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大師川端康成誕辰120周年 最美的京都在他的筆下
2016年翻拍的電影《古都》劇照
川端康成似乎是天生“做舊”的,給人的印象始終是那個穿著簡單樸素的和服,瞪著一雙無辜卻有些陰鷙的大眼睛,默然望著你的老者模樣。他帶著一種別樣的同情來寫年輕的男男女女,于是將作品里的所有時代寫成了回憶,是“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后,陡然間浮現(xiàn)到光亮里來的溫和而說不上是好還是壞的傳統(tǒng)。
年輕時候為川端所迷惑,大約總是為了他筆下懸而未決的愛情,或是他把女性當(dāng)作一個美好朦朧的夢來寫的方式。心情好像一直在“縣界長長的隧道”所暗示的黑暗里,而女子的一顰一笑都是穿過隧道以后的,雪國的“潔凈”與明亮。這種情緒很難說清楚,沒有多少的理性在里面,更談不上是理想愛情的模式。甚至在成熟之后,也會覺得,川端筆下的女性固然美,固然他也帶有蠻多的同情來寫那些身份低微而長相明亮、給人安慰的年輕女性,但究竟還是有些男人立場的,同為男性,我也需要批判地來看。
川端康成
然而也許是年代嗎?或是那個時候才進入外國文學(xué),究竟讀得不多的原故,川端再三強調(diào)的“潔凈”或是“純潔”,加上《伊豆的舞女》的電影里,年輕的山口百惠清澈到底的笑容,竟成了記憶里極端深刻的東西,時不時的還會再泛騰出一兩朵浪花,感嘆一下無知卻值得回味的年輕時代。記憶如此深刻,以至于十多年前在日本,為了還心愿,我硬是拖著一群連川端康成都未必知道的朋友沿著當(dāng)年《伊豆的舞女》的路線,從修善寺開始,領(lǐng)略了一番天城山“重疊的山巒,原始的森林,深邃的幽谷”。路上自是沒有見到如山口百惠般清純爛漫的舞女,所以一行人在旅行結(jié)束之后狠狠抱怨了我。
但細想起來,川端康成對年輕時代的我的魅惑,決不僅止于伊豆舞女的純真,或是年輕時最愛的《雪國》里駒子溫順、嬌媚,卻又不乏生動的形象。多少也算是專業(yè)讀者,寫作本身對我而言才是最具吸引力的吧。
他用曖昧的語言,寫曖昧的人物和曖昧的故事
《雪國》的小說一開頭,火車上的一幕已是驚艷。島村沖著駒子重回雪國,在火車上,見到了另一個姑娘葉子。而從眼前真實的葉子到心里思念著的駒子之間的過渡是何等漂亮?。阂驗椤霸绞羌庇诎阉x子)清楚地回憶起來,印象就越模糊”,島村把帶著駒子記憶的手指“送到鼻子邊聞了聞”,然而不知怎的,火車的玻璃窗上“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這讓島村“大吃一驚”,覺得是自己的“心飛向了遠方的緣故”。
短短一小節(jié),通感,鏡像,意識流以及現(xiàn)實和夢幻的反轉(zhuǎn),就全在里面了。關(guān)鍵是,八十年代初,鏡像,意識流之類的西方文學(xué)的技法,還基本不在我的認知里,就只是一味覺得川端康成高明,能夠就用現(xiàn)實里再普通不過的火車車窗反射出戀愛中的青年的思念,但同時又埋藏下葉子與駒子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幸虧我從來沒有過作家夢,否則也會像三島由紀(jì)夫一樣,盲目地跌進崇拜里。
川端寫《雪國》的時候37歲,處在最為矛盾,同時感受也最為豐盈的時期。他還沒有到達后來大江健三郎所說的能夠“直率地表達勇敢的信條”,并且“主動拒絕理解”的決然心境,但已經(jīng)擺脫了青年時代的摸索狀態(tài),無論是感情上還是寫作上都是如此,與寫《伊豆的舞女》時的他已有很大不同。因而《雪國》,一邊還保留著川端初戀的隱痛,一邊已然透露出在寫作上的主動追求,很有些“川端體”的味道了。
說到“川端體”,矛盾兩個字大概是最為平易近人的定義,更高級一點的是 “曖昧”。人物曖昧,故事曖昧,甚至氣氛和景致也是曖昧的,當(dāng)然,還需要有曖昧的語言作為支撐。都說川端是擅長寫女子的高手,他筆下的女子,最動人的地方,總逃脫不了駒子那種“根性上某種內(nèi)在的涼爽”和 “身上迸發(fā)出的奔放的熱情”之間矛盾的比照。川端筆下的女子,身份上多是卑微的,舞女,酒店女招待,或者藝妓,而她們大多又都像駒子一樣,陷在愛情中的時候, “嬌嫩得好像新剝開的百合花或是洋蔥頭的球根;連脖頸也微微泛起了淡紅,顯得格外潔凈無瑕”。這誠然與川端年輕時代接觸的女性相關(guān),和他對美好的女性的定義相關(guān)。但是,拋開男女之情不談,人與人之間最讓人向往的碰觸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感覺吧:既要有涼爽帶給人的“潔凈”的感覺,讓人不至于覺得粘膩,又要有彼此依靠所必然尋求的溫暖。這種準(zhǔn)確而又現(xiàn)實的表述,真的是非川端所不能。
對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有這樣一種接近于苛刻的要求,因而我們完全能夠理解川端筆下的人物以及川端本人的孤獨了。這種孤獨感,往小里說,是個人的向往和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往大里說,未必和歷史現(xiàn)實沒有關(guān)系。只是相較于宏闊的歷史困境,川端選擇的可能更是個人的生存困境,真正的歷史陰霾往往倒是一筆帶過,因此有“私小說”之說。例如在《千只鶴》里,太田夫人對菊治談起她們母女倆受到菊治父親的照顧,可 “只要一響警報,他(菊治父親)立即就要回家”,就是短短一句話,把戰(zhàn)爭臨近結(jié)束時日本的倉惶全道了出來?!豆哦肌防飳懙骄┒嫉闹参飯@,也淡淡地帶了一筆,說 “美軍在植物園里蓋了營房,日本人當(dāng)然被禁止入內(nèi)”,道的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哀??纱ǘ瞬灰憩F(xiàn)死生契闊,他筆下的生存困境,是放在任何時代,任何地點似乎都行得通的。這就很有與二十世紀(jì)西方文學(xué)接壤的意味了:都是小人物,無論時局怎么變化,個體幸福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究其根本,也是進入現(xiàn)代社會之后人的種種不適?!堆﹪防锏鸟x子沒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愛情,難道今天的人類又有十分的自由選擇嗎?《古都》里的千重子沒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出身,難道今天的人類又有十分的自由選擇嗎?川端說,一切都是 “徒勞”,表達的就是這樣一種無望、絕對而又現(xiàn)實的人的處境:美是徒勞,愛是徒勞,倫理道德是徒勞,甚至連生活也是徒勞,如困獸般在現(xiàn)代社會的種種欲望間掙扎都是徒勞。
他用一個個小短章,寫出“靈魂”的萬千變化
川端在得到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時候,他被譯成瑞典文的作品不過就是《雪國》《古都》《千只鶴》三個勉強可以算作“長篇”的小說和幾個短篇,可見得不是以量取勝,更完全談不上十九世紀(jì)那種宏闊的,壁畫式的長篇小說呈現(xiàn)現(xiàn)實的方式。但他仍然非常到位地堅持了“美麗的日本”。
美麗的日本當(dāng)然是有形的,《雪國》里,女性在漫長冬日里制作的麻質(zhì)縐紗,“把摯愛之情全部傾注在產(chǎn)品上”;《古都》寫京都,更是從平安神宮寫到和服腰帶的花紋,從植物園寫到“時代節(jié)”、“葵節(jié)”和“祗園節(jié)”。就像我們不得不相信最美的巴黎圣母院不是在巴黎,而是在雨果的小說里一樣,或許,最美的京都也不是在“美麗的日本”,而是出現(xiàn)于“在美麗的日本”的川端筆下。
但美麗的日本又或是無形的,是川端自己說的“靈魂”,“是一種語言,是流動于天地萬物之間的一種力量的形容詞”。后來三島由紀(jì)夫更進一步闡釋這種“靈魂”的概念說,它“既不是單純的形態(tài),也不是單純的抽象概念。它是無限接近無的有,也是對有窮追猛趕的那個瞬間的無。因而,這個具有包容作用的形象便永遠變化流轉(zhuǎn)而不知其定處”。如果說,川端用一個個小短章把這種所謂“靈魂”的形象的萬千變化寫了出來,也正是為了告訴我們,現(xiàn)代社會盡管逼得我們無處逃遁,但對于“靈魂”的堅持,倘若久了,也自可以成為一種抵御現(xiàn)代社會盲目變化的力量吧。
所以川端,甚至川端所處的那個時代的日本文學(xué),總是給人造成一種別樣的時代感。同樣是在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里,同時代的西方文學(xué)給人帶來的幾乎是顛覆,信仰的全然覆滅,或是對現(xiàn)代社會的全然否定。可說來奇怪,川端的作品卻幾乎都沒有現(xiàn)時感,他從來沒有站在現(xiàn)時的某一刻強烈批判或者強烈張揚過去。他似乎是天生“做舊”的,給人的印象始終是那個穿著簡單樸素的和服,瞪著一雙無辜卻有些陰鷙的大眼睛,默然望著你的老者模樣。這個老者神奇地奪過了作品里真正的敘事者位置之后,帶著一種別樣的同情來寫這些年輕的男男女女,于是將作品里的所有時代寫成了回憶,是“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后,陡然間浮現(xiàn)到光亮里來的溫和而說不上是好還是壞的傳統(tǒng)?!豆哦肌防?,千重子的養(yǎng)父堅持給千重子畫素凈的和服腰帶圖案,明知終究有一天,在現(xiàn)實中也會隨著時間而成為完全的徒勞,就像最終要被拆除的電車一樣,但卻成為了藝術(shù)所致力保留下來的記憶。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想,能夠抒寫“靈魂”的作家,應(yīng)該總是會在文學(xué)史上留下他的印記的。
只是這樣一種專注于“流動于天地萬物之間的一種力量”的寫作方向也未必沒有風(fēng)險,因為把無形寫成有形,離開了敏感的生命階段,被架在高高的權(quán)威的位置上,也許會有惶惑。我不難想象,當(dāng)川端不再需要向菊池寬,或者周圍與他一樣窮的石濱或者橫光利一借錢借衣服,在他把初戀對象千代的故事寫到第十五二十版之后,在成為筆會會長,倒過來也會居高臨下地提攜后輩的時候,所謂的孤獨感也可能就到了再也無法憑借任何美好、朦朧的形象得到表達的時刻。至少我是在這個層面上讀完了年輕時候視作驚悚故事的《一只胳膊》。一個寫作者,窮其一生在尋求一種在“天地萬物間流動的力量”,最后的努力是將它從年輕的身體上卸下帶走,除了和它交流之外,還試圖將它安裝上自己的身體,成為支撐自己的最后動力,卻發(fā)現(xiàn)到頭來還是自己早就定了調(diào)子的“徒勞”,而老邁的身體也已經(jīng)不再能夠為自己提供和欲望搏斗的動力,這是怎樣不美麗的悲哀呢?是在同一年,他辭去筆會會長的職務(wù),我覺得他應(yīng)該是想通過這個姿態(tài),和法國最后的象征主義詩人瓦萊里表達一樣的意思,瓦萊里在告別詩歌前說:請不要叫我詩人,我只是感到厭倦的某先生。
(作者為國防科技大學(xué)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教授)
川端康成的這些作品,留下了永恒的銀幕經(jīng)典
《雪國》
《雪國》是川端康成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它也是作者在被授予諾貝爾文學(xué)獎時被評獎委員會提到的三部小說之一?!堆﹪吩缺环某呻娪?,其中以1957年豐田四郎導(dǎo)演的黑白版本最為著名,此外還有1965年版的《雪國》和2001年翻拍的《新雪國》。
《伊豆的舞女》
《伊豆的舞女》是以作者19歲時的伊豆之旅為素材而創(chuàng)作的自傳體小說,作品中的“我”即是高中時代的川端康成。小說的發(fā)表是在距伊豆之行的8年后(1926年),其間作者經(jīng)歷了感情的挫折,并曾在1922年懷著“不堪忍受的自憐”的心情重返伊豆,并在此創(chuàng)作了一篇未完成、也沒有發(fā)表的長篇寫生文《湯島的回憶》,并且以它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伊豆的舞女》和《少年》這兩篇小說。作為川端康成最為人熟知的作品之一,《伊豆的舞女》曾6度被搬上大銀幕,其中最著名的當(dāng)屬1974年西河克己導(dǎo)演、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的版本。
《古都》
《古都》是川端康成另一部著名的中篇小說,書名“古都”指的是日本京都。該作在1961年10月至1962年1月《朝日新聞》連載,1962年1月出版?!豆哦肌贩謩e在1963年、1980年、2005年和2016年四度被搬上大銀幕,最為國人熟知的無疑是1980年市川昆導(dǎo)演、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這對“黃金搭檔”出演的版本。有人認為這是“山口百惠最具電影感的影片,也是把她拍得最美最藝術(shù)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