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7期|葉梅:金銀沙 (節(jié)選)
有一個傳說留在了鄂爾多斯高原。
張果老騎著毛驢西行到鄂爾多斯,魯班正在那黃河邊上造橋。張果老問能不能過,魯班說,怎么不能過呢?張果老說,恐怕我的口袋有點兒重。說著他倒騎毛驢上了橋。誰曾想毛驢馱著一個口袋,一抬腿上橋,橋就歪了。魯班手疾眼快,一手托起橋一手將那口袋戳了個洞,袋子里頓時淌出一股黃沙,三天三夜也沒淌完。那黃沙后來就是鄂爾多斯高原上的庫布其和毛烏素兩大沙漠。
傳說透出古人的智慧,也透出從古以來人們試圖掌控沙漠的欲望,那沙說是自銀川馱來,爍爍如黃金,因此稱作金銀沙。
多年前的一個春天,我和幾位朋友曾在鄂爾多斯高原上行走了十天,印象最深的除了青青草地雪白的羊群,夢一般的黃河,就是這一望無際的金色沙漠。那時從包頭到伊克昭盟,即后來的鄂爾多斯市首府東勝,是一段國家二級公路,油黑路面,車輛如梭,公路兩側(cè)是一個接一個沉默的沙丘,從車窗望去,它們在藍天上劃出彎曲的弧形,像一道道起伏的波浪向前延伸。
銀肯響沙灣就在公路不遠處。響沙灣是一個千古之謎。那里的黃沙看上去與其他地方的沙子沒什么兩樣,但雙手捧起稍稍用力一搖,便會發(fā)出青蛙的鳴叫。倘若登上沙丘,如坐滑梯似的溜下來,兩耳會充滿如歌的轟鳴,經(jīng)久不息。有人說,那是埋在沙漠下的兩千個喇嘛在誦經(jīng),有人說那是來自天外的聲音,還有靜電說,共鳴說。奇特的響沙讓專家學者眾說紛紜,響沙灣的神秘一直有增無減。
毫無疑問,那一片黃沙原本就是具有靈性的,有許多未解之謎等待人們破解。
鄂爾多斯具有燦爛悠久的古代文明,早在三萬五千年前,這里就有了“河套人”,那時大地上水肥草美,森林茂密,長流不斷的江河和明鏡般的湖泊,活躍著無數(shù)珍禽異獸。即使到了公元1200年,成吉思汗的馬蹄踏遍草原之時,這里仍然是一片誘人的勝地。傳說成吉思汗征戰(zhàn)西夏時,戰(zhàn)馬馳過鄂爾多斯的伊金霍洛旗,他手中的馬鞭突然掉落在地,身旁的侍從連忙俯身去拾,大汗阻止了他,然后勒住馬韁環(huán)顧四周,只見青山之中鹿群出沒,泉水叮咚作響,大汗不由大聲贊美,說這地方真美啊,我死后就葬在這里。
說罷,侍從遵命將大汗的馬鞭埋進土里,用石塊壘起敖包為記。后來成吉思汗歿于六盤山,靈車將他的靈柩運回故土,經(jīng)過鄂爾多斯伊金霍洛旗時,車輪突然下陷難以前行,侍從記起了大汗生前的話,他們找到敖包,將這片土地選做了大汗的陵地。
忠誠的達爾扈特人在此為成吉思汗陵守護了八百年,還同時保留了豐富的古代蒙古族經(jīng)典和秘籍,以及蒙古族宮廷文化、帝王文化,非常著名的《蒙古源流》《蒙古黃金史》《黃金史綱》等都出自鄂爾多斯。
庫布齊在蒙古語中的意思是弓上的弦,它與黃河相近,就像一根掛在彎曲黃河上的弓弦。庫布齊沙漠為中國第七大沙漠,往北是陰山西邊的狼山。西周時期建立過朔方古城,古代少數(shù)民族儼猶、戎狄、匈奴都曾在此生存,造就數(shù)代繁華。四百多年前,明末清初之際,由于不斷戰(zhàn)亂,放任墾荒,大片良田變成了荒漠,朔方城也被人遺棄,消失在漫漫黃沙之中。
人們將庫布齊稱作“死亡之海”。
那年我們走向庫布齊,白天的太陽無遮無擋,刺目的陽光下一望無際的金沙反射出縷縷光芒,讓人恍惚眼前究竟是沙還是金子?一早就感覺到了酷熱,但見遠遠走來一位老人,他的身后跟隨著近百名扛著鐵锨和樹苗的日本友人,他們一步步走進這浩瀚的沙漠。
那位個子瘦小的日本老人叫遠山正瑛,被譽為“沙漠之父”。老人那時已有86歲了,他曾于1935年留學中國,研究農(nóng)耕文化和植物生態(tài),從學生時代起就產(chǎn)生了治理沙漠的強烈興趣,后來帶領(lǐng)兒子和學生們經(jīng)過幾十年的努力,將日本的鳥取沙丘治理成了綠洲,僅留一平方公里沙漠供日本國民參觀。1972年,遠山正瑛從日本鳥取大學退休后,開始進行中國的沙漠綠化研究,并在1980年來華訪問之后,與中國科學院簽訂了合作計劃,成立了日本沙漠綠化實踐協(xié)會并任會長。許多日本人受到他的影響,紛紛捐款采集草籽,先后有7000名志愿者自愿自費參加“中國沙漠日本綠化協(xié)力隊”,來到中國治沙。
1991年,遠山正瑛受到時任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主席布赫的邀請,前往恩格貝沙漠開發(fā)示范區(qū)擔任總指導(dǎo)。從此,他每年要在恩格貝待上八九個月,幾乎每天工作近十個小時,鄂爾多斯人常能在沙漠上見到這位頭戴遮陽帽,身穿工作服,腳蹬一雙高筒雨靴,背著一個工具袋的老人身影。
那天,我親眼見到遠山正瑛老人在沙漠里栽樹。他和他的同伴們用自帶的鐵锨刨啊刨啊,眼見黃沙的顏色漸漸變得深重,有了幾分濕潤,老人便單腿跪了下去,直到刨出一個很深的沙窩,然后將一棵樹苗小心翼翼地放進窩里,再培上沙土,填平。栽好一棵樹,老人額頭上沁出一片汗水,他揚起頭樂呵呵地說:“沙漠并不可怕,我一輩子就是治沙的。沙地深處只要有水,就能長出水靈靈的西瓜和鮮花,沙漠上的百姓就可以大大地發(fā)財。”他是一位健談的老人,還會說一點中國話,比畫著跟我們聊得很起勁,他說他們組織的沙漠綠化實踐協(xié)會走遍了全世界的沙漠,在鄂爾多斯找到了最好的合作者。
夜里,沙漠上的風很涼,厚道的鄂爾多斯人為遠方的來客點燃了篝火,月亮溫柔地照著大地,赤腳踩在沙子上,能感受到太陽的余熱,溫溫的。一位蒙古族小伙唱起了長調(diào)《勇敢的棗驪馬》,八十多歲的遠山正瑛伴著歌聲搖擺著身子,情不自禁地跳起了舞。隨后又唱起了日本民歌《拉網(wǎng)小調(diào)》,老人略帶沙啞的嗓音在沙漠的夜色里傳遞出歲月的滄桑,也傳遞出對生命和自然的由衷熱愛。所有的人都合著他的小調(diào)唱了起來,赤著腳圍著篝火跳啊跳啊,直到深夜。
我發(fā)現(xiàn),當人們歡跳的時候,一位鄂爾多斯男子卻在沙地上寫著字,一筆一畫寫得十分認真。他說他是一個農(nóng)家孩子,小時候家里買不起紙筆,就是裝一盤沙,用木棍當筆練字,他最喜歡的就是在這沙地上寫字。他一邊說,一邊凝視著月光下的沙海,目光里充滿了柔情。
鄂爾多斯人與沙漠之間愛恨交加,有著太多的記憶和復(fù)雜的情感。
當年驅(qū)車在鄂爾多斯土地上,一片蒼黃之中,不時會偶爾閃現(xiàn)出一小片綠野,如同鑲嵌在黃地毯上的綠寶石,那正是人與沙搏斗的記載。
人們說,黃河南岸有一個小村莊叫園子塔拉,七十年前幾乎被風沙吞沒,三十戶農(nóng)民逃離了二十九戶。有一個叫徐治民的小伙子卻帶著妻兒頂沙而來,在沙漠里搭棚住下,開始了漫長艱辛的治沙歲月。幾十年過去,徐治民的腰佝僂了,頭發(fā)也白了,連口齒也變得含糊不清,但他種下了6500畝綠樹,使肆虐的黃沙變得溫順服帖,換來了園子塔拉的人歡馬叫綠樹成蔭。
人們?yōu)槟俏换钪睦先肆⑾铝艘粔K石碑。在鄂爾多斯,像這樣的治沙人還有許多:旺丹尼瑪、浪騰花、王玉珊……他們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默默無言而又光芒閃耀,一代又一代。治沙人與沙漠難舍難分,神秘而又可怕的黃沙經(jīng)由他們的汗水變?yōu)榻鹱鱼y子。鄂爾多斯高原上那些與沙聯(lián)系在一起的沙柳、沙蒿、沙荊、沙打旺……從前大多是野生,耐旱,耐高溫低寒,生命力極為頑強,他們將這些品質(zhì)堅韌的草木一片片一叢叢栽種開來,聯(lián)成網(wǎng)接成線,緊緊地鎖住了黃沙。于是有了樹林,有了綠草和花香,有了鳥兒的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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