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竹竿胡同113號(節(jié)選)
一 四九城
我,祖上杭州,生在蘇州,養(yǎng)在上海。
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我隨母到了北方的唐山,快要上學了,又被帶回了北京。我回到北京后不久,我爺爺夏衍走出了秦城監(jiān)獄,我們家的元氣開始有些慢慢地恢復了,話說那是1975年。我剛來北京的時候,北京城告訴了我三種顏色:藍的天,白的云和灰的瓦。
氣派!不愧為千年古都,沒有一點俗媚之氣,走在街上的人,也是大大方方的。
我們家在東城南小街,早先的門牌是八大人胡同27號,后來改為南竹竿胡同113號。
在一個物是人非的年代里,所謂的東富西貴,也就剩下胡同和四合院了,住在里面的人,都被一茬茬地革了命。
1949年以后,我爺爺他們那一代的很多文人“書生作吏”,走上了如履薄冰的仕途,可是,之初的他們依然是文化人。譬如說,他們中的一些人用自己的稿費買院子,像丁玲、艾青、葉君健……都是自購房產。
我爺爺也說過,他當時手里正好有一筆可用的稿費,剛剛調到北京當部長,他就看好了一座帶花園的四合院,還沒等他買,文化部就分配了他這處房子。
作為四合院,這算不上好宅子,平平常常,既沒有雕梁畫棟,也沒有假山后花園,簡單呆板,但規(guī)矩方正,對于當時四口人的家庭,足夠了。
還有足夠好的是地段,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第三還是地段。
南竹竿胡同隔著一條小街,正對著是禮士胡同,著名的劉墉府是后來的電影局。隔壁就是我上的禮士小學,我每天上學走路十幾分鐘。
這條南小街上,分布了很多耳熟能詳的胡同,24路公共汽車把它們串了起來,往南沿線兩邊:北竹竿胡同、竹竿胡同、南竹竿胡同、演樂胡同、內務部街、史家胡同、新鮮胡同、紅星胡同、芳嘉園胡同、祿米倉、干面胡同……一直開到終點北京火車站。
往北,到了朝陽門內大街。有以前的文化部、外交部、圖書進出口公司、人民文學出版社和三聯書店……最重要的是朝內菜場,逢年過節(jié),憑票供應,排隊購買,那可是一年之中關乎溫飽的大事件。
除此之外,81號里的那兩幢鬼宅,天長地久地搖曳在日曬雨淋中……
那時候的北京四九城,不大,東城以內,皆可步行。從東城到西城,騎自行車最適宜。
我記得,王昆侖的女兒王金陵經常騎一輛自行車,到了我們家院門口,把車一停,叫著“夏伯伯”走進了正房的客廳。她在人大當教授,教俄羅斯文學,是《紅樓夢》專家,懂昆曲。
“我愛北京天安門”,是需要有一段車程的,去一趟也算是一件大事情。
在公交車里面,我對24路的感情最深,這座古城留給我最初的記憶,都是24路幫我串聯起來的,它所經停的每一站,都是記憶庫的一扇門,不要輕易觸動。
我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會經過一個小賣部,開在一個居民房的低矮窗口,只有一個小售貨口,我總是探進頭,跟里面的老大爺說,要5塊桔瓣糖,一分錢兩塊,每次就買10塊。口袋里的這5分錢,我在課堂上就攥著,心里盤算著,買了這10塊糖,要在這兩天回家的路上和做作業(yè)的時候,分幾次吃光,這是對自己上學辛苦的偷偷獎賞。
有這種小心思的孩子,不止我一個。廖夢醒家的一位小哥哥,今年都六十多歲了。他小時候,最愛吃稻香村的黃油棗泥餅,他住校省下一星期的零花錢,就是為了吃上一塊黃油棗泥餅。從稻香村出來,吃上了思念已久的棗泥餅,不坐公交車,走著回家,邊走邊吃,節(jié)約了他媽媽給的車票錢。
在我家的南小街上,沒有稻香村,我的最愛也不是棗泥餅。如果從南竹竿胡同出來,去坐24路,要走到演樂胡同那一站上車,在這不到5分鐘的路程中,有一家早點鋪,除了清晨賣油餅豆?jié){,也賣燒餅糖耳朵之類的小吃,到傍晚才關門。
我們從南方過來的人,最受不了北方的這種小吃店,簡陋得很,跟上海的糕點店沒法比。那位王金陵阿姨在多年以后,有一次在電影院里見到我,熱情地從包里掏出點心來:“給你吃啊,這可是從上海帶來的奶油點心……”
玻璃窗的木門只要是營業(yè)時間就一直敞開著,冬天掛上個厚厚的棉門簾子。終日都在昏昏暗暗中,一兩盞黃瓦斯燈泡,總是提不起精神,隨時要熄火的樣子。高高的、我踮起腳才夠得著的柜臺,三兩個沒精打采、說話硬撅撅的售貨員,幾張方桌子和條凳,是供吃早點的人用的,桌子上放著筷子桶和搪瓷調羹盒。柜臺里沒幾樣點心,麻醬咸火燒、麻醬糖火燒,有時候還會有焦圈和應季的綠豆糕。
在這幾樣可憐巴巴的點心里,我最愛吃的是一毛錢一個的豆餡火燒。白白的硬面燒餅皮上滾了一圈白芝麻,在燒餅的肚子中央點了一個紅點,最關鍵的是,它一定要裂口,露出里面的豆餡,是帶紅小豆豆皮的餡,不是南方的細沙。它的學名極其生動,叫:蛤蟆吐蜜。
對了,到了下午,小吃店會供應炸糕,就是天津的耳朵眼炸糕,也是帶豆皮的豆餡。
這家早點鋪離我們家很近,有的時候,早上,小孩子賴床,大人就把早點買回來,冬天家里生爐子,用鍋裝回來的豆?jié){就放在蜂窩煤爐子上小火溫著,油餅夾在鐵絲篳子里烤在一邊,吃的時候嘎嘣脆。
我覺得糖油餅是最好吃的,比普通油餅要貴,一毛錢一個,是油餅里的戰(zhàn)斗機。那時候,大人要是給小孩兒兩毛錢買早點,就有點奢靡之風的意思了。
我們家里的南方人總是懷念油條,北京當時沒有,天津有,他們叫果子。讓我最早知道果子就是油條的人,是一個郎中,他住在我們家院子的對門。
這個人,充滿了故事,而且是互相矛盾的故事。
二 街坊
過去北京的夏天,白天熱,晚上涼,不難熬。三伏天,太陽底下是火辣辣的,樹蔭下曬不著的地方,小風吹著涼快。
一到七、八月份,樹上知了喳喳地叫上一整天,到了太陽落山,還不肯“下班”。
進入雨季,地上房上的狗尾巴草像小孩兒抽條似的向上躥,蚊子也跟著猖獗起來,大家吃完飯坐在院里乘涼,人手一把蒲扇,漫無目的地拍打著……
我剛回北京時,沒有找到小學接收,像個失學兒童一樣每天在家里東跑西顛。父母上班,好在有爺爺教我語文,不過他的教學方法不規(guī)范,也有可能是他根本看不上課本,不好好按照教材教,所以,我一個夏天都在家快樂地“放羊”。
趁大人不注意,我便溜出院子,跑到對門去玩。
某一天,那位郎中,姓余,正站在院中間跟三兩男女說著話:“天津那大果子,炸得是金黃錚亮,暄暄騰騰,站得直,立得住,筆挺挺,北京見不著。長江以南的人,他們管這叫油條?!?/p>
說這話時,他不像北京人,但又不像天津人,這果子里透著見識,卻不是思鄉(xiāng)。
余郎中長得像李雪健,五短身材,平頭板寸里藏著白發(fā),黝黑的面色中埋著皺紋,我總感覺他的眼白比別人都多,眼角中露出的余光比李雪健扮演的人物還要狡詐,他的嗓音也跟李雪健的角色一樣是從鼻腔里發(fā)出來的磁性般沙啞,他的聲音從來不高,但是一聽就知道是他在說話。
他一看見我跑進了他們的院子,就開始收起了話頭,搖著扇子,準備往自己家門里走,上了臺階,手一背,給了我一個后腦勺。
我出生的1969年,是我們家最倒霉、最悲慘的年月,我爺爺被抓進去三年了,生死未卜。
所以,給我取名“蕓”,一是取蕓蕓眾生的平民百姓的含義,二是蕓香,為一種夾在書里防蟲的草,取義“書香”。
從小我被保護得很好,在家里沒有受過夾起尾巴做人的自我矮化教育。
我曾經在胡同里,趾高氣揚地跟街坊們說:“我爺爺是四條漢子!”街坊們覺得我很好玩,故作一番驚嘆狀。唯獨余郎中,從我身邊“哼——”的一聲走過去,摔了一下院子的大門。
可是,很奇怪,我一點也不怕他,照樣往他們院兒里跑。
我們家的院子在經過了這場劫難后,已經失去了當年的景致,成了一個大雜院,院子的中間還被鄰居蓋了小廚房,東南角的一棵桃樹擠得見不到陽光,不久就無影無蹤了。只有一溜西房的前面還保留了一些殘存的遺跡,我爺爺親手種的一棵棗樹,從小樹苗長到碗口那么粗了,樹枝也長過了房頂,卻從未見它結過棗。一棵開不了幾朵花的紫丁香,瘦小枯干,營養(yǎng)不良。還有一個葡萄架,那只等了我爺爺8年多的大黃貓,死后就埋在葡萄架下,或許是這只“義貓”的氣場太大,在它入土為安后沒多久,這棵葡萄藤就死了。
隔壁建了一個金星鋼筆廠,每天都有難聞的賽璐珞味道飄過來??梢哉f,這個院子的風水已經給破壞完了。
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爺爺,身心俱疲。家未破,人安在,已經是萬幸了。
打理庭院的好興致,蕩然無存,也力不從心。他只是在家房前的小塊空地上種些花生,教我種些“死不了”和地雷花,我奶奶倒是喜歡盆栽的粉紅色韭菜蓮。他們看見我用采來的指甲花搗碎了,來染紅指甲,很開心的,這也算是劫后余生的一點小快樂。
指甲花,也叫鳳仙花,是我從對門的院子采來的?!八啦涣恕钡幕ㄗ褍汉偷乩谆ǖ幕ǚN,也是我從對門的院子采來的。夏季的地雷花,到了晚間,會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香氣,采地雷花種的時候,我還專門搭配挑選了各種顏色,紫色、黃色、白色和花斑點,幻想著來年,在我家院子里,也種出一片姹紫嫣紅,不過,好像沒有成功過。
對門的院里養(yǎng)著一只黑貓,是翟大媽家的,翟大媽是滿族人,一位體面的老太太,對我家很友好,歡迎我去玩。
我爸爸稀罕她家的黑貓,總說以后自己也要養(yǎng)一只,這個愿望后來我們搬到大六部口,實現了,他一下子養(yǎng)了兩三只黑貓,因此我爺爺說:“黑貓是我兒子的,黃貓是我的?!?/p>
朝內大街以南,在前清時是鑲白旗的地界,門第低不了。翟大媽家的四合院比我們家可是氣派多了,北京人的老話,她家是高門檻。走上高臺階,進深是一個有檐柱的大門洞,黑褐色的大門口立著一對神氣的圓門墩。雖然大門的里邊已經是個雜院了,但依舊庭院深深,垂花門的雕梁畫棟,游廊的迂回,都看得出這座一進的院落,在前朝不是一般的人家。
我一直感覺,這座老宅子是翟大媽的祖宅,院子里的其他住戶都像是后搬進來的,只有她家,或者準確地說,只有她像是這宅門的主人。
可是,我們家的大院門是開在朝南東南角的,對門翟大媽家的大門卻是朝北開的,四合院的門朝南朝北是風水布局,里面肯定有文章。
翟大媽從來不說她家的陳年往事,細想下來,她家現在應該是原來大宅的后門,前門開在了新鮮胡同,坐北朝南。北京的老城區(qū)里像這樣跨兩個胡同三進以上的大宅門很多,像章含之的家原來就是三進大院,前門在史家胡同,后門開在內務部街,后來院子一分為三,正門是婦聯的好園賓館,章含之住中院,后院是外交部的宿舍,成了大雜院。翟大媽的院子很可能就是這樣,他們的大宅在民國時期分家了,翟大媽一家分得了后院,從南竹竿胡同進出。她家的正房像是一個南北兩邊對窗的花廳房,很寬大,中間打了一個木門雕花隔斷,朝南的窗前砌起了一面罩房的墻,如果不錯,這就是分家的標志。罩房的墻沒有擋著射進來的陽光,夾道的一棵核桃樹長得蔥蘢茂密,我由此知道了,核桃樹的樹冠是很美的。
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說的就是她以前的家。
所以,我們一般不說對門,都說翟大媽院兒。她那個院子里有一個大葡萄架,遮陽蔽日,快八月的時候,綠葡萄珠就垂了下來,等著慢慢變紫,葡萄藤底下還種著白色的玉簪花。她家院里的一棵大棗樹,一到秋天結果時,大棗子掛在樹梢上像是一顆顆瑪瑙,沉甸甸的。翟大媽的東跨院窗根底下有一棵號稱是百年的老月季,據說這棵月季和這座院子同齡,它的枝稈跟一棵小樹一樣粗。一到入冬,就用草葦子和棉絮包起來,相當于穿上棉衣。
這個院子的前院已經被破壞了,幾家住戶都在自己的門前接出來一個簡易的小廚房,把走路的地方擠成了只能走一個人、推一輛自行車的小道。翟家的垂花門特別雅致精巧,典型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建制,“一殿一卷”式的卷棚頂和懸山頂,里院是四扇綠屏風門。以垂花門為界,里面是另一個世界,格局未變,保持完好,連花壇都還在,我采的花籽兒就是從這兒來的。
老北京院子里的春華秋實,是一種很高級的奢侈。種什么樹,養(yǎng)什么花,是很有講究的。一般來說,院里都會有一棵棗樹,然后是丁香、石榴或海棠。
我們南竹竿胡同113號的家有一棵棗樹,北小街46號也有一棵棗樹,大六部口14號還有一棵棗樹,同時,種了一白一紫兩株丁香。
翟大媽家除了有棗樹,還種了一棵香椿樹。打棗的喜悅在秋天,摘香椿芽的歡樂是在春天。翟大媽院里每年用鐵鉤子摘香椿芽,是一大景觀,大人鉤,小孩兒撿,街里街坊的一下子仿佛成了一家人。翟大媽好像會做各種跟香椿有關系的菜,她更喜歡把香椿分送給四鄰嘗個鮮,她讓我?guī)Щ丶胰ヒ话褎傉聛淼南愦谎?,送給我奶奶,炒個香椿雞蛋。
尼克松訪華的時候,商店里突然投放了一批巧克力,得知消息后,大家聞風而動,趕到王府井百貨大樓“張秉貴”糖果柜臺,蜂擁著排隊購買,我爸爸托關系多買到一份,借著看大黑貓的由頭給翟大媽帶去。我當時和媽媽在唐山,還在上幼兒園,對爸爸帶來的這份尼克松巧克力印象深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