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作家如何書寫時代“風云之書”? ——淺議阿菩新作《十三行》帶來的創(chuàng)作啟示
一
我和阿菩是同鄉(xiāng)、同齡,有著共同的地域價值觀、民俗文化信仰與相近的基礎教育背景,按理說價值取向應該比較接近,結果在文學的道路上,我們兩人卻相隔參商,越走越遠。他在網絡上構建世界,而我在傳統(tǒng)中書寫私人。
他剛剛出版的《十三行》這本書,在網絡上發(fā)表時原名《大清首富》,實體書剛剛下廠付梓,網絡版卻已經完結,所以我從一年前就已經知道這本書的內容,且與他有過多方探討。
當初點開小說第一章的時候,那種強烈的陌生感又涌現了出來:果然,這不是我所熟悉的傳統(tǒng)文學的寫法——它書寫了一段被掩埋了的歷史,講述了四五個家族的命運,包括十七八個人物的人生起伏,然后在宏觀背景下去展現廣州這座城市的財富地位,以及清朝中晚期出現的種種國家問題、地方問題、社會問題。全書圍繞著“十三行”這個歷史符號,構筑了一個風云變幻的世界,讀者會被其營造的氛圍和力量所包圍,行走于風云的中心,如同觀看一幅駁雜而浩蕩的畫卷,有著某種類似觀看大片的驚心動魄與暢快淋漓之感,煞是好看。
這簡直不像是一本小說,而更像是一部戲劇,一部以人物悲歡離合來展現廣州近代歷史風貌的“大戲”(非常湊巧的,“大戲”一詞在粵語語境中常常代指粵?。?。我讀完第一卷,就再次明確:他們網絡作者對文學的著眼點,果然與我們是截然不同的。
二
我常常站在傳統(tǒng)文學的角度,批評他們網絡文學的書寫太過注重故事性、傳奇性、可讀性,有時候會因此而忽略了文學內在的思想與審美。對我的批評,阿菩每一次都點頭稱是,但我知道他并未放在心上,這個人不樂于用語言來展現他心里真正的想法,他唯一做的就是寫出一本又一本的新書來作為回應。
果然,隨著這本書的發(fā)表,先是在網絡引起了巨大的反響,然后又蔓延到下游的影視、IP開發(fā)——他去年底就很得意地跟我提到:“書才寫了第一卷,影視改編版權已經賣出去了”——隨后,關于這本書的熱議又蔓延到文學評論界,各種大小獎項接踵而來,從地方級獎項到國家級創(chuàng)作扶持,從商業(yè)上的成功到主流文學界肯定,在我有限的視野內,這本書幾乎把一本網絡小說能獲得的榮譽都給“刷”了一遍——而這些成就,即便扣除掉商業(yè)類的部分,只論文學界的關注度與褒獎,也都是在傳統(tǒng)文學圈打轉多年的我可望不可即的。
過去人們常常說,網絡文學是奔著賺錢去的,而傳統(tǒng)文學是奔著獎項去的。而現在,這種情況似乎正在發(fā)生著悄然改變。雖然國家級的大獎,例如茅盾文學獎和魯迅文學獎,還主要集中在純文學作家圈里,但已經有越來越多的網絡作者、類型文學作者對此發(fā)起沖擊。而反過來,網絡文學、類型文學在市場和社會大眾當中所擁有的巨大影響力,也使得傳統(tǒng)文學界愈發(fā)對其“刮目相看”。
所以當看到《十三行》這樣的小說在逐步朝著傳統(tǒng)文學所擅長的領域進軍時,我不禁反思:為什么在網絡文學、類型文學蓬勃發(fā)展,開始仰望傳統(tǒng)文學的“天空”時,另一些純文學作品卻面臨著讀者流失的困境?在90后、00后中那些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文學新人的眼中,到底何為“文學”?
三
還有一個問題,閱讀的快感與作品的思想深度及審美價值,真的是不可兼得的嗎?
從一定意義上來說,我在阿菩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幾部小說中,逐漸讀出了這位老鄉(xiāng)試圖融合傳統(tǒng)與網絡、美學與類型兩家之長的“野心”。
以這本《十三行》為例,表面上,十三行背景是廣州,遠離京城,但隨著故事的展開我們便會發(fā)現:事實上,這條遠在嶺南的街道,卻對當時整個大清王朝的政治中心有著無形的影響,它以“天子南庫”、清朝皇帝“錢袋子”的形式,一定程度上左右著國家的前途,乃至半個亞洲的軍事走向。
因為乾隆皇帝為了加強對大清帝國的控制,在1757年建立一口通商制度,關閉了除廣州之外全中國所有的通商口岸,從此,全世界與中國的貿易,都只能在廣州和清朝皇帝指定的十三家商行合作,清朝持續(xù)100年的白銀增量,與這十三家家族公司有著莫大的關系。
十三行這樣一段歷史,因其特殊的歷史背景,特別的貿易“窗口”地位,自然要產生出不知多少的戲劇性的碰撞與糾葛,政治的、經濟的、外交的、社會的、民眾的,盡在其中,這在《十三行》大量的故事細節(jié)之中可見一斑。
在這本書中,阿菩放棄了傳統(tǒng)的歷史書寫方式,全書沒有面孔板正的歷史說教腔,而是抓住十三行最突出的特點,寫出了一場場精彩紛呈、高潮迭起的商戰(zhàn)。這種商戰(zhàn)又不同于普通的商戰(zhàn),其中既有十三行與清朝政府之間的利益牽扯,又有十三行內部之間的勾聯與競爭,還有對外貿易商業(yè)往來中錯綜復雜的矛盾關系,包括十三行與當時社會三教九流的交往。阿菩將這些千絲萬縷的關系編織成一張立體的大網,由此折射出一個商業(yè)帝國的興衰榮辱:和珅、乾隆、嘉慶、如妃,十三行商幫與其主要競爭對手東印度公司。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各色人物粉墨登場,其編劇之出色與格局之龐大讓人嘆為觀止。
正是這種強烈的“可讀性”,令得所有開卷的讀者欲罷不能,而這種可讀性正是網絡小說、類型小說相對于純文學來說最明顯的特征之一。
四
從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角度來看,有些批評家也許會問:生有“宿慧”的浪蕩紈绔子弟,在大哥忽然發(fā)病、家族突陷危機之時,一朝覺醒,于內憂外患之中力挽狂瀾,這樣的人物設定是不是有些“套路”化?書中那些反復曲折的戲劇性沖突,真的有必要嗎?這種如同工業(yè)化流水線一般、每一個節(jié)奏都踩著讀者情緒波動的步點推進的情節(jié)模式,不嫌太過于刻意嗎?
是的,我們可以發(fā)出這樣的質疑,應該說,凡是一部網絡小說作品應該有的屬性與特質,在這本小說里都可謂展現得淋漓盡致。但是,當整本書攤在我的面前時,我也不能昧著良心地說:這本書沒有思想性、毫無審美可言。
或許網絡文學作者確實是把故事性放在了第一位,或許他們的人物也都有精準“設定”的痕跡,或許以純文學的視角看去,許多網絡小說還存在著種種明顯的缺點,但我們不要忘記,事物是會不斷發(fā)展變化的,《詩經》《楚辭》如此,唐詩宋詞如此,現代文學如此,當代文學如此,網絡小說也如此。
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我能感覺到傳統(tǒng)文學與網絡文學兩者在表現形式、主題內容上,甚至在文學評價體系上存在的分歧,但是我同樣能感受到阿菩為追求傳統(tǒng)書寫與網絡書寫標準的高度統(tǒng)一所付出的艱辛努力。除了他在廣東本土題材的開掘、人物形象塑造刻畫上的煞費苦心,這也體現在文本語言上既要保持鮮活流暢又要力戒膚淺流俗的平衡與打磨上。個中艱難滋味,想必無人能比作者感受更深。
我想,若再死守門戶之見,拒絕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想法、新嘗試,這條道路必有一個盡頭!或許現在是放下身段和包袱,好好思考如何向網絡文學作者取經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