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4期|藍石:故鄉(xiāng)一夜
1
我們的車幾乎是同時到達的。只不過我的出租車停在西塔冷面店的高樓門前,他們的兩輛私家車一前一后停在街對面。天嘎巴嘎巴的冷。我下意識地裹緊羊絨大衣,雙手揉搓耳朵,站在冷面店的臺階上抽煙,等他們。他們橫穿馬路跑過來,圍著我拍拍打打。韓羽一只手摟住我的肩膀,頭后仰,看我有沒有變化,用一只眼,嘴撇著:“老了老了,我們都老了?!蔽覀兿嗷グl(fā)煙、點火。噓寒問暖。
“我就納悶,破‘大冷’有什么吃頭?要不是你,我一年到頭都不來一次。吃海鮮喝現(xiàn)釀扎啤多好。你該不會是為我省錢吧?!蔽覀兞?xí)慣于稱西塔冷面店為“大冷”。
“美得你,大鼻涕泡都出來了?!币粋€人甭管喜不喜歡自己的家鄉(xiāng),但他一定喜歡家鄉(xiāng)的食物。我喜歡吃冷面,但必須得是西塔冷面店的冷面,咸口的,吃不慣名氣更大的延吉冷面。韓羽他們早就不吃“大冷”了,說是脹胃、拉肚子,也沒啥營養(yǎng)。
透過一樓大廳明亮的燈光,我看見里面就餐的人不算少,但還沒有多到排長隊的程度,大多是些上了年歲的人。早些年“大冷”是平房,也在這個位置。破舊、殘敗、擁擠,搖搖欲墜,感覺哪個壯漢稍一使勁跺跺腳,都可能房倒屋塌。每天沒開門呢,排隊的人老早就候在那里了。端鍋的抱盆的,騎自行車的開奔馳的。吃一碗冷面得排半個小時的隊。屋子里熱鬧的像一鍋沸騰的粥。劃拳的、吵架的、加塞的,朋友相遇夸張的喊叫聲。偶爾有人為了爭搶一把椅子,大打出手。但這種地方一般不會打大仗,好心人拉拉勸勸,相互給個臺階,也就算了。食客們習(xí)以為常,繼續(xù)談?wù)撝淮驍嗟脑掝},繼續(xù)該吃吃該喝喝。座位就甭想了。只能端碗到外面人行道上去吃,有人站著有人蹲著,個個吃得提哩吐嚕,稀里嘩啦的?!按罄洹钡牡孛嬗肋h濕漉漉的,到處撒得湯湯水水,踩一腳,要么黏黏糊糊,要么打滑,一哧溜。最逗的是一些酒膩子,兜里揣著自帶的小瓶老龍口,風(fēng)雨無阻。他們分工明確,有的負責(zé)占座,有的四處轉(zhuǎn)悠,專門等誰吃剩下的菜,然后大大方方地劃拉到一塊兒堆,拼成一盤,我們管這叫“撿折摞”。老哥幾個圍坐在一起,擼胳膊挽袖子,還客客氣氣地謙讓一番,筷子一點,開喝。個別窮講究的人,非要坐著吃,他們就賣座兒,一次一塊錢。吃完你走人,座位再歸他。那時候一塊錢能買一個拼盤,或三兩散白。有時候“生意”不好,他們就站在椅子上把雙手圍成喇叭狀,扯脖子吆喝。一天算下來,他們喝酒不但不花錢,還略有盈余。這種場面,想想就過癮。那可真是一段令人懷念的時光啊。尤其對于我,這個現(xiàn)在應(yīng)該算來該是半個外地的人。
別人往里走。韓羽拉我,努努下巴,“看看誰來了?”我看見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站在臺階下的陰影里。天有些黑了,但還沒有黑透。大致能看清人的臉的輪廓。我往前跨了一步,那人叼著煙,抖著腿,頭故意側(cè)揚著,望向斜上方的天邊。煙頭的火光在他的臉前一明一暗,感覺他抽得很賣力,像是很希望我認出他。他穿著警察的棉制服,稀疏的幾根長發(fā)在寒風(fēng)中飄搖起來,他不得不慌亂地用手抿一抿。但我還是沒認出他是誰。我唯一能斷定的是熟人。韓羽假裝吐痰,在我耳邊輕聲道:“李響”。
“李響!響哥!”
“哈哈,我就說嘛,剛子怎么可能認不出我呢。”李響撲上來,抱著我使勁晃,兩只毛茸茸的大手在我的臉上又擦又抹,一通胡嚕。
“韓羽,你輸了?!?/p>
“行,你贏了還不行嗎?”韓羽沖我擠擠眼睛。
先進去的人已經(jīng)著急了,等在二樓的樓梯口喊我們快點上去。
“剛子,我來之前跟韓羽打賭,說要是你認不出我,我扭頭就走,這頓飯我不吃了。兄弟,這么多年不見,你在北京混得咋樣???”
“湊合。瞎混唄。”
“說話都一口北京味了?!?/p>
“時間久了。入鄉(xiāng)隨俗。”其實,我還是一口東北話,只不過有點雜。別的地方的人一聽就知道我是東北人,甚至能聽出我的豐城口音。只有豐城的朋友覺得我這是北京話。
“兄弟,你還是那么精神,有派?!崩铐憮哿藫畚业鸟勆蚪q大衣。
“你怎么穿警察的衣服?”他的警察制服沒有警號。我當(dāng)然知道他不是真警察,他甚至是警察的反面。
“警察多威風(fēng)啊。我這輩子最想當(dāng)?shù)木褪蔷?,管人打人,合理合法。咱們從小在社會上混的人,哪個沒被警察收拾過呀?!?/p>
“你耳朵瘸呀,還啰唆。沒聽見上面的人在叫我們?”韓羽在后面踢了李響一腳。
李響這才挎著我的胳膊,噔噔噔,順著樓梯一路小跑。
2
一屋子的人擠擠插插地堵在門前,等我入座。
韓羽讓我坐主座,我謙讓了一番,但還是被他死死地摁了下去。李響想挨我坐,韓羽一擺手,“知道自己啥情況不?”
“知道,知道?!崩铐扅c頭哈腰,后撤一步,拍了拍椅背,“你挨著剛子坐行了吧。”韓羽不客氣地坐下。李響隔著韓羽的后腦勺,一只手的手背擋在嘴巴上,抻脖子,對我小聲說:“現(xiàn)在他們都牛了?!崩铐懙念^靈活地圍著圓桌劃了一圈。
韓羽提議全體起立,敬我一杯?!霸蹅儽戮?,把這杯干了。剩下的,自由發(fā)揮。別讓北京來的尊貴客人看不起我們,嫌咱們粗魯?!?/p>
“我不管,剛子得陪我喝三杯?!?/p>
“你會不會說人話,喝也得你敬剛子啊。人家可是大老遠從首都回來的?!?/p>
“我不管他從哪里回來的。剛子是我兄弟,我是大哥,就得他敬我。對不,剛子?這是道上的規(guī)矩?!?/p>
“當(dāng)然。我敬響哥。”
“你哪那么多廢話。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搞你過去流氓地賴那一套?!表n羽不耐煩了。
“別人我管不了,剛子我了解,講究人兒。不像你們,他是認我這個大哥的。”李響又沖其他人說,“來之前我和韓羽打賭,我說要是剛子認不出我,我轉(zhuǎn)身就走。但人家剛子一眼就認出來了,張口就是一句響哥。叫得我這心里熱乎乎的?!?/p>
“你能不能少說幾句,光聽你一個人白話了。”
我雙手舉杯,杯口比李響的略低,碰了一下。
“兄弟還是這么講規(guī)矩?!崩铐懸伙嫸M。
“慢點,響哥?!?/p>
“大哥的酒量一點不比年輕時候差。就是心臟不太好?!?/p>
“那你更得悠著點了?!?/p>
“頭發(fā)都快掉光了,還吹牛呢?!辈恢勒l插了一句。
“掉頭發(fā)不耽誤喝酒。”李響認真地說。
接著,是第二杯第三杯。
剛放下酒杯,包房的門被人一腳踹開了?!坝謥硪粋€土匪。咱們東北人的光輝形象就是這么被你們糟蹋的?!表n羽搖頭。
是大軍。大軍臉紅撲撲的,大著舌頭說:“我看看,誰來了?”
我站起來。
“剛子,你不夠意思。回來也不咳嗽一聲。還是我打電話聽韓羽說的,我趕緊從別的酒桌上跑過來,就是想見見你,看你變沒變樣兒?!贝筌姏_李響擺擺手,“給我騰個位子?!?/p>
大軍在韓羽旁邊坐下,掏出煙,亮了下牌子,“抽煙。”
我擺手,“一樣?!蔽页榈囊彩擒浿腥A。
“有好戲看了?!表n羽一臉壞笑。
“什么意思?”
韓羽光搖頭,不說話,身體后傾,給我和大軍留出一個說話的空間。
大軍又掏出一盒煙,黃鶴樓1916。打開,抽出一根,遞給我。我只好接了。
“聽說你在北京倒騰古董呢?”
“搞一點。宋瓷。不是唐詩宋詞,是宋代的瓷器?!?/p>
“了不起。以前在一塊兒玩的時候,覺得你跟咱們差不多,也沒啥文化呀。咋一去北京就變了個人呢?!?/p>
“總得吃飯吧。干什么不是干?!蔽以谪S城時跟韓羽一樣,也是在五愛市場倒騰服裝的。我到北京的本意是想換個環(huán)境,繼續(xù)搞服裝,不曾想無意中結(jié)識了一個玩古董的朋友,一下子就迷上了瓷器,尤其喜歡宋瓷。那時候,瓷器不大值錢,這些年節(jié)節(jié)高。也算是逮著了。
煙才抽了幾口,大軍慢悠悠地又掏出一盒煙,還是黃鶴樓1916,這次是短支的。所有的人都會心而笑,桌子上突然安靜下來。大軍自己也笑了。
“你干嗎帶這么多煙出來?”
“這才哪到哪呀?!表n羽說。
“抽著玩唄。”
“你就別掖著藏著了,一次性都掏出來。沒人看你表演,我們還等著喝酒呢?!?/p>
大軍打開抓在手里的小皮包,側(cè)著身,一盒盒把煙擺在桌子上,一字鋪開,又聚攏,墩了墩,碼成一摞?;ɑňG綠,像一手好牌。
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九盒,當(dāng)時就傻眼了。
“你改倒騰煙了?”
“沒有沒有,我就是喜歡買煙。只要是新出來的牌子,我必須買一盒嘗嘗。我這個人你了解,沒啥愛好,不講究吃不講究喝的。但有一條,必須得五十塊錢以上的,低了我看都不看。好抽咱接著買,不好抽就拉倒。”
“每次喝酒都這樣,兜里不揣五盒煙不出門。咱也不知道他咋落的毛病。正好你回來,帶他去北京治治。豐城是治不了了?!表n羽把大軍面前的煙掐在兩只手里,一一扔給桌上的人,分了。
“給剛子留一盒?!?/p>
“痛快點,拿出來。還有最后一盒呢?!表n羽薅他的衣服。
大軍邊躲邊嘿嘿笑,“你怎么知道?”
“你撅尾巴拉幾個糞蛋我都知道?!?/p>
大軍笑瞇瞇地從隔著羊絨衫的襯衣里掏出一盒煙。抓在手里,讓我看,生怕韓羽搶。牌子沒見過?!疤於?。黃山天都。新出的,一般煙店沒賣的,一盒十六支。大揭蓋的?!?/p>
李響把屁股下的椅子向后挪了挪,隔著大軍、韓羽,伸長胳膊,拍拍我的肩膀,“你還記得強子不?高強?!?/p>
“記得呀?!崩铐懞透邚姶蛐∫粔K長大,比我和韓羽、大軍要大些。我們同住在一個軍工企業(yè)家屬院。在那個野蠻生長的年代,我們在校園里拉幫結(jié)派,經(jīng)常跟校內(nèi)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打架,單掐、群架,父母為我們操碎了心。李響作為孩子頭兒替我們擺平了許多事情。我們心甘情愿地跟在他屁股后面瞎混。李響為人大方、和氣,沒大沒小,整天樂呵呵的。高強就不愛搭理我們。那時候,他倆是社會閑散人員,打架敢玩命,出生入死,同去同歸。李響人高馬大,沖鋒在前,高強緊隨其后。每次頭破血流鼻青臉腫的都是李響,不是被砍的,就是被拳頭撇子打的。高強的臉清清爽爽,還越長越白嫩。兩人漸漸打出了名號。想當(dāng)年,李響也轟轟烈烈過。但社會人兒提到他倆名字的時候,總是說高強如何如何智勇雙全。兩人因為打架進了監(jiān)獄,李響判了五年,高強判三年。高強出來后在海鮮批發(fā)市場規(guī)規(guī)矩矩地賣起了魚,等李響一放出來,兩人又重操舊業(yè),經(jīng)過一番廝殺,占領(lǐng)了海鮮市場,專門收業(yè)主的保護費。政府打擊“欺行霸市”時,兩人出去避了一陣風(fēng)頭。高強開了家洗浴中心,李響賺的錢卻扔在了豐城剛時興的“帕斯機”上,欠了一屁股債的他只能給高強打工看場子。后來因與同行爭搶生意,李響用刀子捅傷了對方,又被判了五年。時光荏苒。李響出來后,我只見過他一次,是他帶父母逛五愛市場,偶然遇見我,那時候他才三十郎當(dāng)歲,卻在監(jiān)獄里度過了十年的光陰。我念舊情,給了他和他父母,每人一條過季的褲子,沒收錢。李響覺得在父母面前很有面子。之后不久,我去了北京,再沒聽過李響的消息。一晃,過去快二十年了。
“死了?!?/p>
“什么時候?”
“有幾年了。你沒聽說?”
我搖搖頭。
這些年我很少回來,除了給父母掃墓。父母不在是一個原因,其次是這座曾經(jīng)被稱為共和國長子的重工業(yè)城市,如今死氣沉沉,一副沒心沒肺、倒驢不倒架的德行。還容不得別人的半句批評,無論是這座城市還是這里的人。是真跟你拍桌子急眼。“你忘本了”“不就是去個破北京嘛,有啥了不起的。要是去了美國,你連家恐怕都不認識了”“記住,是這里的黑山白水養(yǎng)育了你”。真是想想就讓人泄氣。畢竟我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感情還是有的。故鄉(xiāng)像是埋在你體內(nèi)的一根刺,稍有剮蹭就會刺痛你一下,有時不太疼,像是小小的提醒,有時刺得人鉆心的疼痛。每次回來,都是韓羽開車去火車站接我,陪我到回龍崗墓地掃墓。事先他在后備廂里準備好紙錢兒、紙房子、花籃,應(yīng)季的水果,切好的香腸,現(xiàn)炒的雞蛋,還有啤酒白酒和飲料??芍^一應(yīng)俱全。每次都是他搶著把東西在墓碑前擺好,嘴里念念有詞,“大叔大嬸,小剛從北京特意回來看你們了。還有我,你大侄子韓羽。你們在那邊生活得怎么樣???錢又給你們捎來了,比去年多了一倍。房子也換別墅了,更寬敞了,保證足夠你們老兩口住的。缺啥就給小剛托個夢。他忙回不來,我給你們送。我也是你們二老看著長大的?!彼倪@番話,如果不是在我父母墓地說,我會控制不住笑出聲的。然后,他又是作揖又是磕頭,我在后面也不得不學(xué)著他的樣子做。弄得他像我父母的親兒子,我倒是像個大侄子。我?guī)状卧谒_車的路上,暗示他到了之后,只需在車里等我。我一個人去墓地靜靜地坐一會兒,抽兩根煙,跟父母說說悄悄話。但韓羽根本聽不進去。好像我在跟他外道。但打心眼里,我還是感謝他東北人慣有的熱心腸。所以,盡管我多次想過回來后,自己打車去回龍崗,到最后都放棄了。
之后我去姐姐家打個照面,晚上出來跟韓羽他們喝頓酒,第二天一早走人。來喝酒的多是我倆在五愛市場做生意時期的朋友,一塊長大的老朋友少之又少。韓羽善交際。他的家人及生意上的朋友去北京玩,吃住行都是我負責(zé)接待。為此,韓羽對我心存感激。社會上打打殺殺的事情我早就不愛聽了,沒興趣。他也不提。按照韓羽的理論,“只有混得不好的人,才喜歡回憶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我們要向前看。我們的希望在未來。”雖然他是笑嘻嘻說的,像開玩笑,但我知道他是認真的。骨子里韓羽對沒錢的人是瞧不起的。有老朋友去北京玩或辦事跟他要我的電話號,他不給,說是為了“保護我”免受打擾。只是這幾年,服裝生意每況愈下,他閑著實在沒事干,才重又跟老朋友聚在一起喝喝酒,打打牌,以消磨時間。
“你知道我跟他后來掰了吧?”
我搖頭。
“當(dāng)時在豐城轟動老大了?!崩铐懘蟾乓詾樗氖氯澜鐭o人不知,起碼認識他的人得知道?!八庾龃罅耍恪刨J’,就是放高利貸。那年我們一塊長大的老朋友過年聚會,就因為我喊了他一聲強子,沒叫他高總,他當(dāng)著大家伙的面,抬手給了我兩嘴巴。我像個傻子似的,當(dāng)時就愣了。大家伙趁我沒反應(yīng)過來,趕緊把我拉走了。我知道他早就看我不順眼了,想開我。他這人特別記仇。說來話長,有一次我和他陪客戶喝咖啡。我說我喝不慣,就那么一小盅五十塊錢,我一口氣能喝十杯。我想在旁邊等他們。我是好心,是為他省錢。他卻急了。當(dāng)著客戶的面叫來十杯咖啡,倒在一個玻璃杯里,讓我干了。干就干唄。他還較勁,十杯十杯,要了五回,把我當(dāng)場就喝吐了。他嫌我土老帽,落伍了,出去給他掉價。我懂。我啥不明白啊?!?/p>
大軍張羅大家舉杯。
李響匆匆干了一杯,屁股還沒坐穩(wěn),又拍我的肩膀,“我回到家人就‘堆’了。我這人沒啥文化,不會形容我當(dāng)時的心情。反正老難受了。就是‘抽抽’了。按說以我的脾氣,回過神來,肯定得返回去跟他拼命啊。但沒有。哥們倒頭就睡。就像他那兩巴掌把我打出腦震蕩了。兄弟,實話跟你說吧,就是從那天起,我的性格徹底變了。別人不愛搭理我,瞧不起我,我都不在乎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沒幾天,高強就被人弄死了,是被跟他借高利貸的人。高強太黑了,吃肉不吐骨頭。那個人別說本金,光利息都還不起。他天天去逼債,威脅要綁架人家的兒子,他把人逼急了。他帶的兩個小年輕的保鏢,嚇得當(dāng)場就給人跪下了。人家說沒你們事,滾蛋!是開槍,三槍,全奔太陽穴去的。老天爺是公平的。咱倆一塊堆兒長大,你發(fā)財了,牛了。但怎么樣,四十歲不到就死了。我混得不行,但我好賴還活著,還喘氣呢。咱中國人不是有一句老話嘛,好死還不如賴活著呢。何況他是暴死。我比他強。我現(xiàn)在活的都是賺的。知足了。”
韓羽捅我后背。我轉(zhuǎn)過頭,看見大軍慢悠悠地掏出一個筆記本,平攤在桌子上的iphone7旁邊。那個筆記本款式陳舊,頁紙泛黃,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電話號碼。大軍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吐了口唾沫,不緊不慢,一頁頁地翻。
“你這是干什么?”
“查人,打電話?!?/p>
“你拿這么先進的手機,沒有通訊錄嗎?”
“當(dāng)然有。什么手機沒有通訊錄呢。這我還不知道?!?/p>
“那,你干嗎不把電話號存在手機里?”我被大軍搞糊涂了。
“我不放心。我的手機總丟?!?/p>
“你把通訊錄存云端不就完了嗎。再說了,誰敢保證你的筆記本不丟呢?”
“從來沒丟過。我都是用到不能用了,才換本新的。我買的筆記本都是純牛皮的?!?/p>
“?!寥伺渑!凉P記本?!表n羽取笑大軍。
“那你買這么貴的蘋果手機平時干什么用?”
“打電話呀。短信我都不會發(fā)。我沒有微信沒有微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會拼音,字也不認識幾個?!蔽疑磉叺拇_有同學(xué)不會拼音,報紙都讀不下來。其中不乏女同學(xué)。
“長見識?!蔽覜_他豎大拇指。
“喂,對,是我,你軍哥。給我按最高規(guī)格辦。三個八的包房給我留著,弄禿嚕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二十分鐘后到?!贝筌娐槔厥掌痣娫挘白?,唱會兒歌去。我‘開鋪’?!薄伴_鋪”是請客的意思。
“還有節(jié)目呢?!表n羽出門前大聲對我說。
“大軍現(xiàn)在干什么呢?挺有錢吶。”我在豐城的時候,大軍是個閑人,仗著是家里的獨子,沒錢就跟父母伸手。倒是從不缺錢。
“這些年他什么都干過,就是沒掙過錢。開飯店,開超市,開洗頭房,開歌廳,開啥賠啥?!?/p>
“那他還有錢這么‘造’?”
“他媳婦厲害呀?!?/p>
“做什么買賣的?”
“旱澇保收的買賣?!?/p>
3
漫天的大雪,劈頭蓋臉地吹打著我們的臉頰。如果說我最愛吃的是家鄉(xiāng)的冷面,那么,我最喜歡的天氣就是這棉花糖似的雪花了。我們開兩輛車穿越整座城市,一直奔東。路況越來越糟,一直開到遙遠如天邊的六臺子。四周一片曠野,只有一棟孤零零的二層小樓,戳在那兒。我記得這里過去叫工人村,有十幾家上萬人的大企業(yè)聚集于此。那些耳熟能詳?shù)墓S當(dāng)年都在全國同行業(yè)排名第一,甚至是亞洲第一。早晚上下班高峰,人烏泱烏泱的。那時候,他們還叫工人老大哥,人手一只鐵飯碗,撐不著,但絕對餓不死。如今早已廢棄或搬遷,拆得毛都不剩了。工作多年的產(chǎn)業(yè)工人發(fā)個三萬兩萬就打發(fā)回家了,讓他們自生自滅。擺地攤、拉腳、開小賣店,成了他們再就業(yè)的第一選擇,也可能是唯一的選擇。就這也不得消停,是個戴大蓋帽的就吃拿卡要,處處找你的毛病。早些年劉歡有一首歌叫《從頭再來》,每天早晨在央視東方時空準時播放,就是專門為他們加油打氣的。但是,下崗工人并不買賬,罵他,從頭再來,從你媽個頭再來。四五十歲了怎么從頭再來,你再來個試試。合起伙來騙我們。
月明如洗。霓虹燈昏暗,像電力不足。勉強能看清“百樂門”三個大字。我下車往里走,大軍攔住我,迎空打了個清脆的響指。突然歌廳霓虹璀璨,大門敞開,一群穿著羽絨服、軍大衣的女孩子呼啦啦地跑出來,手里舉著塑料花,腿都光著,白花花一片。她們訓(xùn)練有素,自動排成兩列。緊接著,兩個小伙子把一卷紅地毯刷地一甩,鋪開,直鋪到我的腳下。大軍抻了抻半大的黑色貂皮大敞,鄭重地沖我一伸手,半彎腰,做了個夸張的“請”的手勢。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孩兒們好!”
“老、板、好!”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禮炮齊鳴。一條條花花綠綠的彩帶在空中飄散,灑落在我們的頭上、地上。艷俗的色彩與周遭空曠、凋敝的氣息極為和諧,像不分彼此的老友。一共二十一響。
“知道吧,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出訪最高的接待規(guī)格,就是二十一響禮炮?!贝筌姷脑捯粑绰?,小姐們已經(jīng)凍得受不了了,呼啦一下,聚集在我和大軍的身旁,簇擁著我們,幾乎是連推帶搡把我們往樓里趕。
“發(fā)錢,發(fā)錢?!毙〗銈儼汛筌妵谥虚g。
大軍雙手高舉,笑瞇瞇的,“別急,排好隊,一個一個來呀。每個人都有份?!贝筌娛掷镞晦n票,刷刷刷,發(fā)給每個小姐一張。
“他這是圖什么呢?大軍腦子沒出問題吧?”
“他比鬼都精,十個猴不換。就好這口兒。平時我們想讓他請頓飯,門兒都沒有?!?/p>
我們來到三個八包房坐下,大軍給每個人安排了一個小姐?!按筌?,還有我呢。”李響焦急地指著自己的胸口。
“你這次就算了?!?/p>
“找一個吧。響哥怎么說也是面子人兒。”我替李響說情。
“我不是舍不得錢。每次給他找,他就知道跟人家講他的光榮歷史,嘟嘟囔囔,磨磨唧唧。不聽還不行,用胳膊卡人家脖子。小姐嫌他有口臭。就是剛才給你講的那一套,都聽膩了。小姐怕死他了,寧可不賺他的那份錢?!?/p>
“我保證這回什么都不說。光唱歌。”李響啪地一個立正,給大軍行了個軍禮。
大軍故意叫了個胖丫頭,坐在大軍身邊。我們分別和自己的小姐擲骰子賭酒喝。李響手握麥克風(fēng),很有尊嚴地與陪他的小姐保持著一拳的距離。他點的是王杰的《英雄淚》?!霸评锶?,風(fēng)里來,帶著一身的塵埃,心也傷,情也冷,淚也干。悲也好,喜也好,命運有誰能知道,夢一場,是非恩怨,隨風(fēng)飄?!崩铐懙难劾镉砍鰷啙岬臏I光,當(dāng)他唱到“……回首天已黃昏,有誰在乎我,英雄淚。”眼淚漸漸變得清亮。我想起一首叫《閃亮的日子》的歌。這樣的淚水,只有經(jīng)歷過閃亮的日子的人才會有。憑良心說,李響唱得很好,感情充沛,聲音沙啞、滄桑,但沒有人鼓掌,甚至沒有人看他一眼,包括那個一臉蠢相的胖丫頭。
房門被人一腳踹開了,女人進屋就沖大軍破口大罵,“你不是說在陪你北京來的尊貴客人吃飯呢嗎?你騙誰呀!”
“嫂子,你先坐下消消氣。你們兩口子都是啥毛病,大軍進飯店踹門,你進歌廳踹門?!表n羽起身擋在兩人中間。
“韓羽你別轉(zhuǎn)移話題,你也不是什么好鳥。等我哪天告訴你媳婦,說你在外面找小姐?!?/p>
“我媳婦每個月給我任務(wù),必須得找五個小姐。我這個月還沒完成指標呢?!?/p>
大軍媳婦薅住大軍的耳朵,“說,今天誰請客?”
“韓羽、韓羽?!?/p>
“韓羽,你就在這種破地方,招待北京的尊貴客人啊。咋不去‘萬豪’呢?這里的小姐兩個都沒有我那里一個貴。你可真會省錢?!?/p>
“你少說兩句行不?”
“怎么,嫌我這個當(dāng)媽咪的老婆給你掉價呀。你少在外面裝大尾巴狼。你吃的喝的哪一樣不是老娘我辛辛苦苦熬夜掙出來的。”
“你快回家吧。你不出來抓我,不就不用熬這么晚了嗎?”
“我偏不。韓羽,你覺得我陪你這個北京來的尊貴客人怎么樣?”
“大軍同意你就陪唄?!?/p>
“他憑什么不同意,但你得給錢吶。我可不能白跑一趟?!闭f完,大軍媳婦一屁股在我身邊坐下,“來來來,北京的尊貴客人,小妹兒敬你三杯?!睎|北話妹字帶兒化音。
“這不亂套了嗎?咱們最好別開這種玩笑。”
“你讓她坐你那吧。她肯定是在‘萬豪’喝多了,跑這來撒酒瘋呢?!?/p>
“點一首《因為愛情》。大軍,你倆唱第一段,我和你北京的尊貴客人唱第二段。咱們PK一把。”
“唱就唱,誰怕誰呀?!?/p>
大軍和他的小姐站在大屏幕的一側(cè),我和大軍媳婦站在另一側(cè)。我們都是手拉手,頭挨頭,動作親昵,深情款款。我覺得這個場面很荒誕,但又不得不配合這種荒誕。
韓羽忙著給小姐們發(fā)錢,每人兩百。大軍的媳婦伸手搶了五百,“我得按‘萬豪’的小姐價結(jié)?!?/p>
4
大家在百樂門歌廳前分手告別。韓羽看了看手表,“我得上行了。現(xiàn)在三點半,正好。你去哪休息一會兒,你不是八點多回北京的火車嗎?”五愛服裝批發(fā)市場早晨四點鐘開門,下午兩點下行。一貫如此。
“不用管我,你趕緊忙吧?!?/p>
“我領(lǐng)剛子去洗浴。再瞇一小覺。時間也就差不多了?!崩铐懻f。
大軍媳婦給了我一個擁抱,“尊貴的北京客人,下次回來我請你吃飯?!?/p>
“你饒了我吧,你不吃了我就不錯了。”
“有時間我去北京找你玩?!贝筌娬f。
“沒問題。提前聯(lián)系?!蔽液痛筌娢帐?。
“你就知道玩。你就不能說去北京談生意呀?!?/p>
大軍兩口子摟脖抱腰,開著寶馬X1飛馳而去。
我和李響打車去了一家洗浴中心。
服務(wù)臺的女服務(wù)員讓我們出示身份證。我遞給她。李響拉著我往里走。保安攔住李響。“我還用身份證?你不認識我嗎?我是這里的元老,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建的?!?/p>
“認識也不行。公安局最近查的嚴,老板說了,甭管誰,沒有身份證一律不讓進。我也是聽吆喝的,你別難為我?!?/p>
“不給我面子?”
“不是。對不起。”
“剛子,你先進去?!?/p>
我很困,想趕緊洗個熱水澡,睡一覺。剛換完衣服,就聽見大廳里傳來噼里啪啦的打斗聲。我光著屁股披著浴袍趕緊跑出去,李響已經(jīng)被幾個保安打得蜷縮在角落里,鼻子在流血,眼眶青腫。大堂經(jīng)理從辦公室出來,“這不是李響嗎?誤會誤會?!苯?jīng)理和我扶李響起來。我要帶他去醫(yī)院檢查。經(jīng)理說,“這點小傷對李響這種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不算什么,就不用去看病了,好嘛李響?!苯?jīng)理幫李響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沒大事。
“聽著,以后我到你家洗澡免費,好使不?”
“好使。誰不好使你也好使啊?!?/p>
“算了,剛子,我們進去洗澡。時間不多了。”
沖完澡,我剛躺在大堂的沙發(fā)上?!皠傋?,吃飯的時候,我聽你說,你在搞瓷器生意。我想起來我家有個花瓶,是祖?zhèn)鞯?,就多留了個心眼,想在你走之前去我家看看。我爺爺是大資本家,開紗廠的,廠子里有一千來號人呢,解放不久被槍斃了。這個花瓶是我奶奶的寶貝。一直藏在大衣柜的底層,不讓我們看。我奶奶是喝酒喝死的,走得很突然?!?/p>
這類故事我聽得耳朵都磨出繭子了。我不想浪費時間。
“去看看吧,求你了,剛子。就看一眼?!崩铐懙囊桓种阜€(wěn)穩(wěn)地立在我的眼前,一動不動。
“不睡了,穿衣服。走?!?/p>
我們的出租車開進大軍家所在的院子里。天亮了。周圍樓房殘破的墻壁上寫滿了大大的“拆”字,墻根下堆滿了卸下的門框、窗框,臟污的窗玻璃在白慘慘的晨光中,反射著凄涼、陰冷的光。殘雪泥濘,垃圾隨處可見,泛著一陣陣熏人的臭氣。院子里靜悄悄的,死一般沉寂。許多住戶已經(jīng)搬走了,剩下的可能條件暫時還沒有談妥。
大軍家在一樓,開了個小賣店。
我們推門走進去。柜臺的玻璃有裂紋,用透明膠粘成一道閃電的形狀,往里一步,是張床。床上躺著一個人,頭蒙在被子里,感覺身體是蜷縮的。屋子里彌漫著濃烈的中藥氣味。
“我媳婦。”
被子里的頭探出來,“出去瘋夠了。”
“我朋友剛子。”
“你什么時候有過朋友,全是假的,騙子?!?/p>
“你別胡說啊,剛子可是好人。地地道道的好人?!?/p>
“我怎么看不出他像好人。”
“那是你常年躺著不出屋,眼神有毛病了?!崩铐懹行擂?。
“我看他比誰都狡猾、陰險。別看他長得斯斯文文,其實一肚子的壞水。你騙不了我?!蹦穷w亂蓬蓬的頭慢慢抬起來,掛著眼屎的眼睛直視著我,一眼不眨。如果李響不說,我會以為她是李響的媽。盡管李響長得并不年輕,尤其是快謝頂?shù)哪X瓜子。她病病歪歪的樣子,看著有點惡心。但人好像在哪里見過。
一個細高帥氣的少年端著碗中藥,用頭拱開門簾,從廚房里走出來。脖子上還搭了條濕漉漉的毛巾?!皟鹤?,叫剛叔?!?/p>
“剛叔好。”少年很有禮貌。但看上去平時應(yīng)該是個不大愛說話的孩子。
李響擺頭,示意我跟他進臥室。
“我兒子小伙兒長得‘透亮’吧。省藝校挑他去學(xué)京劇,不花咱家一分錢,免費。人家不去,非要學(xué)唱歌,以后要當(dāng)歌星。說賺了大錢好給他媽治病,給我和他媽買大房子?!?/p>
我坐在床上抽煙。
李響撅著屁股在床底下鼓搗半天。搬出來一個報紙包著的花瓶。報紙被他撕巴撕巴扔在地上。一打眼兒,我的心就突突直跳。我舉著花瓶,掏出隨身攜帶的強光手電,瞇著眼睛仔細看了又看?;ㄆ渴乔喟咨?,釉層滋潤,線條流暢,表面呈冰片紋。器口上揚,邊沿尖薄?;痉纤未俑G琮式瓶的特質(zhì)。
“我怎么看嫂子有點面熟?”
“哎呀,我想起來了,你們是同學(xué)呀。一個班的,李淑賢。”
天哪!李淑賢,我太認識她了。我們小時候叫她臭咸魚。她人長得一般。上初中之前,她學(xué)習(xí)是我們學(xué)年組不可撼動的第一名。老師天天讓我們以她為榜樣。我們恨透了她。后來不知怎么學(xué)習(xí)突然不行了。一落千丈。只半個學(xué)期就淹沒在了汪洋大海里。但人卻出落得亭亭玉立,胸脯鼓鼓囊囊,上躥下跳的。許多高年級的學(xué)生為了她大打出手。她今天跟這個明天跟那個,總是換男朋友,比男同學(xué)換女朋友都勤。她是我看到的同學(xué)里面最早抽煙的女生,她抽煙的樣子很迷人,像電影里的女特務(wù)。燙頭發(fā)簾、穿紅裙子、罵臟話,我學(xué)生時代有關(guān)女生的第一,幾乎無不是來自于她。她還被送進過工讀學(xué)校待了一年。畢業(yè)后,我知道她在冶煉廠對面的副食商店賣水果。有一次我騎車路過,看見她,穿著半新不舊的白大褂,懶洋洋地坐在柜臺后面,像個中年婦女。我停下自行車,遠遠地看著她,抽了根煙。好像還有點傷感。在我心里她的經(jīng)歷就像一個傳奇,包括她現(xiàn)在躺在床上病歪歪的樣子,都是她傳奇的一部分。
“嫂子得的什么???”
“肺病。有幾年了。她的單位就在冶煉廠旁邊。你記得冶煉廠的那個大煙囪嗎?那是咱們豐城的標志性建筑。當(dāng)年我們以此為榮,誰知道那是個定時炸彈。冶煉廠得肺病肺癌的老鼻子人了。許多人年紀輕輕說沒就沒了,具體多少人咱不知道,工廠都倒閉好多年了。沒有人告訴你那個大煙囪冒的煙有毒,是劇毒。那時候工人叫主人翁,但也就是嘴上說說。但也比現(xiàn)在強,現(xiàn)在直接叫你傻逼?!崩铐憞@了口氣,“那個地址蓋了高樓,建了小區(qū),住滿了人。也不知道那里的土地有沒有毒。反正不關(guān)咱啥事。愛死死吧?!?/p>
“嫂子的病得抓緊治啊?!?/p>
“哪有錢吶。”李響點了根煙,“剛子,咱們說正經(jīng)的,你別老打岔。你覺得這個花瓶怎么樣,有點來歷沒?”
“年代不太看得出來,但還不錯。不錯?!?/p>
“值多少錢?”
“說不好。你可以讓別人也看看?!?/p>
“我不相信別人,就信你。你說值多少錢就值多少錢。”
“拿不準的東西,我不好開價。”
“要是實在不值錢你就帶走吧。放我這也是放著,沒用。過些日子動遷搬家,指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踢碎了。”
“那你覺得我出多少錢合適?”
“隨便,咱倆是‘鐵子’,你看著給?!薄拌F子”在東北話里是好朋友的意思。
“三千。一口價?!?/p>
“好,好好?!?/p>
我數(shù)出三千塊錢,李響接了。我猶豫了一下,又點出一千塊錢,“這個是給嫂子看病的。算是兄弟的一點表示?!?/p>
“那怎么行。”
“拿著吧。都是朋友,別客氣。我真得走了。不然趕不上火車了。”
“我送你。”
“不用。你快睡覺吧,熬一宿了。”
“我不睡,興奮,睡不著。這些錢對你們可能不算什么,對我,就是救命。還有就是,我又找回了一個朋友。謝謝你啊,剛子。豐城的朋友都是墻頭草,只認錢不認人。過去人講義氣,別人會高你看一眼,沖你豎大拇指。現(xiàn)在叫你‘蒙頭人兒’。還是你夠意思。出去見過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樣?!?/p>
李響用報紙把花瓶重新包起來。
“用不用找個紙殼箱子裝起來?”
“就這么拎著吧。無所謂?!?/p>
“那,我?guī)湍懔??!?/p>
“我自己來?!?/p>
“剛子,你可別賣賠了。這事給你添麻煩了。”
“不麻煩。”
我倆打車到了豐城北站。李響堅定地付了車錢。我過安檢,沖他揮手。李響突然隔著柵欄扔過來一個塑料袋。是一條煙,中華。“剛子,里面只有三盒中華,剩下的是玉溪。小賣店早就不上貨了,馬上動遷,正抖落貨底子呢。只能給你臨時湊一條。你千萬別挑大哥理呀?!?/p>
“謝謝了,響哥?!?/p>
李響的眼里閃著淚花,一只大手大幅度地揮動著,“好兄弟,下次回來一定提前告訴大哥一聲,我在家里請你吃飯。??!”
我的眼里涌出一股溫?zé)?,身體有些搖晃,捧著花瓶的雙手卻抓得更穩(wěn)了。這是我從事瓷器生意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危險無處不在,我必須小心翼翼。
作者簡介
藍石,在《今天》《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芙蓉》《大家》《青年文學(xué)》等發(fā)表過大量中短篇小說,部分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著有長篇小說《兜比臉干凈》《愛誰誰》《那么那么遙遠的青春》《中年期》。首部長篇小說《兜比臉干凈》甫一出版即被《長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同時全文轉(zhuǎn)載,被稱為“中國新時期第一部為個體戶作傳的長篇小說。2016年出版的《中年期》再次被《長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F(xiàn)居北京,自由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