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4期|傅菲:苦夏
從衛(wèi)生院回來,甜秋只帶回了一件汗衫和一條白長巾。汗衫和白長巾裹著的血漿,已發(fā)紫發(fā)硬,血腥味卻更濃烈更醒目。她的眼睛哭空了??湛盏难劬?,像個裂開的核桃殼。在馬路上,她騎著電瓶車,彎彎扭扭,雙肩劇烈地顫抖。她呃呃呃,呃了好幾次,控制不住,吐了出來。她停下車,蹲在水坑邊,清黃色的胃酸嘩嘩噴射出來。淚水在臉上風(fēng)干,粘著灰塵,留下印痕。她坐在地上,掐住自己的喉嚨,指甲陷進肉里,頭不停地晃,晃,晃。水坑里的月亮也在晃,像一只跑來跑去的兔子。她用手,捶打自己的胸,仰天長叫:“爸,爸,我的爸?!?/p>
月掛窗角了,我陪著我媽和幾個老人,還坐在甜秋的廳堂里。甜秋推著電瓶車,搖搖晃晃進了巷子,把車??吭谖蓍芟拢従于s緊過來扶甜秋,說:“灶鍋里溫著熱粥,去喝一碗,喝了才可以撐下去,你都快癱下去了?!碧鹎锉е股篮桶组L巾,坐在樓梯臺階上,又嗚嗚嗚哭起來??抟宦暎酪宦?,干燥,沒有雜質(zhì),聲帶像磨著砂皮。節(jié)能燈刺刺刺刺,忽暗忽亮,白光一跳一跳。蚇蠖蛾和白蛾在燈下?lián)溟W撲閃,掠起卷枯葉一樣的翅膀。我媽端出一碗粥,說:“喝一碗粥,甜秋,你手上衣物給我洗洗?!碧鹎锇岩挛锉У酶o,胸脯急促地起伏,哽咽地說:“血,血,都是我爸的血?!?/p>
汗衫是她父親多多身上脫下來的。我說:“你爸不會有生命危險,可能一年半載不能做工了,他腦震蕩比較嚴重。好好讀書,是你對他最好的安慰和報答?!?/p>
傍晚,多多從竹架跌下來,是因為這一個多月,為甜秋讀書過于操勞憂心,產(chǎn)生暈眩,而跌落。長時間奔波,內(nèi)耗,憂心,就算鐵打的,也會被摧垮,何況是一個肉身呢?
甜秋在鎮(zhèn)里讀初中,中考成績不理想,離省級示范高中分數(shù)線差47分。鎮(zhèn)中學(xu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縣里的名牌中學(xué),名師薈萃。十幾年前,名師陸陸續(xù)續(xù)進城,或退休,走不了的老師,要么吊兒郎當,要么參加工作沒兩年。上班,辦公室擺上了麻將,門關(guān)起來賭博。校長星期一早上來,晚上回去,到星期五再來,報一個星期的開銷,也不管教學(xué)的事。學(xué)校衰敗下來,經(jīng)濟條件好的家長,把孩子送到縣城讀書。多多也想送孩子去縣城讀,可沒錢。三年前蓋了一棟三層半的樓房,還欠了十幾萬,房子也只是刷了一下墻,家具還是老家具,搬進了新屋,添了一臺電視機。
新屋在馬路邊,是原來舊屋改建的。多多不是本村人,從洲村入贅到新蓮家。新蓮結(jié)婚沒幾年,丈夫馬骨頭在溫州鹿城做工,被一群湖南人在街頭打死。馬骨頭下了夜班,在“上饒餐館”吃面條填肚子,椅子擠到一個湖南人的后背,發(fā)生爭執(zhí)。吃夜宵的湖南人有四個,毆打他,有一個人操起啤酒瓶,打他頭。馬骨頭晃了晃身子,癱倒在地,再也沒醒來。湖南人嘟囔了一句:“不要裝死呀,人哪會這么容易死,上次打了十四個啤酒瓶,那個人都沒死,你一個酒瓶挨不了啊。”湖南人扔下三百塊錢,撒腿跑了。新蓮沒了生活來源,帶著五歲的兒子駿駿,想改嫁。她婆婆不肯,說:“我好好的兒子沒了,你不能再把孫子帶走?!毙律徥莻€孝順的人,再也不談改嫁的事。新蓮清瘦,白凈,但嘴巴尖尖,不是很討鄰居喜歡。她買了臺裁縫機,做衣料加工。
村口有一棟五層的民房,做衣料加工的人,都集中在這里。義烏人一個月來一次,收衣料,付工錢。做一個月,新蓮有兩千來塊錢收入。做了兩年,村里來了一個木匠,洲村人,三十來歲,給祠堂翻修。木匠手藝好,虎背熊腰,手腳麻利,做事有模有樣,臉上長滿松毛針一樣的絡(luò)腮胡,但人老實。木匠在祠堂,三塊磚搭個鍋灶,燒餐午飯。木匠叫多多,三年前離婚,女人撇下三歲的女兒甜秋,去蘇州打工,再也不回來。說是打工,具體做什么,誰也不知道。多多也沒去過蘇州,甜秋也沒去過蘇州。
祠堂翻修了半年多,多多和新蓮結(jié)了婚。多多背著女兒,挑了一擔木工工具,做了上門女婿。
村里人喜歡多多。他做事肯出力,悶頭做。中考分數(shù)公布第二天,多多接了十幾個電話,電話是職業(yè)學(xué)校打來的,說孩子成績不錯,被職業(yè)學(xué)校錄取了,在職業(yè)學(xué)校讀,以后包工作分配。這些電話,有來自新余,有來自南昌,有來自上饒,還有來自杭州和深圳。多多也不明白,自己的電話,這些學(xué)校怎么知道的。甜秋的班主任帶著縣職業(yè)高中的老師來家訪,說讀職業(yè)高中好,免第一個學(xué)期學(xué)費。多多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看看甜秋。甜秋低著頭,不說話。班主任走了,甜秋說,職業(yè)高中沒法讀,學(xué)風(fēng)不好,有幾個女學(xué)生讀了一年,大了肚子回家。過了兩天,班主任又來家訪,帶著浙江常山服裝學(xué)校老師來,說去服裝學(xué)校好,學(xué)服裝設(shè)計是時尚專業(yè),一個學(xué)期只要三千塊學(xué)費,現(xiàn)在去夏令營半個月免費,學(xué)費免一半,甜秋氣質(zhì)好,以后搞服裝設(shè)計,會有名堂。多多說:“學(xué)費這么多,哪交得起呢?!卑嘀魅握f:“你沒錢,我先墊上?!碧鹎锿嬷约旱氖种福幝榛ㄖ?。多多說:“讀書是大事,等甜秋想想吧?!碧鹎锇寻职掷揭贿?,說:“服裝學(xué)校只有一塊牌子,學(xué)生進去了,直接去工廠做事,這樣的學(xué)校我不讀?!?/p>
每天有老師來多多家里招生。有同學(xué)帶來的,有任課老師帶來的。來招生的,都是私立學(xué)校或職業(yè)學(xué)校。班主任又來了,帶電子技工學(xué)校老師,說:“學(xué)電子好啊,信息技術(shù)是以后最吃香熱門的職業(yè),以后甜秋做了工程師,可別忘了老師?!毙律彴ぶT框,看班主任說話。新蓮說:“甜秋讀了三年初中,你一次也沒來家訪,現(xiàn)在考高中,差這么多分數(shù),老師來得這么勤,以前來這么勤,甜秋說不定考上了?!卑嘀魅螌擂蔚匦π?,說:“關(guān)心學(xué)生讀書應(yīng)該的,老師盼著學(xué)生有個好前程?!毙律弬?cè)過臉,罵多多:“甜秋考得這么差,你也不多買些茶葉,天天有老師來家訪,班主任把門檻踏爛了,茶葉都供應(yīng)不上,還談讀什么學(xué)校呢?老師來一次,你陪坐半天,東家請你做事,閑話不好說出口呢,你聽不到,我耳朵聽出老繭了?!?/p>
這幾年,村里考上大學(xué)的孩子不少。去年,即2017年,全鎮(zhèn)有十五個孩子考上二本或二本線以上,其中有八個出自楓林。今年村里高考,又考了四個二本兩個一本??忌弦粋€大學(xué),村主任包三百塊錢紅包,表示祝賀,說:“這些孩子,都是優(yōu)秀的楓林子弟,是好種子。”考上大學(xué)的孩子,初中在縣城學(xué)校就讀,考上省級示范高中,順利入大學(xué)。村里在縣城讀小學(xué)初中的孩子比較多。讀私立學(xué)校不需要家長陪讀,省了不少事。學(xué)校一個月放一次假,家長組織拼車去接,也方便。五輛拼車,把讀書的孩子,一并接回來。
月末的星期五,傍晚,村口公路邊站了二十幾個老人,等拼車來。孩子的父母,都在外地做工。老人接了孩子,說:“飯菜熱在鍋里,燒了鴨子吃。孩子在家待兩天,吃上兩餐好吃的。”甜秋也想去讀私立初中學(xué)校,多多不肯,說:“書是自己讀的,只要自己愿意用心讀書,在哪讀,都可以讀出來?!倍喽嗌岵坏缅X,一把斧頭,哪劈得出那么多錢呢?新屋正下地基,用錢跟車水一樣,屋上了兩層的梁,便沒錢了,鋼筋水泥磚塊都還是賒賬的。甜秋懂事,讀書也刻苦努力,成績在班上也是最好的。
可中考的時候,發(fā)揮不好??荚嚹菐滋欤撬倨?。甜秋痛經(jīng)厲害,出血量大。她一只手捂著肚子,一只手做題目。這是誰也幫不了的事。
在縣城考完試,回到家,甜秋對多多說:“爸,我可能考不上高中,肚子疼得晚上睡不著?!倍喽嚅L著一張熊臉,說:“你考不上高中可怎么辦呢?我做事的勁頭都沒了?!?/p>
歇了一天工,多多回了一趟洲村。洲村有他老母親。洲村和楓林只隔了一條饒北河,蹚水過去,過一個扁餅一樣的田畈,便到了洲村。夏季,饒北河清淺,水不過膝。在沙場,有一座石埠橋。一個石埠,一個踏腳,過三十七個石埠,到了對面河灘。河灘在十年前,被挖沙機掏空,粗大的柳槐橫七豎八地倒在河灘,卻不死。多多十六歲跟他姑父學(xué)木匠,從拉鋸解板劈木刨光開始,學(xué)了足足四年。做家具,做農(nóng)具,做房梁,多多樣樣精。二十四歲討了老婆春櫻,多多很疼愛她。每天早早起床,燒好早餐,熱在鍋里,再去上工。下工了,還給春櫻洗衣服。鄰居說:“多多這么疼老婆,村里少有,疼老婆的人,心善?!贝簷炎x過初中,在鎮(zhèn)街“格力空調(diào)專賣店”當過三年售貨員,又去了義烏賣油漆。老母親私下對多多說:“小仔兒,疼老婆不要這樣疼,疼在心里就可以,這樣疼慣壞老婆,慣壞了的女人轉(zhuǎn)不回來,人生下來有雙手,雙手是用來做事的,不是光用來拿吃的。”多多沒聽進去,說:“春櫻不是這樣的人?!?/p>
沒過幾年,在蘇州做小生意的姐姐春香在正月把春櫻帶去了蘇州,說蘇州工資高,找事方便。第一年,春櫻三天兩頭打電話給多多,問女兒這事那事。還叫女兒接電話:“寶寶,有沒有聽爸爸話啊,想不想媽媽啊?!倍宋?、中秋,還特意回家,看看孩子,看看父母。第二年,電話一個月比一個月少了,多多打電話去,她說了幾句話,顯得不耐煩,或者說手頭還有事。過年了,也沒回來。多多抱著女兒睡,冷到了心里。多多問春櫻:“過年了怎么不回家,孩子眼巴巴等著娘呢。”春櫻說:“不想回,窩在村里沒樂趣?!?/p>
變了心的女人,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讀小學(xué)初中,多多每天騎電瓶車接送甜秋。尤其是讀初中,早上六點半送去,傍晚六點接回來,風(fēng)雨無阻跑了三年。晚上,甜秋做作業(yè),他也一直坐在身邊陪著。一張八仙桌擺在廳堂,駿駿和甜秋一人坐一邊。
老母親有一個表侄,也就是多多的表哥,在洲村小學(xué)教書。他去問表哥,甜秋沒考上高中,怎么辦。他表哥說,下一代孩子沒知識怎么行呢?當然讀高中啊。
分數(shù)線公布下來,多多沮喪了。但他沒責(zé)怪女兒。他知道甜秋盡力了。
招生老師天天來,招生電話時時來,讓多多不得安寧。村里有十三個孩子初中畢業(yè),有五個孩子讀私立初中,考上了四個。在鎮(zhèn)里讀書的孩子,沒一個考上。多多責(zé)備自己,為了省錢,害了孩子一輩子??h城有七八所私立初中,條件都不怎么好,租用廠房或棄用公辦學(xué)校開辦的,十二個人睡一個小房間,全校人共用一個大澡堂,一個樓層的宿舍共用一個廁所,伙食也不好。村里沒考上高中的孩子,有三個已經(jīng)去義烏打工了,兩個選了職業(yè)學(xué)校,一個去學(xué)美容,一個去讀衛(wèi)校,一個去讀幼師,另外幾個還不知選什么。
私立學(xué)校到了暑期,派出所有老師,下到各個村里招生。一個或兩個老師,包一個鄉(xiāng)鎮(zhèn),提一個黑皮包。村口雜貨店閑談的人看見拎黑皮包的陌生人,咧開嘴巴笑,說:“又來了一個知識騙子?!弊疃嗟囊惶?,多多家里來了四個學(xué)校的老師,其中一個老師,第八次來。老師坐下來,喝一口茶,拉開黑皮包,拿出一疊花花綠綠的印刷品,翻給多多看,說:“你看看,我們學(xué)校都是名師,這個李老師原來在市一中教物理,全省名師啊,現(xiàn)在退休了,到我們學(xué)校工作了?!崩蠋煱延∷⑵防锏慕處熀喗椋粋€一個介紹一遍,然后說學(xué)校的優(yōu)勢,中考成績排全縣第一,高考成績僅次于省級示范高中。每個來招生的老師都這樣介紹自己的學(xué)校。多多接待了幾次,便不再接待了,也不接聽不顯示名字的電話。新蓮燒水泡茶都泡煩了,塑料茶杯買了好幾條,用不了兩天,沒了。新蓮對多多說:“最不可信的人,就是老師了,像個騙子,甜秋想讀哪個學(xué)校,由甜秋選,我們自己都沒讀兩冊書,哪有什么主意呢?好學(xué)校的老師會來我們家里嗎?”
看見拎黑皮包的人,新蓮就躲。有陌生人在門口問新蓮:“這是李甜秋同學(xué)家嗎?”新蓮斜眼看看來人,說:“甜秋跟他們父母去浙江義烏了,有什么事,在她家門上貼張紙條吧?!?/p>
幾個還沒選學(xué)校的同學(xué),天天串門,也不知道他們天天說些什么。甜秋等縣里降錄取分數(shù)線。我休病假在家。多多帶著甜秋來我家坐。我媽一邊拉椅子給多多坐,一邊對我說,多多已經(jīng)來了好幾次,想問問讀書的事。我看了分數(shù)條,說:“甜秋語數(shù)英物理四科還是可以的,高中有潛力,能讀好的高中,當然好啊,你問問甜秋自己什么意思,讀高中會很辛苦?!碧鹎锎┮患难b校服,手卷著衣角低著頭,說:“想讀高中,過一個星期會降分數(shù)線?!?/p>
“我也說不來話。你能不能幫幫我,讓甜秋上個高中?!倍喽嗾f。他從褲兜里掏出老年機,又說:“幾次想給你打個電話,又怕麻煩你。你的號碼,我找你姐夫問來的?!?/p>
他看看我媽,又看看甜秋,說:“你能不能帶我去找找一中校長?”
我說,我先問問吧,具體什么情況,我也不是很了解,你先去忙,問好了,我告訴你。
閑聊了一會兒,多多帶著女兒走了。
每年的夏天,我都會犯嚴重的失眠癥。這樣的節(jié)律性疾病,已經(jīng)犯了十五六年。起先兩年,我都吃藥,也沒什么效果。我也不知失眠癥是什么引起的。犯病了,我回老家楓林住一兩個月,病又無蹤無影了。以前帶小孩一起來,小孩讀高中了,我一個人來。我天天在水庫邊,在饒北河邊,在田野,走走,出一身汗,洗個澡,晚上喝兩碗白粥,睡得香甜。
鄰居愛來我家坐坐,和我說村里的事。誰得了什么病,誰的老婆留守在家跟了哪個男人,誰放了誰的高利貸,他們都會說。他們有什么難處,也會和我說。擇校讀書、批地建房、找醫(yī)生,是農(nóng)村人最難的事。我也會替他們找找門路。
暑假,最難聯(lián)系的人,就是縣城學(xué)校的校長。找校長的人,太多,校長手機根本不敢打開。校長四處躲,甚至躲到省外,具體躲在哪里,很少有人知道。校長有兩個或三個手機號碼,一個是工作電話,一個是私人電話。工作電話,從七月一日到九月十日,都是關(guān)機的。不躲不關(guān)機的校長,就是爛校校長。前幾年,名校校長才關(guān)機,如一中二中,如六中七中,如一小二小。這幾年,縣城所有學(xué)校校長都躲。校長和校長,一窩一窩地躲。
十年前,縣里提出“發(fā)展教育經(jīng)濟”,在學(xué)校四周大力發(fā)展房地產(chǎn),把鄉(xiāng)村學(xué)校優(yōu)質(zhì)教師,調(diào)往縣城。去年,縣城商品房空置率過高,縣里提出,進城買房,子女可進城入中小學(xué)。一年下來,房子賣出八千多套,房價半個月一個價碼,電視廣告都省了。進城讀書學(xué)童急增六千多人??h城中小學(xué)校長傻了,教室只有那么多,只有往教室里塞人,麻布袋塞棉花一樣,最大班額達九十多人。
過了三天,一中校長從大理回到縣城。我?guī)隙喽嗳チ怂k公室。多多提著二十斤山茶油,背袋里裝著兩斤手工茶?!澳銕н@些東西做什么”?我說。
“求校長收甜秋,不能空手去。”多多說。我拍拍他肩膀,說:“不需要的,再說,帶這些東西去他辦公室,很難看?!蔽覀冊诖蹇诘绕窜?。多多把長褲腿卷得高高,穿一雙半裂鞋幫的皮鞋。天太熱,臉上都是豆大的汗珠,一顆一顆滾下來。雖是早晨,陽光熾熱,熱氣一浪浪在稻田上漾。灌漿的禾苗漣漣青色。三只白鷺一浮一沉,在饒北河上飛。天藍得透明,幽深。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坐車,去縣城讀書,天麻麻亮,坐在馬路邊的石塊上,背一個帆布書包,提一個尼龍袋,袋里塞著菜罐和紅薯片。我出去了,再也沒回來;即使回來了,也像一個外地人。饒北河依舊在河埠頭拐彎,堤岸上的洋槐和樟樹更蓬勃更茂密了。
路上,拼車師傅說:“每天有幾百號家長,站在一中門口,等降分數(shù)線,還有三十多個家長,在政府門前廣場拉起長橫幅,排成一條長龍,要求縣里解決讀書問題?!蔽艺f:“降分數(shù)線,已經(jīng)降了一次了,不會再降了,又不是股票下跌,一天跌幾次?!?/p>
在學(xué)校池塘邊的柳樹下,我們見了校長,站著說了幾分鐘。校長同意接受甜秋,擇校費按最低控制線兩萬起步,五分一檔,一檔五千。算了算,多多得交七萬元,還不計正常學(xué)雜收費。我說:“孩子交這么多錢,依孩子家境,孩子肯定讀不起,干體力活的人哪來這么多錢,建房還欠了十幾萬,又是二婚家庭?!倍喽嗾驹谖疑磉?,哦哦應(yīng)著我的話,搓著自己的手,汗衫濕透。校長是我多年兄長,平時交往很頻繁。校長說:“孩子不屬于烈屬子女,不屬于特困生,不是扶貧對象,達不到減免條件,學(xué)校授權(quán)我,特殊情況下,可以優(yōu)惠一萬五,我可以做到的,就是減這么多?!蔽艺f:“看看可不可以這樣,減一萬五,交三萬,打兩萬五欠條,以后再說?這個孩子,雖考得不好,但基礎(chǔ)在,人懂事,舍得吃苦,值得培養(yǎng),不然,我也不好意思麻煩你?!?/p>
“這樣吧,打一萬五欠條,不然,我也不好說,公辦學(xué)校很多規(guī)矩不能破?!毙iL說。
回來的路上,多多說了很多感激的話。我到家了,他也跟著來我家,說:“打一萬五的欠條給學(xué)校,他催著我還,怎么辦?我把瓦掀下來,也還不上啊?!?/p>
“你真是傻,欠條在學(xué)校手上,有哪個學(xué)校因為孩子還不上錢把孩子轟出校門的?學(xué)校以后會通過獎學(xué)助學(xué)的方式,把這筆錢抹掉做賬,是減免收費的另一種方式?!蔽艺f。
第二天,多多又回了洲村。他有一塊田,一畝兩分八。他想賣田。前幾天,他算了一下,一平方米賣三百,賣四分,可以湊上四萬。他拉起卷尺,打了八根木樁,把地面固了樁,找了幾個想做房子的人。他灰心了,他的田不在公路邊,也沒有機耕道進去,他把價格降了二十,也沒人感興趣。他去找他哥哥萬萬。四年前萬萬找過多多,想買多多半邊瓦房,拼接起來,建房子。瓦房是三家屋,前后有院子,房子小地面大,是父親留下的,一棟房子分兩半。多多當時不想賣,預(yù)防自己有哪一天,在楓林待不下去了,可以有個宿身之地。萬萬出價兩萬,多多也沒答應(yīng)。萬萬和這個弟弟,因此有了很深的嫌隙,拆了自己半邊房子,蓋了兩直三層的房子。可萬萬有兩個兒子,房子還是缺的,還得建兩直房。
提了一瓶高粱燒,多多和哥哥吃晚飯。多多說起了甜秋讀書的事。萬萬瞇起眼睛,也不搭話。他以為弟弟開口借錢。萬萬只說孩子出門打工,賺錢難,老二訂了婚,十八萬八聘禮還湊不上,零頭沒賺上手。萬萬做石粉磚,有錢。多多知道。哥哥再怎么有錢,多多也不會開口,開口也沒用。錢是哥的命根。他是個把錢夾在褲襠里走路的人。多多喝了半碗酒,說:“甜秋讀書了,這片瓦房想賣了去,哥哥要的話,也算是留下了祖產(chǎn),沒流給外人。”
萬萬說:“賣價多少呢?”
“算個兩萬六吧,我們是親兄弟,一個娘胞出來的?!倍喽嗾f。
“我房子都做好了,也沒能力再建房了。有人買,還是賣給別人吧。”萬萬說。
老瓦房,共一個前面院子,也算是路。多多的瓦房在里面,外人買不了。多多說:“哥不說真心話,甜秋是想讀書了,我也想孩子多讀幾年書,不能像我這樣青光瞎,目不識丁,哥這樣說,我這個酒都下不了?!?/p>
“下不了,就別下,你是我弟,我想幫,幫不了啊,兩萬六,我應(yīng)不了這個價?!比f萬說。
“我也是急著用錢,我哪舍得賣這片瓦房。哥。這樣,我是做正事,不是賣房去吃喝嫖賭,我再少兩千。你算是幫幫弟弟。”
“以前,我要買,你不賣?,F(xiàn)在,我不買,你要賣。不是難為我嗎?不知道內(nèi)情的,會說我亂來?!?/p>
“哥,你這個話,不中聽。你的意思,是我難為你了?我不是沒辦法才賣嗎?”
“賣可以,一萬八,多一分也不要。不是看在娘的分上,賣給我一萬,我都不要?!?/p>
再也坐不下去了,站起身,多多把印有紅字“立邦漆”的黃色汗衫搭在肩膀上,跌跌撞撞地走過田埂,坐在河灘上。夜色完全降下來了?;野装椎囊股?,顯得河岸蒼茫,田疇也蒼茫。饒北河嘩嘩嘩地淌,泡沫一樣的水花泛起。河灘的西瓜地,一個孤單單的瓜棚顯得四周更空無。一只夜鳥在叫,不知道是山鷹還是雕鸮,啊啊啊地叫得孤憐,又讓人驚駭。多多忍不住大哭起來。他父親死,他也沒這樣哭過。老婆不回來了,他也沒這樣哭過。他感到自己整個身子都是軟的,爛泥一樣。他想吐,吐不出來。他覺得呼吸很艱難,脖子被一根繩子束了起來一樣。繩子越收越緊,脖子越來越脹,眼珠凸出來,腳懸空,胸部慢慢僵硬。月亮從河面升起,照見了他發(fā)白的臉。他蹲在河邊,嘩嘩嘩,往自己臉上潑水。河水咕嚕嚕,小魚吧嗒吧嗒躍出水面。河上鋪了一層白汽,月色一樣的白汽。公路上偶爾駛過的汽車,咕咕咕地摩擦地面,飛掠而過。岸上的村舍亮起橙色的燈光。
這幾天,村里來了五六個鎮(zhèn)干部。村里的河灘,有一大片開闊空地了,鎮(zhèn)里想在河灘上建一個光伏發(fā)電站。河灘一直荒廢,長滿了白茅和蘆葦。三十年前,這里是草皮灘和沙地。沙地種玉米或高粱。十幾頭耕牛在草皮灘放養(yǎng),早上牽牛去,傍晚牽牛回來。二十年前,鐵牛耕一畝田三十塊錢,耕牛耕一畝田五十塊錢,牛養(yǎng)在圈里,沒人請。耕牛沒人養(yǎng)了。沙地也沒人種。誰種呢?田連片連片拋荒,種稻的人,都是一些老人。鎮(zhèn)里測量了一下,河灘足足有三百來畝,適合建一個光伏發(fā)電站。設(shè)備由光伏廠免費提供,收益和鎮(zhèn)村分成,可安排工人去電站上班。這個事,從正月著手談,設(shè)計方案早出來了。河灘,割了茅草,推平了地,機耕道也通到了主公路。十幾個工人在修辦公用房。這時,村里有了流言,說光伏發(fā)電有害于健康,污染重。這個流言也不知從哪里出來的。鎮(zhèn)干部上門解釋,說光發(fā)電是清潔能源,不會害人。挨家挨戶解釋了十幾天,流言反而更兇了。“好事哪需要一家一戶解釋呢?村里人又不是白癡?!庇腥水斆孢@樣嗆干部。
天熱,農(nóng)人忙,上門解釋工作在晚上做,一戶也不落下。干部也去了多多家。多多說:“建發(fā)電站是好事,我一個外村人不會有意見,也沒心思去想這事?!倍喽嗾f起女兒讀書的事,說:“心懸著,學(xué)費還沒個著落,能不能請鎮(zhèn)里出面,幫幫忙。”鎮(zhèn)干部說:“鎮(zhèn)里沒這樣的經(jīng)費,你去問問村里,由村出面更好說。”
村主任每天都要從我門前過。傍晚,他穿一條大褲衩,開一個途觀車,去水庫游泳。饒北河上游的華壇山鎮(zhèn),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建了一家螢石礦廠,造成硫污染,河里魚蝦死絕,人下河,全身皮膚瘙癢潰爛。廠辦了十幾年,垮掉了,廠長因貪污被判了幾年刑,河水的腥臭味過了五年,才消失。人還是無法游泳,泡了河水,皮膚出紅斑,油爆龍蝦一樣。水庫成了村人的澡堂。去游泳的人,得經(jīng)過我家門口,游泳回來了,也在我家坐坐喝茶。
傍晚,喝茶的人不斷。三五人一批,喝了走,走了又來喝。多多也來喝,守村主任。我侄子也在喝。他一直玩手機,不時嘿嘿地笑,低著頭。我說:“你笑得這么痛快,笑什么?孩子一樣?!敝蹲舆€是盯著手機,說:“村里有二十多個中青年,組建了議事群,在說光伏發(fā)電廠的事?!蔽艺f:“是哪些人,是支持還是反對?!?/p>
“有老七、爛鴕、永信、齊聲,沒什么人支持?!敝蹲诱f。
“你退群,入群了,也不要發(fā)言?!蔽艺f。
“為什么?”侄子問。
“這些人,有幾個人以賭場為生,習(xí)慣了吃飛蟲,長期不勞而獲,他們肯定在打電站主意,要么想趕走施工隊,要么想霸占河灘經(jīng)營電站。”我邊說邊拿起侄子手機,直接把他退群了。我侄子不解地看著我,說:“退了干嗎,我又不和他們合伙打主意?!蔽艺f:“我怕你亂說話,惹禍上身自己不知道,還惹上羊膻味,滿身臊氣。”
太陽慢慢從香椿樹梢落下去。斜光把樹影拉長,瘦瘦扁扁。門前的田野熏黃色,濃稠熱烈。坡上的扁豆架,掛滿紫白的花。田埂箍著高高的甘蔗,幾只烏鴉在甘蔗地跳來跳去,啾啾地叫。田野盡頭的古城山,蒙上一層橘紅色的夕光。從山邊彎過來的路上,幾個孩子在推鐵環(huán)。村主任的車從短橋下來,彎過油麻地,沿著水溝,往我家來。車還在短橋,多多拍拍膝蓋上的灰土,站起來。車停下了,多多候在車門邊,給村主任發(fā)煙。多多垂下雙手,張大嘴巴,卻說不出一句話。我拉過椅子,對村主任說:“你勞累了一天,坐坐,喝喝茶。”我發(fā)煙泡茶,幾個小孩騎自行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多多一直站在電線桿下。我打趣說:“主任啊,你不要太威嚴了,你看看,你的子民話也不敢說,嚇得腿都打抖了?!贝逯魅文竽鬅熎ü桑c上煙,說:“你不能取笑老弟,我是一條鬣狗,跑來跑去,還顧不了一家人嘴巴?!蔽艺f:“甜秋沒考上一中,名是可以報了,該減免的,學(xué)校盡了最大努力,多多還差不少學(xué)費,想請村里出面,籌點錢,應(yīng)付開學(xué)?!?/p>
歪過臉,看看多多,村主任問:“差多少?”
“手頭上,只有八千五,估計還差三萬五?!?/p>
“差這么多,等于全差。這么大數(shù)額,我去哪里想辦法?”村主任雙手一攤,站起來,說,“暑假,借錢如借命,交學(xué)費的,做房子的,誰不都等米下鍋?”
“我實在想不出辦法了,該想的,都想了?!倍喽嗾f。
“你帶多多去一下鎮(zhèn)里,看看鎮(zhèn)里有什么辦法。幫孩子讀書是善事,為村里人積德,你村主任,當然要親自出馬?!蔽艺f。
“考上大學(xué)的困難生,有些渠道,可以化緣一些錢,讀高中化緣,沒渠道啊,擇校差錢,更沒由頭說?!贝逯魅伟杨^搖得像個撥浪鼓,說,“我明天帶多多去鎮(zhèn)里,看看情況?!?/p>
喝了茶,村主任走了。我對多多說:“你明天早上去村主任家里等他,他事多。民政所可以問問。村主任帶你去了,不會空手回來,但不會多?!?/p>
過了三天,我在雜貨店買蒼蠅拍,碰上多多。多多說:“鎮(zhèn)里資助了三千,送了兩床棉被和兩百斤米?!蔽艺f:“人不會被尿憋死,你臉皮不要太薄了,再找找村主任,懇求一下,叫村委資助一些?!倍喽嗾f:“我哪會顧及臉皮,我熊臉不如一張草紙,當手紙嫌糙?!?/p>
第三天,我去水庫釣魚,村主任見了我,說:“老哥把我害慘了啊,昨天晚上,多多在我家坐到夜深,磨我?!蔽夜笮?,說:“不能怪我,誰叫你當家啊,你想想,村里人想讀高中,交不起費,說出去,我們村會被人笑話,現(xiàn)在又是脫貧攻堅階段,出了一個讀不起書的家庭,你村主任沒法交差啊?!?/p>
晚上,我剛?cè)胨?,聽到巷子里狗叫得兇狠,汪汪汪,十幾條狗在叫。我打開窗戶,看看,也沒看到什么動靜。我失眠得厲害,早睡,狗叫得我心慌。村里肯定來了外人,不止一個外人,不然狗不會叫得整個巷子蕩起來。歲末,賭博的人多,外村人也來賭,集中在雜貨店樓上,二三十號人,烏黑黑一片。外人來得多了,一只狗先叫,汪,汪,汪,敞開喉嚨,邊跑邊叫。狗跑了一條巷子,巷子里的狗全叫了。夏天,沒人賭博,可狗持續(xù)叫了十幾分鐘,歇下來了,另一條巷子的狗,又叫了起來。
隔了一個多小時,侄子到我房間來,說:“派出所在村里抓了五個人?!薄白ミ@么多人?犯了什么事?”我穿起拖鞋下樓。
“前些時間,麥胚佬不是建了個微信群嘛,大家議論建光伏電站的事,說光伏發(fā)電污染嚴重,要抵制建電站。啟元幾個人,傻子一樣,偷偷摸摸把電站工地的墻拆了,把機耕道也挖了?!敝蹲舆呄聵沁呎f。
“抓了哪幾個人?”我問。
“麥胚佬,永信,爛鴕,啟元,大塊頭。五個。派出所來了三部車,其永跑得快,沒抓到。派出所一抓一個準,好像村里有臥底一樣?!?/p>
“外國來的間諜,怎么抓的?你以為靠人盯梢啊。通訊越發(fā)達,人越?jīng)]有秘密。人就是一個數(shù)字,一個編碼?!?/p>
雜貨店門口,站了十幾個人,紛紛議論抓人的事。
一個晚上,我都沒辦法入睡。我站在窗前,看看窗外。田野安靜,沉寂如鐵。淡淡的月色,會讓人傷感。大地上,可能最不能讓人看透的,便是月色了。同樣一個月亮,千萬年以來,夜夜看,看到的月色都是不一樣的。這一刻,和下一刻,看到的月色也是不一樣的。月色是最神秘的東西,但我們怎么也看不厭??粗粗?,似乎月色流進了心里,心和田野一樣,白白蒼蒼。蛙聲一陣陣,此起彼伏。白天,巷子里,稀稀拉拉的人回到自己的燈下。巷子像一個毛竹管,空空,圓形封閉。風(fēng)在里面慢悠悠溜來溜去。山梁露出斜長的弧形,像牛泡在水里,露出脊背。
第二天早上,多多站在我樓下,喊我。我迷迷糊糊,聽著他和我媽在水池邊嘀嘀咕咕說什么。我應(yīng)了一聲:“我在二樓,你上來坐吧?!?/p>
“我不知道你還在睡,把你吵醒了?!倍喽嗾驹诜块T口,探進半個身子,唉聲嘆氣說。他滿眼通紅,眼珠也通紅,像醉了一夜沒睡的人。
“沒事,你也難得上我家?!蔽掖蜷_電熱壺?zé)?/p>
坐在沙發(fā)上,多多低著頭,用右手摳左手指甲的黑污垢,也不說話。我說:“是不是錢還沒湊齊啊?”
“借了十幾家,東拼西湊的,有三萬出頭了?!倍喽嗾f,“我實在沒辦法了,你方不方便再和校長說說,我年底再交一萬五。我知道,你很為難,你幫了我這么大忙,我開不了口說這個事。我們無親無故的,我又是一個外村人,你幫我這么多,我和甜秋會記一輩子的?!?/p>
“不存在記一輩子,我們是鄰居,抬頭就見面的。校長盡了最大努力了,我不好意思再懇求了。你再想想其他辦法,來得及,還有半個多月?!蔽艺f。
“昨天,和孩子媽媽吵架了。我想殺了她的心都有。”多多說。
“你和新蓮有什么吵的。她對甜秋挺好的。她自己的兒子還沒讀高中,學(xué)修車去了。這樣的后媽不多?!蔽殷@訝地看著多多。
“不是新蓮,是蘇州那個。這些年,她沒給甜秋一分錢,只寄過幾次衣裳鞋子來?,F(xiàn)在手頭這么緊,錢要得急,我給她打了三次電話,想她打點錢來,怎么說她都一口回絕。她說,讀得起就讓甜秋讀,讀不起就去打工。世上哪有這么狠心的娘?!闭f著說著,多多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里淌下來,身子篩子一樣抖動。
我也不知道說什么,端了一杯茶給他。
干坐了一會兒,多多走了。我媽上樓了,說:“多多是不是找你借錢了?!蔽艺f:“沒有,他怎么會找我借錢?!蔽覌屨f:“幫忙可以,借錢就不要了,你借了錢給他,以后鄰居都找你借錢,你自己沒幾個錢,打臉充不了胖子。”我說:“知道的,我都快五十歲的人了?!?/p>
村里,確實有幾個人向我借過錢,八百
一千,借給好幾個人,可沒一個人主動還。我也不好意思問,十幾年了,我當作賭博輸了。有一個是我小學(xué)老師的兒子,騙我錢。他說他舅舅出安全事故,在平安醫(yī)院治療,住院十幾天,錢用完了,醫(yī)院馬上斷藥。他舅舅也是我村里的。我說,我在辦公室,你來吧。過了三個月,我回家,碰上他舅舅,我說:“康復(fù)得還好吧。”他舅舅說:“康復(fù)得還算快,你怎么知道我住院了?!蔽艺f:“你斷藥的時候,你外甥到我手上拿了錢?!彼司她b牙咧嘴起來,說:“要死的,我住院三個月,他一次也不來看我,又騙錢去吸毒了。”
一般在晚飯后,我會去雜貨店坐坐。雜貨店前門有一個寬闊的院子,擺了十幾條椅子,巷子里的人,喜歡在這里坐坐站站,閑聊雜七雜八的事。村里有什么事,這里是第一傳播現(xiàn)場。做篾的老順師傅說起了抓人的事,說:“爛鴕吃了十幾年的飛蟲,這次終于讓派出所敲了目魚,不交十萬塊罰款,不放出看守所。”他的口氣顯得幸災(zāi)樂禍。敲目魚是被勒索的意思。管閉路電視的啟亮說:“派出所執(zhí)法,依法依據(jù),怎么叫敲目魚呢?這些人建個群,不談?wù)?,議論來議論去,動歪腦筋,這樣的人不抓,村里什么事也做不好?!?/p>
“你這樣說,好像政府發(fā)了工資給你,像個干部,你一點也不像楓林人?!别B(yǎng)鴨的棕衣說。
“說話不要一個理字的?我世代都是楓林人,你爸還是招親來楓林的。楓林再不做事,我們一輩子窮死,下輩子還窮死。你知道唄,甜秋讀書,多多借了半個村,還沒借到學(xué)費。你蒙殼子一樣就知道往藍春床上爬,你還會什么。”啟亮嗆回去。點一根火柴,他嘴巴馬上生火放煙。
“藍春空出床,讓我爬,我不爬,我傻子啊?!蹦ㄗ欤~頭,老順說。老順是個鰥夫,五十來歲,兩個煙黃的虎牙像嘴巴里長出來的兩個大蒜。
說著說著,幾個人又說起了多多,說多多前兩天瞞著新蓮去賣血了,半個月,賣了兩次。多多是村里第一個賣血的人。村里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前,有人外出討飯,有人外出唱叫花,有人外出做大馬戲,可沒人賣血。村里有過幾次村民自發(fā)集資做善款。一次是瘌痢在公路上亂停車,造成重大交通事故,被判緩刑,并賠償十三萬。瘌痢是個老實人,余家集資了三萬。一次是拉貨的門狗開車時,車斗插鞘打死人,被判賠償八萬,村人集資了兩萬。還有一次是鐘福得了直腸癌,村人集資了三萬多,給他去上海治療。
為孩子讀書集資,還沒出現(xiàn)過。
八月十四日,是高中報名最后一天。十五日,新生分班。四個“北大班”的學(xué)生,在四月一日,便開始上高一新課了。市里十六所省級示范高中,三月份,選拔初三學(xué)生,不參加中考,直接進入高一“北大班”。說是提前上課,備戰(zhàn)三年后高考,實際上,是控制優(yōu)秀生,捂在本縣口袋里,免得被外地學(xué)校搶走。南昌一個私立高中,對各縣中考高分生,以獎學(xué)金名義,五萬十萬二十萬,掃蕩式挖走高分生。高價挖高分生,還有南昌、臨川等地的民辦公辦學(xué)校。高分生家長坐等招生老師上門。甜秋同屆同學(xué),在私立學(xué)校讀初三,中考考了769分,南昌一個民辦高中學(xué)校的老師,和家長談了一天,提上現(xiàn)金三十萬,帶孩子走。孩子不想去南昌,想在上饒中學(xué),離家近一些。孩子哭著上車。
村口,今年還有一個初三畢業(yè)生,考了739分,一中領(lǐng)導(dǎo)上門了五次,還請鎮(zhèn)村干部,一起做家長工作,請孩子去一中讀。家長帶孩子去一中報到的路上,被臨川一個學(xué)校招生老師截住,給了十萬現(xiàn)金,把他們直接拉到臨川。
八月十三日下午,多多領(lǐng)著甜秋,和我一起去一中?!皽士甲C和分數(shù)條帶上了嗎?”我問甜秋。
“帶上了,夾在書里?!碧鹎锖芩嗟貞?yīng)我。她扎了一條馬尾松似的辮子,換上連衣裙。看得出,她很高興。多多穿了一件灰白的汗衫,腰上扎了一條白長巾,腹部鼓鼓的,隆出來。我說:“天這么熱,裹一條長巾干什么?”一年四季,白長巾不離多多肩膀。他隨手撩起白長巾抹臉擦汗。多多拍拍隆起的腹部,說:“錢包在里面,不會丟?!蔽艺f:“你在車上靠一靠,瞌睡一下?!笨赡苁琴u血傷身,多多臉色刷白,臉上冒顆粒一樣的汗。我回過頭,對甜秋說:“你讀這個高中,不容易,你爸盡全力了,你讀書要盡全力,不辜負你爸,也不辜負你自己?!?/p>
報完名,已是華燈初上。車出了縣城,進入市區(qū)鳳凰大道,多多靠在后座,蜷縮著身子,睡著了。甜秋是第二次進城,她的臉貼著車窗,怔怔地看著窗外。街兩邊是高樓大廈,五光十色的夜景變幻著玄幻的魔力。街上的車子,一輛接一輛,接出了長龍,如天上的街市。她抬眼看看窗外的大廈,又側(cè)臉看看自己的爸爸。一切都那么陌生,又那么讓她向往。折騰了一下午,我也歪起頭,瞌睡了。
過了三天,多多出事了。他從東家二樓的竹架上摔下來,重重地跌在磚堆上,口腔和鼻腔流了很多血。他站在竹子搭的簡易腳手架上,釘飄檐的三合板,仰著頭,釘木板釘了一天,可能是頭暈眼花了,也可能是后背想靠著竹竿,靠空了,人往后倒,跌下來。撞了裝沙子的麻袋一下,落下來,咚的一聲,沉悶,結(jié)實。也沒人聽到多多叫,和他一起做事的人,感覺到竹架搖了幾下,轉(zhuǎn)頭看看,多多不見了,大叫:“多多掉下去了?!?/p>
東家和三個一起做工的人,把多多攙扶到屋里,墊上棉絮,讓多多靠墻坐。多多的臉在抽搐,說不了話,眼睛翻白,鼻子嘴巴流出鮮紅的血,淌滿了脖子、前胸,汗衫染了紅紅的一片。過了幾分鐘,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救護車來了。新蓮和甜秋也來了,看著流血的人,嘩啦啦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