從高的平面，滑向腰的低平，再回去，再滑下，像自動的雪橇，在雪坡上機(jī)械上下，一次又一次又一次，每次用力的均勻，每次摩擦的和諧，都帶給我錯覺：這是永不休止的律動，將一直延續(xù)到生命的終結(jié)。
這也是第一次，我感覺到了自己的臀部，感覺到它的結(jié)實程度，感覺到它起伏的線條，感覺到它稍稍的肥碩……那雙手老實忠厚地在臀部的三分之二區(qū)域內(nèi)游走，對另外的三分之一沒有任何企圖，連半點猶疑遲疑都沒有過！……這反復(fù)的正兒八經(jīng)的按摩，正兒八經(jīng)的反復(fù)，持續(xù)著，越是沒有企圖，越是喚醒了……怎么說，好久沒有過的，久違的……與欲望有關(guān)的某種急切……
07
你失眠了。
他又一次把你一個人留下，讓你獨自跟黑夜待在一起，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但你卻把手放到了老張的身上，你害怕了？
還沒睡？老張在睡夢中問。
睡了。你睜著眼睛說。
快睡吧……
……
你以為，你已經(jīng)成功逃離了自由的真空；你以為，你已經(jīng)安全縮回到茫茫人海；你以為，你已經(jīng)習(xí)慣了正常生活；你以為，你不再為動物節(jié)目配音，不再每天出入錄音棚，把老張的穩(wěn)定當(dāng)成擋箭牌，生活就正常了……
那雙溫?zé)岬碾p手，把“裝睡”的你叫醒了。你過去的不良，你過去沒有清理的遺痕，現(xiàn)在，被按摩師的雙手翻找出來了。
08
蘇果果嫁給了一個認(rèn)識不久的商人。
她的婚禮上，王一涼和十個陌生人坐在圓桌前，離舞臺上的蘇果果很遠(yuǎn)。王一涼看著大屏幕上蘇果果夫婦的笑容，忽然有些餓了，期待快些上菜。
你無論如何來參加我的婚禮，之后我給你解釋！
王一涼似乎并不期待蘇果果的解釋，也不驚奇她為什么突然嫁人。蘇果果嫁了一個跟她之前認(rèn)識的男人完全不一樣的人，也正常！但是，以上三點放到一起看，蘇果果要是能解釋一下倒也蠻好的。
我拿他沒辦法……蘇果果說。
他太有錢了？
不全是。
那是什么？
我累了……
王一涼和蘇果果默默站在賓館大堂，已經(jīng)是他們的蜜月之后了，幾位外國客人低聲絮語經(jīng)過她們，其中一個金發(fā)老頭回頭看了她們一眼，蘇果果向他揮手，他微笑。下一秒蘇果果對他豎起了小手指，金發(fā)老頭的笑容迅速消失，又不知道小手指代表什么含義而尷尬。王一涼壓下蘇果果的手，對老頭兒發(fā)出一個微笑，老頭兒撇撇嘴，轉(zhuǎn)身跟上了他的人們。
王一涼跟著人群走在大街上，像在隊伍中，她喜歡這樣的感覺，認(rèn)定自己是這支隊伍的叛徒。她也同樣確定，她不是蘇果果的朋友，蘇果果也不是她的朋友。她聽蘇果果的戀愛故事，就像什么人在桌子上翻弄鋼筆帽一樣；蘇果果最期待的故事也是王一涼的婚變。兩個交往的人，只有他們的苦難匹配相當(dāng)，只有他們對內(nèi)心的邪念供認(rèn)不諱，他們才能進(jìn)入真正的交往，彼此無法拋棄才能無法分開。在這樣的隱秘中，唯一能認(rèn)清她的，是她的姐姐，可惜，她夭折了。
你在哪兒？
我快到家了。
我們幾個朋友剛吃飯，吃完還要去酒吧喝酒……
好，你去吧。
那你早點睡啊。
嗯。
命運(yùn)，像一朵云，只有飄到某個人的天空上，下起雨，把他淋濕，它才不再是一句空話。被淋得渾身顫抖的人才會認(rèn)命。一個女人跟另外的男人散步，離出軌只有一步之遙時，她選擇了回家。她的丈夫沒有睡，一個人喝酒聽音樂，等著妻子。丈夫跟妻子聊了一會兒音樂，問她要不要泡泡腳，沒說別的，替她打了洗腳水，便先上床躺下了。妻子上床時，丈夫在床上看書，妻子也拿起自己的書……丈夫摟過妻子，他們一起看書。過一會兒，丈夫說，他困了，放下自己的書，關(guān)了自己的臺燈，在妻子旁邊躺下，把手臂搭在妻子的腿上。
09
……姐姐說，那個夜晚像一幅畫，是他們婚姻生活中最令她難忘的一幕。她不再有出軌的念頭，但沒多久姐夫自己出軌了。姐姐原諒了丈夫，可惜不止一次。姐姐死得很平靜，她曾經(jīng)是一個安寧的女人，嬌小美麗。
現(xiàn)今的事早先就有了，將來的事也早已有了，神將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重新發(fā)生。
神的話讓我亢奮，一切事都是發(fā)生過的，哪里能輪到我來掌管呢！讓一切隨機(jī)發(fā)生吧，那急切再次籠罩了我，欲念被點燃之后，我完全明白了，過去蘇果果說男人的那句話：他們用下半身思考。
……這和用上半身思考沒有任何不同，也許會得出更高級的結(jié)論呢！最偉大的男人里，應(yīng)該有唐璜，才公平！
……
我打電話要取消明天的按摩預(yù)約，改成今天。前臺告訴我，今天技師馬明休息。
方便給我一下馬明的電話嗎？我自己問問他什么情況。
馬明你好，我是王一涼，給動物配音的那個，聽說你今天休息，我在中山路上的洲際酒店805房間，離火車站很近的那個。你要是方便，我們約這里按摩行嗎？我會在這里待到很晚，看你時間。
我躺在浴盆的熱水里，等待。我腦海里沒有淫穢的想像，但我周身布滿了烈火。浴盆里的水很涼了，但我里外都還是熱的。我想起很久以前，我見過的那個十歲的男孩兒，他是我的遠(yuǎn)方表親，他跟著媽媽路過我們家，只待了一頓飯的工夫，就繼續(xù)趕路了。我想起了他的故事，他的故事是他離開以后，媽媽講給大家的。
一個六歲的男孩兒，為一輛吉普車指路，把它指向了一個舊橋，那里是近路。舊橋塌了，車掉進(jìn)河里，車?yán)锏娜怂懒艘话雰骸?/p>
忽然間，我那么確定地想起了他的臉，十歲時他已經(jīng)有了一張嚴(yán)肅的臉，一張從此再無驚慌、再無喜悅的面容。最可怕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在他身上，一下子把他的生命拋進(jìn)了尾聲：他長大以后的所有發(fā)生，都將發(fā)生在這件事情之中，都將變成這件事情。可不可以說，他一輩子里只發(fā)生了一件事？
……
他的故事，在我的心里藏了太久，變成了我的故事。
……
門鈴終于響了。
馬明站在門外，對我點頭微笑，仿佛在說，我是你預(yù)定的技師馬明，我來了。
他把隨身帶的阿迪達(dá)斯的運(yùn)動袋放到行李架上，他看看床，再看看窗前的一對椅子。
我說，請坐。
他坐到椅子上，運(yùn)動袋里玻璃碰撞聲的余音，好像還在空氣中回響著。
天氣真好，我站在窗前假裝看看窗外。很適合吃兩瓶橘子罐頭。你包里的玻璃瓶子是罐頭嗎？
不是，是罐子，拔罐兒用的。
我沒說我要拔罐啊。
不是給你拔。
哦。
我去買兩瓶罐頭吧，要橘子的？來的路上看見一個超市。馬明把橘子罐頭放到茶幾上準(zhǔn)備打開時，我看床頭柜上的電子表是十五點零一分。
四個小時后，馬明離開了。他說，他有一個預(yù)約，是一個要拔罐的人，沒說是男人還是女人。我也沒問是男人還是女人。我看著兩個空空的罐頭瓶，努力回憶吃那些橘子瓣兒時的甜味兒……
還行，不是很甜……
按摩師是這樣評價橘子罐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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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涼在賓館睡了一夜，錯過了早餐，空著肚子離開了酒店。她一直沒有開手機(jī)，不想對任何人說起昨天的四個小時里，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發(fā)生了什么。
她吃了一個麥當(dāng)勞，打車去了河堤路。她在河堤路上走了很遠(yuǎn)。她有時閉上眼睛，感覺腳下的路像橋一樣，懸掛在丈夫和馬明的目光上。她仿佛走在由他們目光交匯而成的一條大路上，走向她的終點，不過，離終點尚有很遠(yuǎn)的一段路程。她去了姐姐的墓園，在心里告訴姐姐，她要離開，走到哪里算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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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的故事，我刪去了很多細(xì)節(jié)，留下的都是失效的細(xì)節(jié)。但感覺是真實的，念頭是依靠感覺變成主宰的，所謂一念之差。
一個人搶劫某個路人的包，當(dāng)場被抓住。他本能地掙脫，使勁推開那個逮住他的人。被推開的人從過街天橋上翻了下去，砸在下面很多車的某一輛上。那輛車的司機(jī)也是本能地扭打了方向，造成了幾輛車相撞和追尾……
在浩瀚的宇宙中，人和一個念頭，能撞到一起，共同變成某個故事的主宰，實屬不易，結(jié)局可以忽略不計。
……因為靈魂沒有完結(jié)……世間才無新鮮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