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4期|劉萌萌:綠火焰
有些歪斜的木門扇敞開著,門后的蜂窩煤爐灶兀自青煙裊裊。詩意的蝴蝶未嘗在日常家務(wù)中耽留片刻。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使用過蜂窩煤爐灶的人民,鼻孔、喉嚨和呼吸道深處,仍彌漫著清晰而邈遠的煤煙記憶。母親將濕漉漉的毛巾掩住口鼻,有時干脆捂上一只口罩,可還是禁不住陣陣咳嗽,一頓一頓的胸腔發(fā)出“空、空、空”的共鳴音,讓人想起滾動、跳躍在寒風中的水桶。母親瞇合的眼睛浮著一道一道的紅血絲。她用力扯下口罩,把頭伸向門外料峭的春寒,猛吸幾大口空氣。這時候,那只扁圓的玻璃魚缸再次浮現(xiàn)出來。兩尾金魚一紅一黑,在清水中活潑嬉戲,搖頭擺尾煞是愜意,紗裙般飄拂的尾翼似搖似曳。然而,神仙似的美麗物種也難免遭遇尷尬——未及換新的水不僅僅污濁,更不能提供足夠魚類存活下去的氧氣。二魚直立水中,探出水面勉力呼吸的窘態(tài),與爐灶前的母親一般無二。
說到這兒,我得解釋一下——悶火,這項考驗技術(shù)的手藝活兒。人出去了,熊熊的爐火還在燃著,多么愚蠢的浪費。點燃爐灶,不光手續(xù)麻煩,消耗劈柴和引柴,還有煤煙從爐桶中洶涌流出,瞬息彌漫灶間,把院落圍箍得水泄不通。彌漫的硝煙營造出戰(zhàn)火剛剛平息的戰(zhàn)場。古人說,窮則變,變則通。出神入化的悶火技藝就這樣摸索出來。悶下的火焰像一個枯澀木訥的人,有些呆頭呆腦,有些回不過神兒,懨懨地快要睡去,黏滯的眼皮兒睜開一下,又垂下去?;鹈缥⑷?,躲在煤心兒溫溫地烘著,煤黑得深沉,仿佛跌入暗夜的思考或睡眠。如何不溫不火恰到好處?此中便有技巧。蜂窩煤十二孔眼,又紅又亮,略微“過勁”也不怕,那通紅覆著微微的白,紅的如隔著簾櫳的燭火,白的像遠山積雪的反光,這便是“火底”?;鸬咨希聊男旅河幸粡埧酥频暮谀樋?,雀躍的心底叫喊出無數(shù)金色的小星星——一爐未來時態(tài)的火焰應(yīng)運而生。技術(shù)隨之產(chǎn)生:所添的新煤須得錯開火底。上下一線,火苗呼呼猛躥,轉(zhuǎn)瞬燃盡,像一個熱烈的人輕易耗盡了一生。關(guān)鍵在于十二個孔眼錯落巧妙。母親說,紋絲不透,爐火必將悶死,悶死的爐火沒得救。一線縫隙貴在有無之間,窩在煤心的小火,睡得嬰兒般香甜又寧謐。捅開爐子,火芽“呼呼”地躥上來,紅亮亮的十二孔“蜂窩”,似天邊燒著的晚霞,又好像一把大火點燃了星辰。
陳姨臉上笑紋微漾,站在散去的煤煙里。煤是黑的,臟的,小小的顆粒,粘覆于皮膚和發(fā)絲。薄薄的煙卻是好看的,青灰的,像一匹云緞,在陳姨的周圍虛虛地纏裹,繚繞,宛若天成的披肩游動著,從圓潤的腰身間紛紛斜披下來。陳姨換下廠里的勞動布工作服,頂著墨菊似的鬈發(fā)。撫觸萬物的曦光自背后剪裁出恰好的身形。這樣的陳姨,是一面明鏡似的湖泊,我分明從中窺見了母親的倒影。鏡中的母親擺脫煤與火的較量和糾纏,一尾美麗的魚兒,遵從天性的指引,沿著水的流向,游弋著夢也似的裙裾,悄悄地劃遠了。
水泥廠的天空下著一層又一層細密的雨,不被肉眼察覺的灰色微粒,卻是更真實的雨滴,把一個人防不勝防的生活拖至泥濘的境地。遠處機器的轟鳴讓人坐立不安,因了這種日復(fù)一日、穿透骨子的折磨,用鋼鐵巨獸來形容,并無不實的成分。塵粉覆蓋的地表,樹木的枝條,無物的天空,麻雀和喜鵲的叫聲,隨處蒙著水泥的灰調(diào)子。兩個車把的手推車已不多見,推上它,恍惚回到原始的同類中間,調(diào)動緊張的肌肉,憑借一身蠻力和巧勁兒,小山似的水泥成功運上斜坡。攤散開的礦砂鋪了一地,無數(shù)根銀針在陽光下閃耀。男人女人或站或坐,躲在樹蔭下歇煙兒,球磨機的隆隆轟鳴中,隱隱傳來粗糲的哄笑,間雜紛亂的爭執(zhí)。爭執(zhí)有時升級為粗口對壘,拳腳的短兵相接……灰色的精靈從頭頂和四面八方吹落。時間的韻腳摻雜其間,縝密、依稀。帶有陳年氣息的蛻皮,從眾人的身上、恍如夢中的臉上、運轉(zhuǎn)的機械上、領(lǐng)導叫嚷指責不停碰撞的唇上,悄然脫落。空氣中彌漫著石灰的熱辣味道。陽光落上樹的枝條、浮塵的地面、堅固的圍墻,照亮慌張的小人物和廠長深水般的臉。雨水如霧沼。傾斜的線條,匯聚成濕淋淋的鞭子,抽打著陀螺般的腳步。他們混淆在彼此的眉目里,共同的境遇讓這些人無論彼此。風從地上、天空、四面八方吹刮而來,高塔似的煙囪里爬出抖抖索索的長煙,仿佛女人腦后的一把凌亂。漫長的勞動和短暫的休息當中,沉穩(wěn)而靜默的流逝從未停止?;貞浿械膹S院像一只灰色的、裝滿黏稠液體的鉛桶,反映著飄忽而迷蒙的光。時間和水泥如膠似漆,相互糾纏卻又在暗中相互抵抗。仿佛作為補償,越過這一切,灰色的沙漠中呈現(xiàn)一片一片情感的綠洲。
作為重要而盛大的節(jié)日,春節(jié)的情味最是濃厚。這當兒,不光是探訪親戚,朋友也要往來走動。小年的頭一天,陳姨晌午就來了,懷里抱著驚慌的黃母雞。在當?shù)兀u和魚是過年時必備的菜肴。雞乃吉,魚者,有余也。過年嘛,誰不討個吉利的彩頭?正如歌里唱的,“櫻桃好吃樹難栽”。市場里殺雞宰鵝的腥膻氣令母親躲避不及。那些裝在塑料袋里或用一根繩系住雙腳的活蹦亂跳的生鮮多由父親采買。大刀闊斧的父親只需一盆溫水,刀剪齊下,轉(zhuǎn)眼拾掇干凈,光潔的瓷盤或瓷盆盛了,竟是天成的藝術(shù)品。母親手無縛雞之力,哪怕一只縛好的雞,她照樣徒喚奈何。她不敢殺生,怕見血,有一回手中提著菜刀,哆哩哆嗦,閉上兩眼,氣沉丹田好久,終是使不下那一刀。
母雞的雙翅被熟練地攏起。陳姨的手左右翻飛著,老道地拔去頸上的雞毛。陳姨像一個貨真價實的屠戶,操起家伙,白亮亮的刀刃對準雞脖子飛快地抹下去。出乎意料,她面對的,實在是一只充滿抗爭精神、不甘就戮的雞,撲騰著翅膀,搖搖晃晃從她的手下掙脫出來,滿院子連飛帶跳。陳姨一個箭步?jīng)_上前,抓牢雞的兩翅——這女人不著急補刀,卻騰出一只手來,對準母雞莫須有的臉頰左右開弓,噼里啪啦一頓耳光。陳姨屠雞的經(jīng)歷令人眼界大開,女丈夫的潑辣作風讓人過目難忘。記憶中,有關(guān)母雞的印象反而極其模糊,似乎連同那調(diào)和了作料的肉質(zhì)的噴香,一同消化在我熱愛葷腥、清湯寡水的腸胃里。
物資匱乏的年代,人們愿意以饋贈禮物的方式表達內(nèi)心的親近。柔滑的兔毛手套,是生料車間那個胖嘟嘟的女工送來的,她還提著一籃新收的花生。紅臉頰的郭姓男工送來欲滴的紫葡萄,汁液的清甜一個多月在舌尖纏綿不去。自來水管道和紅磚頭壘砌的花院墻,則殘留有幾位愣頭青男工粗糙手掌上的余溫……新婚不久的陳姓女工,騎著嶄新的鳳凰自行車接我去她家里享受豐盛的午餐,席間那道濃釅的“心里美”蘿卜湯汁,從齒間直沁心脾,尋常的一天因而漂染上桃花瓣的顏色……有些人,隨著時間遠去,消失在彼此的視線里。有一些人,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在漫長的一生中,結(jié)下穩(wěn)固的情誼。更多的,則是一種時斷時續(xù)的聯(lián)系,年節(jié)時致以問候,打問一下近況,重又沉沒在彼此的生活里。
即便進入晚年,陳姨不再頻繁出入于我們的生活,偶爾談及往事,母親仍不忘大加贊美——是的,陳姨對于時間的拿捏到了精確的地步。她的到來,不比約定早一分,也不會遲一秒。可貴的品質(zhì),在回憶中源源地散發(fā)出金子的光芒。是啊,昏暗的廂房里,時間比任何地方都來得寶貴。母親騎上自行車,風一樣消失在門外的街道上,她飛駛的身影,掠過紛紛閃倒的楊樹、槐樹,房屋,三五成群的行人,箭矢般射往水泥廠那扇鐵灰色的大門。我放學回到家里,饑餓的肚腹開始“咕嚕?!钡睾魡?,門外忽然響起的車鈴悅耳地提醒我,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十二點半。母親麻利地脫下外衣,系上圍裙。在廚房,弓下斯文的腰身,撅起有辱斯文的屁股,揎拳捋袖,捅爐子,洗菜切菜,淘米,蔥絲蒜末在熱油中爆出吱吱啦啦的漣漪……細密的油煙騰起。迷蒙的薄霧,落上烏黑的發(fā)絲,碎花襯領(lǐng),沒有一條皺紋的額頭,陳舊而斑駁的家具上。飄浮的油霧,附著在肌膚和衣物上,走在哪里,廚房的味道就跟到哪里。
母親的手指把門板敲得嘭嘭響——上班的時間到了,我的一口飯還噙在嘴里!她不耐煩地盯著我,不需要說話。說真的,母親在那些年更像一個技術(shù)過硬的足球運動員,臨門一腳,我便一個踉蹌,兔子似的奪門而逃了。后來,常見保健知識苦口婆心地叮囑,反復(fù)闡釋細嚼慢咽的種種好處,童年時期硝煙彌漫的飯桌,狼吞虎咽的不雅的吃相,仿佛飄遠的云朵,一下子重新涌入腦海。早年的粗糙作風融入血液,烙印在我的骨頭里。我不耐煩在吃飯這件瑣事上浪費時間。因此,我一點都不詫異,母親對于守時這項美德的看重。我想補充的是,母親似乎沒有覺察,她與陳姨的親密情誼,實在有著更為根深蒂固的因由。
鵝黃的薄呢大衣,像吐出嫩芽的柳樹,煥然一新的陳姨站在微寒的春風里。與之呼應(yīng)的,是母親的藏藍色西裝,窈窕而不失挺拔,穿行在落伍的縣城街道上。這樣的兩個形象,仿佛雙生姊妹,同時出現(xiàn)在我回憶的眸光里?;蛘?,我可不可以說,陳姨不只是母親的一個鏡像,更是她分蘗而出的另一個自身?在親密的女伴那里,她一定早早邂逅了隱秘的驚喜。她在煤煙的黑與飯菜的油膩氣味中不得不交出自己的時候,驀然出現(xiàn)的女伴就像一縷漫射的陽光,一聲明亮的呼喚,撥開沉悶的狹窄和凌亂,在久經(jīng)油煙侵蝕、不夠明亮的眼眸前,呼啦啦搭起一座斑斕的彩虹橋,橋的一頭連著母親黑白的青春,一頭通往她昏暗而老舊的廚房。
關(guān)于碣石山,本地人張口就來——山就在那里,從北而南環(huán)抱小城。農(nóng)家肥廣施田隴遍灑四野的年時,隨便哪個車尾黃湯蕩漾的車夫,也能吟誦“東臨碣石,以觀滄?!薄M管滄海之下,極可能已不甚了了。另一時代改天換地的偉人筆頭更是乾坤浩蕩,揮灑出“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的恢宏辭章。小城人眼里這都沒什么好說的,除非當外鄉(xiāng)人往自個兒臉上貼金。流傳下來的碑碣多在史書或縣志中搬來搬去。歷史在高處,軼事在明處,草民的眼睛卻一味往低處看——爐灶在低處,米袋和菜籃在低處,腳下的道路也在低處。順著屋檐看過去,煤堆結(jié)實地囤在墻根下,月亮和星星在頭頂上閃爍,人間的風隱隱吹動。大家悶聲低頭,四下尋找劈柴,燒煤,生火,做飯。很少的時候,抬起頭,看一眼天上的動靜?;杌栌氖逋甙谉霟襞荩尫块g提前跌落垂暮之年。渾濁的尼龍燈繩在漫長的歲月中不辨顏色,滑膩膩的手感讓人想起古舊器物上的包漿,許是自知身份低賤,悄沒聲兒隱在墻角,如市井草民。
我要說的碣石山市場卻是另一回事——當?shù)厝舜顜唾徫铮疾徽f市場,一徑說碣石山,碣石山。一樓售賣日雜用品,炊具,鏡子,馬桶,菜墩案板,刀具勺子,無所不包。后來的廣告詞真叫一語中的:只有想不到,沒有買不到。相比一樓的務(wù)實,二樓的功用趨向于審美,各色質(zhì)地和花樣的布匹,女人的化妝品,床上用品,各種款式的箱包,背包,手提包。說到底,上層建筑頂數(shù)三樓,基本物質(zhì)需求得到滿足,就得扮美包裹靈魂的皮囊。夜晚,許多靈魂飄飄悠悠從夢境中飛出來,這些不同顏色和形狀的燈盞,各自游弋,遙相呼應(yīng)。白天,它們統(tǒng)統(tǒng)隱匿到高矮胖瘦尺碼各異的身體中去,辨別它們的氣味和顏色,得靠衣裝,不同的靈魂,傾心不同,取舍各異。衣服,便是安放靈魂的小房間。母親這代人年輕的時候,饑一頓飽一頓,亟須解決吃飯這件頭等大事,貧窮的生活發(fā)展出近于吝嗇的節(jié)儉癖,仿佛基因里的遺傳密碼,無意間,在每一舉手投足的毫末處顯現(xiàn)出來。與之對應(yīng)的,天性中對于美的向往被最大程度壓抑和克制。時間久了,她(他)們早已無論性別,鑲嵌在五六十年代灰藍的集體記憶里,久久回不過神。華服如美人?!懊廊巳缁ǜ粼贫?。”如云飄逸的霓裳,是她夢境中一再的幻覺。伸出手去,驚覺眼前的空蕩,什么都沒有,就像她久已蒙塵的老式衣櫥。
云天之下,碣石山市場是小城人趨之若鶩的地標式宏偉建筑。母親和父親混跡人群,手上挑挑揀揀,嘴里時不時嘀咕幾句。有時是一把電鍍折椅,有時是鍋和勺子,也可能是一把锃亮的刀具。另一些時候,母親則興致勃勃地捎上我,父親像一件過時的道具,被她嫌棄地丟入角落。我們跨過一級級臺階,往三樓上去。一樓我們從來不去。二樓的布匹很少看,要看,也為著布面上一朵朵繁復(fù)花朵的吸引。這年頭,誰還做衣服穿呢,麻煩,也不劃算。只有給孩子置辦婚禮,那些頂著滿頭白絮的老人念念不忘老手藝的可靠,要當年新摘的棉花,扯上幾尺漂亮的被面和素凈的被里,花費時間和體力,手工趕制一床暄軟的新被子。二樓的包真多啊,適合背在背上、拿在手上或斜挎在肩頭。淹沒在各種款式和不同價位的包包的陣列里,一雙手仔細地撫摸,碰觸,或隨便撥弄幾下。在貨主不滿的注視下,我們最終晃著胳膊一身輕松地上了三樓。生活中,一個包哪派得上什么用場。平平常常一個包,二三百元只道尋常,那是九十年代的母親近一個月的工資。太差勁的包,幾十塊錢,買回來沒幾天,壞了,花錢買個廢物干什么呢,有錢沒地方花嗎?我們嘀嘀咕咕往三樓走。三樓有牛仔、休閑、正裝,也有各種保暖或塑形內(nèi)衣。慢慢看,總能找到適合你的。一件衣服,就像隱蔽的命運,在前邊的拐角等著,冷不丁唬你一跳。衣服挑在高處,老遠就看得到。在這件事上,我相信是衣服先看到人,把人心撩撥得且疼且癢,急慌慌向著衣服飛奔而去。微妙的感應(yīng)難以言詮,卻真切地存在,像緲緲的鐘聲,像風中那一抹隱約的花香。有些人,衣服看不到他,他亦無所知覺,裹在人流里,貼著好看的、那么美的召喚,茫茫然走過去,愚蠢得難以想象!母親無疑是看得到的人,遠遠地,越過眾人頭頂,衣服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她,并且——選中了她!如同上帝滿意地選中優(yōu)秀的子民。穿行在琳瑯的陣列當中,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心明眼亮。游蕩的目光仿佛暗夜的火把,忽地燃起來,一轉(zhuǎn)身撲到柜臺上,指著遠遠高過頭頂?shù)陌肟眨骸澳孟聛?!”事隔多年,我聽得清楚,一面銅鑼帶著風的速度,在她堅決的語氣中鏘然落定。
數(shù)年游走,母親越來越強烈地聞嗅到粗制濫造的低級趣味。商販們尋摸出門道,去外地市場或作坊似的小工廠批發(fā),那些大大小小的編織袋成捆地背回來的廉價貨色,散發(fā)著一股爛菜幫子的霉味兒。母親沒錢,但她有品位,有眼光。游刃于服裝市場,有如古董市場上“撿漏”的行家,這邊掃一眼,那邊瞄幾下。有些女人,把衣服披在身上,左比比,右看看,一臉糊里糊涂的懵懂。母親有如冷靜的武林高手,與衣服的交流和切磋在不動聲色中完成。漸漸地,更經(jīng)常的情況是,母親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過一圈兒,頭也不回,嘆息似的,輕聲道:“走吧?!蔽颐靼祝羌路辉谶@里。是的,那一件,和母親相互辨認的衣裳,不在這里,那就肯定在別處。
別處,既不虛無也不縹緲,乘火車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那是一座現(xiàn)實而切近的城市——唐山市。唐山市是距我們縣城最近的“大城市”,其實,比唐山更近的,還有秦皇島??杀绕鹛粕剑鼗蕧u還是稍遜一籌的小兄弟。母親一點都不含糊,脫口而出的兩個字低沉有力:唐山!
唐山車站比我們縣城車站不知大多少倍,既宏偉又氣派。身邊那些步履如風的乘客,看起來也更為整潔光鮮,臉上吹刮過的風帶著城市的體香。
走下火車的旅客就像一桶潑出去的水,在街道上迅速散開,茫茫然蒸發(fā)在來往的人群中。身邊一下子空蕩了。環(huán)顧左右,哪有什么人哪!很快,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匆忙走了這么一氣,竟然真的走上了傳說中的“絕路”——眼前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一架天塹似的鐵橋?鐵橋垂直街道,橫跨半空,鋼筋鐵棍鋪設(shè)而成,看上去極不踏實。我們既不能像飛行員那樣扯著降落傘安全著陸,更沒有法術(shù)憑空飛升。最終,我們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手腳并用,笨拙地模仿貓科動物,扒著鐵索邊沿,一身冷汗,沿著陡峭的窄坡東挪西蹭。當我摸索著連滾帶爬下到地面,腳掌著地的瞬間,內(nèi)心竟響起歡呼,重生般慶幸抵達人間。可就在剛剛的慌亂中,我注意到當?shù)厥忻裣窳种械睦ハx和鳥雀,曦光中越來越多地擁上街道,從容而淡定。他們有的散步,有的騎自行車,手中提著,車把上掛著早點,行走在又一個如期而至的白天。這些人臉上那種近乎慵懶的自足,沉篤的步態(tài),使得他們自有一種區(qū)別于外地人的明亮神采。我在父親和母親的臉上尋找不到這種奇妙的光澤。我們的臉和身體,呈現(xiàn)出灰蒙蒙的氣色,疲憊、茫然、寒酸,無論走到哪里,都有一束刺眼的追光跟從、晃動。那天早晨的唐山市民,一定發(fā)現(xiàn)三個爬蟲一樣的土包子,笨拙地朝地面挪移、蠕動,他們?yōu)檠矍暗囊荒淮蟪砸惑@,隨即發(fā)出陣陣竊笑。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那向來注重儀容的母親,臉上竟捕捉不到丁點沮喪。她只是拍打幾下褲管的塵土,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淡淡說道:去小山!
清冷的早晨或燈火蕩漾的夜晚,男人女人們捏著火車票,肩背上扛著鼓囊囊的編織袋,搭幫結(jié)伙走出站臺。這些人從小山批發(fā)貨物,轉(zhuǎn)手到碣石山柜臺來賣,賺的就是兩下的差價。遠遠望去,紅的綠的編織袋在人群的頭頂上緩緩蠕動,像一塊鮮艷的巨型面包。童年里扛著殘渣的螞蟻也是這般模樣,為了一點饅頭屑或碎米粒,拼了命地朝著蟻窩挪動,慶幸出門便撞上了好年景。小山是唐山的一處服裝批發(fā)市場。唐山市,大而洋氣,俯瞰方圓幾百公里之內(nèi)的大小縣城,有灤縣、樂亭、玉田這些本市轄區(qū),也輻射到我們這樣臨市的周邊縣域。即便以我童稚的眼光,也能判斷出小山市場的消費水準。出入小山的,多是母親這般出手羞澀的消費者。我去過市內(nèi)的大型商場,旋轉(zhuǎn)式落地玻璃門倏然打開,一股強大的氣流迎面擊中了我。那是怎樣的一種氣場?。扛畸?、華美、透亮,多像美輪美奐的水晶宮,映襯著滿目琳瑯。電動扶梯升升降降,衣著考究的顧客站在扶梯上,俯瞰顧盼,來去自如。上了年紀的婦人,青春正好的女孩子,或者知性斯文,或者嬌媚靚麗,全配得上亮閃閃的浮華世界。衣料從純棉、純毛或者羊絨到高檔絲綢,棉麻,不一而足。無論端莊雅致,張揚奔放,或夸張或內(nèi)斂,都透著一股貴族氣。昂然而行的“貴者”,氣質(zhì)出眾,“高貴”“闊綽”仿佛醒目的標簽,頂在一絲不亂的額頭鬢角,更體現(xiàn)于價格驚艷的華服。另一些人樸素得沉靜,黯淡幾近墮入塵泥。父親覺得這樣挺好,隱沒人群讓他感覺沒來由地踏實。一個下井的煤礦工人,還要講究吃穿,簡直豈有此理,要遭人恥笑的。這個想法洞穿了父親的一生。在這里,父親和母親實在是相悖而去的兩條河流,再怎么努力,也無法達成一秒鐘的交匯。
母親的過人之處,我在多年之后才得以體察?!词固幱诳裣驳难聨p,她也從未頭腦發(fā)昏,放松理性的韁繩。我揣測不出,這究竟出于天性的自覺,還是匱乏生活的錘煉?馬蒂爾德夫人吃虧在哪?不就是太不自量力了嗎?昂貴的鉆石項鏈,一旦套到窮人的脖頸上,一不留神就變成鎖鏈。因此,我那英明的母親,將目標鎖定在小山,這個中低檔收入者的服裝集散地。推門進去,熱烘烘的氣息撲面而來。過道上人擠人,柜臺前也是人擠人。和碣石山一樣,樣品掛在高處,貨物堆成小山,攢在貨架子底下。塑料袋摩擦出窸窸窣窣的碎響。促狹的光線也被擠得彎曲變形。而那些豪華的商場內(nèi)部,射燈成排地從頂部打下來,落在身上,臉上,甚至地板上,有一種致命的魔幻效果。在這種滋生幻覺的燈光里,灰姑娘都有變成白雪公主的潛質(zhì)。小山不是。你得時刻保持警惕,機敏地活在逼仄的現(xiàn)實里,悄悄計算不厚的荷包,琢磨怎么和狡黠的貨主討價還價,壓到不能再低的一個數(shù)字。省下的錢,還能填補菜籃。
小山市場還是混雜好些高級貨色。母親完全憑借天賦掌握了這個秘密。我說過,母親有不凡的眼力。她給自己成功地挑到一件氣質(zhì)優(yōu)雅的米色風衣,還給父親買了一套銀灰的西裝。父親張了張嘴,喉頭滑動幾下。他想說,一個干粗活的工人,到哪里去穿西裝啊。他一抬眼,正好看到母親喜氣盈盈的臉,咂咂嘴,所有的話頭重咽了回去。
陳姨和母親一樣,或者說,母親和陳姨一樣,都熱衷追尋風尚,在嘈雜的街市和日子一般拖沓的電視劇里,追蹤流行的時尚元素。那年,母親在一個擦肩而過的外地女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當年流行的蝙蝠衫。這名字形象又生動,仿佛古老的象形文字,鑿?fù)蓑鹋c服裝八竿子打不著的界限。想一想吧,這種長相古怪的生物,肥大肉質(zhì)的翅膀最為惹眼。蝙蝠衫巧妙化用其翅膀的特點,抬起胳臂,便打開一對肖似蝴蝶的美麗翅膀。一個相貌平平的人因此風情萬種,從人堆中跳脫而出。好吧,走在現(xiàn)代的大街上,不能穿梭回“長袖善舞”的盛唐,那就退而求其次,擁有一件肥大袖子的蝙蝠衫吧,每抬起纖細的手臂,便覺得回了一趟蹁躚的古代。但是,大街小巷尋找不到那樣一件奪人魂魄的蝙蝠衫,碣石山?jīng)]有,別的地方也沒有。母親決定,再去一趟小山。陳姨與母親一拍即合:去啊,明天去!
陳姨站在門外,臉上掛著淺笑,以罕見的端莊姿態(tài),耐心等待母親悶好一爐現(xiàn)實主義的火焰。她倆不穿工作服不戴風帽,打扮一新,像兩只脫籠的鳥兒,雀躍而去。一個多小時之后,她們將抵達小山市場。是的,母親對那里早已輕車熟路。
陳姨的形象始終留在我腦海,滿頭鬈發(fā),一身鵝黃,笑瞇瞇立在門外的春風里。晨曦清涼而溫暖,灑上她的肩頭,重影般勾勒出毛茸茸的線條。她和母親仿佛透亮的日頭,青春正好。孩子們剛剛萌芽,身邊的生活若蓬勃的樹苗,呼啦呼啦向上躥著綠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