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9年第4期|喬葉:在飯局上聊起齊白石(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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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秋,就該吃蟹了。飯局總是老魏來張羅的,對此我們早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這種事,他原本就是個熱鬧性子是其一,另一個要緊緣故,我覺得就是源起于他愛標(biāo)榜自己的人脈廣,即是一向喜歡打腫臉充胖子,自然就得經(jīng)常為了充胖子而打腫臉,可不得張羅起一場又一場的飯局?有道說“席面好擺客難請”,如今這世道,混得上飯局的,多少都有些能耐??捎行┠苣偷模绽锒济呕诺?,誰有空總來吃他的飯呢。這就顯出了老魏朋友多的好處。他的朋友場子鋪擺起來,那簡直就像超市一樣,工農(nóng)士,商學(xué)兵,天南海北,五行八作,因?yàn)槔衔旱拇楹希l誰誰都能湊到一起吃頓飯。這種飯局有個名堂,上等說法是神仙飯,中等說法是江湖飯,下等說法叫糊涂飯,總之是鐵打的東家流水的客,走過路過不好錯過。
如同老魏的哼哈二將,我和老胡常常陪同在這飯局里,幾乎可以說是老魏飯局的標(biāo)配。老胡是因?yàn)閮牲c(diǎn):一是酒量大,鎮(zhèn)得??;二是會胡說,扯得開。我也是因?yàn)閮牲c(diǎn),恰恰和老胡相反的兩點(diǎn):一是酒量小,外號李二兩。老魏說,這酒量小嘛,某種意義上其實(shí)也算是個優(yōu)點(diǎn)。因?yàn)樾?,不會成為目?biāo),也就不會醉。這樣的話,縱使一桌子人都喝趴下了,也有個腦子清楚的,保得住底兒。若說這理由有些勉強(qiáng),第二點(diǎn)呢,論起來還不如第一點(diǎn),就是不會胡說,太較真。因?yàn)檩^真,和老魏剛認(rèn)識的時候有好幾回都是不歡而散,老魏后來說,覺得我這樣的也挺有意思的,每次爭爭吵吵的,也不真?zhèn)蜌?,還會搞出個小話題來,一直到下次的飯局上都足夠回味。飯局這事,可不是得要有個什么由頭么?或是今兒下雪,或是明兒冬至,抑或是桃花開,再或是杏花落,都是看得見的由頭。托個什么情,辦個什么事,把上個飯局留下的尾巴續(xù)接起來,都是看不見的由頭。
今天這飯局,看得見的由頭是吃蟹,看不見的由頭里,也不知道其他什么,由我這里捋出來的,倒是有一條:畫。去年發(fā)了一筆小財(cái),今年上半年我把老房子裝修了一下,墻上空落落的,得補(bǔ)壁,就想托人找省里的名畫家給畫兩幅,一打聽,還挺貴的,就有點(diǎn)兒心疼肉疼。老魏咣咣咣地拍著胸脯子說,就那幾張紙,還值當(dāng)花那錢?老哥兒請兩個畫家吃頓螃蟹,就把這事給你辦了。你不是有點(diǎn)兒底子么?要是想學(xué),那順帶把老師也給你請了。
底子這話,讓我既有點(diǎn)兒臉紅,又有點(diǎn)兒蠢蠢欲動。就像那些被老師當(dāng)堂念過作文的人以為自己都能當(dāng)作家一樣,小學(xué)時候,我的美術(shù)課沒少得滿分,這讓我一直覺得自己有當(dāng)畫家的潛力。中年之后稍微有了些空,便把筆墨紙硯齊齊地備下了,可到了這把年紀(jì),多少也知道點(diǎn)兒天高地厚,沒敢貿(mào)然下筆。就只先看畫冊,吳昌碩,張大千,李可染,李苦禪,齊白石……越看越不敢畫,也越看越明白,所謂的潛力,不過是一種哄著自己開心的幻覺,卻也是越看越有興致。尤其是齊白石。我看得最多的就是齊白石畫冊。越看越喜歡,簡直是迷上了這個老爺子。說句不怕牙倒的話,如果和他生在同一個時代,如果他也看得上我,要是個男的,我一定求著給他當(dāng)門徒。要是個女的,哪怕當(dāng)個丫鬟呢,我也很愿意上趕著伺候他哩。
畫冊看了個差不多,近日翻來覆去讀的是他的自傳,叫《余語往事》,顧名思義,是他口述別人記錄的,記錄的人叫張次溪,文筆不錯,雖然肯定把老爺子的原話整理掉了不少,但老爺子的氣場真叫強(qiáng)大,一翻開書就能感覺到那股子勁兒劈頭蓋臉而來。什么勁兒,說不清道不明,反正只是他特有的,獨(dú)一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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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diǎn)多,客人陸陸續(xù)續(xù)到齊了。果然有兩個畫家,一個姓葉,穿著白色中式對襟棉麻布衣,盤著琵琶扣。跟著一個女孩子,穿著旗袍,旗袍顏色月白里又泛著極淡的天青,有點(diǎn)兒汝窯的意思,說是助理。一個是省畫院的專業(yè)畫家,姓鄭,個子不高,平眉細(xì)眼,家常藍(lán)色夾克。最后到的是省文聯(lián)的一個領(lǐng)導(dǎo),姓宣,是副巡視員,按照慣例職位要往高處抬,大家都稱宣主席。
落座完畢,老魏又正式介紹了一番。聽著老魏口稱兩位畫家是大師,我和老胡也跟著叫大師。到了我的時候,老魏指著我對兩位畫家說,這小李子以后可就是你們的預(yù)備學(xué)生啦,你們一個體制內(nèi)一個體制外,無論哪個路數(shù),雙管齊下也好,都得把他教出兩筆來呀。
明知是場面話,對于老魏這樣給我隨隨便便找老師,我還是不開心。連忙說,我一點(diǎn)兒道行沒有,離大門口還十萬八千里呢,怎么配給兩位大師當(dāng)學(xué)生。老魏驚訝道,咦,上次我聽你說起齊白石,頭頭是道哩。我說那是你離大門口還有十萬九千里。眾人就笑。葉畫家說,李兄既然是魏兄的朋友,一定是高人,我哪敢當(dāng)老師呢?何況還有鄭大師在此。李兄呀,要不這樣,咱們一起給鄭大師當(dāng)學(xué)生吧。一起,一起。說著便舉杯。鄭大師一邊含笑推卻,一邊也舉起了杯。
喝了幾杯見面酒,服務(wù)員出去催菜,汝窯起身,裊裊婷婷地給大家添了一遍茶。大家欽羨葉畫家有福,說整日里有這樣畫一般的人兒當(dāng)助理,怎么能畫不出好畫兒呢。葉畫家感嘆道,比起白石老人,在下還真是慚愧,慚愧。就說起了齊白石一般人不能企及的旺盛的荷爾蒙。說這老爺子,可真是亂世里的一朵奇葩,啥都沒耽誤。長壽是不用說了,九十三呢,放到今天也是長壽。錢也是不用說了,越到老越多金。女兒呢,五個。兒子吧,七個。這就是一打了。最小的兒子出生時,老爺子都七十八了,乖乖!我說不是七十八,是七十四。葉畫家說,我怎么記得就是七十八呢,挨著八十邊兒了。我說,寫那文章的人肯定沒有做好功課。這有個緣故。本來他就按老規(guī)矩虛說了兩歲,七十三歲那一年,他又按照算命先生的囑咐跳齡避災(zāi),又虛說了兩歲。所以他的七十三是七十七,七十四是七十八。
都對都對,別論這個了。往下說女人唄。老魏呼喝道。葉畫家說,齊白石從來從來都沒缺過女人,還沒名氣的時候就有倆,正房叫陳春君,偏房叫胡寶珠,后面還有倆,一個好像姓夏,也叫什么珠,另一個好像姓伍,都沒有名正言順。直到去世那一年,老爺子還想娶個二十二歲的,四十四歲的他還嫌人家老哩。
老胡說,對對對,那個夏什么珠我也知道——夏什么珠來著?這是沖著我問,我便答是夏文珠。老胡接著說,他看過一部電影,是講建國初期齊白石和領(lǐng)袖的事兒。夏文珠那時候就是伺候齊白石的,兩人夜里不在一起睡。齊白石找鑰匙,夏文珠還得披上衣裳進(jìn)來幫著給找,嘖嘖,正經(jīng)得很。后來又在微信上看過一篇文章,卻不正經(jīng)得很。說是那個叫胡寶珠的偏房還是正房給找的哩,那時候齊白石剛到北京,這大的怕他不能料理生活,親自過來給找的小,還真叫是賢妻攜美妾。啥叫齊人之福?這才叫齊人之福呢,人家又姓齊!
老魏笑道,你這可是胡扯,是封建大男子主義妄想癥。他大老婆是文盲,大字不識的小腳婦女,那個世道亂成那樣,她能跑那么遠(yuǎn)的路?叫你再夸張夸張,你還會說大老婆給小老婆伺候月子哩,還替她帶孩子哩。
可不是咋的,真有這事。那文章里真寫有這個,哄你們是狗!老胡急了。
哎哎哎你把話說明白,是哄我們我們是狗,還是哄我們你是狗?
……
眾人說笑著。老魏笑得張牙舞爪,鄭大師笑得噙不住煙,葉畫家笑得眉毛抖,汝窯尤其笑得銀鈴作響,花枝亂顫。宣主席一直矜持著,此時臉上也如春冰初融。
老胡叫囂著,非得讓我替他分證分證。我便說,我看過齊白石的傳記,這事果然是真的。那個女人叫胡寶珠。齊白石在自述里說到陳春君:“恐我客中寂寞,為我聘了寶珠,隨侍照料?!币步淮藢氈樯^胎的時候,陳春君不放心,趕來北京伺候月子,不僅白天照顧孩子,晚上也摟著孩子一起睡。陳春君死后,胡寶珠被扶了正。給齊白石當(dāng)妾的那年,寶珠才十八歲,扶正那一年是四十二歲。老爺子還辦了隆重的扶正典禮。
扶正有那么重要么?汝窯問。
扶正可是大事。鄭大師一臉嚴(yán)肅。
小老婆不能上家譜的。老魏說。
也不能入祖墳。老胡說。
我說,老爺子在書里自述,扶正典禮時,他首先鄭重聲明:“胡氏寶珠立為繼室!”然后是在場的親友簽名蓋印,最后是老爺子在族譜上批明:“日后齊氏族譜,照稱繼室?!?/p>
所以啊,小美女,要是嫁人可得上心,要當(dāng)就當(dāng)正室,可別讓人哄了,到了還得給扶一下。老胡對汝窯說。
這話說的。眾人都看葉畫家,葉畫家微微笑著,說,這話我也說過。不過,如今的孩子們,可不一定這么想。眾人又看汝窯,汝窯正低頭刷著手機(jī),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忽然,迎著眾人的目光,莞爾一笑,瞪著貓一樣圓溜溜的眼睛,歡悅道,來熱菜啦。好呀好呀。
這道熱菜是燉牛腩,自然也少不了蘿卜。蘿卜正應(yīng)季,聞著味兒就知道地道得很。眾人互相謙讓著分到碗里,汝窯嘗了兩口,說道,鹽放得有點(diǎn)兒多了吧。老魏連忙接茬,說可不是咋的,服務(wù)員服務(wù)員,添茶添茶。問你們大廚一聲,這是怎么弄的,莫不是把賣鹽的打死了?汝窯又是莞爾一笑,又一臉天真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咸吃蘿卜淡操心吧。
手機(jī)鈴響,汝窯便放下湯,拿著手機(jī),裊裊婷婷地出去了。待她出了門,一桌子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同時大笑起來。老胡指著葉畫家道,葉大師,你調(diào)教出來的好人兒,我服了服了服了。
……
喬葉,河南省修武縣人。河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小說《最慢的是活著》《認(rèn)罪書》《藏珠記》、散文集《深夜醒來》《走神》等作品多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北京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以及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大獎,首屆錦繡文學(xué)獎等多個文學(xué)獎項(xi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