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19年第7期|蘇忠:馬背日月的鬃毛 (節(jié)選)
在鄂爾多斯草原,青草是馬的鬃毛,彼時有風(fēng)吹過,馬在奔跑,鬃毛在揚起。
馬蹄聲聲,裹挾著片片刀刃,一路踏過漠北,踏過蒙古高原,踏過波斯灣,踏過西伯利亞,踏過中原,踏過天南海北……
此刻,有人獨行在伊金霍洛旗的夜色里,樹林寂寂,道路匍匐,腳印像無效的印章才抬起就沒了痕跡,所有的呼喊也沒有回音,都一去不復(fù)還。
有人踢起一把沙子,沙子在夜色里閃爍,而云也在遠處奔跑,星光點點是起伏的鬃毛,在揚起,在飛濺。
更遠的遠方,一輪明月高掛,那是天空的長明燈在擎起。
在鄂爾多斯,九十九個臺階的高處,也有一盞長明燈在燃燒,從公元1227年燃起,到現(xiàn)在,到以后。
搖搖晃晃的燈,從來不固定于任何一種形態(tài),目光與空氣也只是衣缽一種。
于是夜色漸漸淡了,鳥雀一哄而散,有人接過長明燈,天空拱起脊背,片片朝霞在揚起,在風(fēng)里飄。
書敖包的三種辭
書敖包像一枚釘子,錐入天空。
草原蒼蒼,地平線上的天與地也就難分彼此。
當(dāng)然,那是仰望的角度。
而此時,在巴音希里嘎,我沿著書敖包在順時針轉(zhuǎn)圈。主人說,要繞三圈。
平視里的書敖包,能看得清,每一塊石頭上刻有蒙古文書名。說是有祭祀儀式,有祭品,有香火,喇嘛會誦經(jīng),孩子們會排隊獻哈達。
有時我難免會疑惑,是石頭的歷時更久遠,還是書的生命更長久?
那刻在石頭上的書名,也不曉得彼此之間誰先化為灰燼。
如果石先風(fēng)化了,曾經(jīng)刻過那本書的石頭,應(yīng)該會在時間里留下拓片,后來的描述想來是:該書曾托載過一塊無名石,書是石的靈魂,石是書的肉體。
倘若書先湮沒了,后人或今人觀瞻的那塊石,書名也許只是曾經(jīng)一種衣襟。時節(jié)過了,衣服破了,都需要換一換。
肯定說來,俯視是神的角度。
神能看懂,在石和書的中間,是人性的往返摩擦。陷入這種糾結(jié)的人群,也能獲得塵世的神性。
而在俯視的角度里,書敖包不過是神從上錘下的一個拳頭,萬象只好四散開來。
留白的,是一片蒼茫無邊的大草原。
八月豬毛草
八月末,伊金霍洛草原似乎已在打理鋪蓋,有些草在卷邊,有些沙地探出了頭顱,有些風(fēng)已透過肌膚圖窮匕首見。
在俯身的瞬間,我認出了草叢中猶疑不定的豬毛草,那是一團淡紅褐色的蕨類植物,軟塌塌地趴在地上,其貌不揚,卻有刺,故而牛不想靠近,羊也不屑張嘴。
在南方,這也是一種常見野草,田埂溝壑水邊都有。沒想到在這邊地高原,還能看到,而且還一叢叢地延伸到草原深處。
都說這豬毛草能“清熱,散毒,能治犬咬傷、湯火傷、刀傷”??舍t(yī)藥發(fā)達的今日,有幾個人還用這治?。啃枨宄碾s草清單上,豬毛草有時還榜上有名。
其實,它也就是一種普通植物,有時還微微地壞。
同路人都走進了草原深處,我望著豬毛草,不由想起了已經(jīng)死去的大片大片的少年歲月。
在南方的海邊,在很久以前的年少時光,因為多翻了幾本書,多了解一些外面的掌故,就覺得自己和別人有點不一樣。而事實上,多看書的孩子,難免和其他人有了話語隔閡,何況在一個重商氛圍的鄉(xiāng)村里。
所以在他人的眼光里,這是一個渾身帶刺、高不成低不就的問題孩子。而在孩子的眼神中,世界是逆光扎眼的大小陷阱,路人們的臉上都有刺。
于是,孩子眼光里的刺和路人臉上的刺,開始針芒相對。于是,孩子的世界成了一團亂蓬蓬的豬毛草。
它傷心,它趴在亂石堆里,它以為自己什么都不是。
——都說三人成虎,何況鄰里鄉(xiāng)親眾多。
直到日后,孩子走出了少年,走出了那個遙遠鄉(xiāng)村。
后來,在鄂爾多斯地質(zhì)博物館,在植物展覽區(qū),我看到了豬毛草的圖文簡介。
也許物以稀為貴吧,當(dāng)?shù)夭菽酒奉愊∪?,故而豬毛草也能上得了臺面。
還也許,有另外的也許,總之我是第一次看到有博物館專門介紹它。
而我荒蕪的年少時光,也不值錢,可我依然深深記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