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19年7期|金仁順:一個人的草原(節(jié)選)
鄂爾多斯,以前“經(jīng)過”一次。在城市邊兒上繞了個弧形,從車?yán)锵蛲獯蛄窟@座草原之城,很多新樓,齊刷刷地站在那兒,因為距離遠(yuǎn),與其說它們是房子,不如說是某種雕塑作品,像書、柵欄,或者迷城。如果是夜里,燈光亮起來,那就是夜如深海之中的宮殿了,那種流麗華美,光是想想,也覺得神往,而鄂爾多斯的蒙古語的意思剛好是“眾多的宮殿”。
此次再來鄂爾多斯,住在城郊,但有機會進城去“深入”轉(zhuǎn)轉(zhuǎn),市中心的幾棟主體建筑非常養(yǎng)眼,設(shè)計上面秉持了蒙古族元素,經(jīng)過了抽象和變形而有了現(xiàn)代性,跟整體上的草原文化相得益彰。博物館是幾棟建筑中最醒目的,渾圓,恢宏,氣勢磅礴,有點兒天降于此的霸氣。博物館里面,介紹鄂爾多斯這座城市的歷史變遷過程,展列一部分蒙古族文化和風(fēng)俗,這座城市的興起,緣于我們?nèi)巳硕贾赖哪莻€蒙古人——成吉思汗。
對外鄉(xiāng)人而言,來鄂爾多斯,本就是對成吉思汗的拜謁之行。
如果沒有草原,可能不會有成吉思汗;沒有成吉思汗,這片草原就不會被命名為鄂爾多斯。
成吉思汗當(dāng)年攻打西夏國,途經(jīng)鄂爾多斯時,坐騎被野驢驚到,把他從馬上掀翻在地。(也有另外一種說法兒是成吉思汗途經(jīng)這里時,掉了手里的馬鞭。)這個細(xì)節(jié)很有意思,成吉思汗出兵,陣仗不可謂不大,前呼后擁,左右護持,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方圓數(shù)里的動物只怕恨不能腳踏風(fēng)輪,背生雙翼,避之唯恐不及,結(jié)果野驢卻偏偏迎著軍隊而去,并且沖撞了至高無上的成吉思汗,估計連成吉思汗也覺得不可思議,便把這個細(xì)節(jié)當(dāng)成某些啟示,重新打量這片天地來,發(fā)現(xiàn)這里水草豐美,“花角金鹿棲息之所,戴勝鳥兒育雛之鄉(xiāng),衰落王朝振興之地,白發(fā)老翁享樂之邦。”他咐囑左右,“我死后可葬于此。”
成吉思汗死后,遵守他的遺愿,在鄂爾多斯建立了“成吉思汗陵”,五百戶“達(dá)爾扈特”人,子子孫孫擔(dān)負(fù)著守護陵墓的責(zé)任,雖然守的是陵墓,但他們的堅定執(zhí)著只怕不輸于成吉思汗生前的那些衛(wèi)士。
成吉思汗的金身到底葬在哪兒,眾說紛紜。蒙古族人的殯葬傳統(tǒng)是“不留痕跡”,來自草原,消失于草原,不會像秦始皇那樣,處心積慮地弄個地下宮殿,以備自己某一天卷土重來。關(guān)于未來,草原人相信“轉(zhuǎn)世”之說,也因此,他們覺得人死后,吸收了死者一口氣,令靈魂依附上去的駝毛比金身更重要。祭奠先人,祭奠的是靈魂而不是尸骨。靈魂不斷輪回,肉身不過是靈魂的旅館,人生如寄。
有史料記載,吸收了成吉思汗最后一口氣,也即是他的靈魂的駝毛,幾百年來就供奉在成吉思汗陵。鄂爾多斯就像一個寶匣,藏著成吉思汗陵,而成吉思汗陵的寶瓶里面,收藏著成吉思汗最后一口真氣,也即是說,成吉思汗的靈魂在鄂爾多斯。
鄂爾多斯沒法兒不以此為傲。
成吉思汗,千年一遇的軍事天才,先是統(tǒng)一了蒙古各部,建立了蒙古帝國,然后帶領(lǐng)著蒙古將士們,像脫韁的烈馬,在亞歐大陸上橫沖直撞,所向披靡,攻城略地,他打下來的疆域之廣闊,一度達(dá)到3500萬平方公里,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把全世界都統(tǒng)一了也是有可能的。成吉思汗也確實這么幻想過,他曾經(jīng)專門派使團把長春真人丘處機請到行宮來見面,跟他請教長生之術(shù)。丘處機直言相告:“沒有長生之術(shù),只有養(yǎng)生之道?!背杉己闺m然遺憾,但對丘處機的坦率直陳還是欣賞的,他以及他的后代帝王子孫們一直善待道教文化,金庸寫武俠小說,經(jīng)常寫到蒙古,寫到道士們。而他的《射雕英雄傳》,也不乏對成吉思汗的致敬。
成吉思汗以及他的兒孫,四處征伐,成就了霸業(yè),改寫了世界版圖,影響了歐洲的歷史進程,他的孫子忽必烈定都大都,建立了中國的元朝,傳五世十一帝,歷時98年。成吉思汗是兩千年來影響世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在千年更迭之際,美國的《時代》雜志評選“對本千年十個影響最大的人物”時,成吉思汗榮膺榜首。
蒙古民族長期以來偏居華夏之北,天地遼闊,但文化落后,物質(zhì)單調(diào),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造就了蒙古人的鐵血精神,加上戰(zhàn)馬的助力,在成吉思汗時代,蒙古變成了世界上最強悍無比的存在,在它們狂風(fēng)暴雨,勢如破竹的挺進之下,在蒙古烈馬馬蹄聲裂之中,文明世界搖搖欲墜。
文明世界一直以禮儀文化、秩序井然而沾沾自喜,加上自得自傲,他們沒見過游牧民族這種粗暴的、不由分說式的來臨,蒙古人認(rèn)為自己的侵略和攻占,是與世界開展了一次“最廣大而開放的一次握手”,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曾經(jīng)換位考慮過,那些“被握手”的國家以及民眾,在這次“最廣大而開放的一次握手”中,是怎么樣的形態(tài)?
卡夫卡曾經(jīng)寫過一個很短的短篇小說,描寫了歐洲小國當(dāng)年在游牧人入侵之后的狀態(tài),“依照自己的習(xí)性,他們都露宿在戶外,對房子什么的討厭極了。他們成天忙著要么磨刀,要么削箭,要么練習(xí)騎馬,把我們這塊平時安安靜靜、小心翼翼地保持著清潔衛(wèi)生的廣場,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馬廄。有幾回,我們也從店里跑出去,試圖至少把最令人惡心的糞便垃圾清掃掉,可后來這樣的嘗試越來越少,因為不僅白花力氣,而且我們還冒著被野馬踏傷和遭皮鞭抽打的危險?!薄昂陀文寥私徽勈遣豢赡艿?,他們不懂我們的語言,本身又幾乎沒有自己的語言,他們相互打起交道來就像一群野鳥,只聽見他們不斷發(fā)出野鳥似的聒噪聲?!薄啊文寥藦乃拿姘朔较蛩鼪_去,用牙齒從它溫暖的身體上一塊一塊撕肉吃,直等喧囂聲平息了老半天,我才大起膽子走出門去,只見游牧人全都困倦地躺在公牛的尸骸周圍睡著了,活像一群睡在酒桶周圍的醉鬼。”
歐洲小國的骨頭被游牧人的強悍握碎了,難免齜牙咧嘴,他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游牧人。游牧人未必會注意或者說關(guān)心他們的所思所想,但陌生的國度,新鮮的文明,先進的文化對蒙古族人的影響是深遠(yuǎn)的,他們開闊了眼界,看到花花世界,學(xué)習(xí)了很多東西,極大地提升和豐富了本民族的文化水準(zhǔn)和文明程度。而元朝的一百年來,他們更是與中原文明不斷地交融、浸潤、沉潛。蒙古人對文化的重視,超過了很多其他的民族。
在鄂爾多斯,還有一件放在任何城市都堪稱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他們專門為一本書,修造了一個博物館。這本書就是《蒙古秘史》。這本書從寫作之初,就具備了傳奇性,它是用漢字按蒙古語語音寫作的一本書,就是說,讀的話,蒙古人讀不懂,漢族人讀得莫名其妙;但這本書念出來的話,漢族人念得出來,卻不解其意,能聽懂的是蒙古人。后來當(dāng)然是有了蒙古文和漢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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