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19年第4期|張玉:白羊在地
爺爺是在乙未年初檢查出肺癌的。乙未是羊年,我爺爺屬羊,那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個本命年——2015的2月份,剛過了大年,還沒有破五,他說他難受,吃不下飯,要下城看病。他的身體一向很好,又愛吃又愛動,一點(diǎn)都不像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我伯父說你等幾天吧,現(xiàn)在是春節(jié)假期,醫(yī)院的坐診大夫不多,等再過兩天正常上班了,我送你去。但是爺爺不樂意,他一反常態(tài)地執(zhí)拗,完全不似平日的和善,他發(fā)起了孩子脾氣,一定要馬上去醫(yī)院,他甚至還哭了。三叔跟伯父生了氣:爹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不送,我送他去!
他下了城,住在醫(yī)院,然后是一堆檢查單子,我們都去陪護(hù),輸了液,他的精神好起來。我去看他,他不好意思地笑著,他說他可能就是過年這幾天上了火,嗓子疼,吃飯沒胃口,不是什么大病。我會心地笑著,我覺得他肯定是沒吃到餃子著急了——他特別饞嘴,一輩子都那樣。
我真的不知道他會得那樣的病。
輸了液,檢查結(jié)果也出來了,伯父沒有給我們看報告,他輕描淡寫地說,爺爺肺里長了一個囊腫,他年紀(jì)大了,不能開刀,吃藥慢慢就能好。
我對伯父的話深信不疑,我甚至沒拿爺爺?shù)牟‘?dāng)回事——與其說我相信伯父,不如說我相信爺爺,因?yàn)樗纳眢w真的不是一般的好,在我的記憶中,我沒有見他病過——我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他就是老了,他八十五歲了,身體在走下坡路,開始有點(diǎn)小毛病,這是每個人的必經(jīng)之路,沒有什么稀奇的。他輸了幾天液,出院了,我接他和奶奶到我家住,還帶他們?nèi)ス浣郑咴诮稚?,步態(tài)蹣跚,他瞇著眼,時不時推一推眼鏡框,打量著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他在街上扎起的彩樓前停下,那是元宵節(jié)的裝飾,華彩輝映,上面立著一只巨大的白羊。他看著那只羊,說:“好大的羊啊,你看那角,跟活的一樣?!蔽铱纯囱颍挚纯此?,就笑了,說爺爺,這羊像你呢。我說的是真的,他八十五歲了,須發(fā)如銀,眼神和善,確實(shí)有羊的神態(tài)。面對車水馬龍的街道時他是緊張的,像一只迷途的白羊;但他竭力在掩飾——他努力讓步子大一點(diǎn),輕快一點(diǎn),似乎這樣就能跟上荏苒而去的時光。
我給他和奶奶分別訂做了一身保暖內(nèi)衣,又給他買了一塊表。他的舊手表壞了,那只表是幾十年前的老貨,銀色表帶,灰色表盤,質(zhì)量是極其過硬的,他戴了幾十年,一點(diǎn)問題也沒有,但是說壞就壞了,是徹底的壞,修也修不好。他咕噥著,想找一只同樣的表,但是找不到。他說:“它最準(zhǔn)了,從來不用對,跟北京時間一樣樣的?!彼訔壃F(xiàn)在的表樣子太精致,表鏈不寬,他說:“一點(diǎn)點(diǎn)窄,一看就不排場?!碧袅税胩?,終于挑中一只式樣普通的表,表盤圓而大,他勉強(qiáng)接受了它,戴在手上,說:“就這個吧。”現(xiàn)在回想一下,這也算一個隱喻、一個暗示:一只陳舊的老表,一個垂暮的老人,它們曾經(jīng)相伴度過幾十年的歲月,表針的滴答聲伴隨著老人的脈搏。它們都曾經(jīng)年輕過,它嶄新的時候,是一件體面的飾品;他那個時候正值中年,是人生的黃金時代。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一個中年男人,戴一塊上海牌的手表,那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這只表曾經(jīng)是他有別于村里其他老人的標(biāo)志,他那么喜歡它,總是把衣袖微微捋起,露出銀白的、金屬的光。它在他手上安靜地雌伏,但是它同時又是運(yùn)行著的,它的幾支針一直縱橫交錯地轉(zhuǎn)動,發(fā)出細(xì)微的水一樣的聲音,提醒他時光的流逝——它多么像一只寵物啊,它的生命或許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現(xiàn)在,它壞了,它不會再走了。
那么他呢?
我沒有讀懂這只表最后的語言,我以為買一只新表就能解決他的需要。
我多么遲鈍啊。
二
爺爺是獨(dú)生子,他很早就沒了母親,但是據(jù)他自己說,他小時候沒有吃過什么苦,因?yàn)樗揖骋髮?shí),而且成親很早。他是十五歲就娶妻了,娶的是鄰村的姑娘,這位妻子給他生了一個女兒,然后去世了。隨后他又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因性格不合而分手,再然后,他娶了我奶奶,他們一起生活了六十年。
我從一些本家長輩和爺爺奶奶自己零碎的敘述中拼湊出這些陳年的往事,這些事說來簡單,可是想一想并不輕松:十幾歲的少年,沒有了娘,他是怎樣在嚴(yán)苛而無情的父親面前討生活,怎樣艱難地自我教育并成長?我見過我的曾祖父,他削瘦、眼神凌厲、嘴唇很薄,隨時都會吐出喃喃的咒罵。他的個性和長相跟我爺爺完全不同,他是絕不會給家中的晚輩們吃零食的——他不喜歡兒子和孫子,還對兒媳婦百般刁難,我奶奶經(jīng)常被他辱罵。我的叔叔伯伯們都說,他們的爺爺一點(diǎn)也不親。曾祖父中年時曾經(jīng)和別的女人同居過,還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嬰,奇怪的是他對這個女孩卻萬千寵愛,遠(yuǎn)遠(yuǎn)勝過自己的親生兒子,他辛苦積攢的財產(chǎn)都偷偷給了這個領(lǐng)養(yǎng)的女兒。但是我爺爺并不計(jì)較這些不公,他對他父親是孝順的,他說他從未違拗過曾祖父,從未說過一句重話。
他長到十五歲,匆促地結(jié)婚,過早地開始擔(dān)負(fù)家庭重任,他稚嫩的肩膀在貧瘠的土地上搖晃。早逝的妻子留下襁褓中的女兒,那時他才十七歲,一個半大的孩子,他是怎樣艱難地獨(dú)自拉扯這個女孩的?那是我的大姑母,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十歲了,他們父女都是早早就失去母親的人,這一點(diǎn)共同之處或許在漫長的光陰中成為他們相依為命的理由。
然后他再次結(jié)婚,離婚,據(jù)說是因?yàn)樾愿癫缓稀N覐娜藗兊闹谎云Z中推測那有我大姑母的原因——一個年幼的孤女,是會被后母嫌棄的吧?這樣的橋段真的太多了。爺爺?shù)幕橐龃_實(shí)有點(diǎn)復(fù)雜,我的父親和幾個叔叔伯伯都不愿提起——做子女的,往往忌諱提到父母的情事,他們認(rèn)為先人的風(fēng)流是自己的恥辱。但是我對此感興趣,而且我不會認(rèn)同他們的觀點(diǎn),我對爺爺?shù)男愿裼凶约旱目捶ǎ何业臓敔?,他是一個忠厚善良的人,對人對事都持誠樸的態(tài)度,他不是風(fēng)流瀟灑的男人,對于男女之間的韻事,他并不熱衷;他一生所關(guān)注的,是具體的生活、大地的歌聲;他多次娶妻,均出自命運(yùn)的撥弄而非本心所愿,這樣的經(jīng)歷對他而言,不僅不是榮譽(yù),而且是深重的苦難。他的第二段婚姻短暫而痛苦,他對此諱莫如深,我相信它必定給他的靈魂帶來一片陰影。那個女人,離開他之后再嫁,仍然還在輝溝村,她叫囂著,要報復(fù)他,但是后來也沒有下文。她最后是離開了村莊,還是早逝在我的爺爺奶奶身前?我不知道,我沒有見過她,但是我愿意祝福她的人生。
再然后,他遇到我的奶奶。
我奶奶的娘家離輝溝很近,大約只有七八里地,奶奶家成分不好,是地主。其實(shí)她家并非很有錢,只是因?yàn)榧依餂]有男丁,只有奶奶姐妹兩個,所以比村里其他人家略有盈余;因?yàn)槌煞謫栴},我奶奶嫁不出去,就這樣嫁給了爺爺這個有女兒的鰥夫。那是上一個乙未年,冬天,臘月二十一,奶奶從城南來到輝溝,她戴著銀飾,輕盈而嬌俏地響;她的臉龐也白潤如銀,笑聲也清脆如銀,她整個人都帶著一種有別于貧女的銀的氣質(zhì),干凈、清秀、落地有聲。然后是彈指六十年。我還能記得奶奶多年前的樣子,她一直微胖,豐滿白皙,愛說笑,記憶力特別好。她能記得所有熟人的年齡、生日、屬相;她穿灰色的斜襟襖,頭發(fā)一絲不亂地梳在腦后,用兩個黑色的卡子別住,氣色有一種莊嚴(yán)的光明。我所見的輝溝村,老婦人們大多干癟、皮膚粗糙暗黃、笑聲古怪,我奶奶和她們不同。最終,她用她的智慧和品行完成了這雙重的救贖:她的原罪的出身和苦難,他的接連失去至親的悲哀和苦難——奶奶贏得了爺爺?shù)淖鹬睾蛺?,他們相濡以沫,走過一個甲子,而且這情分愈老彌堅(jiān)。我深信爺爺是愛奶奶的,他親昵地喊她:“愛兒”——我奶奶名字中有一個愛字。我常見他們在一起很默契地做一些家事,一般是做飯,奶奶和面搟面,爺爺生火炒菜,一個甲子的時光在柴禾、火苗和菜葉間落下又揚(yáng)起,那些家常便飯?jiān)诶衔堇锷⒊鰵q月靜好的香氣。也有時,他們在院子里忙碌,在清致的早晨或美艷的黃昏,在他們巨大的院子里,在我童年時代的某個秋天,爺爺在幾架扁豆間穿梭,摘下一把把青翠的豆角,奶奶拎著小籃子站在邊上接著。他們并不說話,偶爾笑一笑,我想,這些散漫如面條圓潤如扁豆的時光,必定是他們?nèi)松詈玫臅r光,他們什么也不用說,自有無形的萬語千言穿梭在無形的時間里,像風(fēng)、像雨、像紅塵……這樣的紅塵多么迷人。
三
在眾多的孫子孫女中,爺爺最愛我。大家都說,我小的時候特別白胖漂亮,他很得意,經(jīng)常抱我出去給人看。他給我買零食、買玩具,一點(diǎn)不心疼錢。我至今仍然記得,他買葡萄給我,還給過我一輛很小的童車,三輪的,黃色車座,據(jù)說這輛小童車花了他半個月的工資。還有一些零碎的玩物:上發(fā)條的鐵皮青蛙,綠色,跳起來咯吱吱地響;紅黃相間的塑料珠子項(xiàng)鏈;小人書、花頭繩……這些東西我一樣也沒能保存下來,它們或者丟失在院落、田間,或者出現(xiàn)在某個玩伴的收藏中……爺爺嗔怪地拍著我的頭:“你這個敗家的妮子啊?!?/p>
隔壁的三大爺最會講古,給我們一群小孩子說盤絲洞、九尾狐:“……原來那七個姑娘都是蜘蛛精,肚臍眼里白晃晃的都是一條條的絲啊,孫悟空什么也看不見啦……”我回到家纏著爺爺也要他講故事。爺爺沒有辦法,只能很笨拙地學(xué)人家:
咱們上川里,原來是有寶貝的呀。有一年,一個南蠻子來盜寶了,偷了一顆夜明珠……
爺爺,什么是夜明珠?
夜明珠就是一種大珍珠,是龍嘴里含的,夜里會發(fā)光,照得地上比天還明……
夜明珠有什么用?他偷它做什么?
……
我像所有頑劣的孩子一樣,本末倒置、買櫝還珠,我忘記了我要他講故事的初衷,對夜明珠這種東西的好奇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故事本身。我鍥而不舍地追問著,讓他詞窮了。也許這也是我命運(yùn)的一個象征,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南轅北轍、離題萬里;我的命運(yùn)一定在那里就已經(jīng)落地生根。
他被我氣得發(fā)笑,他抱著我,喃喃地說:“愣妮子啊……”他說,“南蠻跑到高崖底,摔了一跤,夜明珠就在他手上飛走了,現(xiàn)在如果有人在深夜路過高崖底,夜明珠就會睜開眼,給他們照亮回家的路——那道圪梁梁,名字就叫成了夜明珠?!蔽抑栏哐碌?,那是我姑母的村子,一個美麗的長著水稻的村莊。他悄悄地告訴我,那顆夜明珠是我的,它在高崖底等我。他說:“你不敢告訴別人啊,誰也不能告訴,告訴了,夜明珠就飛走了?!蔽亦嵵氐攸c(diǎn)頭。他說夜明珠會在某個深夜飛出來,找到我,它渾身銀光燦燦,拖著長長的尾巴,它的尾巴毛茸茸的,它會用尾巴掃我的臉,把我叫醒,如果我看到它,一定要記住喊它的名字,求它答應(yīng)一件事,它會讓我實(shí)現(xiàn)心愿的。
他含著笑,用一種狡黠的語氣:“愣妮子啊,它會來尋你,你睡著了,它在窗戶外頭敲玻璃,篤篤篤,你趕緊起來喊它,它就爬進(jìn)來啦……”
爺爺,夜明珠來找過你嗎?
找過呀,前天還來過呀。
那你求它答應(yīng)你什么啦?
我讓它明天給你買午餐肉呀。
我艱難地行走在鄉(xiāng)間地上,我堅(jiān)持相信夜明珠的傳說,我無數(shù)次在夢中伸出手,想要捉住一條毛茸茸的長尾巴,我想對那個眨著大眼睛的精靈說:“答應(yīng)我……”我相信爺爺是看到過它的,他的人生一定被它點(diǎn)化過,他得到過它的祝福,因此才如此圓滿幸福。當(dāng)他在那個乙未之冬邂逅我奶奶,當(dāng)他在不久之后吃了公家飯,當(dāng)他不斷地開枝散葉,有了兒子,有了孫子……那顆夜明珠一定在許多個月圓之夜飛越關(guān)山來到他窗外,它的長尾掃過北寨以北,掃過紫陌紅塵,它灑下一地銀輝,他于是皈依,成為一只善良的、純潔的白羊。他的母親、他的亡妻,也必定在夜幕下用褪色的嘴唇對他深深微笑,她們的眷戀和祝福像珠光一樣美麗透明。這是他的秘密,他現(xiàn)在把這秘密傳給了我,他希望我在珠光下得到我的幸福。
夜明珠,多么美麗的名字,多么神秘的意象。我坐在他身邊,看向深黑夜幕下的南方,一種奇異的力量在我的胸中生發(fā)。我好像在這混沌的黑暗中看到了什么,但是這籠罩世界的深黑中到底有什么呢?陶淵明說:“仿佛若有光?!卑?,仿佛有美麗的微光閃在這黑夜里,那就是我夢中的夜明珠,它在我的童年上空漂移、閃爍,它眨著眼睛,嘰嘰咯咯地笑著,它身后有一個夸父一樣奔跑的南蠻——而我在仰望它,我確信我在那個童年的夜晚聽到了夜明珠的笑聲,那聲音充滿蠱惑,像從遙遠(yuǎn)的天盡頭飄來,像一只狐妖用千年的法力吐出內(nèi)丹,來吸納天地的靈氣。我在喜悅中伸展全身,我的眼睛、鼻子、耳朵仿佛都能感知到那顆稀世的明珠之存在。當(dāng)我不再是垂髫的女童,當(dāng)我長成為娉婷的少女、妖嬈的女郎、臃腫的婦人;我負(fù)著沉重的枷鎖、懷著深黑的罪孽……不論我在何種泥濘中雙足深陷,我心中始終有一顆夜明珠,它在漫漫長夜中發(fā)著微光,引我掙扎前行。長風(fēng)過耳,二十里高崖底秋蟲唧唧,夜明珠睜大了銀白的眼睛,我相信它看見了我,看見了我的苦難,看見了我的一生。三十年轉(zhuǎn)瞬即逝,我始終相信,那顆夜明珠一直在等我。
四
正月就這樣過去了,短暫的春天之后,夏日慢慢來臨,乙未的苦夏,悶熱悶熱的,爺爺?shù)纳眢w時好時壞,不復(fù)硬朗。我回去看他的次數(shù)慢慢多了,每次回去,給他買些水果、肉脯,他很喜歡這些零食,把那種小包裝的平遙牛肉揣在兜里,沒事干了就吃一塊。
他變得嘮叨,連奶奶也受了他的感染,他們現(xiàn)在總是絮絮地說著往事。奶奶說起爺爺來,一天一夜也說不完,她說爺爺能扛二百斤的麻袋,能記下幾十秤糧。這些我都知道,我曾經(jīng)在北寨村教書,對爺爺?shù)膫髌娑炷茉?。他從二十多歲起在北寨供銷社上班直到退休,北寨的老人們都認(rèn)識他,他們認(rèn)為他是一個奇人。他擁有照相機(jī)式的記憶力,對數(shù)字尤其敏感,那個時候鄉(xiāng)里交公糧,各生產(chǎn)隊(duì)的糧食都在供銷社的大院里堆放,上百的麻袋排成一列列,他不用看賬本,聽一遍就能記住每一袋有多少斤,精確無誤。他能雙手打算盤,他嗜肉食,天生神力,他退休之后在村里種地,十年前有一次秋收時節(jié)我們姐妹幾個回老家玩,順便去他的地里幫忙收割,說是幫忙,其實(shí)是幫倒忙,因?yàn)槲覀兌疾粫乩锏幕钣?jì)——我老公和我弟弟兩個年輕男人抬的一只麻袋,他只用一只手就可以拎起來,那一年他已經(jīng)七十五歲。
他開心地笑著,看得出他很享受奶奶的贊揚(yáng)。他喜歡聽人說好話,說他精明,說他厲害。他扳著指頭數(shù)他的成就:他是兄弟們中最長壽的,身體最好的,腦筋最清楚的,子孫最多的……他顯擺著,眼睛一眨一眨,讓人好氣又好笑。我伯父不喜歡他顯擺,說他虛榮,他不服氣:“我不是顯擺,我說的是真的呀!”確實(shí),他說的都是真的,他就是最長壽,最聰明,最強(qiáng)壯,最多子……我說是的,爺爺最牛了。我伯父說我不懂事。
我不懂事嗎?
不。
我懂得。
我看著爺爺,啊,這仰之彌高的虛榮和驕傲啊,我怎么不懂?真正不懂他的是我伯父,盡管他是爺爺?shù)膬鹤?,長子,但他從來不懂他的父親。他不懂這是我們永遠(yuǎn)追不上爺爺?shù)牡胤?。我的爺爺,他的得意、他的自我麻醉,是他八十多年來用以燃盡迷失之薪的智慧之火,是他一生幸福的源泉。
……
其實(shí)他的回憶,也不完全志得意滿,他也有辛酸、也有暗傷,有遺恨難平。
他退休之后,恰逢市場經(jīng)濟(jì)體制改革的風(fēng)云時代,文化和經(jīng)濟(jì)的命運(yùn)都在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爺爺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工作單位變得不景氣,供銷社改制讓他的養(yǎng)老金十分菲??;而幾個叔叔陸續(xù)到了求學(xué)、結(jié)婚的年齡,他不得不在晚年繼續(xù)勞作。我記得他常說八九十年代他的工資就有一百多——“比鄉(xiāng)長還多”;但是后來他的工資一直就是那么多,進(jìn)入21世紀(jì)之后還是二三百塊,對于一個龐大的多子女家庭,這點(diǎn)收入顯然杯水車薪;而且更加窘困的是他連土地也沒有了——自從青年時代被招工到公家單位,他就變成了非農(nóng)戶,也就是說他的晚年,既沒有足夠養(yǎng)老的退休金,又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他們老兩口只有我奶奶的幾畝地,全部種了玉米也不夠開支。他養(yǎng)牛、糶糧、收藥材賣給土產(chǎn)公司,賺一點(diǎn)小小的利潤艱難度日。他弓著腰耕作在生長于斯的土地上,他已經(jīng)年過花甲,但他不辭勞苦,樂呵呵地回歸田園,重新做一個地道的農(nóng)人,他就這樣靠幾百塊的退休金和幾畝地拉扯大六個兒女。
他有五個兒子,但是現(xiàn)在身邊只有四個,最小的那一個,我的五叔,他把他給了別人。把五叔送人不是因?yàn)轲B(yǎng)不起,那個時候他還在上班,供銷社還算是體面的工作單位,經(jīng)濟(jì)上能過得去。那是因?yàn)樗奶玫堋业氖遄娓讣依镉辛鶄€女兒,就是沒有兒子,叔祖父向我爺爺要一個,他就把我的五叔抱給人家,以全兄弟情義。本來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中國的農(nóng)村重男丁,傳宗接代是頭等大事,沒有兒子的從親族中過繼立嗣再正常不過了。如果沒有什么意外,我的五叔,他的養(yǎng)父母和六個姐姐都會給他全部的愛,他將以嗣子的身份繼承一份家業(yè),在那個血脈相去不遠(yuǎn)的家庭里安穩(wěn)度過一生。
然而世事無常,我的叔祖母竟然在收養(yǎng)五叔之后又生了一個兒子,五叔的身份一下子尷尬起來。再然后,我的叔祖父得了癌癥,掙扎幾年后還是去世了,家業(yè)凋零,人財兩空。五叔沒能繼續(xù)讀書,他要出去打工,看護(hù)孀母弱弟。他去了陽泉,在工地上與人爭執(zhí),十幾歲的少年血?dú)夥絼偂恍叹辛恕N也恢浪?jīng)歷了什么,叔祖母向爺爺奶奶求助,我伯父趕到陽泉,去看守所看他,他很倔強(qiáng),一聲也不出。多年以后他依然不和我爺爺奶奶說話,他對我伯父說:“為什么把我給人?就算給人,能不能給的遠(yuǎn)一些,這輩子不要見面?”他后來南下鄭州,聽說他做生意做得不錯,頗有錢。
幾十年來,我奶奶一提起這件事就哭:“在這里有掙錢的爹,去那里是受苦的爹;咱家里的最小小,給人家去當(dāng)大大,十幾歲就扛門市……”爺爺不許她說:“給了人家就給了,不是咱的人了,不能反悔?!钡乾F(xiàn)在,他仿佛打開了塵封多年的那扇門,他主動提起這個最小的兒子,他說他對不起他,這件事是他一生辦的最不好的事。我小時候常見這位叔叔,名義上他是我的堂叔,他家和爺爺家僅僅相距三十米遠(yuǎn),他的相貌和我伯父如出一轍——可想而知,在他經(jīng)歷苦難的時候,他對咫尺天涯的親生父母,心懷怎樣的怨恨;他幼小的心靈中怎樣抱了希望到絕望,又懷著絕望去希望,直到遠(yuǎn)走他鄉(xiāng)。
爺爺劇烈地咳嗽著,眼淚涌出來,我知道,他在祈求一份不可及的,來自血脈、來自骨肉的原諒。
爺爺?shù)纳眢w每況愈下,有一天竟然暈倒了。他強(qiáng)烈要求出去檢查身體,說:“就算我得了要死的病,也得死個明白,我要去太原檢查?!逼婀值氖俏也覆粠?,而其他幾位叔叔也都聽伯父的。
我很生氣,我跟父母說必須帶爺爺出去看病,我把伯父不帶爺爺看病的原因臆測為伯父不孝順,不大方,舍不得花錢。
我真是小人之心啊。
我一個人瞎忙活,因?yàn)閹ネ獾乜床∈且粋€浩大的工程,需要選了醫(yī)院預(yù)約掛號,需要有人陪侍,還需要在太原住宿幾天,如果病情嚴(yán)重,還得做住院的準(zhǔn)備。三妹在太原工作,我讓她聯(lián)系太原的醫(yī)院看有沒熟人,我告訴爺爺說他們不管你也沒事,還有我們呢,我們帶你去看病。爺爺眉開眼笑,說:“我就知道,還是小玉最親?!蔽液苄乃幔贻p時候也曾經(jīng)走南闖北,可現(xiàn)在他老了,老得連去一趟太原都得靠晚輩們帶著。
三妹聯(lián)系好了一位專家,約好去檢查,時間還有一周,三妹說可以先把爺爺2月份拍的片子拿給專家看,讓他了解一下過往病史,診斷更準(zhǔn)確。
我去向伯父要他保管的爺爺?shù)钠樱瑧B(tài)度粗暴,伯父最后給了我。
……
我在周一上午接到三妹的電話,她帶著哭腔,說:“姐姐——”
她說爺爺?shù)钠幽萌ソo專家看了,人家一看就說,是肺癌晚期,不能治了。
像晴天霹靂一樣,我懵了:“怎么可能呢?他連感冒都沒得過,專家會不會搞錯?”
三妹在嗚咽:“不會的姐姐,好幾個醫(yī)生看過了?!?/p>
這水落石出的真相啊,如斯險惡。
我干澀地問,能開刀切除嗎?化療?放療?那怎么辦?
“姐姐,沒有辦法了,他年紀(jì)大了,化療他承受不了,開刀更不行。只能保守治療,吃中成藥,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了……姐姐,醫(yī)生說不僅僅是腫瘤,片子上顯示,他整個肺全壞了……”
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想起伯父給爺爺帶回去的藥,有些藥,他拆去了包裝,他一定是害怕爺爺看了說明書,知道自己的病情。我的伯父,他是爺爺?shù)拈L子,因?yàn)樾愿竦木髲?qiáng),他和我爺爺奶奶的關(guān)系并不融洽。他暴烈,不善與人溝通,就像這件事,他一直隱瞞爺爺?shù)牟∏?,他是懷著深沉的愛,他寧愿讓我們誤解,寧愿讓爺爺恨他,也不愿告訴爺爺,這是無藥可醫(yī)的絕癥。他想讓爺爺在最后的日子里不要絕望,該吃什么吃什么,自然地走完這一程。他連我們都不告訴,情愿一個人背負(fù)這巨大的痛苦,一個人承擔(dān)不孝的罪名。
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現(xiàn)在承認(rèn),我是真的……不懂事。
這愛恨交織的苦澀親情,這倔如牛馬的古怪性格,這與生俱來的血脈傳承……我的家族中的男人們??!
五
我絞盡腦汁地想,怎么去哄爺爺,怎么給他一個交代?他還在等我下周帶他去太原,去省人民醫(yī)院。
我囁嚅著:“爺爺,我把你的片子拿去給醫(yī)生看了,醫(yī)生說不要緊,根本沒事,就是一個囊腫,吃點(diǎn)消炎藥就好了……”
爺爺勃然變色:“我不怕死,我自己有錢看病,不用你們管……”
他呼哧呼哧地喘息,他扭過頭去,不再看我。
是夜無星,唯有一勾殘?jiān)?;慘白的月亮和一圈毛邊的光暈襯在灰黑的底子下面,大風(fēng)扎寨。是夜無云,唯有遠(yuǎn)處泉水的嗚咽;我在窗前,年久失修的窗欞發(fā)出喑啞的吱吱聲,極慢極沉滯。窗戶是木制,玻璃上有水漬、污跡和殘留的幾片昨夜的霜花。是夜無悲,我心里有些微的苦,像草藥,清苦的味道也是極慢、極澀地擴(kuò)散;像忍冬,像柴胡,像黃芩……我能在這三十多年的時光之河中溯流而上嗎?
爺爺在院子里翻曬藥材——有那么好幾年的時間,他一直在村里收購藥材。村里人會在農(nóng)閑季節(jié)挖草藥換一些零錢貼補(bǔ)家用,他們背著藥筐出沒于深山之間,那些新鮮的植物散發(fā)著奇異的寒香;最常見的藥材有兩味,一是黃芩,一是柴胡,都是取其根做藥,因此收購藥材也叫“收根根”。我喜歡這個名字,有濃厚的民俗味道。
樹蔭又移了過來,爺爺拿著一把鐵叉把藥材鏟到陽光斜照的地方。他粗厚的手掌上下翻飛,靈活異常,樹下臥著的老牛嗅著藥香,發(fā)出低沉的哞聲。有人來了,背著一只沉甸甸的尼龍袋子,擦著汗水將袋口朝下一倒,一大堆褐色的根莖夾著泥土噴涌而出。爺爺拿著秤過來,把那些根塊磕一磕泥土放在秤盤上,報出數(shù)字,然后問我:“多少錢???”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有意向村人炫耀我的智商——我遺傳了他的數(shù)學(xué)天賦,心算能力超強(qiáng),像這種簡單的乘法,我永遠(yuǎn)是一口就能報出結(jié)果,毫厘不差。我說,柴胡十一斤,三十八塊五;黃芩二十三斤,二十五塊三;一共六十三塊八,爺爺你給伯伯六十四塊吧。他得意地笑著,努力做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呀,你看這妮子,總是給我多出錢?!?/p>
他情愿多出這幾毛錢,讓人們夸我聰明、心腸好。這些小把戲是藏在我心里的花絮,一旦到了特定的時刻,就轟然開放、烈烈飛揚(yáng),輻射出血緣的味道,像他的魂魄毫不變形地行走在人間。不論我是坐在堂皇的會議室,還是走在繁華的街道上,我總能看到他,看到他得意而狡黠的笑,那寵溺的笑容凝在他褐色的臉上,帶著藥材的寒香,三十多年的四維空間變成一幀二維的平面。
……
他搖頭晃腦,愜意地聽著晉劇。他穿短袖,是那種近于中山裝的樣式,胸前有方正的兜,像一個退休干部——是的他本來就是吃公家飯的,他從來都不是邋遢的村夫。他舒展眉頭,嘴角翹起;他雖然高度近視,但他眼里的神是外放的,發(fā)散于臉龐、肌膚、神態(tài),連著他八十多年來行走自如的大地,春與秋,甜與苦,他從來知足。他坐下,一片樹蔭下的一塊石頭就可以,連小板凳都不需要。他偏著頭,側(cè)耳傾聽;老胡的琴弓啞啞地一抽一抽,聲音流過來:“你的父在營下盼子不到,碰死在李陵碑效忠宋朝……”他點(diǎn)著頭,咂著嘴,斷斷續(xù)續(xù)地哼著。我不喜歡晉劇,我總感覺它太粗糲了,唱腔酸熱,調(diào)子高得嚇人,唱戲吵架分不清楚;但是爺爺喜歡,喜歡這種粗豪率真、高亢尖利的戲。他的手在大腿上一拍一擊,按宮引商,他能感知風(fēng),感知午后的陽光,感知老生的怒吼,感知千年前楊門忠烈的悲愴:“……我單槍匹馬救過你的命,這些功報不了你那點(diǎn)恩?”
……
輝溝在趕會,有戲場,有集市;戲場里有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貨物、形形色色的好吃的。他每天揀出一把零錢來給我,一毛一毛的,十幾張,一塊多些。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一塊錢對一個小孩子來說算是巨款了,他又得意地笑,努力作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呀,這妮子,她每天花我一塊錢?!蔽夷昧隋X去集市上買好吃的,我這個人沒有理財觀念,不論多少錢總是一下子花得凈光,羊湯五毛錢一碗,麻餳一毛錢兩根……吃完了,我兩手空空奔回他身邊,再要一塊錢……結(jié)果我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吃藥也沒用,他幾乎急死,跑十幾里路去找赤腳醫(yī)生,五十多歲的人,他竟然哭了。
……
我把頭抵在窗子上,放聲痛哭。
六
接下來的日子里,爺爺平靜了下來。也許他知道了,但是他不說。是啊,太多的蛛絲馬跡了,紙是包不住火的。兒孫們的態(tài)度、他自己的身體狀況、奶奶的眼淚……他一定什么都明白了,他和大家達(dá)成了默契,他不說,我們也不說,誰也不說,大家都在自欺欺人,仿佛不提這件事就可以當(dāng)做它不存在。他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原本精壯如中年人的軀體干癟下去,臉色由紅活的古銅光澤變成沉黯的青黑,他現(xiàn)在拎著小馬扎到河對岸去聊天,中途要歇好幾次……村里有個老人不在了,他去送葬;回來的路上,他咳嗽著,從胸腔里發(fā)出渾濁的喟嘆:“下一次就該送我了?!?/p>
我媽媽說,她有一天夢到輝溝趕會,人們殺了一只白羊。
我知道,這個夢,是一個神諭,它告訴我們那個謎底,爺爺會在聚會中離去。
我們心照不宣,他在一步一步離開大地,走近天國。我們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失去他,我放輕腳步、屏住呼吸,我像瞻仰歷史一樣瞻仰著他。他的一生像一部發(fā)黃的舊書,裝幀散漫、毛邊粗糙,但是紙張軟而厚,豐盈、墨跡淋漓,我一頁一頁地翻啊,我看不完……那些字跡已經(jīng)模糊了。當(dāng)最后的冊頁散落在北寨以北,他的氣息也慢慢散去,他在跟我說再見,啊不,是永不會再見。我多么想看著這本書,讀懂一個老人的一生,一個典型的北中國的農(nóng)村老人,一個一生勤勞一生善良的老人,一個曾經(jīng)遭受厄運(yùn)卻善于化解苦難的老人,一個幸福祥和的平凡的老人……他是一個樣本,呈現(xiàn)出一代農(nóng)人的耕讀傳家之常態(tài)、自由精神和人格。我看著他,他是我的祖父,我身上流著他的血,他的血此刻在我身上如潮如沸,我被燙得鉆心地疼,它沖刷出我的冷漠、偏執(zhí)和內(nèi)心深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他怕死,他真的很怕死,他問我:“我的病一萬塊錢能治好么?”
我無言以對。
他試探著再問:“三萬?”
淚流過我的脖子,我努力作出微笑,艱難地說:“不用,喝中藥調(diào)理……慢慢就好了……一千塊錢也花不了。”
我想他一定是明白的,但是他很配合,他笑著,眼睛里有白羊一樣的虔誠和悲憫。他說:“等我好了,把炕重盤一盤,煙道不通了?!?/p>
他還沒有放棄,他還在掙扎求生,他表現(xiàn)出極度的對人世的貪戀。他努力地吃藥、吃飯,仿佛吃下去的東西都能轉(zhuǎn)化為生命。他想看戲,看王愛愛、果子紅;他想吃小炒肉豆角燜面、胡蘿卜羊肉餃子;他想?yún)⒓游叶玫幕槎Y;他惦記我父母的拆遷房到手沒有;他想給我奶奶買結(jié)婚六十周年的禮物;他想去年輕時候去過的河南——他不說,但我知道那是因?yàn)樗幸粋€散落在那里的兒子……這些無垠的欲望啊,他說也說不完,他絮絮叨叨地沒完沒了地說,說得我心都碎了。跟他比,我的生命真的太虛弱了,太無趣了,我才三十多歲,已經(jīng)覺得生活太沉重,苦難太巨大,我經(jīng)常在書桌前敲著鍵盤忽然就沒有了活下去的信心——是的,這污穢卑劣的世界、這死皮賴臉的人生、這面目全非的自己……我無數(shù)次問自己,活著到底為什么,有什么意思?
……
我知道,我不能跟他比,因?yàn)槲也粚捜?、不圓通,因?yàn)槲覜]有理想和激情,因?yàn)槲胰狈ι娴闹腔?。我真的很笨,真的不爭氣,我這樣掙扎在夾縫中的邊緣的人,我這樣顛倒淋漓的破敗人生,怎能與祖輩們一生親吻土地一生仰望星空的信仰相比?我四海飄零,不過為蝸角虛名;我歸去來兮,爭一點(diǎn)蠅頭微利;我沒有純粹的愛和極致的恨;我這半生,沒有過刻骨銘心的一瞬。
親愛的爺爺啊,也許我注定讓你失望,也許那顆夜明珠,它不會來找我了。
七
爺爺最后一次到醫(yī)院,是國慶假期之后,時令已是深秋。他在縣醫(yī)院,伯父給我打電話,我趕來,看到爺爺?shù)谋秤?,彎曲地靠在椅子上,他聽到我的聲音,艱難地扭回頭來,像一個孩子一樣哭了。那一年以來他常???,似乎要把一生未流的淚水排干泄盡。
一個年輕的護(hù)士過來,給他測量血壓、體溫,她把手指放進(jìn)爺爺手心里:“大爺,你用力握緊,我測一下你的握力?!睜敔斍忧拥匦χ骸伴|女,我不能用力啊,會捏疼你的?!毙∽o(hù)士笑著:“沒事的大爺,你用力,盡最大的力氣?!?/p>
爺爺顫抖著,看得出他不敢用很大力氣,護(hù)士的手輕巧地從他手中溜掉了。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說:“我再用力?”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這一回他真是用了全力,但是沒有用,小姑娘纖長的手指像一尾游魚,溜得毫不費(fèi)力。她在病歷卡上寫道:“病人持續(xù)低燒,上肢攣縮,右手無握力?!?/p>
我悲哀地想,他曾經(jīng)是可以單手提起二百斤麻袋的男人啊。
他在醫(yī)院輸液,我去陪著,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說話,有時是對我說,有時是自言自語。他的思維時斷時續(xù),他嘴里吐出一個一個的人名和地名,有的我知道,有的我不知道。這些瑣碎的記憶像一顆顆夜明珠散落在他的天空和大地,它們滾來滾去,如梭如網(wǎng),織出他的一生……他想把這一生傳遞給我。但是很遺憾,我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傾聽者和接受者,他的智慧我并不能融會貫通。
“糧站上的寶兒要和我掰手腕,我說你不是對手,他不相信,結(jié)果我一握他的手,他就疼得蹲下了……”
“我最惦記三明啊……”
“亮亮在房頂上跳下來,真淘氣……”
“你小時候最白了,就像玉,一逗就笑……”
“巧英最后去了太谷,她沒有伺候過我爹啊,不親就是不親的……”
“北直隸最好圪轉(zhuǎn),大名府有一棵臥龍槐,那一年我還在上頭系了一根紅布條條,買了一頂草帽子;他們的小香油比榆社的好吃,面里頭滴上幾滴就香得不行,人家說是盧俊義吃過的……”
“白家莊往和順走的道上刻得可多的字了,我都認(rèn)不得,你有了工夫去看看,是甚的朝代?”
“你和三玉誰掙的錢多?”
“廣東人可野了,不要看北方人高高大大的,咱們共不過南蠻子,叫小琨回來吧,太原就好……”
“我要給你娘娘買個金戒指,光溜溜的那種,不要刻花兒的?!?/p>
……
他睡著了。
我看著他,我從未像此刻一樣強(qiáng)烈地感覺到,他真的像一只白羊。
一只迷途的羔羊,一只純潔的羔羊,一只即將成為祭品,走在通往神壇的路上的羔羊……是這樣雪白美麗的羔羊,低著頭顱,走在山岡上。
我不能按照什么尺度去衡量爺爺?shù)娜松腋V笖?shù),如果從樂觀的一面來看,他似乎是幸福的,他自己似乎也這么認(rèn)為。他的家庭美滿,妻子賢淑,兒女雙全,子孫滿堂;他本人壽登耄耋,從年輕時起就在公家單位上班,雖然沒有當(dāng)官發(fā)財,但一生衣食無憂??墒侨绻麚Q一個視角呢?他真的很愜意嗎?很成功嗎?不辛苦嗎?他自幼失去母親,婚姻一波三折,他撫養(yǎng)眾多子女,一生艱難、一生清貧。他一生從農(nóng)民到工人再做回農(nóng)民,始終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他從未離開過農(nóng)村,他一生的悲歡離合都在這輝溝的彈丸之地。他從來不掩飾對新奇知識和未知世界的渴求,他也想行千里路,讀萬卷書,但是他從來不曾有這樣的機(jī)會……他的滿足,到底是真的內(nèi)心折射還是阿Q式的自我安慰,外人無從得知。就像我們不能知道一只羊在引頸受戕時的平靜是出于恐懼還是出于解脫——其實(shí),“羊”這種動物,本身就是農(nóng)人的象征,就是民眾的象征,就是數(shù)千年來的中國文化中,迷失的人性與破碎的信仰之象征。
老屋、木柴和自我滿足構(gòu)成了爺爺?shù)奶飯@生活,也使他成為了一個最具典型意義的農(nóng)村老人之縮影:在天降瑞雪的那一刻離去,并終生以祖父的形象,用白羊一樣慈祥的微笑,在深藍(lán)的天空中等待春暖花開。對待世情,他順其自然;對待命運(yùn),他甘之如飴;對待苦難,他也有他的化解之道,那便是:亡羊補(bǔ)牢,為時未晚。他的此生,精準(zhǔn)地詮釋了“犧牲”的含義:我這里說的,乃是這個詞的本義,因信仰而生發(fā)的祭祀,神壇上的犧牲。我閉上眼睛,我似乎看到暮春三月,鶯飛草長,北寨以北滿山綠浪,一只白羊,安靜伏于曠野之上。
八
冬至將至,爺爺已經(jīng)不起,瘦成一把骨頭,我父親為他擦洗,把他在氣墊床上抱上抱下,他曾經(jīng)高大的身軀枯萎如落葉一樣輕盈,臉龐完全凹下去,色呈青黑,這種瀕死的顏色是如此的不真實(shí),以至于我懷疑他的臉上蒙了一張面具。他的嘴唇翕動著,間或吐出一兩個模糊的單詞,目光無焦點(diǎn),極深極深地掃向來生和前世。他的病情像一份請柬,召喚遠(yuǎn)在異鄉(xiāng)的游子歸來送行。不僅僅是他的子孫,還有旁逸斜出的零散相關(guān)的血脈。作為輝溝最高壽的老人,輩分最尊的長者,作為那一代農(nóng)人最后的標(biāo)本,他的死亡、他的葬禮將是這個村莊最后的集結(jié)號,最后凋零的金黃的農(nóng)事。
那么多的人趕來看他,大多是本家的子侄,也有外地的戚友,也有我父親和叔伯們的知交,三五成群,絡(luò)繹不絕,大家都平靜地寒暄,平靜地注視著他的死亡。
我二妹匆匆從北京趕回來,帶著男友;她的婚事已經(jīng)提上議程,但是爺爺?shù)炔患傲?。她抽噎著喊爺爺,爺爺勉力握住她的手指,咿呀地說:“二玉……”這是他留給世界最后的音節(jié)。
我最小的叔叔終于回來了,他從鄭州回來,坐了一天的車,風(fēng)塵滿面。他跪在爺爺床前,有淚如傾。爺爺已經(jīng)完全說不出話了,但是意識尚在,他嗚嗚地吐著氣,老淚橫流,父子兩人隔著淚光對視,五叔的淚水洶涌,喉頭滾動許久,但最后,那一聲“爹”還是沒有出口。
到了二九天,爺爺陷入深度昏迷,大家都說他不會醒來了,我還在希冀,是否他會好起來?雖然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連萬分之一的希望也沒有;那么退一步,就算是回光返照,他會不會清醒片刻再看看我們?殘酷的現(xiàn)實(shí)又一次給我潑了冷水,不行就是不行了,電視上演的垂危的病人清楚明白地安排后事,那都是騙人的。
我叫著爺爺,他不答應(yīng),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反應(yīng)了。我哭著把他的手抓在手里,那一刻我對世界滿懷惡意,我用仇恨的目光看著輸液瓶子,我心想我看誰敢把他從我這里帶走!
誰敢?誰敢?
……
那有什么不敢的?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必須走。三千弱水滔滔流過,個人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啊,我能阻止時間的轉(zhuǎn)輪嗎?我能叫停死神的腳步嗎?與人生相比,與命運(yùn)相比,我算個毛,我的喜怒哀樂,我的愛與恨又算個毛。
晚上我回到家,我接到2個電話,一個是伯父打來的,他說讓我給爺爺寫副挽聯(lián),我說好的。一個是我媽打的,她說讓我給爺爺寫篇祭文,我說不寫。我媽說誰誰家辦喪事了,寫的祭母親的文章,村里人們都去看,都是眼氣的;我還是說不寫——榆社這個地方,酸腐文人算一種特產(chǎn),最大特點(diǎn)就是不管什么場合不管什么時間都想拽幾句詞。我知道我媽說的那種東西,我見過,在葬禮上,用支架不倫不類地擺在顯眼的地方,四個四個字的,半文半白,狗屁不通,博無知村婦的眼球……我自然可以寫得比他們好,但是那有任何意義嗎?爺爺?shù)膯蕛x,是我舞文弄墨賣弄才情的地方嗎?而且說實(shí)話,我是既沒心情又沒素材,心亂如麻且不說,爺爺也沒有什么可以讓我寫的:文似看山不喜平,我爺爺?shù)囊簧^平順,既沒有驕人的功業(yè)讓我歌頌,也沒有坎坷的經(jīng)歷讓我哀鳴,他的一生是圓滿閑適的,并不具備成為文學(xué)作品的要素。
我站在陽臺前長久地怔忡。文峰小區(qū)的窗外與北寨以北的窗外不同,樓下是平展的草坪和甬路,這些人工的作品在夜里發(fā)著溫潤的微光,我看到冬日的殘雪覆在黃的草葉之上,星光像小溪一樣流淌,以遞送八面來風(fēng)或更多面的風(fēng)雪光陰。我相信這些事物也是有恒久生命的,它們的生命甚至比北寨以北的青草和土路更為恒久:就像工業(yè)文明終會取代農(nóng)耕文明一樣,就像爺爺這一代最后的農(nóng)人必將逝去在消失的村莊中,而埋葬他們的土地上終會成長出新的少年。
一陣風(fēng)吹來,樹枝上的雪粒孤寂地飛揚(yáng),像一場霧,我疑心這風(fēng)來自六十里外的北寨以北。像爺爺?shù)氖址鬟^我的頭。我知道他來告別了。我閉上眼睛低下頭,我送他走。
我最終還是寫了祭文,用文言,駢四儷六,極盡華美:“先祖張公諱守貴,辛未年十一月初四生,卒于乙未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春秋八十有五,因疾與世長辭……竭力以躬耕,奔走以桑麻,勤儉以持家,教育以傳承;及生吾輩,拱璧如珍……”其實(shí)這些大眾化的溢美之詞并不能精準(zhǔn)翔實(shí)地概括他的一生,它們太泛泛,千人一面,它們適合運(yùn)用于大多數(shù)高壽慈祥的老人。這篇祭文,迎合的是我的親族的需要,附和的是我的故鄉(xiāng)的審美;它在酬答、謝幕,以爺爺?shù)拿x,以我的名義,它遮蔽了那個老人豐富的人生細(xì)節(jié),那最為漫長而真實(shí)的人生。
我想象一下,在一個時間停止向前的空間里,他的靈魂還存在嗎?當(dāng)一切愛與恨都?xì)w于塵土,只有滔滔逝水奔流,我們是否應(yīng)該俯瞰流水去凝視生命背后的深度黑暗?海的女兒失去了魚尾,斯芬克斯跳下懸崖,李白在床前仰望明月,這明月穿過千年光陰映在蘇軾杯中,孟郊撫摸著母親的針線,韓愈在藍(lán)關(guān)回頭看一線青天……所謂親情,所謂鄉(xiāng)愁,是否能充當(dāng)萬里歸來的航標(biāo)?在這零落成泥的冬天,它們漫漶斑駁,流離失所……我從孩提時代一步跨入了胡言亂語的衰朽之年。因?yàn)槲抑?,他不在了,我從此不會再有故鄉(xiāng),再有童年。
九
爺爺是在清晨咽氣的,等我回到輝溝,他們已經(jīng)把他放置進(jìn)棺木了。我沒有見到他最后一面。我扶著棺木跪下來,我無聲地哭,棺木深紅,四面飛金,富麗堂皇的牡丹、石榴在上面烈烈開放;萬字不到頭的紋飾,鹿回首,蝙蝠亂舞;靈前的童男童女手捧金箔和寶塔,米粒在斑斕的幡旗間翻滾。我似乎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每一件器物和祭祀的最細(xì)微處;我又似乎什么也看不清,如潮的淚水之下,我的眼底出血更嚴(yán)重了。
他病重的一個多月,我們已經(jīng)提前接受了他的死亡;當(dāng)這個時刻終于來臨,所有人的悲傷都已經(jīng)轉(zhuǎn)換為疲憊的沉默。請人主,雇說唱隊(duì),入殮,搭靈堂,叔叔伯伯們、姑姑嬸子們著孝衣跪拜吊唁的賓客……
我在院子里轉(zhuǎn)圈,無頭蒼蠅一樣,坐沒有坐處,站沒有站處。到了出殯的那一天,喪事竟然真的有了一點(diǎn)喜慶的意思,本家的叔伯們都在忙碌,剁餡的、洗魚的、燒火的,大家大聲地談?wù)撝裁矗g或有人叫:“再接一桶水!”如果沒有孝服刺眼的白色,這場面其實(shí)跟人家辦喜事的沒什么區(qū)別。我心里的委屈和憤懣無以名狀,我心想就算是喜喪,再喜也是喪啊,我沒有爺爺了啊,他們?yōu)槭裁床豢??我恨著,又不知道為什么恨,該恨誰……我又感覺到了自己的幼稚和可笑,都去哭,事情誰來做?何況哪有那么多眼淚,我自己難道是一刻不停哭著的?我真傻,事實(shí)上,賣力干活的人難道不是更對爺爺盡心嗎?大家都那么累,有幾個堂叔臉上有烏黑的煤煙印子,手凍得通紅,我還在這里莫名其妙地生氣,我還是人嗎?
我也想找點(diǎn)事情做,我焦躁地想,我做點(diǎn)什么呢?作為爺爺最疼愛的孫女,我該干點(diǎn)什么?我怎樣證明我的存在?我怎樣表白我對他的愛?他看得到嗎?聽得到嗎?他知不知道我在想他,我在傷心?
可是真的沒有我的事情。招待客人嗎?我自幼離開輝溝,連本家和近親都認(rèn)不全,遑論前來吊唁的遠(yuǎn)親故舊,再說我也不善照應(yīng)人。干活嗎?灶上是男人的營生,子侄們在做事,連洗碗都輪不到我;裁孝服縫孝帽倒是女眷的活計(jì),可是我不會呀??揿`嗎?幾個姑姑在靈前長跪,她們凄楚的哭聲飄得滿院,那是一種類似唱腔的哭聲,一詠三嘆,且歌且訴,她們述說著爺爺?shù)纳?,哀嘆著至親的離去,她們在哭爺爺,也在哭自己,哭宿命和輪回:這是鄉(xiāng)間特有的哭喪,挽歌凄厲,高遏行云——這個我更不會,我光是流淚,沒有聲音,連哭都哭得如此沒水平。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大約只有去陪陪奶奶,開解安慰她,可是這個也不行,我奶奶一看見我就哭得更傷心了,我隔著亂哄哄的人群和奶奶對視,她沉黯如死灰的眸子里迅速閃出兩點(diǎn)光,然后吧嗒吧嗒掉下來。
我真是個廢柴。
我不知道轉(zhuǎn)了多少圈,他們終于給我找到個事情做,我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踉蹌著跑進(jìn)去,叔伯們讓我寫字。這是個繁瑣的工作,有招魂墓磚上面的禱祝,用朱砂寫;有葬禮執(zhí)事安排和所有花圈上的落款,用墨汁寫。我用力握著毛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想我終于可以盡一點(diǎn)心了。
我跪在靈前謄抄著冗長的名單,天太冷,滴水成冰,我的手指展也展不開;二妹在我右邊,極力將紙張拽平;姑父在左邊裁紙;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一陣風(fēng)吹來,燭焰猛地一縮,秫秸稈剌剌地響;不知是誰的眼淚掉下來,那么大一顆淚珠子,砸在紙上砰然一聲,濺起一朵烏黑的水花,慘白的粉連紙洇出幾個墨團(tuán),我麻木地想,這張紙又廢了。
墓地按照風(fēng)水先生的指點(diǎn)選在村子?xùn)|面的河邊。天寒地凍,送葬的隊(duì)伍瑟縮著,大家手里都拿著東西,有靈位、有紙人紙馬、童男童女;弟弟捧著他的遺像,上面用黑綢系了一個結(jié),打成花朵的樣子,上面的爺爺如此從容、如此平面、如此具體、如此呼之欲出。我們?nèi)蚓胚?,紙錢、香灰和著嗩吶聲在風(fēng)中飄零。大家圍著墓穴跪成一個巨大的半圓形,當(dāng)泥土撒落下去,他的棺槨已經(jīng)搬進(jìn)了寒冷寂寞的陰宅。這陰宅與他生前所居的老屋是多么不同啊,這里空曠、蕭索,沒有滿院的金針和豆蔻,沒有梨樹和炊煙,沒有奶奶,沒有我……
我又看到那只白羊,它正是我的爺爺,它如此敦厚,如此善良。它以生命中大地和天空的氣息,教會我隨遇而安:如何去接受離別,如何去知足常樂。它甘愿把自己作為一件祭品,獻(xiàn)給流離失所的理想,獻(xiàn)給一去不返的時代。地下東南,天高西北;三生花謝,九曜云開;一只羊,它是遼闊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