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19年第8期|曹軍慶:我能證明什么(節(jié)選)
這天早上,祝久長出門給祝青山和吳金枝開證明,證明他們都還活著。祝青山是祝久長的父親,今年七十七歲。吳金枝是他的母親,七十三歲。祝久長住在幸??h城,父母親也和他住在一起。祝久長是名中學老師,再工作半年就要退休了。他女兒在廣州,老婆早就和他離婚了。昨天晚上,耿宗安給祝青山打電話。耿宗安跟祝久長是發(fā)小,在老家煙燈村做村支書。他在電話里向祝青山傳達了白龍鎮(zhèn)有關(guān)領(lǐng)導的指示。祝青山和吳金枝需要出具一紙證明,證明兩人都還沒死。祝青山當時就在電話里對著耿宗安嚷嚷:我當然沒死,我要死了還能接你電話嗎?你會和死人打電話嗎?死人又怎么會在電話里和你說話呢?祝青山覺得自己理直氣壯,嚷嚷的聲音也就特別大。嚷嚷過后引發(fā)了一連串咳嗽。吳金枝趕緊端來熱水,讓他喝了幾口。耿宗安耐心地聽著祝青山發(fā)了一通脾氣,等他咳嗽完畢安靜下來了,這才心平氣和地說,祝叔我知道你還活著,可是我知道你活著沒用啊。這是鎮(zhèn)里領(lǐng)導的意思。鎮(zhèn)里領(lǐng)導通知我的時候說過,也不是鎮(zhèn)里的意思,他們接到了縣里的通知??h里需要書面的證明材料,只有看到書面證明材料,能夠證明你還活著,才會支付補償金,把錢打到你的卡上?,F(xiàn)在的支付系統(tǒng)正規(guī)得很,只認材料不認人,這樣做可以防止弄虛作假,防止有些人明明已經(jīng)死了,已經(jīng)不在了卻還在冒領(lǐng)國家補償金。不就是個手續(xù)嗎,簡單得很,讓派出所寫個證明就行了。說句不太好聽的話,你們那時候的人活到現(xiàn)在也不容易,弄不準哪個人說走就走了。國家也有國家的政策不是?人死了就不能再領(lǐng)補償金了,人要還活著就得繼續(xù)往下領(lǐng)。事情就是要講究個公平。也就是個規(guī)矩,不是為了卡哪個。耿宗安耐心細致做了祝青山一番工作,臨了說,祝叔你年紀大,跑起路來不方便,這等小事你讓祝久長幫你跑。沒事的,花個半天時間就夠了。
祝青山接電話的時候,祝久長就在他身邊。他看到父親老得不成樣子,年輕時風風火火,到老來落得個弱不禁風。父親跟他說過,他現(xiàn)在走上三五步路就得歇下來。有時還要在地上蹲著喘上半天氣,再重新抖抖索索站起來。他說他活不了幾天了。這個當然,祝久長也看出來了。他懷疑父親一走動身上就會有零部件掉下來。每次祝青山從身邊走過,祝久長都會低頭瞅瞅地上,他希望找到卻又害怕看到父親身體的某個碎塊掉在地上蠕動。耿宗安打小和祝久長一樣木訥,支書做得久了,竟也變得能說會道。他在電話里呱唧呱唧說了老半天,直說得祝青山心服口服。祝青山拿出銀行卡交給祝久長。國家每個月在這個卡上給祝青山打二百二十塊錢,吳金枝也有這么一張卡,每個月也能收到二百二十塊錢??墒?,到了今年一次錢也沒打?,F(xiàn)在是三月份,祝青山說,錢沒下來的原因,就是因為證明沒有送上去。你明天給我開個證明吧,證明我和你媽都還活著。說著,祝青山又拿出一張定期存款單。上面存了兩萬六千四百塊錢。他說,這是發(fā)了五年的錢,我和你媽的錢都在里面。我們一分錢也不用,都存著。我和你媽不管哪個先走了,你把這錢取出來,湊合著做我們的安葬費。就算不夠,多少能湊點。祝青山一生是農(nóng)民,從沒領(lǐng)過工資。五年前國家突然決定發(fā)給他們補償金,每人每月二百二十塊錢,這錢一直發(fā)到他們?nèi)ナ罏橹?。終身制啊,和公家人領(lǐng)工資一樣。他手上有張卡,吳金枝手上也有張卡。祝青山很珍惜這張卡,據(jù)吳金枝講,有時睡到半夜里祝青山還在被窩里撫摸銀行卡。但是他不用這個錢,從2012年到2016年,他存了整五年錢。把卡上的錢取出來,存上定期。可是2017年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月,他們還沒收到一筆錢,無非出個證明。耿宗安說出證明是今年的新要求。確實發(fā)生過冒領(lǐng)現(xiàn)象,有人已經(jīng)死了,他們的家屬還在以死者的名義領(lǐng)取補償金。這也太惡劣了,所以從今年開始,每年出具一次證明。祝久長表示可以理解,一年證明一次并不過分,又沒要求你一個月證明一次。開個車也要年檢嘛,你領(lǐng)人家的錢當然應該讓人家知道你是死是活。
上午第一節(jié)課是祝久長的,他在富潤中學教數(shù)學。上完課他去了幸??h派出所。派出所接待他的是個女警察,她面容和善,問他干什么。祝久長說我來開個證明。證明什么?女警察問。證明我父親和母親都還活著。祝久長說。女警察沒覺得詫異,也沒細問。她告訴他,開具證明你要到幸福縣政務中心去。公安局在政務中心設(shè)有辦事窗口,為了方便老百姓,所有部門在政務中心都有辦事窗口。祝久長說他明白了,謝過女警察就去了政務中心。祝久長以前沒去過政務中心,但他知道縣里的政務中心在哪里。是個幸福人就知道,幸??h的政務中心設(shè)在轉(zhuǎn)盤西側(cè)銀行大廈二樓和三樓。祝久長在派出所門口攔了輛的士。的士副駕座上已經(jīng)坐了一個人,后排座位空著。司機問他去哪里,祝久長說去政務中心。司機說十塊錢。祝久長說,平時不是五塊錢嗎?怎么要十塊錢?司機說因為要繞路呀。為什么要繞路呢?你沒見上面坐著人嗎?人家要去東門蛋廠,跟你方向不對,不繞路去不了政務中心。祝久長有些煩,這樣拉客明顯不合規(guī)則。但他沒有發(fā)作,他聽說城里的的士司機都很野蠻。好像每個跑出租車的司機都有滿肚子怒火,稍有不慎那怒火就會噴薄而出。祝久長聽過很多關(guān)于他們的惡性案例,反正又不常坐出租車,想想能忍就忍著吧。
到了政務中心,各個窗口都在排隊。樓上樓下就像是熱鬧的集市。公安窗口排隊的人好像還稍稍少點,他前面的幾位都是來補辦身份證的。輪到祝久長,他跟穿制服的人說明了情況,穿制服的人回復說,證明可以開,但是要社區(qū)先出一個證明。有了社區(qū)的證明,我們這里存?zhèn)€檔就可以開了。祝久長住在鸚鵡小區(qū),鸚鵡小區(qū)在幸??h城的鐵匠路上,鐵匠路歸富潤社區(qū)管轄。富潤社區(qū)的辦事機構(gòu)就在鸚鵡小區(qū)北邊的巷子里面。社區(qū)的胡書記和祝久長住在一個小區(qū),雖然不是那么熟,但也有點頭之交。其他人即使沒打過交道,至少看上去也會面熟。祝久長因此很有信心,要開具這樣一張證明應該易如反掌。
果然,一到社區(qū)就見到了胡書記,胡書記熱情地和祝久長握手,朗聲說道,祝老師怎么有空來了???請坐請坐。祝久長內(nèi)心里感受到了溫暖,畢竟是鄰居啊,這么熱情。他說,不坐,要來給你們添麻煩呢。不麻煩不麻煩,有什么事你說。祝久長就說了證明的事。胡書記說,好啊,開吧,讓老申給你開。說著,胡書記還喊了一聲,老申,給祝老師開個證明吧。社區(qū)墻壁上貼著很多標語,不太寬敞的屋子里立著一長條柜臺,柜臺里面端正地坐著三個人,每個人桌面上都放著塊塑料標牌。祝久長探頭望去,老申正在向他招手,讓他過去。老申坐在最里頭。他頭發(fā)茂密,是個長得很英俊的男人,但是顯得神情有點悲傷。祝久長往那邊走過去,他覺得這柜臺就像舊時候當鋪里的柜臺,又高又寬。老申問他,你要開什么證明?原來老申就是他,祝久長想起來了。看來他神情悲傷是正常的。老申的老婆在外面賭博,拿了放碼人的高利貸,沒辦法還錢就自己跑路失蹤了。幸??h失蹤的人很多,老申的老婆是其中一個。有人說她欠的錢有三百萬,有人說更多。老申發(fā)現(xiàn)祝久長有點恍惚,又問了一遍,說你要開什么證明?祝久長趕緊說了,我需要社區(qū)證明我的父親和母親都還活著。老申說,這好辦,讓你的父親和母親到社區(qū)來一下。我們見到他們了,當然就能證明他們還活著。祝久長說,我母親還好說一點,父親實在太老了,走個三五步都走不動。老申現(xiàn)出為難的表情,我們也就是走個程序。這時胡書記背著手走過來了。胡書記說,不用祝老師的父母親到社區(qū)來,我和他們住在一起,就在鸚鵡小區(qū),每天都能看到他們。沒問題,他的父親母親都還活著。老申說,既然這樣,我馬上就開,馬上就開。
證明開好了,正準備蓋上章子,老申又想起了一個事。他說,祝老師,你父親母親是哪里人???祝久長說是太平縣人。老申的章子沒有蓋下去,從空中收回去了。這么說,他們的戶口不在我們這里?不在,祝久長實話實說,他們的戶口在我們老家。那么,這個證明我們不能開。不是我們社區(qū)的居民,我們怎么能出具證明呢?祝久長看著胡書記。胡書記想了想說,這事真還不太合適??墒悄銈兠髅髦牢业母赣H母親都還活著,為什么你們不能為他們出具證明呢?老申說,不是我們不開,而是不歸我們開。胡書記為祝久長出主意說,祝老師不如你回趟老家,讓老家的人幫你開吧。一樁小事,該開的證明他們會開的。
忙碌了一天,祝青山問祝久長證明開出來沒有?祝久長說還沒有。祝青山耐著性子又問有眉目嗎?眉目倒是有了,不過還要回一趟太平縣。祝青山悶哼哼著,聽著不知道是在哮喘還是在生氣,總之他發(fā)火了,他說,這么小的事你都辦不下來,我指望你還能指望什么?祝青山一向瞧不起兒子,嫌棄他窩囊,嫌棄他軟弱。同時還嫌棄他的職業(yè),祝青山對做老師的人從來不曾有過好感。但凡祝青山和吳金枝還有別的路可走,他們是絕不會離開太平縣,絕不會跑到幸??h來和祝久長住在一起。住在兒子這里并不能讓祝青山感受到體面,祝久長不是那種能讓人尊敬的人。有些從鄉(xiāng)下出來的老人,后代發(fā)跡了,他們因此在老境已至的時候變得揚眉吐氣,尊享富貴。祝青山見過這樣的人,他們慵懶地曬著太陽,一有機會就會逮著人吹噓什么。吹噓房子,吹噓他們嘴上正抽著的煙,吹噓他們?nèi)獾囊娐?。祝青山厭惡他們無邊無際地吹噓,自己卻又渴望著成為他們中的一個。老人能不能揚眉吐氣,能不能富貴不在于老人自己,而在于他們的兒子。祝青山?jīng)]有辦法,他只有祝久長這么一個兒子。在他上面有個姐姐,下面有個妹妹。他的姐姐和妹妹更不能指望,她們都是農(nóng)民,嫁在農(nóng)村。姐姐有三個孩子,妹妹更多,生養(yǎng)了四個。祝青山身體不好,經(jīng)常生病,如果繼續(xù)住在煙燈村,可能他早就死在那里了。煙燈村交通閉塞,有條無名小河把村子和白龍鎮(zhèn)隔開了。誰生病了要從村子里來到鎮(zhèn)子上,都會很困難。祝青山十年前就被祝久長接到幸福縣來了,那時候他和吳金枝都還只有六十幾歲。祝久長雖然能力弱,但內(nèi)心純良,他希望父母親能在他身邊安度晚年。這時候,祝久長輕輕拍打著祝青山的肩背,努力讓他平靜下來。他知道父親只要一生氣,呼吸就會急促,哪口氣上不來,人就很危險。他讓他放心,我過兩天就回太平縣去辦這個事。
兩天后祝久長坐公交車回到太平縣,早上七點出門,一個半小時后抵達太平縣城。八點半左右他在車站外的小攤上吃了碗豬肝粉絲。接著又進去買了去白龍鎮(zhèn)的票。上午十點到了白龍鎮(zhèn)。派出所在鎮(zhèn)子南頭,以前這里是手工業(yè)社的地盤。祝久長記得這里曾經(jīng)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縫紉店篾匠鋪飯?zhí)美戆l(fā)攤鐵匠屋之類的店子。當時這條街道熱氣騰騰,永遠是人聲嘈雜摩肩接踵。現(xiàn)在那些小店子都消失了,祝久長看到了一家聯(lián)通營業(yè)廳和另一家移動營業(yè)廳。在兩個營業(yè)廳中間,正是白龍鎮(zhèn)派出所的大門。進了派出所,有個家伙一眼就認出了祝久長。他是個大胖子男人,挺著大肚子,臉上長滿絡腮胡子。他好像正要外出,看到祝久長進來,他就停下腳步站住了。他打量著祝久長的面孔,然后粗魯?shù)赝屏怂话选`?,伙計,他說,你不就是祝久長嗎?祝久長說,我是,那么,你呢?那么你呢,看看你問的什么話。我是高玉金呀,跟你是高中同學,我叫高玉金。祝久長一點也不記得,這名字,這身形,竟然毫無印象。呵呵,同學,他遲疑著和高玉金握了握手,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子。那是,以前怎么可能長這樣,高玉金爽朗地大笑著,以前沒這么大肚子,也沒這一臉胡子。高玉金身旁跟著兩個年輕警察,其中一個說,高所長的標志就是大肚子和大胡子,這可是高所長的派頭。祝久長說,你都當所長了?副的,高玉金說,副所長,也快退休了。你呢,是不是也差不多?半年吧,祝久長說,半年之后就退了。高玉金又推了祝久長一把,這次比上次更粗魯,祝久長差點就仰面摔倒了。怎么樣?老同學,混得怎么樣???不等祝久長回答,高玉金就對著他身旁的警察說道,你們可能不知道,我這老同學讀書的時候可是人尖啊。1981年,早不早,你們都還沒出生吧?那年高考,我們老同學祝久長考上大學了??忌洗髮W了你們知不知道?鄰近幾個鄉(xiāng)鎮(zhèn),祝久長是唯一考上大學的人。我說得沒錯吧老同學?沒錯,老同學,祝久長說,可是慚愧,我混得不怎么樣。高玉金沉默了一會兒,他像是在思考祝久長所說的話,又像是在回憶什么。當時你知道我們有多羨慕你嗎?你遠走高飛之后,我們多走了多少彎路啊,我們在生活里折騰,自己給自己找出路。你好像找得不錯,都成副所長了。副所長算不了什么,不過呢我倒是很滿足了。雖是小鎮(zhèn)子上的副所長,我在縣城里買了房子,在省城武漢也買了房子。退休后我也就不用再住在這個小鎮(zhèn)子上了。你在武漢也買房子了嗎?那是給我兒子買的,他在廈門工作,我希望有一天他能回到武漢。順便問一下,你到我們這兒來,有事嗎?有事。祝久長跟老同學說了他來這里的目的,他需要派出所開個證明,證明祝青山和吳金枝都還活著。事實上他們確實還活著,他們是我的父親和母親,我天天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只有證明他們還活著,國家才能按時發(fā)放撥付給他們的補償金。祝久長強調(diào)說,他們的戶口在白龍鎮(zhèn)煙燈村,所以才需要白龍鎮(zhèn)派出所出具證明。高玉金表示他聽明白了,他不太明白的地方是補償金,國家為什么要給兩位老人家撥付補償金?補償他們什么?他希望老同學祝久長能為他解釋一下。這跟開不開證明沒有關(guān)系,證明是一定要開的,他馬上就安排人去辦。之所以想請老同學解釋一下,單純是他個人好奇。
簡短點說吧,就是移民補償。祝久長告訴高玉金,1965年太平縣花山鎮(zhèn)建了座飛沙河水庫。高玉金說這事我們都知道。飛沙河水庫就是在兩座山之間做一道大壩,把飛沙河攔截下來蓄水而成。當年的花山鎮(zhèn)是個極小的鎮(zhèn)子,就坐落在兩山之間的峽谷里。水庫做起來,整個鎮(zhèn)子葬身水底。鎮(zhèn)子里的人全都遷移到外面去了。國家為他們做了新房子。祝青山跟祝久長說過,他們祝家祖上在花山鎮(zhèn)開屠宰鋪,興旺的時候祝家的鋪面差不多是花山鎮(zhèn)的半條街道。祝青山自愿移民到白龍鎮(zhèn)煙燈村,因為煙燈村當年的村支部書記是他親戚,祝青山實際上是投奔親戚而來。這樁陳年舊事本來沒有什么,可是后來有些移民開始上訪。移民上訪的理由是受到了啟發(fā),既然后來的拆遷都有補償,為什么我們不能為當年追討一點補償呢?既然上訪都會有結(jié)果,我們?yōu)槭裁床荒転檫@事也去上訪呢?祝青山?jīng)]有參加上訪,也沒人邀約他。直到他拿到了補償金,他也不知道那些上訪者是誰。補償金從2012年開始支付,每人每月二百二十塊錢,終身支付。也就是說只要這個人還活著,就要發(fā)錢,一直發(fā)到死去為止。祝久長不知道二百二十塊錢是怎么計算出來的,反正每個月就是這么多。作出這種規(guī)定,自然會有這樣規(guī)定的道理。高玉金說,當年花山鎮(zhèn)上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吧?祝久長說,不多了,還會越來越少。二百二十塊錢少是少了點,高玉金說,可也是個安慰。高玉金當著祝久長的面打了個電話,讓里面值班的人盡快給祝久長出個證明。他還特地說了句,他是我老同學。他們站在派出所院子里聊了這么久,高玉金急著出去處理事情。要不然我會把你請進辦公室去坐著聊,實在是不能不出去一趟。你去開證明吧,我也出去辦事。但是你辦完事不許離開派出所,我要回來請你吃中飯。祝久長說,不客氣,我看時間,如果早的話我就趕回去。兩人再次握手,高玉金出門的時候又推了他一把,這次的力道小多了,更像是少年時期的親密舉動。
祝久長進了值班室,值班警察為他泡好茶,他說,這茶是我們花山庫區(qū)里的新茶,好喝,有股清香?;ㄉ綆靺^(qū)不就是淹掉我祖屋的那座水庫嗎?他還為他敬了煙,親切地說道,我們高所長已經(jīng)交代好了,需要開什么證明,你說我開。畢竟是老家,祝久長覺得特別輕松,他就說了,我們需要證明祝青山和吳金枝都還活著。值班警察說,這個證明我們開,只是……只是什么?只是我們開出的任何證明都要存檔,都會有檔案備查,現(xiàn)在辦任何事都得備案,這可是很嚴格的規(guī)定。其實也很簡單,你回到煙燈村,讓村委會給你出個證明就行了,你只要拿過來我馬上就給你開。他搓著手說,按程序,我們只有看到煙燈村的證明材料,才能開出我們的證明書。我相信煙燈村會開的,需要證明的人是他們自己的村民啊,他們當然要負這個責任。對了,煙燈村的村支書你熟嗎?他叫耿宗安,要不要我先給他打個電話?不用了,祝久長擺擺手說,我和他是發(fā)小。好吧,那你先去開,我就在派出所等你。祝久長沒有喝上一口花山庫區(qū)的新茶,他在值班室也沒有坐上三分鐘,緊接著就又出來了。
煙燈村還是老樣子,只是村里的人比以前更少。耿宗安預測說,要不了十年,煙燈村就會成為一片廢墟。你就看著吧,村子里將會一個人也沒有,就連一只狗也留不下來。對祝久長提出的要求,耿宗安給予了無情的嘲弄。你真是個書呆子啊,讀書把你讀傻了嗎?我給祝叔打電話讓他開個證明,證明他還活著。結(jié)果呢,你繞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我這里來了。你也不想想,如果我自己能開個證明,那我不早就給他開了,早就送上去了?你腦子是干什么的?不是拿來想事的嗎?既然我讓你們開,那就是我不能開呀。你為什么不能開?你是村支書,我父親我母親是你村民呀。你說得都沒錯,可是我沒看見他們啊,我沒看見他們怎么能證明他們還活著?祝久長這時想把他這個發(fā)小的嘴撕掉,他居然說出這種話!你良心在哪里?被狗吃了嗎?你給他打電話,而且他自己也接了電話,這還不能證明他還活著嗎?我知道祝叔還活著,可是我知道他活著和我親手開個證明證明他還活著,那就是兩碼事了。是我開的證明我就得對這個證明負責,我這個村支書還想多干幾年呢,我可不想違規(guī)。那你要怎樣負責?怎樣才能讓你開出這個證明?很簡單啊,讓祝叔親自回來一趟,我請他吃飯,請他喝酒。我看到他了,也讓其他村民看到他。既有我的證明,也有別人旁證,我給派出所開個證明也就名正言順了。我父親身體很弱,如果硬要他回來,估計到不了煙燈村,在半路上他就會死掉。這個行不通,耿宗安想了想說,我還有個辦法。祝久長說,你說。我這里先給你開個證明,證明祝青山吳金枝是太平縣白龍鎮(zhèn)煙燈村人,因年老體衰,現(xiàn)在隨兒子祝久長在幸??h城關(guān)鎮(zhèn)居住。你這個證明有什么用呢?你把這個證明拿到白龍鎮(zhèn)派出所去蓋個章,再把它拿回去,交給你所居住的社區(qū)。有了我這個證明,你那個社區(qū)就可以以居住地的名義,而不是以戶口所在地的名義——來證明祝叔和吳嬸還活著。好像是這個道理,也只能是這個道理。
祝久長拿了耿宗安開出的證明,到白龍鎮(zhèn)派出所找到值班警察,值班警察二話沒說就在證明書上蓋了章。
高玉金說要留祝久長吃中飯,到這會兒也沒消息,祝久長也不好意思給他打電話。午飯時間點早就過了,祝久長饑腸轆轆,他在白龍鎮(zhèn)街上吃了碗豬腳飯,便匆匆趕回太平縣。
再次見到老申,祝久長把他從白龍鎮(zhèn)帶回來的證明給了他。老申比上次見到的時候更悲傷。聽說他老婆跑路之后,有關(guān)她欠債的真相正在更多地浮出水面。真相就像潰瘍,剛開始的小黑點,正在迅速擴散。她不光借了高利貸,還以投資為名借了很多親戚朋友的錢。老申拿著耿宗安開具的證明,愁眉苦臉地說,這證明能證明什么?證明祝青山是我父親吳金枝是我母親。他們現(xiàn)在和我住在一起,我又剛好住在鸚鵡小區(qū),鸚鵡小區(qū)呢歸富潤社區(qū)管轄,所以你們有責任證明我的父母親是否還活著。如果你們還需要見到他們本人,我馬上把他們牽過來。老申說,你別急,別激動。要說激動,我可能比你更容易激動,也更有理由激動。我告訴你吧祝老師,我都他媽的不想活了,活夠了,證明算個屁。說到這里,老申的眼眶里涌出淚水,你沖我發(fā)什么火?祝久長說,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要沖你發(fā)火,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辦。怎么辦?我們按程序辦就行了,沒有辦不了的事,多大個事,算個屁。老申說,這個證明沒有問題,祝青山是你父親,吳金枝是你母親。他們的戶口都在煙燈村,他們有權(quán)出具這個證明。但是你的戶口在我們這里,我們還需要證明你是他們的兒子。那就證明吧。祝久長說。不知道為什么,祝久長的內(nèi)心開始出現(xiàn)絕望情緒。他全身上下哪兒都不好。我的戶口在你們這里,你們要怎么證明就怎么證明吧。老申說,你還是先到你們學校去開個證明吧。有你學校的證明在我們這里存?zhèn)€檔,其他的證明就好開了。
祝久長不想和老申過多糾纏,他去找胡書記。胡書記單獨有間辦公室,他不像上次那么熱情。祝久長說,我不希望老申辦我的事情,可能是他自己的情況不好,很顯然他把自己負面的情緒帶到工作中來了,他在刁難我,故意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了。為了開出一個證明,我已經(jīng)被弄得煩不勝煩。胡書記推心置腹地說,祝老師你誤解老申了,他不是那種人。當然,老申的個人生活出現(xiàn)了問題,可以說他陷在泥坑里了。可是換位想想,誰的生活又不是陷在泥坑里呢?這樣的幸運兒大概沒有。我們不能錯怪老申。胡書記又說,我們現(xiàn)在實行的是程序管理,痕跡管理。所有的事情都要嚴格按程序來辦,也都要留下文字檔案的痕跡。我和你很熟,我們住在一起,但是以后呢?以后的人只能看檔案。祝老師你就照老申說的去辦吧,不復雜啊,我相信你們學校一定會愿意為你出具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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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曹軍慶,男,現(xiàn)居湖北武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共發(fā)表文學作品三百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