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儀式的繼續(xù)
在那段日子里,我曾極度地厭惡書本。當我背著沉重的書包走在街上,那些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男孩們便在旁邊對我擠眉弄眼?!罢嫦袷莻€好學生??!”我忍受著他們的冷嘲熱諷,直想把書包扔到地上,踩上兩腳才算解恨。但是我并不敢這么做。母親的影子一直站在我身后,使我不敢回頭。當她早晨把書包放在我肩上,對我例行囑咐一些事情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出那貌似平靜的語言背后,有什么東西像一副鐵板牢牢固定住我。在我的家庭中,母親精心經(jīng)營著我的生活。經(jīng)過這十幾年不懈的努力,我就像一個生活在畫中的人,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她為我安置的畫框。
母親堅持讓我上了高中,至今我都覺得這是一個真正的災(zāi)難。我無法融入高中的集體生活,無法理解老師們整天講的東西究竟有什么用。每天我坐在課桌上,像是坐在針尖上一樣不安。但我并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壞學生,起碼我不會干任何壞事,我不會傷害任何人。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常常在腦海里會出現(xiàn)一把刀子,刀子的鋒刃對著我自己。這讓班主任很滿意,她把我安排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里,賞賜給我一個獨立的王國。在這個王國里我可以干任何事情,只要不影響其他同學的學習。
但我仍感覺到極度的無聊。母親每天晚上都會檢查我的書包,對照著課程表檢查我有沒有遺落什么該帶的東西。因此我的書包總是打理得整整齊齊,書本溫順地碼放在書包里。它們都有著光滑的封面,我有時忍不住撫摸它們,感覺上面似乎還殘存著母親的體溫。每當這時,我都會冒出想要好好學習的念頭。我盯著黑板,想把老師講的每一個字像釘釘子一樣釘牢在腦子里??墒敲看尾怀鋈昼姡业淖⒁饬蜁黄渌挛镂?。窗外飛過的鳥兒,疾駛而過的警車,甚至是旁邊同學新?lián)Q的鞋子。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不光是聽講,我甚至無法集中精力干任何一件事。紅梅老師——我們的班主任,一個很有經(jīng)驗的老教師,曾經(jīng)找過我的母親。她懷疑我患有注意力無法集中的某種病癥。
“你的意思是我的兒子有精神病?”母親如是說。她把紅梅老師這樣的想法看成是一種侮辱。母親氣憤不已,但仍保留著風度。她的臉漲得通紅,把手搭在一起,平放在紫色長裙上,姿勢莊重而又不失攻擊性?!拔蚁M院竽悴灰龠@樣想你的學生?!蹦赣H最后這樣說道,“我們不會可笑到去看什么醫(yī)生?!彼焓秩ツ冒霸僖?!”
紅梅老師尷尬地送走了母親,從此再也沒有提過帶我去看醫(yī)生的事。
我的日子恢復平靜。盡管我的成績在班上永遠是墊底,這樣的成績想要考入大學簡直是天方夜譚。但母親依然堅持每天檢查我的書包,微笑地把小說從我書包里拿走?!翱催@樣的東西純屬浪費時間?!彼刻於冀o我穿新衣服,并把我一直送到車站。這個過程簡直就像是在履行一個儀式。我的母親樂此不疲。
在那幫和我一起長大的胡同里的孩子中,我是唯一一個還在上學的。去小商店買鉛筆或作業(yè)本時,我經(jīng)??梢杂鲆娝麄冎械哪硞€或某幾個。他們竊竊私語,怪異地看著我。這使我羞愧難當,像是被他們抓住了什么把柄。
在上課時,我干的最多的就是胡思亂想,看著窗外的景色。我想這樣的日子似乎不會有盡頭。會不會出現(xiàn)“天使”之類的人物把我?guī)С隹嗪D兀棵慨斘疫@么想時,都會情不自禁地傻笑起來。
沒想到“天使”真的出現(xiàn)了。
那是一個沉悶的午自習,教室里除了寫字和翻書的聲音外,還有一種隱約的嗡嗡的響動。我不知道聲音源自何處。所有的同學都在低頭寫作業(yè),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可以看見他們每個人的筆都在顫動,像是蜜蜂落在了上面。而我無事可做,準備繼續(xù)睡覺。我是被那種嗡嗡的聲音吵醒的。我的臉上睡得汗津津的,十分難受。
我剛要睡下,就聽見有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我連忙抬起頭,發(fā)現(xiàn)同學們依舊伏案工作。難道是幻聽?正當這時,我又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知道這不是幻聽了,因為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抬起頭來。有的回頭看我,有的看向窗外。
我趴在窗戶上,看見樓下站著一個染著紅頭發(fā)的人,在陽光的照耀下像是一塊晶瑩的紅寶石。他斜靠在一輛摩托車上,臉上掛著笑容。
是他向我揮手,并大喊著我的名字。
我想起了他的名字。他叫阿京。與我在一個胡同里長大,但是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他了,沒想到這次他竟然來找我。
同學們看著我。我為自己有這樣的朋友而驕傲。你們有這樣的朋友嗎?我很想問問他們,但是最終還是沒有問。我準備下樓去。
“你這可算是曠課啊……”班長小聲提醒我。
我在門口站住,但半秒鐘之后,我感到?jīng)]有人可以阻攔我了。我像是一只鳥兒飛出了教室,飛下了樓梯。似乎有一雙無形的翅膀讓我的身體變得輕盈無比。半路遇到我的人都驚訝地站住看著我。好像他們真的看到有一根根羽毛從我的皮膚里長出來。我心里隱隱感到生活就要發(fā)生改變。我期待已久的轉(zhuǎn)機就要到來。
來到門口的時候,我試著推了推學校的鐵門。門被輕易地推開了。我向門衛(wèi)室望了望。門衛(wèi)室臟兮兮的窗子里,那個守門的老頭也在看著我,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低下頭,繼續(xù)推動鐵門。鐵門發(fā)出刺耳尖銳的聲音。我擔心那個老頭會突然沖出來,擋在我的前面,對我厲聲說:“沒有老師開的證明你不能出去!”但他沒有這樣做,仿佛眼前的鐵門與他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感到這一天真的是充滿了魔力。
阿京依舊站在那里,笑瞇瞇地看著我。他臉色蒼白,身材瘦削,五官像是雕刻出來的塑像。我微微地喘著氣,后背上冒出了汗。白色的校服粘在我的脊背上,風一吹,感覺那里一片冰涼。
阿京發(fā)動了摩托,對我說:“上來吧!”我猶豫了一下。自從很小的時候?qū)W騎車摔過后,我就再也不敢坐四個輪子以下的車。更何況我從未坐過的摩托車。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母親不知為什么給我買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我看見它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它。它的車身在陽光下閃爍著銀白色的金屬的光芒,像是一件貴重的銀制品。我跨上去,心里充滿了新奇的感覺。我用手撥動車鈴。鈴鐺輕快地鳴叫了兩聲,像是音樂課上動人的三角鐵。這像是一個鼓勵。我左腳踩著地,右腳慢慢蹬著車。我聽到母親在我身后說:“別怕,我會一直扶著你?!蹦菚r我的手掌已經(jīng)緊張得一片濕潤。
就這樣,母親在后面緊緊地扶住車。我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車越騎越快。起風了,幾張碎紙片跟著我一起飛舞,像是在相互賽跑。一枚葉子突然蓋住了我的右眼。我用手把它拂開。車身開始一陣劇烈的抖動,我感到一種強大的力量讓車子發(fā)生了轉(zhuǎn)向。我驚慌地回頭,發(fā)現(xiàn)母親站在原地,一手叉腰,一手搭在額頭上做帽檐。一大片陰影覆蓋在她臉上。
車輪卡在了一塊石頭上。我重重地摔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才停下。我的兩個膝蓋都被摔破了,鮮血順著小腿流下來。我哇哇大哭起來。
“摔一次很正常,”在那之后母親說,“怎么說不學就不學了呢?”
我低著頭看著膝蓋上纏著的紗布,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母親看著我,嘆了口氣?!八ひ淮尉筒粚W了,以后你還能干什么?”而我的態(tài)度堅決,說不學就不學了。那輛車后來母親送給了別人。以后我再也沒聽到過像它一樣清脆的鈴聲。
阿京把一個碩大的頭盔遞給我。我把它捧在手里,感覺沉甸甸的。我抬起頭,看見樓上的同學們都在往下看著這一幕。他們甚至有的手里還攥著筆。不一會他們紛紛離開了窗子。我看到紅梅老師的身影在窗前一閃而過。
有一種莫名的力量掌握了我。讓我戴上了頭盔。
阿京點點頭,也戴上頭盔,一步跨上摩托車。我坐在后面,緊緊地抱住他的腰。車子啟動了,發(fā)出突突的聲音。我們在馬路上飛馳。好幾次似乎就要與前面的車子相撞,而阿京總是能巧妙地避開。我們的衣服都灌滿了風,像是兩只飄蕩在這城市上空的塑料袋。周圍的景色變成了無數(shù)彩色的箭,從我們面前射出來。學校離我們越來越遠了,很快它就變成了一個白色小點,消失在無限延長的公路上。
這一刻我真的愿意稱阿京為天使——紅頭發(fā)的天使。
我們的車停在了一個酒吧旁邊。阿京摘下頭盔,吁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天剛剛黑了下去。一輪明月從城市的樓宇中緩緩升起。這個時候城市像是一頭剛剛蘇醒的巨獸,絢麗多彩的霓虹燈廣告牌和車燈閃爍著。阿京的眼睛被燈光反射得很明亮。
“走吧,進去吧?!卑⒕ξ艺f,然后邁步走了進去。我隨后跟上。酒吧里面正演奏著迷幻的音樂,配合著不斷變化的燈光。人們在喝酒或是玩各種桌面游戲。我們走過的時候里面的人們都有意無意地打量著我們。他們注意的并不是阿京,而是我。我知道這是因為我還穿著校服的緣故。純白色的校服已經(jīng)被染得五顏六色。它在這里顯得如此不合時宜,讓我羞愧。
我倆找到一處座位坐下。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酒吧的中間有一個臺子,現(xiàn)在上面沒有人,只擺放著架子鼓和電子琴。音樂是從音箱里傳出來的。我問阿京:“你為什么帶我來到這里?”阿京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正在研究桌子上的酒單。我知道是同一種無名的力量分別驅(qū)動著我們,指引著我們來到這里?,F(xiàn)在我好奇的是,這種力量的目的是什么?我可以感到它到現(xiàn)在并未消失。接下來它會做什么呢?我看到阿京修長的十根手指在桌面上不安地來回起落,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一個人走到臺子上,手拿話筒,對臺下說道:“各位朋友,我們今天請到了著名的‘鮑家街43號’樂隊來到這里演出,大家鼓掌歡迎!”
“‘鮑家街43號’是什么樂隊?”我抿了一口剛剛端上來的啤酒。之前我看到阿京往我的啤酒里放了一個什么東西,但我沒有理會。那口酒從嗓子流進胃里,使我的胃有些微微發(fā)熱。我喜歡這種感覺。阿京也打開一瓶,咕嘟咕嘟仰頭喝完了?!笆且粋€很好的樂隊?!卑⒕┱f。他向后稍稍仰去,靠在椅背上。
幾個人拿著樂器登臺。站在中間的是一個留著長發(fā),方塊臉,戴著一個黑框眼鏡的男子。酒吧里的燈光暗下來,集中在他身上。
“晚安,北京。”男子對著話筒說了一句,像是在嘀咕。音樂聲響起。很凝重的節(jié)奏,像是一個木匠在往木頭里釘釘子。我被這節(jié)奏打動了。黑暗中我的膽子似乎大了起來,拿起啤酒罐,對著阿京說:“干杯!”他愣了一下,然后笑著說:“干杯?好,干杯!”我們兩個人的鋁罐撞在了一起。幾滴啤酒濺到我臉上。
阿京放下啤酒,重重地鼓了幾下掌。我也跟著他拍了幾下手掌。我對臺上那個憂郁的男子很好奇,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奇怪的樂隊名字。
“那人是誰?”我問。阿京搖搖頭,雙手交織在一起。
“你是說那個主唱?我也忘記他叫什么了?!卑⒕┱f著突然像想起了一件什么值得高興的事,在空中打了一個響指。
整個酒吧被凝重的音樂聲籠罩。我想如果那個主唱再不開口的話,音樂所營造出的氣氛將被瞬間打破。終于,他開口了。
“我將在今夜的雨中睡去……”他聲音低沉,像是在念禱文。但是歌聲卻有著非凡的穿透力,好像每一個詞都獲得了重量。
我感覺酒吧里的世界像是一個漏斗一樣突然被人翻了過來。我的人生從此開始重新計時。我從未聽過這樣的音樂,像是無意中走進了一條陌生的小巷。
我一直在不停地哆嗦。這可能與酒精有關(guān)。我第一次一口氣喝那么多的酒,整個身子軟綿綿的。我使勁抓住桌子,仿佛一不小心它就會隨時溜走。阿京一直看著我,似乎對我的表現(xiàn)很是滿意。
“感覺怎么樣?”他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黑暗中傳來。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的牙齒在不聽使喚地上下撞擊著。
阿京笑呵呵地把剛才緊握在一起的五指張開?!斑€想再試試嗎?”我看到他的手掌心里有一粒紅色的藥丸。
“這是什么?”我問。他露出了一種奇怪的微笑。我看到他發(fā)藍的牙齦。
這時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歌手的聲音立刻變得空空蕩蕩,回響在人們的耳膜上。
“晚安,北京?!彼麘n郁地扶著眼前的話筒,好像在撫摸一個受傷的小動物。
我突然恢復了正常,像是從天空落到大地,雙腳踏在了堅實的地面上。
“我想要像他一樣?!蔽抑钢_上的歌手。
阿京雙眼發(fā)亮。“真的?”
我點點頭?!拔蚁M院竽芟袼粯痈璩?。”
我跟著阿京回到了他的合租房。由于是晚上,阿京的摩托車騎得更快,隔著頭盔也可以聽見發(fā)出的巨大轟鳴。只有月亮一直跟著我們。它不時會被高大的建筑擋住,但很快又露出頭來。今晚的月亮看上去顯得有些破碎。
我一進門就呆住了。阿京的客廳里擺滿了樂器,墻上貼著各種樂隊的海報。我回頭看他。他正在不斷地摁著電燈開關(guān)?!皨尩模瑹襞萦謮牧?。”他無可奈何地說,“我的家很亂。是和哥們合租的。”
“你們也是樂隊?”我興奮地搓著手。
“當然!”阿京倚在角落里,目光炯炯。
“吱扭”一聲,在我面前的兩扇門都打開了。幾束光柱照到我身上。左邊那扇門出來的是兩個男子,右邊出來的是一個女孩?!澳闶钦l?”女孩警惕地問我。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衣,和我校服的顏色很像,我局促地站在一堆雜亂之中,有些后悔來這里。
“他是和我一起長大的鄰居,”阿京笑著說,“他不想回家去,他想和我們住一段時間。麗麗?!?/p>
“他付房租嗎?”麗麗的手電筒射出的光柱在我身上掃來掃去,好像一雙手摸來摸去。
“他還是個中學生呢?!鄙允莸哪凶犹嵝阉频卣f。他盯著我身上的校服。
“好吧,學生。”她關(guān)掉了手電筒,“阿京,你買蘋果了嗎?”
阿京“哦”了一聲,迅速地說:“抱歉,我忘記了?!丙慃惱湫α艘宦?,雙手交叉在胸前?!澳愦饝?yīng)給我買的。我都有多長時間沒吃蘋果啦?難道你忘了我最喜歡吃那東西嗎?”阿京點點頭,打了一個響指?!胺判?,明天給你買。明天?!?/p>
“明天?!丙慃愔貜土艘槐?,轉(zhuǎn)身走進房間,把門關(guān)上了。阿京對我說:“你就和瘦子還有小謝一起睡?!?/p>
我們?nèi)齻€擠在一張床上,空間很有限。我仰面看著天花板,感覺似乎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學校生活似乎已經(jīng)是上個世紀的事了。窗戶沒有窗簾,外面不時有車燈迅速地在屋里劃過。我閉了會眼睛,但毫無睡意。母親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在黑暗中睜大著眼睛,雙手緊緊抓著床單?想起這些我就害怕,她會不會報警?
一陣爭吵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是隔壁的聲音,是阿京和麗麗。瘦子和小謝都坐起來,聽了一會,又重新躺下?!半y道還是因為蘋果?”我問?!笆前?,蘋果?!笔葑痈赂碌匦α藘陕?。“麗麗怕是要堅持不住了?!毙≈x略帶沮喪地說?!盀槭裁??”我問。隔壁傳來了砸東西的聲音,讓人頭皮發(fā)麻?!捌鋵嵰矝]什么?!笔葑诱f?!案械轿磥磉b遙無期,女孩的青春也就那么幾年?!毙≈x翻了一個身,響起了鼾聲。瘦子睡著后不久,開始磨牙。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客廳,看見阿京正坐在沙發(fā)上,看一本音樂雜志。上下眼皮不住地打著架。頭發(fā)亂糟糟的,像是一蓬紅色的稻草。桌幾上放著一袋子紅彤彤的蘋果。他勉強打起精神,對我說:“你把校服脫了吧,換上這個。”他把一團紅色T恤扔給我。
潔白的校服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些臟了。我把它脫下來。當它拂過皮膚的時候,我不禁冒起了雞皮疙瘩。我顫抖地換上紅色T恤,那上面印有一個巨大的拳頭。我摸了摸這只拳頭,打心眼里喜歡它。我看了一眼剛剛換下來的校服,此刻它如同剛剛死去的小狗,蜷縮成一團。
麗麗不在阿京的房間里?!八鋈ベI早點了?!卑⒕╊^也不抬地說。我來到窗前,屋子變得靜悄悄的,只有外面?zhèn)鱽淼膸茁書B鳴。我傾聽了一會,回過頭來看到阿京還在沙發(fā)上坐著。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們根本不算熟悉,自從他離家出走以后,我就沒有見過他。而昨天,他卻在我最需要改變的時候出現(xiàn),把我?guī)У搅诉@個世界里。我的目光落在了一只破舊的吉他上面。我的心突然動了動。
我指著它說:“我可以彈彈嗎?”阿京抬起頭,看看我又看看吉他,點頭說:“當然可以?!蔽易哌^去,把它抱在懷里。我一點音樂知識都不懂,只好學著電視上的樣子,隨便撥動幾下。阿京猛地抬起頭,問:“你以前學過吉他?”我搖頭?!澳阍購棊紫挛衣犅??!彼f。我又跟著心中的旋律彈了幾下。我感覺我的樣子就像是在彈棉花。阿京站起來,大步走到我身旁,把我的右手舉了起來?!拔艺娴奶@訝了,真的?!彼d奮地說,“你在這上面一定有很高的天賦!”
我不好意思起來,不知他是鼓勵我還是確實如此。這時麗麗從外面回來了,手里提著熱氣騰騰的油條。“快吃吧,吃完趕快去排練!”麗麗面無表情地說。她渾身散發(fā)著一種幽冷的氣息。當我以后再次回憶起她時,發(fā)現(xiàn)我?guī)缀鯖]有看她笑過。起初我以為她只是針對我,因為我沒有錢,純屬過來蹭吃蹭喝,什么忙也幫不上。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對誰都一樣冰冷。她的長發(fā)和阿京一樣,染成紅色,像是一株珊瑚。
我跟著他們來到排練室——一間地下室。以前是作為倉庫,后來被阿京租來做排練室。他們排練的時候我就坐在一張椅子上,練習著阿京教我的幾個和弦。斷斷續(xù)續(xù)的音樂聲從我手指間流出。時間流逝,當我停下來想要休息一會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去兩個小時了。也就是說,我坐在這張椅子上,全神貫注地一口氣練了兩個小時的琴!我從來沒有如此集中精力地干過一件事。
阿京會不時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有一次他甚至說:“等你練好了,我就正式邀請你參加我們的樂隊!”在這間不透風的地下室里,我度過了一段最快樂的時光。我從他們的口中得知,一個月后,他們將有一場非常重要的演出。那天會有一個很有實力的唱片公司的老總參加。他們樂隊的成敗在此一舉。為了那場演出他們沒日沒夜地排練。演出的地點就在上次阿京帶我去的那個酒吧。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此時我正坐在昏暗的酒吧里,在一派煙霧繚繞中努力辨別臺上阿京他們的表情。同時,我也在暗暗注意一個角落里并不起眼的胖子。他的戒指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他的手指短小而粗壯,仿佛是從戒指中直接長出來的。我似乎隱約間可以看見,在他的手上牽著一條隱秘的線,那是阿京他們的命運線。
臺上的所有人都異常緊張,尤其是麗麗,這個樂隊的女主唱,此刻臉色白如砒霜,而嘴唇卻涂著鮮艷的唇彩,像是剛剛喝過血一樣。阿京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拍在了一座冰雕上。他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些什么。麗麗僵硬地點點頭,臉色依然蒼白。
那一晚的演出很成功。麗麗在唱響了第一句歌詞后,仿佛終于找回了靈魂。全場慢慢都被她所帶動起來。我看到角落里的那個胖子,他不時也會興奮地拍幾下手掌,甚至站起來,眼睛盯著臺上光彩照人的麗麗。舞臺上不斷變幻的燈光打到他臉上,使他的表情飄浮不定。
聽著一波又一波的歡呼聲,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成功離他們越來越近了。我的手掌上全是汗,亮晶晶的,像是剛被水洗過。我抱著阿京送我的那只舊吉他,不禁感覺熱淚盈眶。而它似乎也在我懷里輕輕顫抖著。
那一晚的演出很成功。當麗麗走下臺的時候,那個胖子舉著肥厚的手掌迎了上去,給了麗麗一個大大的擁抱。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讓麗麗有些不知所措。她在胖子的懷里艱難地回過頭,求助似的看著阿京,一縷頭發(fā)耷了下來。阿京站在后面,傻呵呵地笑著,似乎還沒有從巨大的喜悅中回過神來。
我和阿京走出酒吧的時候大地像船一樣在搖晃。我們都喝了不少。阿京走到我面前,用他滾燙的手掌摸了摸我的臉。我轉(zhuǎn)頭看到麗麗。她盯著眼前川流不息的馬路,兩道淚痕刻在臉上。
我突然意識到我從未如此地接近過某件東西……那件東西如同圣物般隱藏在黑匣子中,我之前從未一睹真容。而就在此時,它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與它是如此的接近,簡直觸手可及。
那件圣物在街道上緩緩升起,幻化成一道光環(huán),盤旋在我們的頭頂上。
我們焦急地等待著阿京。我們站在車站,看著一輛又一輛公交車在我們面前停下,走下來一大幫人。但我們看不到阿京。眼看到了中午,阿京瘦弱疲憊的身影終于從一輛很空的公交車上走了下來,仿佛渾身蒙上了一層塵土。他臉色慘白,朝我們走來。
我們嗅到了不祥的氣息。瘦子走上去,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是不是……沒戲了?”
阿京搖搖頭。小謝說:“這么說就是有戲?唱片公司究竟是怎么說的?”阿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說:“唱片公司已經(jīng)同意簽約,但是……”他的話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懸疑的尾巴,無數(shù)種可能性都可以鑲嵌到這個“但是”后面。
“他們說……只簽麗麗一人?!?/p>
阿京的話使空氣像水泥一樣瞬間凝固了起來。仿佛在我們中間壘起了一堵墻。麗麗半天說不上話來,瞳孔像貓一樣縮小。阿京的舌頭也不翼而飛,沉默地站在那里,看著一小撮碎紙片被風卷了起來,盤旋在公路上。
“恭喜啊……”瘦子打破沉默,“麗麗,你終于成了一個真正的歌手?!?/p>
“明天上午10點,”阿京的話像是一口袋碎玻璃,“他們讓你親自去公司一趟?!?/p>
那天晚上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氣氛。阿京想說一些笑話活躍空氣,但他換來的是更為長久的沉默。我們都早早睡下,彼此間都無話可說。
第二天,我們一起出門送麗麗去車站。阿京雙手插兜,氣色看起來比昨天要好多了。他說:“麗麗,我們真誠地祝賀你,你不會再過以前那樣衣食無著的生活了,你的事業(yè)終于走上了正軌。”
麗麗微微一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笑,也是最后一次。
我們幾個默默地走了一會。小謝咳嗽了一聲,說:“麗麗,等以后你火了,別忘了我們這些哥們啊。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什么茍富貴,什么的……”我們哈哈大笑起來。
“放心吧,我不會忘記你們的?!丙慃惖拈L發(fā)溫柔地搭在肩上,動情地說。
“等我一下!”阿京突然跑開。不一會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手里捧著一大兜子蘋果。他把蘋果遞給麗麗,說:“路上吃吧?!丙慃悰]有伸手去接。阿京愣了一下,說:“你不是最愛吃蘋果嗎?”
“現(xiàn)在不想吃啊,”麗麗面露難色,“拿一袋子蘋果去公司算怎么回事啊?”阿京點點頭,說:“也是?!本吞嶂O果跟在她后面。裝著蘋果的袋子不時擊打著阿京的小腿。
“好了,你們不用送了?!丙慃愖约号艿綄γ娴能囌荆覀儞]手。片刻后,一輛公交車停在我們和她之間,擋住了她的身影。車開走后,在我們眼前只剩下空空的站臺。
往回走的時候阿京仿佛老了二十歲,彎著腰,如老年人那樣漫無目的。我停下腳步,準備說出已經(jīng)醞釀已久的話。我對阿京說:“我想要加入你們的樂隊?!卑⒕┖孟駴]有聽清,問:“你說什么?”我又重復了一遍,說:“我想要成為一名歌手?!卑⒕┩白吡藥撞?,我無法確定他是否聽清。他突然停了下來。
“回家去吧?!卑⒕┫袷窃卩哉Z,“都這么長時間沒回去了,你為什么不回家去?”
我驚訝地看著他,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差點委屈地掉下眼淚。而他們不再管我,徑直向前走去。太陽給他們的身上鍍上了一層無力的光輝。
我想,或許真的到了回家的時候。
這是我一個月后重新推開家門。我把腦袋伸了進去,嚇了我一跳。
母親端坐在客廳,對我報以微笑。她仿佛早已知道我要在今天回來。一切都準備好了。書包放在桌子上,旁邊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潔白校服。母親走到我面前,輕輕地摸著我的頭發(fā)。我溫順地站在那里,等著她突然的暴跳如雷。然而她始終都沒有面露怒色。她只是盯著我的紅色T恤。
“這是什么?太難看了,快脫下來?!彼櫫税櫭?。
她拿起桌子上的校服,用力一抖,像是展開了一面旗幟。
“換上它。”
我穿好校服,母親滿意地打量了我一會,轉(zhuǎn)身把那身紅色T恤扔進了垃圾筒。她拿起書包,等待著什么。我走過去,把左胳膊伸進了書包帶,又把右胳膊伸進了書包帶。然后我感覺后背一墜,書包穩(wěn)穩(wěn)地趴在了我身上。母親輕輕地拍了拍書包。
“上學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