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
故事發(fā)生在德國東北部一個名為菲斯滕費爾德的小村莊,時間集中于“安娜節(jié)”前夜的24小時內(nèi)。菲斯滕費爾德有悠久的歷史,經(jīng)歷過東德時代的工農(nóng)業(yè)繁榮,如今卻人口縮減,開始衰敗。此時,整個村莊陷入夜幕,故事卻仍在繼續(xù)……村子幾百年間的變遷和傳說穿插其間,歷史與當下、傳說與現(xiàn)實不斷閃回交織,縈繞在生生不息的村莊周圍,如漫漫長夜中的璀璨星河,拼成了一曲鄉(xiāng)村生活的悠遠長歌。
1
那些數(shù)百年前最先在我們的湖邊安家落戶的拓荒者發(fā)現(xiàn)了還可以被開墾的沙地;發(fā)現(xiàn)了茂密的森林,他們在那里獵殺動物和被動物獵殺;發(fā)現(xiàn)了魚類貧乏的水域,但里面卻生長著取之不盡的螃蟹。在貴族圈里,螃蟹被視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盡管它們很難吃,直到有一個人什么時候說出了螃蟹很難吃,于是這個時髦一下子就消失了。
對拓荒者來說,兩個湖中較大的那個陰森可怕。雖然湖岸近處的水不深,呈現(xiàn)出平平常常的褐色,但是其后的湖底陡然變得深不可測,黑汪汪的,所以人們傳說,魔鬼每隔十三年就會來此沐浴,這就是魔鬼浴場。
森林被開墾了,一片片耕田越來越大,昔日只孤零零地散落著一座座房子和莊園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座村莊,后來村莊又獲得了城鎮(zhèn)的名號,人們還修筑了一道結(jié)實堅固的城墻,使之與施塔加德鎮(zhèn)的土地隔開。起初,人們說,他們生活在距離魔鬼浴場最近的田野上——如今人們稱之為菲斯滕費爾德。
誰在最初的歲月里要去這新的移民區(qū),艄公就把他渡過湖去。他勤勤懇懇地勞動,通常不會向外地陌生人索要工錢,而是索要一個個故事,然后在鄉(xiāng)村小客棧里,他又把這些故事繼續(xù)講給菲斯滕費爾德人。
一個清涼的晚上——早就到了秋天——青蛙無聲無息,湖面風平浪靜,仿佛夜晚屏住了呼吸。這時,小橋旁的鈴聲猛烈地響起來。黃昏里,有一個瘦小的家伙站在那里,神色憤怒,盯著湖面。
“告訴我,老東西,”這家伙聲嘶力竭地沖著艄公說,一邊用骨瘦如柴的指頭指向湖面,“對面那兒是一個什么樣的怪物呢?”艄公看不出有任何怪物,只有農(nóng)民們在他們的田野上忙忙碌碌地干活,快要收工。小家伙看樣子也不在乎你應(yīng)答不應(yīng)答,話音一落,他就蹦到小船上,要求艄公將他渡過湖去。艄公遲疑了片刻,覺得這客人挺怪異,但他畢竟是客人,不能無端拒絕啊。于是艄公準備好小船劃起來。
2
半途上,他發(fā)現(xiàn)小船變得越來越沉重。這時,小家伙問道,艄公是不是覺得越劃越艱難。然而,艄公是一個心氣很高的人,于是他搖搖頭,并未表現(xiàn)出艱難的樣子??墒菦]過多久,他不僅覺得劃起來很費勁,而且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了。好像他的船槳不是劃在水里,而是劃在黏糊糊的爛泥里。小家伙再次追問著,這一次,艄公氣喘吁吁地說,他畢竟把每個客人都渡過湖了。
乘客對這樣的回答很滿意?!澳敲次铱梢獛蛶湍懔??!彼贿叴舐曊f,一邊撕下自己一條腿從船上扔進水里。于是船劃起來輕多了。然而,他們很快越發(fā)難以前進。無論艄公多么使勁地劃來劃去,船槳停滯在黑汪汪的湖水里——這還是水嗎?——小船原地一動不動。
這時,小家伙摘下自己上面插著一根又長又紅的羽毛的禮帽,曲膝跳進湖里。鉆到水下面,沖著艄公喊道:“等著我吧,不會對你有壞處的?!?/p>
那根紅色禮帽羽毛投射出一股閃爍不定的光芒,直照耀到陸地上。在小家伙下潛的地方,可怕的水草彼此糾纏,來回擺動,巨大的梭子魚四處漫游。只要小家伙一接近它們,那些植物便縮成一團,所有的魚兒都逃之夭夭。唯有討厭的螃蟹毫不畏懼。小家伙潛水時,一條腿像鞭子一樣拍打在水面上,腿上沒有人的腳。它沒有腳后跟,僅有一只蹄子。
艄公心里感到恐懼不安。他寧愿放棄這份報酬,但他不是輕易逃避責任的人,他的責任就是安全擺渡。午夜時分,小家伙又從水里冒出來,嘴里叼著那條被拋出去的腿,如同一個價值不菲的獵物。他朝艄公點點頭,旅程可以繼續(xù)了。
僅僅劃了一下,他們便靠岸了——天已蒙蒙亮。這客人十分慷慨地支付給艄公報酬?!澳銢]有放棄,你沒有抱怨,你對我說話算數(shù),所以我要特別獎賞你?!彼f了這樣一席話,并且表明,他不會傷害艄公,但是其他敢于在他的湖邊安家落戶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俺?,”小家伙眨眨眼說,“你勸說他們快快離開這兒?!?/p>
于是艄公叫醒村長,讓他提醒村里人。然而,村長平日對艄公講的逸聞趣事就不感興趣,所以敷衍了幾句把艄公打發(fā)走了,聽都不聽他要說的話。
小酒店店主聽得入迷了,但是覺得乘客的蹄子只會在童話里存在,于是為了感謝艄公動人的講述,便贈送給他一杯酒喝。
故事就這樣傳開了:馬蹄鐵匠勸告睡眠不足的艄公高枕無憂,美美地睡個好覺。農(nóng)民們沒有看到湖面上出現(xiàn)什么紅色的光芒,甚至發(fā)誓說,艄公是獨自與小船一起靠岸的。有幾個人也許相信他說的,但是卻堅持己見,我們的日子在這里過得好好的,誰也不可能趕走我們。
3
當艄公絕望地從一家走到另一家的時候,有兩個小伙子來小酒店店主那里投宿。他們把臉深深地埋進風帽,火急火燎地說著話。到了晚上,店主發(fā)現(xiàn)他們死了,身上長滿斑點。不久他自己也覺得身體不適,其他來過這里的人也未幸免。
那個乘客的預(yù)言應(yīng)驗了。瘟疫迅速地奪去了人們的生命。白天,艄公挖掘著一個個墳?zāi)?,漫游在一座座空蕩蕩的房子之間,仿佛他相信,只要他尋找,就可以為這個故事找到另外一種結(jié)局。到了傍晚,他為自己的命運而痛哭。然而,一到夜晚,他卻把小船劃向湖里,再次宣布這個警告,仿佛有必要勸說湖水和星星離開這個地方。
從此以后,時間過了好久。瘟疫魔鬼再也不存在了。但是,每隔十三年,在一個秋天的晚上,青蛙沉默了,風沉默了,湖水沉默了,人們聽到氣喘吁吁的聲音,聽到沉重地劃槳的響聲,聽到一個聲嘶力竭的聲音在呼喊著:
“告訴我,老東西,你覺得劃起來很沉嗎?”這一年,艄公說出了“是的”。因為這是實情啊。
(《我們與祖先交談的夜晚》[德]薩沙·斯坦尼西奇/著,韓瑞祥/譯,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