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9年第4期|蔣韻:你好,安娜(節(jié)選)
上篇:天國的葡萄園
第一章
一
素心、三美和安娜一起乘火車去看在鄉(xiāng)下插隊的凌子美。凌子美是三美的姐姐,也是安娜的同學和閨密,而素心,則是三美的好友。
凌子美插隊的地方,叫洪善,是富庶的河谷平原上的一個大村莊。河是汾河,從北部山區(qū)一路流來,流到河谷平原,就有了從容的跡象。稱這一片土地為“河谷平原”,其實,是不確切的,在現(xiàn)代的地理書上,它確切的稱呼應該是“太原盆地”,往南,則叫作“黃河谷地”??刹恢獮槭裁?,她們,當年的安娜和凌子美們,在頻頻的魚雁傳書之中,固執(zhí)地,一廂情愿地,稱這里為“河谷平原”,沒人知道原因?;蛟S,她們只是覺得“平原”比“盆地”更有詩意。
那是一個仲夏的季節(jié)。
四十年前的夏天,還有著水洗般明凈澄澈的天空,她們選擇了一個好天氣出行。平原上,大片大片的玉米和高粱、甜菜和胡麻,拔節(jié)、灌漿,生長著,成熟著,原野上有一種生機勃勃壯闊的安靜。遠處,幾乎看不見的地方,汾河在流,偶爾,車窗外會閃過明亮亮安靜的一條。那時,她們不知道,這是終將消逝的風景:這亙古長存的錦繡和安靜。
她們乘坐的,自然是綠皮火車,那是一列慢車,逢站必停。一路上,她們一直在聽素心講故事。素心是個文藝女青年,喜歡寫詩,喜歡讀書,當然,某種程度上,她們幾個都是女文青,只不過,在她們中間,素心最有才情。
那天,素心講的是她剛讀過不久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
素心有著超凡的記憶力,讀書過目不忘,她可以大段大段地復述原著,關(guān)鍵之處,幾乎一字不落。她的講述,從容、安靜、波瀾不驚、不動聲色,卻處處暗藏誘惑,就像她這個人。三美和安娜,聽得十分癡迷。尤其是安娜,聽著這和自己重名女人的故事,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震撼。列車走走停停,乘客吵吵嚷嚷上上下下,一切,都沒能中斷這個俄羅斯女人的故事,這個始于冰天雪地中莫斯科火車站的悲劇故事。
“素心!”
有人叫。
車停在了一個叫“太谷”的地方。那是個小城。很多年前,這小城曾經(jīng)是晉商的發(fā)祥地之一,富可敵國,慈禧太后還向這里的富商們借過錢呢。也是孔祥熙傳奇般發(fā)跡的地方,小城中,東寺的白塔下,還有著蔣介石、宋美齡曾經(jīng)下榻過的孔祥熙家的花園??傊且粋€傳奇出沒的地方。但當年的素心她們,并不知道這些,她們只知道,這里出產(chǎn)一種點心,叫“太谷餅”,還知道,有許多來自京城名校的知青們,在小城周邊的村莊插隊。有不少關(guān)于他們的傳聞和流言,就像鳥群一樣,在汾河兩岸到處棲息、飛翔。
有人叫素心。
素心一抬頭,她們都抬起了頭,就這樣,她們遇見了彭承疇。她們的故事,猝不及防地,開始了。
“嗨!彭——”素心驚喜地笑了,“好巧啊,你要去哪里?”
“好巧!”彭承疇回答,“怎么會在這兒碰上?”他說,“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四十多年前,行駛在中國大地的綠皮火車上,你經(jīng)??梢钥吹脚沓挟犨@樣的知青。他們身穿洗得發(fā)白的藍學生裝,或者是舊軍裝,斜挎一只同樣洗得發(fā)白的軍綠帆布書包,書包里,不一定有牙刷或者換洗內(nèi)衣,卻往往有一本筆記本,上面摘抄著查良錚翻譯的普希金詩歌:《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致大?!贰蹲杂身灐返取R苍S不是普希金,是萊蒙托夫,是屠格涅夫的某段小說或者是契訶夫的戲劇,總之,這樣的東西,是他們的食糧。
此刻,站在她們面前的彭承疇,就背著這樣一只書包,一身打了補丁的藍布褲褂,洗得很干凈。他笑著,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爍著,晃著素心們的眼睛。列車突然變得安靜了,天地突然變得安靜了。一切嘈雜,人聲、喧囂,退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留下一個明亮的、靜如處子的舞臺,供傳奇登場。
片刻,三美第一個說話了:
“噢!你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彭——??!素心天天向我們炫耀,說你才華蓋世——”
“我哪有那么夸張?”素心臉紅了。
“怎么?難道我不是才華蓋世?”彭笑著問素心。
都笑了。
只有安娜沒有笑。
沒有空座。她們擠擠,想請彭坐下,但他沒有。他說他也是在找人。他們幾個插隊的同學約好了,分別從不同的小站出發(fā),乘坐這一輛車,要去一個什么地方。
“去哪兒?”三美快嘴快舌地問。
“華山?!被卮鸬氖前材?。她不動聲色地這么說。
“咦?你怎么知道?”素心和三美奇怪地望著安娜問。
安娜沒回答,她抬起眼睛望著彭,問道:
“我沒猜錯吧?”
彭承疇直視著她的眼睛。那是一雙大而幽深的美目。陽光明亮的車廂里,那雙眼睛閃爍著某種波光般魅惑的光芒。彭笑了,說:
“真想打擊你一下?!?/p>
“錯了?”三美問。
彭沒說對錯。他對她們揮揮手,說:“我得去找人了,要不他們以為我沒上車。再見再見——”
說完,他轉(zhuǎn)身而去。
三美說:“他們到底是不是去華山?。俊?/p>
安娜笑笑,說:“當然是?!?/p>
“你怎么知道?”
“這輛列車的終點站是西安,途經(jīng)華山。去華山的人都坐這輛車?!卑材然卮稹?/p>
“這輛車途經(jīng)的車站多了去了,坐這輛車的人也多了去了。比如我們,我們?nèi)サ氖呛樯?,怎么他們就一定是去華山呢?”三美不服氣。
“別人是別人,可他們不是別人?!卑材冗@樣回答,“他把我們的故事打斷了。素心,你接著講啊?!?/p>
素心聽著三美和安娜的爭論,始終,沒有說話。她沉默得似乎太久了些。聽到安娜叫她,素心說:
“我忘了,我講到哪兒了?”
“哦,講到——”三美想了想,“講到安娜從莫斯科回彼得堡,風雪的夜里,她一個人走下了列車……”
素心怔了一怔,說:“真巧?!?/p>
“什么真巧?”三美問。
“她在風雪的站臺上,看到了追隨她而來的渥倫斯基。”素心這樣回答。
二
素心的母親,多年前,曾經(jīng)和彭承疇的姑媽做過同事,她們在同一所醫(yī)院任職,是年輕時的閨密。后來,素心一家從北京調(diào)到了黃土高原上這個干旱多風的城市,素心的母親和這個閨密,在很長一段時間魚雁傳書,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后來,1966年之后,這聯(lián)系漸漸中止了。她們彼此沒有音訊地過了一些年。70年代某個夏天,一個暴雨后的傍晚,這城市的天空出現(xiàn)了一道美麗的彩虹,閨密就是在這城市最詩意的時刻,敲開了素心家的房門。
素心的母親又驚又喜?!芭斫憬?!”她叫了一聲,聲音因為激動遠比平時要尖利,“你怎么來了?我不是做夢吧?”
但是,一分鐘的驚喜之后,素心母親怔了一下,放低了聲音:“彭姐,出什么事了嗎?”
那是一個總是“出事”的年代。熟人或不熟的人中,張三出事了,李四出事了。素心從長輩之間壓低聲音的交談中,一聽到這個不祥的字眼,她就忍不住用指甲去摳自己的手心,似乎,要把這個險惡的字眼從她的生活中摳出去。
“沒有沒有,”閨密,母親的“彭姐姐”慌忙回答,“我是路過,想你了——”她說,“我去看我侄子了,他在離你們這里不遠的太谷插隊?!?/p>
“哦——”母親松了一口長氣,放下心來,頓時眉開眼笑,高興地在廚房打轉(zhuǎn),想張羅出一桌不太難堪的“無米之炊”。那是這個城市最困窘、最貧乏的年月,物質(zhì)奇缺,一切都要憑票供應,素心母親搜羅遍了櫥柜,找出一盒收藏了好久的午餐肉、幾根臘腸,都是外地的親友贈送的禮品。于是,她用午餐肉燒了水蘿卜,用臘腸炒了青蒜苗,燜了一鍋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舍得吃的大米飯。素心父親開了一瓶“青梅酒”,那是這個城市特有的一種露酒,價格低廉,但口感尚可,特別是它的顏色,碧綠如江南春水。素心父親是江南人,所以,青梅酒是素心家餐桌上最常見的一種酒。
那一夜,酒足飯飽。父親被母親打發(fā)到了孩子們的房間里睡覺,母親和她的彭姐,這一對閨密,占據(jù)了這間既是客廳、餐廳又是夫妻臥室的大房間。母親泡了兩杯綠茶,茶香和著酒香,氤氳繚繞,使這間雜亂、擁擠、燈光昏暗的屋子,難得地,有了一點靜謐的溫情,一點悠遠的傷感。彭姐啜了一口清茶,感慨道:“能見到你,真好!”她說:“這些年,斷了聯(lián)系,也不知道你的地址變沒變,心想,碰碰運氣吧,還好,我運氣不錯?!?/p>
素心母親默默地從桌上探出雙手,握住了彭姐捧著茶杯的手。
“彭姐,”素心母親慢慢開了口,“說吧,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一定有事,我知道?!?/p>
彭姐沉默了一會兒,笑了。
“真是想你了。就是想在死之前見你一面?!彼卣f,“我病了,肺癌,做了手術(shù),做了化療,以為好了,結(jié)果,還是轉(zhuǎn)移了。”她又笑笑,“咱們都是資深的護士長,這輩子,見過太多的生生死死,我本來也不準備瞞你,只是,當著孩子們,不想說太多……”
“那,那你還喝那么多酒?”素心母親心亂了,即使有準備,還是意外,還是驚心,她語無倫次,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更緊地,攥住了她的手。
她的彭姐姐,畢業(yè)于一所教會學校,早年間是教會醫(yī)院的護士,受過洗,是天主教徒。一生未嫁,前半生許配給了上帝,后半生許配給了白衣天使這職業(yè)。攥在素心母親手里的那雙手,曾經(jīng),協(xié)助醫(yī)生,不知把多少瀕危的人從死神那里奪了回來,它靈動、纖巧、敏捷、自信、柔軟而溫暖,是天生的護士的手??涩F(xiàn)在,這雙手,皮包著骨頭,它沒有能力再去搶奪什么了。它束手待斃。
“姐——”素心母親輕輕說,紅了眼圈,“我能做點兒什么?”
她笑了。
“你當然能做點什么。我啊,托孤來了。我把我在這里插隊的侄子托付給你了!他無父無母,只有我這個親人,可是你看,現(xiàn)在,連我也背棄他了,拋下他了……”她的聲音,微微地,有了一絲波動。
彭,就是這樣猝不及防地出場了。這個孤兒,這個北插,以這種悲劇的姿態(tài)降臨到了素心一家的生活中。他的姑媽,鄭重地,把他介紹給了自己最信賴的女友,她說:“也不需要別的,他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就是,他來來往往,回北京,路過這里,或者,來這城市辦事,有個落腳之處,有碗熱飯吃。”
“你放心吧。”素心母親回答,“告訴我他的地址,我去看他——”
“不不不,不需要,他不需要這個,”彭姐打斷了她,“這孩子,很有些怪脾氣,我回頭把你們的地址給他,他認為需要的時候,自己會來找你們。”
素心母親默默地點點頭。那一夜,她的心,其實并沒能放到那個孤兒那個侄子的身上。它一直在痛,為她的彭姐姐。往事洶涌如潮,她想起從前那些溫暖的時刻。素心母親從小失恃,而比她大五六歲的彭姐姐,奇怪地總是給她一種母親的感覺,寬厚、慈愛、包容。那時她經(jīng)常會任性地耍一點小脾氣,鬧一點小別扭,似乎是在考驗彭姐姐作為一個朋友的耐心。離京前,她哭了。她知道,從此,她不能再小任性、小放縱,因為,她的生活中,沒有彭姐姐了。
而現(xiàn)在,世界上,將沒有彭姐姐了。
她們同床而眠。關(guān)了燈,卻難以入睡。久久地,說著別后的種種閑話。聊京城的舊人舊事,“吐槽”這客居之所的閉塞、灰暗、物質(zhì)的匱乏和精神的壓抑。當然,“吐槽”這個詞匯,要在若干年之后才會出現(xiàn),所以,素心母親是在抱怨。彭姐姐想:她在抱怨生活。這樣想著,她寬厚地微笑了。就像有感應一樣,素心母親突然住了口,她想起了,就是這種被她百般抱怨的東西,這一切,將和她的朋友永訣。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這樣問道:“姐,你害怕嗎?”
黑暗中,彭姐姐握住了她的手?!澳阃耍彼卮?,“我有信仰。”
她真的忘了。但,握住她的那雙骨瘦如柴的手,被病痛傷害和折磨的手,仍舊,有著對生的纏綿和依戀。她懂這個。
第二天,一大早,彭姐姐就告辭了。她固執(zhí)地不讓素心母親送她去火車站。她平靜而堅決地說:“方,就此別過——”她像從前那樣,這樣簡潔地稱呼著素心的母親。方,那是素心母親的姓氏,這世上,只有彭姐姐一個人這樣稱呼她,瞬間,素心母親淚水溢滿眼睛。
于是,就真的別過了。她再無音訊。素心母親給她寫信,沒有回音。素心母親懂了。
她常常想起她們最后見面那天,想起天空中那一道絢爛的彩虹。她記得上帝說過,彩虹是他和人類永恒的約定。她想,原來,上帝見證了她們的道別。
第二年,仍舊是夏天,某一個傍晚,有人敲開了素心家的房門。開門的是妹妹塵生,只見,門外站著的,是一個陌生的、戴著眼鏡的年輕男子,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學生裝?!澳阏艺l?”塵生問。他還沒有回答,就聽見身后傳來了母親的聲音:“承疇?承承——”
“是我,阿姨。”彭承疇笑了。
“叫我姑姑。”母親說。走上來,抱住了這孩子,這個子比她高出一頭的孤兒,淚水奪眶而出?!敖形夜霉?。”她淚流滿面地說。
……
三
那天,是在傍晚時分,素心才終于講完了托翁的安娜。
落日把河谷平原染成了一片輝煌的金紅。正在成長的莊稼,那些玉米和高粱、樹、遠處蒼老的汾河、北方農(nóng)舍、梁上歸巢的燕子、田野里黑羽毛白胸脯的喜鵲,一切,都變得流光溢彩。但是,安娜死了。渥倫斯基也將要去戰(zhàn)場上送死。她們很悲傷。
那時,她們總是為這些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空中的人物悲傷著,或者歡喜著,那是她們的詩和遠方,是她們精神的家鄉(xiāng)。她們對那個世界的熱愛,遠勝過熱愛她們自己真實暗淡的人生。
凌子美和安娜,十六歲那年,去了內(nèi)蒙古建設兵團。五年后,安娜病退回城,而凌子美,則轉(zhuǎn)插到了這個河谷平原上的村莊。
走時,她們意氣風發(fā),歸來時,則是傷痕累累。
子美的同屋,是個天津知青,那幾天,請了探親假,回了天津。這樣她們就擁有了一個自己的空間。那是一排紅磚瓦房,蓋在村邊上,據(jù)說,是幾年前特為下鄉(xiāng)的知青蓋起來的,它在青磚灰瓦的北方農(nóng)舍中間顯得另類,有一種掩蓋不住的潦草和單薄。起初,天津來的學生們拆了火炕,搭了鋪板。僅一個冬天下來,他們受了教訓,又請隊里找人重新盤了火炕。此刻,夏天,火炕自然不用燒,她們就在炕桌上包餃子。
沒有肉,子美開了一瓶妹妹剛剛帶來的紅燒豬肉罐頭,她用刀撬罐頭時的動作野蠻而兇狠。她們把那肉罐頭剁碎了,里面添加了胡蘿卜和新割下來的韭菜。沒想到味道居然出奇地好。她們還帶來了酒,是素心買的青梅酒。村里人知道子美“鍋舍”里來了客人,給她送來了幾根黃瓜,剛摘下來的新黃瓜,頂花帶刺,她們洗凈了,一人一根,等不及開飯,迫不及待豪邁地咬著吃。安娜一邊嚼一邊舉著黃瓜說:
“知道嗎?我爸,就是讓一根黃瓜送了命。”
子美知道,三美也知道,不知道的是素心。素心剛想問什么,還沒開口,安娜又說話了。
“我們家里從來不吃黃瓜,我媽不讓吃,那是我家的禁忌。我們只能在外面偷著吃。”她笑了笑,“好吃!”
餃子端上了桌。天也黑了下來。她們開了燈,一只十五燭光的燈泡,懸在頭頂,燈光昏黃暗淡。沒有酒杯,酒斟在了搪瓷缸和飯碗里,酒香繞梁。她們端碗的端碗,舉缸的舉缸,碰響了,幾個人面面相覷,說:“為什么干杯???”
安娜想了想,說:“為我們和安娜相識?!?/p>
“好!”大家響應,“為安娜——”
她們各自喝了一大口。安娜喝得很猛,嗆得咳起來。
子美說:“你少喝點,你不能喝酒?!?/p>
“能不能不提醒我這事兒?”安娜說,“我都快憋死了,在家里,我時時刻刻都被提醒,你有病,有病,有??!我好不容易跑出來,能正常地喘口氣,你讓我當兩天健康人行不?”
子美沉默了。片刻,舉起了搪瓷茶缸,說:“來,干杯!”
安娜說:“這一次,為愛情!”
“砰”一聲,又碰響了。這是一個神圣的理由。
“安娜姐,”三美放下酒碗后問了一聲,“你?是不是戀愛了?”
“我哪有?”安娜笑了,“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用我媽的話說,剩半條命了,哪里能奢談愛情?”
“可賈寶玉就是只愛病骨支離的林妹妹啊?!闭f這話的,是許久沒開口的素心。
這一晚,素心在講完安娜的故事之后,就陷入了沉默。這樣一個故事講下來,她一定是心力交瘁,大家都這么以為。素心是一個敏感的人,傷春悲秋那一類型的,無端的,眼里會突然涌出淚水,大家見怪不怪。但,這句話說出口,大家不知為什么覺得有些刺耳。這是一句正確的話,一個常識,沒有任何不妥,可它在此時此刻,就是讓人感到了突兀和……別扭。屋子里突然安靜下來,一只蚊子嗡嗡嗡繞著她們飛舞,“啪”一聲,三美伸出巴掌把它拍死了。
“姐,”三美開口轉(zhuǎn)移了話題,“你要的東西爸媽讓我?guī)砹?,兩瓶汾酒,兩條牡丹煙,罐頭,還有老‘資誠號’的點心,爸媽讓問夠不夠?”
三美是使者。那些珍貴的東西,裝在帆布旅行袋里,此刻,安靜地堆在炕頭。大家心知肚明,它們肩負著重任,它們和一個人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
“這次招工,都有哪些單位???”安娜正色地問。
“還不知道呢?!绷枳用阑卮穑安粫刑玫牡胤?,太好的地方也輪不到推薦我。我不奢求?!?/p>
“那,要是縣城招工,比如,供銷社之類的地方,你也去?”
“去!”子美毫不猶豫回答,“當然去啊!哪兒都去,我想念城市已經(jīng)想瘋了?,F(xiàn)在要是能在縣城‘站欄柜’當售貨員,哪怕只站一天,讓我第二天死都行!”
安娜笑了,說:“別,你要這么說,那人家誰還敢招你?多不劃算啊!才工作一天就得給你報喪葬費?!?/p>
凌子美也笑起來:“哪能啊,我瞎說,我要是回城一天就死了,對不起這些東西啊,對不對,三美?”
“你對不起爸媽。”三美靜靜回答。
誰都聽出了,那是一句有弦外之音的話。
“吃餃子吃餃子,”安娜岔開了話題,“看,多香的餃子啊,都坨了!”
第二天早晨,天氣晴朗,凌子美和三美,拎著帆布旅行袋去了村支書的家里。三美算是凌家的代表——代表了不便出頭的父母。而安娜和素心,則在她們走后,沿著屋后一條小路,走到了一處土坡上,席地而坐,看風景。
清晨的陽光,灑在田野上,有一種濕潤的明亮,從這里望出去,汾河看得很清楚,明亮而溫婉的一條,幾乎是靜止不動的,如同一幅畫。河岸邊,橫著一只老木船,也是靜止不動的。大地如畫。素心溫柔地想,心情變得好起來。她熱愛田野,熱愛草、樹、正在拔節(jié)灌漿的莊稼,熱愛奔涌的綠意和巨大的安靜,熱愛盤旋在河面上的水鳥和林間的鳥鳴。總之,她愛一個和人無關(guān)的自然。
她們看河,看了很久。
安娜靜靜地嘆息一聲。
“從前,我以為我愛這些,但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自然之子?!彼f,“我不愿意一輩子心甘情愿為它付出?!彼D了頓,又說,“我們都是。我和子美?!?/p>
“我聽三美說,當初,她姐為了去建設兵團,還寫了血書?!彼匦霓D(zhuǎn)過臉來,望著安娜問道,“是嗎?”
“是。”安娜安靜地回答,“我也寫了。我倆都寫了?!?/p>
“哦——”素心明白了。
“去兵團是要政審的,因為畢竟是邊境,可我和子美,我倆出身都有問題,人家不批。我們就咬破手指寫了血書,”安娜望著遠處的河流,緩緩說,“我們用血寫了,要堅決和家庭決裂,要扎根邊疆一輩子。”她笑了,“可我們都沒做到。”
素心不語。她們此刻都想起來,凌子美正在做什么。她在用從家里索取到的煙酒、糕點等東西,為自己重歸城市鋪路。
“生活,和我們想象的,永遠不一樣?!卑材日f,“和十六歲時候想象的,尤其不一樣?!?/p>
十六歲的時候,她們以為,未來的生活,就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是屠格涅夫筆下《白凈草原》那樣的草原,遼闊、靜謐、神秘:是春花爛漫,是駿馬上放牧的姑娘和少年??嚯y她們也不怕,她們預設的苦難,也是俄羅斯文學里的苦難,有西伯利亞的底色,比如,發(fā)配到那里的十二月黨人以及追隨他們而去的妻子,那苦難,浪漫而且有貴族氣——精神貴族。安娜微笑了,十六歲時候的自己,多幼稚。
后來,多年后,素心讀到北島的詩句:“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彼X海中想起的,首先,就是拎著一旅行袋煙酒為自己“走后門”的凌子美,那個在十六歲寫血書的凌子美。
第二章
一
安娜的病,起因是一場感冒。她跳到剛剛解凍的河水里去救一只落水的小豬仔——那是公共的財物。有一個叫金訓華的青年,為了搶救落水的木材而英勇獻身,這青年,是他們的榜樣。她不知道剛解凍的春水的厲害,當然,就是知道她也會照樣奮不顧身。結(jié)果,感冒遲遲不見好轉(zhuǎn),去了師部醫(yī)院,驗血,結(jié)論是殘酷的:風濕性心臟病。
是因為感冒引起,還是感冒誘發(fā),原因不明。
住院治療期間,母親趕來了。母親根本來不及悲傷,她對病床上的安娜說,多好的機會!于是提出申請,當然費了一番周折,終于,她帶著女兒回到了城市。在歸家的火車上,母親才想起來傷心,母親對她說:“走的時候活蹦亂跳,回來的時候,只剩半條命了!”安娜回答說:“媽,你總是那么夸張?!逼鋵崳材茸约阂膊簧跚宄@病到底有多嚴重,但是,她并不很在意。她想,大不了是個死嘛!死,好像也沒有那么可怕。
火車飛馳著。窗外是見慣的北方的田野、山脈和天空??蓮募柴Y的火車上看出去,它們似乎是不同的,有一種轉(zhuǎn)瞬即逝的宿命感,一種近似于慈悲的凄傷,籠蓋著河流山川。一晃,已經(jīng)是初冬的季節(jié),她病過了春天、一整個豐茂的夏季,還有斑斕的北方的秋天。地里的莊稼已收割凈盡,空曠、遼遠,偶爾,會看到一棵棗樹,或者柿子樹,葉子落光了,但有一些殘留的果實,掛在枝頭,紅得分外招搖凄艷,如末世狂花,一閃而過,讓安娜鼻子一酸。
回家后,母親帶她去了省城的大醫(yī)院復查,結(jié)論和師部醫(yī)院的結(jié)論一致,建議手術(shù),把她閉鎖不全的二尖瓣縫合。當然,也可以選擇保守治療。手術(shù)是有風險的,另外,花費頗大,她病退回城,一個無業(yè)的“社會青年”,沒有地方給她報銷醫(yī)藥費——她選擇了后者。
她知道家里的狀況。她們姊妹兄弟四人,她行二,上面一個姐姐底下還有一個弟弟和妹妹。弟弟去了鐵路建設兵團,在深山里修京原線,姐姐在晉北插隊,妹妹則還在念高中。他們四個,是沒有父親的孩子,他們的父親在最小的妹妹剛滿百天的時候,就出了事,死于一場中毒性痢疾。當時他在水庫工地上修水庫,沒有特效藥,耽擱了救治。據(jù)說起因是因為吃了一根沒洗凈的黃瓜:新鮮的黃瓜,頂花帶刺,在剛摘下來不久前淋了糞水,那就是禍根了,沙門氏菌感染。他們姊妹四人,靠著母親一個大學教師的工資養(yǎng)大,母親的工資單,安娜見過,一百零元五角。在這個城市,一個六口之家(姥姥一直跟著她們),人均不到二十元,當然不算貧困,但也絕非寬裕。好在,母親是那種“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女人,很會持家,除了精打細算,還特別心靈手巧,善烹飪、會做菜,還會做衣服、織毛線。所以安娜他們姐弟,衣食無虞甚至可說是體面地長大,但,從小,安娜就知道,他們這個家,是經(jīng)不起風吹草動的。那體面和光鮮很脆弱。
他們家承擔不起一場心臟手術(shù)的巨額花費。
母親堅持手術(shù)。她不干。
母親說:“你不用擔心錢?!?/p>
她說:“我不是擔心錢?!?/p>
“那你是為什么?”
她回答:“我怕死在手術(shù)臺上?!?/p>
她用這話阻擊母親。她讓母親無話可說。她知道必須給母親一個臺階下,必須給她一個說服她自己的理由。她甚至看得出來當她說出拒絕手術(shù)的時候,母親不由自主地悄悄松了口長氣??赏瑫r,母親又為自己這如釋重負感到深深的歉疚和痛苦。母親失眠,一根接一根吸煙,黑暗中,看不到母親的臉,只看見紅紅一點煙頭,明明滅滅,好像把黑夜燙出了一點一點的傷疤,也把她自己心上燙出了傷疤。
姥姥安慰母親,說:“你呀,想開點兒吧。我從前不就跟你說過?那孩子,過于單薄,太靈,太聰明了,人又好看,那不是好事,這樣的孩子,人間留不住,她們都是下凡來歷劫的仙童——”
“媽!”母親厲聲打斷了姥姥,“您別再說這迷信的話好不好?”
母親又說:“誰說留不住她?誰說不做手術(shù)就是等死?大夫明明說了,保守治療也是治療!”
母親突然哭了。
許久,姥姥嘆一口氣:“四個孩子,都是我拉巴大的,你當我不疼?孩子她懂事,知道不能讓自己一個人拖全家跳火坑,你得成全她?!?/p>
姥姥把一個肥皂泡,她和母親合力吹出的一個肥皂泡,很輕易地戳破了。
但其實,安娜并沒有能夠真切地、刻骨地感受到死。所以,她不恐懼。倒不是說她怎樣的心存僥幸,而是,她其實是用審美的態(tài)度來看待她的病。她記得魯迅在哪篇文章中諷刺中國文人的病態(tài)美,大意是說,春日的午后,吐半口血,由侍兒扶著,懨懨地,到階前看庭院的海棠。真是鮮明如畫啊。她沒有侍兒、沒有庭院、沒有海棠可看,可她還是覺得,那種人生態(tài)度,她喜歡。她一點兒不覺得這應該譏諷,盡管,她特別尊敬魯迅。
她不怕死,她怕死得難看。
她覺得自己要學習那個吐半口血、懨懨地,在春日午后看海棠的前輩。吐血,想來他得的一定是肺病,肺結(jié)核,在那個時代這是不治的絕癥,比她的“風心病”要兇險得多,可這仍然不能阻擋他對春光、對美的依戀,她覺得那里有種謙卑之美,在大千世界面前的謙卑。她在難過時會對自己說,安娜,你要努力啊,努力使自己,病成一幅畫。
那是她卑微的人生理想。
……
作者簡介
蔣韻,1954年3月生于山西太原,河南開封人氏。1979年發(fā)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櫟樹的囚徒》《我的內(nèi)陸》《隱秘盛開》《閃爍在你的枝頭》《行走的年代》等,中短篇小說《心愛的樹》《想象一個歌手》《完美的旅行》《朗霞的西街》《晚禱》《水岸云廬》等。曾獲“趙樹理文學獎”“老舍文學獎”以及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等獎項,亦有作品被譯為英、法、日、韓等文字在海外發(fā)表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