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4期|曾劍:歲月
1
2018年3月29日上午,第五批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抵達沈陽,20位志愿軍烈士英靈,回到祖國。從全國各地趕到沈陽的志愿軍親友,手捧菊花,臂纏黑紗,舉著“迎接親人回家”的白色條幅,集聚抗美援朝烈士陵園門前,等待在外漂泊了60多年的先烈魂歸國土。
八十五歲的胡華老人在此次迎接隊伍里。當(dāng)禮兵抱著烈士遺骸棺槨莊嚴(yán)走過時,胡華蒼老的目光在棺槨上移動。他看到了曾與他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李梅生。他上前,緊緊地擁抱。他聲音抖動得厲害,胸腔里像是裝了一臺風(fēng)箱。他說:“兄弟,我的兄弟!”壓抑已久的哭聲,旱雷般暴發(fā)。他不想流淚,但他忍不住老淚縱橫。
淚眼蒙眬,他看到了另一位烈士的名字:楊翠華,她是李梅生的初戀情人,軍部文工團一名女團員。胡華深情地凝望著她。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從未忘記過他們,他的兄弟,他的姐妹。
胡華悄然抹了一把淚,繼續(xù)尋找。他沒找到劉磨拴,遺憾和失落的情緒,像刀一樣切割著他,他內(nèi)心劇痛。劉磨拴,他們叫他小拴子??蓯鄣男∷┳樱降讻]有回來。他當(dāng)年在戰(zhàn)俘管理營自殺,戰(zhàn)俘營管理員埋葬了他。
胡華熱淚雙流,滿頭銀發(fā)在陽光下顫動。他頓足捶胸,發(fā)出誓言:小拴子,放心,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放棄,我們不會拋下你!
胡華回想劉磨拴失蹤的那個遙遠的黃昏,那時候,他那么渴望他活著,害怕見到他的尸首?,F(xiàn)在,他卻是那么渴望見到他的遺骸,哪怕是一件遺物。他渴望他回到祖國懷抱。然而,關(guān)于小拴子,什么也沒有。
多少年來,少年小拴子一直在他心里,他永遠那么小,那么可愛。當(dāng)年,他是他的小兄弟,后來,他結(jié)婚了,有了兒子。兒子少年時,他回憶小拴子,他就像是他的孩子,是他兒子的兄弟,他的另一個兒子。而現(xiàn)在,小拴子那么清晰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老了,他想念小拴子,就像想念他的孫子。這種感覺很奇怪,但的確如此,這是他進入老年后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美妙幻覺:小拴子突然飄然而至。他的手,無形中伸出去,撫摸著小拴子的頭。小拴子還是小拴子,永遠那么年少,而自己老了,白發(fā)蒼蒼。此刻,他變成了小拴子的爺爺。當(dāng)小拴子在他眼前消逝時,他為他想象的他們這種關(guān)系笑了,接著又哭了。
歲月啊……
2
1950年初,春寒料峭,軍部文工團團長陳重大,到武漢四野部隊藝術(shù)學(xué)校選調(diào)學(xué)員。胡華聽說是解放海南島的部隊,便纏著要跟他走,陳重大被他纏得沒法,答應(yīng)了他。舞蹈隊被選中的男生三人,胡華、梅生和柳江岸;女生六人,胡華當(dāng)時還叫不上她們的名字。他們一起到廣州,加入了軍文工團。從此,這個文工團開始有舞蹈節(jié)目,老同志們都稱他們是軍文工團的舞蹈種子。抗美援朝戰(zhàn)爭開始,他們年齡小,沒爭取到首批入朝,還哭鼻子。當(dāng)他們?nèi)氤瘯r,已經(jīng)不用像首批老同志那樣偽裝隱蔽,而是真正地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過了江,上岸,進入一片松樹林,天更暗,步子慢下來。陳重大跨出隊列,停在道邊,舞動竹板大聲叫喊:“同志們,加把勁,前面就是宿營地?!眻F長親自出馬,是快板,也是命令,隊列里那散漫的腳步驟然緊湊。劉磨拴竄到胡華身邊,沖著胡華咧嘴笑。胡華聽不見他的笑聲,只見黑暗中,他那口白凈的牙,反著玉一樣的光。劉磨拴是偷著跟來的,出征的名單里沒有他。他低頭縮脖混在隊伍里,就是不上留守處報到。進入朝鮮,他的腰板挺起來,脖子伸直了,有一種做賊得逞后的僥幸。沒人理會他,文工團都知道他混在隊伍里,只是不說出來。大家喜歡他,來就來吧,不來,心里惦念。
行不多時,陳重大喊:“停止前進,搭帳篷!”其實并沒有帳篷,只是在林子里選塊平地,展開篷布,四角扯在樹上,遮擋露水。先頭作戰(zhàn)部隊已過,所以大伙并不擔(dān)心敵人的槍炮,倒頭就睡。夜里,胡華翻身,碰到毛茸茸的活物,彈坐起來,驚出一身冷汗。劉磨拴一把按住他,說:“別吱聲,是賽虎。”
賽虎是劉磨拴的一條狗。胡華嚇出一身汗,小聲說:“你膽子忒大,怎么讓它來了?!眲⒛ニ┱f:“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跟來的,我一躺下,它就鉆進來了?!?/p>
胡華道:“你倆一個德行?!眲⒛ニ└赂聵贰:A說:“你趕緊讓它回去吧,要不陳團長發(fā)現(xiàn)了,可了不得?!眲⒛ニ┱f:“白天讓它藏在林子里,陳團長看不見??匆娏嗽趺粗??他要是有本事,給它下命令,讓它回去?!?/p>
“過兩天送給老百姓家吧?!?/p>
“送不出去,要送得出去,它會跟這么遠?”劉磨拴嘀咕著,語氣里摻雜著一絲不滿。他不喜歡戰(zhàn)友們動不動就要他把賽虎送人。
清晨醒來,曙光初露。原野上,霧似青煙,泥土的氣味潮冷。胡華起身,向外眺望。遠處的丘陵少婦胸脯似的挺立著。清晨的薄霧,正如女人的披紗,將那些“胸脯”半遮半掩,浴女似的越發(fā)迷人。胡華望著這些丘陵,不由得想到了女人,想到了楊秋花。楊秋花也是軍文工團團員,比胡華大兩歲。胡華留心尋找著楊秋花那張瓜子臉,尖下頦,尋找那一頭烏黑的頭發(fā)。胡華找到了,她就在幾步遠的地方。她那長長的睫毛薄窗簾似的,把那雙好看的眼睛遮擋著,讓人覺得她眼前總像有一團霧。胡華凝視著她,楊秋花卻無心與他對視。她肩搭毛巾,懷抱臉盆往河邊走。她身后,女隊員一個個雞崽出殼似的,從樹枝間鉆出來,走向河邊。她們同樣肩搭毛巾懷抱臉盆。胡華忍不住笑了,他們可真是一個分隊的,一樣的懶散。你以為你是誰?貴妃戲?。窟@可是戰(zhàn)場。胡華真想訓(xùn)斥她們幾句,可又沒這個權(quán)力。自己是男隊分隊長,管不了她們。胡華正郁悶,陳重大發(fā)話了。陳重大聲如洪鐘,喊道:“回來回來,誰讓你們?nèi)サ摹N易屇銈內(nèi)チ藛??隨便亂走,暴露目標(biāo),把敵機招來往下扔炸彈怎么辦?又是你楊秋花,總不帶好頭。”女隊員就定在那里,一個個噘著小嘴,眼里滿是疑惑,她們不相信戰(zhàn)爭真的會來。這么美麗寧靜的鴨綠江畔,哪有一點戰(zhàn)爭的跡象?
胡華的目光越過女隊員那些懶散的身軀,看見鴨綠江蜿蜒前伸。河床上白色的砂石在霞光里明亮起來,漸漸放著光。江畔都是人,都是鮮活的生命。牛車在江邊的土道上吱嘎吱嘎,緩緩而行。趕牛的老人甩著鞭,吆喝著,聲音悠揚,漫不經(jīng)心。女人有的在江水邊洗衣,唱著歌,有的穿著長袍,頭頂水罐,來回奔走。老太婆在墻角做著祈禱。她們祈禱死神不要光顧這里,槍炮聲不要打破這里的寧靜,可戰(zhàn)爭會因為她們的祈禱而遠離這里嗎?
這可怕的寂靜,使胡華內(nèi)心深處涌現(xiàn)出一絲恐懼。雖說他早就是一名革命軍人了,可這一年多來,除了在四野中南部隊藝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習(xí),唱歌跳舞,就是跟在作戰(zhàn)部隊屁股后面跑?,F(xiàn)在,他才真正有一種踏上疆場的感覺。山里的空氣清新,卻似乎令人壓抑,胡華內(nèi)心深處,那不易覺察,不敢面對,不愿承認的一絲恐懼,被他的一個深呼吸壓了下去。不久,他聽到了槍聲炮聲,不是幻覺,不是耳鳴,戰(zhàn)爭真的打響了。盡管槍聲炮聲離文工團很遠,是軍步兵師在十幾公里外打響的,但那里的戰(zhàn)火映紅了天空。胡華凝望遠方,聽著槍聲炮聲。這激越的聲響,竟然把心中那強壓下去的一絲恐懼擊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熱血沸騰,他恨不得上去放幾槍。他不是好戰(zhàn)分子,他相信,沒有人真正愿意打仗,就是被稱為“好戰(zhàn)分子”的軍長楚天明,也不是真的好戰(zhàn),只是被逼到那條路上。
打吧,既然戰(zhàn)爭不可避免,打他狗日的美國佬!胡華這個文質(zhì)彬彬的白面書生,罵了句粗話。
陳重大聽見了,笑道:“秀才當(dāng)了兵,沒了斯文。想打仗,先得干本行。本行干好了,慰問前線官兵。官兵殺敵,咱跟著解氣?!?/p>
陳重大的話暗含批評,胡華的臉頓生一絲燥熱,同時,一股力量油然而生。他不明白,在即將到來的戰(zhàn)爭中,作為一名文工團員,他將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戰(zhàn)爭要求每個文工團員不光會演戲,還必須做到“一專三會八能”。胡華的專業(yè)是舞蹈,還得會戰(zhàn)地鼓動,會救護傷員,會參加戰(zhàn)斗。能歌、能舞、能說、能演、能寫、能畫、能演奏一到兩件樂器。領(lǐng)導(dǎo)要求他們是多面手,戰(zhàn)士希望他們是空中的雁陣,林中的黃鶯。那就好好訓(xùn)練吧。
入朝后的第一個冬天,冷得無法言說,像是在冬眠一般。防空洞里時常是漆黑的,記憶如同夢境,不那么清晰。他們就在這半夢半醒中,盼著戰(zhàn)爭勝利,盼著回國與家人團聚。
這種企盼,會讓人變得沉默,寡言少語,比如梅生,他沒事就吹竹笛。竹笛很短,是他爺爺留給他的。小時候,爺爺常帶著他,坐在屋后的一片小樹林里吹。爺爺?shù)牡炎泳褪且粋€童話世界,有冬雪飄,有春水流。梅生小時候與爺爺一起睡,他們的床就搭在自家房后的一間小屋里,那是爺爺親手搭的一間小屋。一個冬天,爺爺邀請他去給自己暖腳,他就戀上了爺爺?shù)捏w溫,于是,無論春夏秋冬,不用爺爺再邀請,他就自個去了。那間小屋,便成了童話里的天堂。爺爺就在這間只有一小塊窗戶的、微暗的屋子里,給他講故事。這間小屋,便像幻燈機似的,讓他看到了遙遠的過去,看到了比爺爺歲數(shù)還大的白胡子老頭,看到像楊秋花楊翠華姐妹那樣漂亮的背著花籃的仙姑。爺爺給他講白蛇傳的故事,講牛郎和織女。爺爺講完故事,就會給他吹一曲。爺爺吹得最多的是一曲黃梅戲。梅生不知道曲名,但他感受得到,這是世界上最生動、最感人的樂曲,他常常在這樂曲里甜美入夢。只可惜爺爺死了。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陽光透過那唯一的小窗射進來,照在爺爺?shù)哪樕?。爺爺?shù)谝淮螞]有早起,就那么靜靜地睡著。梅生喊他,他沒應(yīng)。推他,也沒應(yīng)。梅生的母親進來了,更多的人進來了。他們都哭了,梅生才知道,那就是人們常說的死亡,是永遠的分別,永遠不能再見面。梅生哇哇大哭??迒×松ぷ?,之后,他就變得沉默寡言。
楊秋花想讓梅生快樂起來。她讓梅生表演快板,想用這種歡快的形式帶動梅生。梅生不愿演,他覺得快板是小兒科,登不了大雅之堂。陳重大知道后,以命令的口吻讓他學(xué)說快板。梅生就自己寫詞,內(nèi)容大都是擦亮眼睛,加強戰(zhàn)備;緊握鋼槍,準(zhǔn)備打仗;抗美援朝,就是保衛(wèi)家鄉(xiāng)。沒有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的是他手中的竹板。他自己找來竹子,自己磨制。他做得很精心。別人大多做成長方形或四方形的,他偏偏做成三角形,在竹板上面還刻了鋸齒、花紋,系上紅綢帶,舞在手中,花一樣好看。他送一副給胡華,送一副給劉磨拴。他們鉆進各連防空洞,給戰(zhàn)士們表演。梅生才發(fā)現(xiàn),快板其實最受戰(zhàn)士們歡迎,洞里最適合表演的,就是快板,不受場地限制。竹板碰撞的聲音撞在洞壁上,再撞回來,聲音像水洗過似的,又響又清脆。
梅生一天刷三次牙,洗四次臉。陳重大批評他說:“學(xué)生伢,毛病多!”其實,陳重大自己也是一個愛干凈的人,只是防空洞里水少,他常常舍不得用。
3
時光過得真快,即便是度日如年的戰(zhàn)場,它也不因戰(zhàn)爭而停止腳步。文工團員們已經(jīng)入朝一年有余?;厥?,春天像是突然來到,滿山鮮紅粉紅的金達萊,飄散著淡淡花香;夏天接踵而至,從山上曲曲彎彎流下來的清澈泉水,汩汩不斷;秋天,火紅的楓樹在藍天白云下迎風(fēng)搖曳,格外好看;進入冬天,皚皚白雪鋪滿山野,銀裝素裹。文工團就是在這一年四季變換著的山野里訓(xùn)練,演出。槍炮聲松懈下來,戰(zhàn)事不那么緊。都以為能好好休息一陣子,哪怕幾天也行,天卻作怪,下起了雨。夜深沉,雨一直在下,雷跟過來,像山崩。閃電的亮光一綹一綹,枝丫似的叉開,刺得人睜不開眼。胡華擔(dān)心塌方,擔(dān)心泥石流,要大伙提高警惕,不要睡去。其實大家并沒睡意,也不害怕。雨再大,雨一停,一切都是新的,太陽會照常升起,彩虹會出現(xiàn)在西天。他們害怕的是炮彈。
“說不定哪一天,它就會把我們中的一位,永遠地帶走。”梅生說。他這話,遭到大家的斥責(zé),說他烏鴉嘴,吐不吉利的話。哪知他竟然一語成讖,第二天夜里,炮彈果然帶走了他們中的一位,而這個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故事其實在這個夜晚,就已經(jīng)開始了。其時,雨停了,天地靜下來。胡華聞著泥土潮濕的氣味。被子潮乎乎的,擰得出水,睡不著,便小聲說著話。他們都有自己的情感世界。幾個跳舞的小鬼,除了劉磨拴,都是湖北佬,“美不美家鄉(xiāng)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他們感情自然比別人親,又不敢格外親,怕有“小團體”之嫌。壓抑得久了,終究是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情竇初開。胡華的床鋪與梅生的并在一起。那個夜晚入睡前,梅生問他:“將來我們都得娶媳婦,生孩子。你會娶一個什么樣的媳婦?一定是楊秋花那樣的吧?!焙A說:“你別瞎說,楊秋花是我們的姐?!泵飞f:“你騙我,你尋思我看不出來?!焙A說:“真的,她是姐,她比我大。你知道,咱們老家的風(fēng)俗,寧可男的大一輪,不可女的大一春?!泵飞f:“聽他們瞎說!還有人說‘女大三,抱金磚’哩。你們將來一定會給我生個胖侄子?!焙A說:“可她只比我大兩歲?!泵飞Φ溃骸芭髢?,日子旺?!焙A跟著笑,說:“瞎編派,小孩子家,懂什么!”梅生說:“說話不害臊,你懂?你才比我大多少?”梅生說著,往胡華身邊湊了湊,問:“同女人睡在一起,是啥滋味呢?”胡華說:“我又沒同女人在一起睡過,我咋知道。”梅生笑了,一只手伸進胡華的被子里,胡華推開他,兩人就不再說話,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慢慢地睡著了。鼾聲響起,時高時低,還有咂巴嘴的聲音、喃喃的夢語,后來,就有人說話了。斷斷續(xù)續(xù),卻聽得清楚。是梅生的聲音,他喊道:“翠華,楊翠華……”胡華覺得真是有意思,自己喜歡楊秋花,梅生喜歡楊翠華,好兄弟將來做“連襟”,勝似親兄弟,
胡華心里樂??擅飞宦暩咭宦暤睾敖胁煌?,胡華嚇得急忙用手去捂他的嘴。胡華說:“梅生,你不可亂喊,小心團長聽見。”話音剛落,陳重大的聲音響起。陳重大說:“我已經(jīng)聽見了!”陳重大是來查鋪的。防空洞潮濕難耐,他怕晚上有人不老實,溜出洞去。梅生并不知道自己在夢中喊了什么,問胡華,胡華說沒什么,梅生就又慢慢地睡去了,胡華卻再也睡不著。他不知道陳團長會不會批評梅生,要不要告訴梅生他夢中所說的話。仔細尋思,覺得梅生只不過是夢中胡言亂語,陳團長不會小題大做,還是不告訴的好,以免梅生心里有負擔(dān)。他不明白梅生為什么要在睡夢中喊楊翠華,他想那一定是梅生內(nèi)心的秘密,而這個秘密一旦公開,那是要受批評的,畢竟,按“二六八團”的規(guī)定,得年滿二十六歲,有八年兵齡并且是團職干部,方可找對象、結(jié)婚,他梅生遠遠沒有談婚論嫁的資格。沒有這個資格而去戀愛,就是迎風(fēng)而上,就是鋌而走險。梅生心眼小,他要知道自己夢中喊楊翠華的名字,他會內(nèi)疚、自責(zé)。如果陳團長不說,自己也就沒有必要說出來。
第二天上午,陳重大將文工團員集合在一片茂密的松林。陳重大臉色鐵青,一聲不吭,長時間地沉默著。胡華從沒見他這個樣子,他害怕了,他想一定是因為昨晚梅生說夢話之事。胡華這才知道問題的嚴(yán)重性。他后悔,他應(yīng)該告訴梅生,讓梅生“自首”,取得寬大處理。這下完了,梅生被動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被動就要挨打。
漫長的沉默之后,陳重大突然眉毛豎立,訓(xùn)斥著:“戰(zhàn)友們在前方流血,我們在后方干什么?一營的干部戰(zhàn)士自己住帳篷,把防空洞讓給我們,其實就是把溫暖讓給我們,把舒坦讓給我們;更主要的,是把安全讓給我們,這是怎樣的境界,怎樣的大公無私。相比之下,我們呢?我們的同志卻在這里胡思亂想,在夢中高呼情人的名字,有沒有羞恥之心?!”
陳重大越說越激動,話音高上去:“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個在夢里喊女隊員名字的隊員是誰?站出來,自己站出來!”
四周出奇的靜,比頭頂有敵機飛行還令人壓抑。這令人可怕的寂靜,終于被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打破,是劉磨拴。他立正,說:“報告團長,那天我行軍太困,躺在丁香同志的腿上。我不是故意的,我太乏了,睡著了,可能喊了丁香姐的名字,可我自己并不知道?!眲⒛ニ┠槺锏猛t。
陳重大說:“我不是說你。你病了,需要照顧。老同志照顧小同志是應(yīng)該的。再說,那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我說的是另一個人,我希望他自己站出來?!泵飞椭^,并不知道自己夢中喊過楊翠華的名字,所以不是太驚慌。相比之下,胡華則要恐慌得多,當(dāng)陳重大的目光向這邊掃射時,胡華坐不住了,他用手指捅了一下梅生,梅生沒有回應(yīng)。
陳重大后面的話,把范圍縮小到男隊員,縮小到舞蹈隊,還說“小小年紀(jì)”。舞蹈隊年齡小的男隊員,除了劉磨拴,就是梅生。而劉磨拴已被陳重大排除在外,梅生再不站出來,就是沒有自知之明了。梅生前跨一步,站出來,自認為站得委屈,所以站得并不筆挺。陳重大也不看他,仍舊用那種聽似模糊,其實有所指的口吻說:“我看有些人真的是腐化了,變質(zhì)了。咱們冒著生命危險,聚到一起,踏上朝鮮的土地,不是談情說愛來了,是干工作來了。可個別同志,連做夢都喊著女隊員的名字,可見他心里成天想的什么。今天,就讓他當(dāng)著大伙的面,做出檢查,也好讓大家?guī)退聪茨X子,洗去他腦子里那些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
梅生腦子嗡的一聲響。他最怕別人提資產(chǎn)階級。在學(xué)校時,老師討厭資本家,討厭資產(chǎn)階級,說那是腐朽的東西,有著銅臭氣味。況且他的父親,就是死在資本家的工廠里,他怎么可能與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為伍?梅生臉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白。最后,他哭了。他說:“我要到前線去,我要到戰(zhàn)爭的最前沿去!”這是那個年代軍人的一種特殊口號,當(dāng)他們犯了錯誤,就喊這種口號,就要求上戰(zhàn)場,用這種方式向上級表明,他只不過是一時失足,但他還是個血性男兒,還有一顆愛國心,還可以為人民服務(wù),為祖國獻身,以此來獲取首長的同情、諒解。
陳重大并沒有因為梅生的口號和眼淚而停止對他的訓(xùn)斥。他將目光掃向女隊員們,說:“至于梅生在夢中呼喊的是誰,在這里,我就不點名。我相信你是無辜的,我相信梅生同志只不過是一廂情愿,自作多情。但如果梅生同志所喊的那個人,真的與梅生戀愛,那就請好自為之,請另尋他處。文工團是唱歌跳舞演節(jié)目的地方,不是談情說愛搞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的地方!誰沒有情感?但是,在不合適的時間,不合適的地點,情感只能埋在心靈最深處,否則,那就不是情感問題,而是思想作風(fēng)問題!”陳重大說著,哽咽著,半天不再說話。大伙望著他,誰也不敢吱聲。大家第一次見他這么激動,第一次見他氣成這個樣子。
陳重大目光掃視著女隊員,目光所到之處,女隊員都低下頭去,不知是躲避陳重大那刀刃般鋒利的目光,還是懷疑梅生呼喊的是自己而羞愧??傊?,是害怕了。
解散,回到防空洞。梅生蔫巴了,他坐在自己的床鋪上,低頭,一聲不吭。只有眼里那偶爾滴落的淚滴,表明他還有一絲年輕人的生氣。胡華難過,可又不知怎樣去安慰他,便陪坐在他身旁。劉磨拴也坐過去,他遞給梅生一條白毛巾,怯怯地說:“梅生哥,你擦擦淚。”梅生沒接他的毛巾,也沒接他的話。他就那么呆坐著。許久,他突然站起來,指著胡華的鼻子吼道:“你聽見我夢里喊什么了?你明明聽見了,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是想看我的笑話嗎?”胡華無言以對。他不知道一句夢中話,會帶來這么嚴(yán)重的后果。他無法解釋,說什么呢?我胡華的確聽到了,也的確沒有告訴他夜里發(fā)生的一切。
梅生雙眼盯著胡華。胡華看見梅生眼里那怨恨的光,仍舊無話可說。讓時間來說話吧,讓時間沖刷一切誤解和傷痛。
4
盡管陳重大沒有點出楊翠華的名字,大家還是知道了梅生夢里呼喊的是誰,因為一解散,楊翠華就忍不住抽泣起來,眼淚雨點似的,打在她的胸脯上,那胸脯前的衣服洇濕一片。楊翠華的哭泣,讓女隊員心里舒了口氣,剛才她們都害怕梅生喊的是自己,現(xiàn)在好了,不是自己,是楊翠華!
楊秋花氣得臉色蒼白。她有雙重責(zé)任,楊翠華不但是她的隊員,更是她的妹妹。她怎么也沒想到妹妹居然做出這么丟人的事。陳重大批評梅生夢中喊女隊員名字時,她堅信是梅生自作多情,與別人沒有關(guān)系?,F(xiàn)在看來,不是這么回事,看看楊翠華的眼淚吧,那絕不是梅生無故喊她名字而產(chǎn)生的委屈、怨恨的淚,那是情到深處傷心的淚。這兩個見面都不說話的人,竟然偷偷地相愛,藏得如此之深,做夢都喊對方的名字,就連我這個姐姐都要隱瞞。楊秋花感到自己被欺騙了,而且是被自己最親的人欺騙。熱血往頭頂涌動,怒氣在心里翻滾。她找到楊翠華,想狠狠地扇她一個耳光,讓她頭腦清醒,可是,當(dāng)她找到她時,她下不了手。妹妹那眼淚一直沒干,人哭得快抽搐過去。
妹妹的心碎了,我怎么能再往她心上撒鹽?楊秋花這么想,心就軟了,她勸說著自己:不可能,翠華那么單純,她不懂得愛,是梅生自作多情。
她決心幫妹妹走出這個尷尬的境地。她找到陳重大,說:“團長,楊翠華與梅生的事,我有責(zé)任。我是分隊長,又是楊翠華的姐姐,你處分我吧。”楊秋花想把責(zé)任攬過來,以保護楊翠華,先幫妹妹渡過這一關(guān),私下再開導(dǎo)她,教育她。陳重大暴跳如雷,說:“誰犯錯誤我處理誰!”
楊秋花呆立在那里,她感到全身疲軟無力。妹妹犯錯誤了,她想保護都不能。她漠然地凝望眼前一株矮松。楊翠華就在矮松旁,她是來向陳重大承認錯誤的,剛才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沒敢站出來,現(xiàn)在,她要主動承認,向陳重大表示決心以后專心工作,決不想那些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她剛才聽見了楊秋花的話,她知道,姐姐是在把責(zé)任往自己身上攬。她想,她不能讓陳團長處理姐姐,姐姐不能因為她受處分。姐姐的失落和惋惜,讓楊翠華突然意識到,自己在文工團,其實是楊秋花的一個包袱。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自己的包袱自己背。離開文工團,姐姐就不會這么操心了。楊翠華決心已定,她沖陳重大喊:“報告團長,我要求離開文工團,上一線部隊去,到戰(zhàn)爭的最前沿去!”楊秋花驚得一時失語,她轉(zhuǎn)過臉去,陳重大臉色鐵青,楊秋花不敢看他。楊秋花盯著楊翠華,這丫頭膽子也太大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她的話竟然與梅生如出一轍:“到戰(zhàn)爭的最前沿去。”楊秋花憤怒了,她一巴掌扇在楊翠華臉上。楊翠華沒有躲避,她把脖子直起來,把臉往前送了送,說:“姐,不,楊秋花同志,你打吧,我給你丟了人,你打死我。你今天不打死我,我明天也會被敵人打死?!睏钋锘]想到妹妹會說出這么狠心、這么不吉利的話。情感的波瀾沖垮了她作為女隊隊長的矜持,眼淚涌出來。她一步上前,緊緊拉住楊翠華的手,哭著說:“你不要上戰(zhàn)爭的最前沿去,姐不讓你到前沿部隊去,陳團長也不會讓你到戰(zhàn)爭的最前沿去,最前沿的部隊才不要你呢。她們嫌你麻煩,嫌你是個累贅。”楊翠華推開楊秋花,眼睛瞪得大大的,凝視著她。楊翠華說:“姐,連你也嘲笑我給別人帶來麻煩?連你也嫌我是個累贅?”楊秋花說:“你是個女同志,他們一線部隊都是男同志,你去了,他們可不就感到麻煩,感到不方便了?”
這是兩個女性的對話,而且是親姐妹,陳重大不便言語,他快步走開。楊秋花和楊翠華的對話繼續(xù),楊翠華說:“楊隊長,要是前沿戰(zhàn)斗部隊不要我,我就到戰(zhàn)地醫(yī)院去,我到那里當(dāng)衛(wèi)生員!”
楊秋花說:“你哪兒也不要去,你就在文工團。團長說了,這次事情的發(fā)生,責(zé)任不在你,你在這里好好鍛煉。馬上要匯報演出,這里需要你?!?/p>
楊翠華說:“不!我要去!”她的話那么堅決,像是與姐姐賭氣。
楊秋花的心讓妹妹的淚泡軟了,特別是當(dāng)楊翠華說要上一線部隊去的話,像一根針,刺痛了她的心。前沿陣地意味著什么,楊秋花心里清楚,翠華也不是不知道,她說這話,似乎有種不祥之兆。楊秋花害怕它發(fā)生,她要極力挽留妹妹。妹妹之所以說出這么傷心的話,一定是她的心傷到了極點,甚至可以說,她的心冷了,涼了,成死灰了。一個心如死灰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楊秋花清楚,現(xiàn)在,她自己要做的,是留住妹妹,并且讓她重新感覺到姐姐給她的溫暖,感受到文工團的關(guān)懷,感受到她楊翠華置身于這個集體的激情與活力中。于是,楊秋花把話繞回來,輕聲慢語地說:“楊翠華同志,不,我的好妹妹,這不是你的錯,姐相信你,梅生只是單相思。其實,梅生也沒有錯,夢中的話,含含糊糊的,或許是陳團長聽錯了。你沒有錯,所以,你不能走,你一走,不就更說不清了嗎?你就留下來,證明給陳團長看,證明給大伙看。向他們證明,你們沒有談戀愛?!睏畲淙A的淚止住了,眼睛卻是紅腫的。楊翠華說:“姐,你就讓我走吧,我沒臉待在這里,我要到戰(zhàn)爭最前沿去。我不需要這里?!?/p>
楊秋花驚愕了,妹妹說她不需要這里。這里是文工團,是組織,她竟敢說不需要組織。楊秋花不敢再留她了,再留她,說不定還會說出更糟糕的話來自毀前程。楊秋花說:“那好吧,你到那邊要小心,要照顧好自己,我這就去向陳團長打報告。”
5
楊翠華被批準(zhǔn)上軍野戰(zhàn)醫(yī)院工作。
黃昏時,步兵四團有個通信員上軍部送情報,路過文工團。楊翠華背上背包,跟上去,說:“我跟你一起吧?!蓖ㄐ艈T見是個女同志,不太愿意。楊翠華也不同他理論,就那么一直跟著。走了十來步,她又跑回來,沖著楊秋花說:“姐,我給你丟人了。不過請姐放心,我在野戰(zhàn)醫(yī)院一定好好干,向姐學(xué)習(xí),爭取立功受獎?!睏钋锘ㄐ睦镉砍鲆还伤釢?,勉強地沖妹妹笑,說:“小妹,別哭,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文工團回軍部演出時,我就去看你?!?/p>
楊翠華瘦削的身影走向山間小路,很快消失在松林里。楊秋花一下子覺得,整個山谷空了,心也是空蕩蕩的。而此刻,梅生才是最痛苦的人。昨天晚上的夢話,上午的檢查,下午楊翠華的離別。這兵荒馬亂的,楊翠華這一別(其實楊翠華根本沒敢與他告別,就連遠遠地看他一眼都沒有),不知能否再見面。在戰(zhàn)場,上午見過面,下午這個人就永遠地離開了,是常有的事。梅生坐在防空洞前的一棵樹下,一句話也不說。他既不練習(xí)舞蹈,也不練快板。他自己不練,也不與人合練。天一黑,他就躺在床上,可他根本睡不著,等到大伙睡下了,響起鼾聲,他爬起來。怕被敵機發(fā)現(xiàn),他沒有點氣燈,只燃起了一根蠟燭。燭光搖曳。戰(zhàn)友們的鼾聲使防空洞顯得越發(fā)寧靜。梅生檢查了防空洞的門,那門用厚棉布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他確信不會有光線透出去,便回到自己睡的位置,掏出枕頭下的內(nèi)衣。他想換一身干凈的衣服,從明天起,一切重新開始。
梅生在枕頭下掏內(nèi)衣時,摸到了一個冰涼的、堅硬的東西。那是他的日記本,是他姐姐送給他的。姐姐是他唯一的親人。他父親沒能等到解放那天,就累死在資本家的工廠里。母親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不久,也離開了人世。梅生想起姐姐,眼淚便流出來。他喜歡姐姐,他甚至覺得,他那么喜歡楊翠華,是因為她很多地方,有著姐姐的影子?,F(xiàn)在,自己犯錯誤了,整個文工團都知道了,真丟人。他覺得對不起姐姐。他翻開日記本,想寫上幾句話,向姐姐道歉。但他只寫了“姐姐”兩個字,就聽到兩聲巨響,似晴天炸雷,隨后是一片噼里啪啦的響聲,鞭炮似的由遠而近響過來?!安缓昧?,飛機扔炸彈了,是子母彈?!泵飞X子里這個念頭閃現(xiàn)的同時,一個飛躍,撲向身邊的胡華。
空氣像無數(shù)耳光,重重地扇過來。胡華感到自己被壓在一座大山下,疲于呼吸,他想,自己一定是受了重傷,一定是要死了,卻感覺不到疼痛。他覺得自己悠悠蕩蕩地飄浮著,連防空洞都與他一起飄起來,這就是所謂的靈魂升天吧。他腦子里第一個印象是,楊秋花怎么樣,她傷著了嗎?她死了嗎?她要是死了,我為她難過;我情愿孤零零一個人飄到另一個國度去,也要她活著。胡華這么想,竟然流下一滴淚來。他感受到了那一滴淚,淚在這冰冷的防空洞里,讓他感受到了溫暖,讓他的意識回到了本身。“我沒死!”他喊道。但同時,他聽見木頭橫梁斷裂的聲音,他聽見有人在號叫:“我受傷了,我挨炸了,我要死了?!笔莿⒛ニ┑穆曇?,帶著哭腔。胡華想爬過去看看他,可是,他感到胸脯似有千斤重力壓在上面,他無法動彈。
不敢點燈,怕敵機更瘋狂地扔炸彈。胡華在黑暗中伸手去摸,壓著他的是一個人。這個人呻吟著,不斷地說著話,像夢囈。胡華聽出是梅生。胡華想把他推開,梅生巨石一般沉。有東西被炸彈引著了,燃起了火光。殘留的火光中,胡華看見洞頂?shù)臋M梁斜刺下來,頂在梅生的大腿上。梅生的腿向上翻著。胡華看清梅生的一條褲腿沒了,那條腿炸爛了,僅靠幾根筋連著。梅生的身體在急劇抽搐,他的嘴也抽動著,他喊道:“兄弟,我痛?!边@時,劉磨拴和柳江岸都擠過來,他們使勁地把那根橫梁往上托,抬起梅生,胡華才把自己的身體從梅生身下抽出來。那根擊中梅生的橫梁一拿開,梅生腿上的血流井噴似的躥上來。胡華找來包扎帶,將梅生的斷腿從大腿根處包扎。
敵機遠去了,女隊員們沖了過來。凝固的汽油彈噴出的汽油,一小團一小團地燃燒著,平地上,坡地里,就連溪水中,也嗶嗶剝剝地?zé)?。燃燒著的火光,明亮了四周。梅生哭著喊著。楊秋花也哭,但她不許別人哭。楊秋花喊道:“哭有什么用,趕緊送戰(zhàn)地醫(yī)院!”
胡華和柳江岸抬著梅生。梅生喊著胡華,聲音微弱,梅生說:“胡華,我的腿沒了嗎?”胡華抽泣著,他沒理梅生。他們極快地小跑。劉磨拴和賽虎在前面探路。他們在漆黑的山路上,一次次地摔倒,又一次次爬起來。胡華覺得這樣對于梅生來說太危險,他把梅生背起來。
梅生伏在胡華的耳邊,說:“兄弟,我的腿沒……沒了。你……你打死我吧……我沒了腿,活著還……還……有什么意思。我要跳舞,可我……我沒了腿,我跳不了了,我……我不想活了……好兄弟,求求你,向我……開……槍……”胡華不理他,只默默流淚。他盡力讓自己跑得更快。楊秋花給他們打手電。怕暴露,手電頭包了一層黑布,那光便特別微弱,像螢火蟲,飛機看不見。
梅生的聲音弱下去,他說他渴,他說他想喝水。楊秋花不給,楊秋花說:“不能喝水,喝水,血就流得更快。”他們爬過一座小山坡,胡華感到肩上陡地一沉。梅生暈過去了。胡華不得不把他放下來進行搶救。胡華擠壓梅生的胸,沒有反應(yīng)。丁香伏下身去,嘴對著梅生的嘴進行人工呼吸。這時,月亮鉆云層,天地一下子明亮如晝。丁香對著梅生的嘴,向梅生吹進第三口氣時,只聽噗的一聲,一股黑紅的血涌出來,噴了丁香一臉。
梅生死了,死在黑夜。
胡華背起梅生,沿著山路向野戰(zhàn)醫(yī)院的方向,在夜的微光里,盡量飛快地奔跑。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他不相信這么個活生生的、可愛的兄弟,真的就這么輕易地離開了他。他不顧身后楊秋花的阻攔、丁香的阻攔,他就這么背著沒有一絲氣息的梅生,一路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跌了多少跤,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就這么跌跌撞撞。他沒找到師戰(zhàn)地醫(yī)院,他找到的一個步兵營的衛(wèi)生所。在那座防空洞里,醫(yī)生告訴他,梅生已經(jīng)沒有必要做任何處理了。胡華將梅生的頭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就這么坐著。楊秋花和丁香跟進來,她們流著淚,就這么陪著梅生坐著。天完全亮了,清晨的陽光照進來,梅生腿上的血已經(jīng)不滴了,凝成了暗紅的冰柱子。胡華心戰(zhàn)栗著,梅生死了,他的愛情夢,就這樣隨著晨風(fēng)飄逝。其實,早在昨天晚上,他的夢和他的靈魂,就隨著夜風(fēng)飄逝了。
胡華抱著梅生,走出包扎所。他要回文工團,衛(wèi)生所長阻止胡華,他說:“就近掩埋吧,就在后山坡找塊地?!?/p>
胡華沒理他,他一氣把梅生抱回了文工團。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他經(jīng)歷了梅生作為一個活生生的舞蹈演員,身體從特有的柔軟和溫?zé)岬浇┯捕涞娜^程。梅生越來越沉,但誰想從他手中接過梅生,他都不讓。等到了文工團,胡華癱軟在地,卻依然抱著梅生。陳重大坐在洞口等他們,他一夜沒合眼。他沒有批評胡華的過激行為。胡華把梅生平放的床,是胡華的床。梅生是撲向他時犧牲的,是他替自己死了,他要讓梅生在他的床上,度過他在人世間的最后時刻。
胡華打來溫水,給梅生擦身子。胡華擦得很細心,他知道梅生是一個愛干凈的小伙子。洞里水金貴,平時,梅生寧可少喝水,也要省出水來擦身子。梅生的衣服也是洗得最勤、最干凈的。胡華給梅生換上他那些洗成皂白的襯衣。他們共同穿過的那件毛坎肩,被梅生壓在枕頭下。胡華也把它拿出來。楊秋花阻攔他說:“你留著吧,天冷,你用得著,也是個紀(jì)念。”胡華沒理他,固執(zhí)地將坎肩領(lǐng)套在梅生的脖子上,再將梅生那冰涼的手,從那袖筒里塞過去。陽光從炸開的棚頂射進來,落在梅生的臉上。梅生的臉灰白,面容是僵滯的,離去前的傷痛留在臉上。他那張俊俏的臉看上去很憂傷,只有他的頭發(fā)在洞里氣流的帶動下,微微抖動著,似乎在告訴戰(zhàn)友們,炮彈轟炸前,那張臉是那么活潑,那么富有朝氣,常常于白凈中泛著紅暈。那是他憧憬愛情時快樂的神情,可這一切,被一枚罪惡的炮彈終止了,一切都成為記憶,痛苦的記憶!
楊秋花在前,胡華在后。他們抬著擔(dān)架,把梅生抬到防空洞后的那片坡地,那里開滿鮮紅如血的金達萊。胡華一鍬一鍬,在花叢挖著土。他眼前浮現(xiàn)梅生燦爛的笑容,浮現(xiàn)梅生做檢討時,臉由白變紅,由紅變白的難堪樣子,新的一輪眼淚奔涌而出。該下葬了,胡華卻抱著梅生,久久不放。他心如刀割。這是一個美麗的春天,溫暖的春天,
這是個溫暖的春天,雨后的泥土和花草都散發(fā)著香氣。許多樹木開始發(fā)芽,山野里的萬物靜靜地貪婪地吸收著陽光和空氣里的水分。這是一個寂靜的,等待綻放的春天。
然而,這是一個虛偽的春天,她的美好是假象,她索去了一個舞者年輕的生命。梅生死了,死在這美麗的山地,這溫暖的季節(jié)。他死了,此刻,他面容安詳,好像因為腿不痛了,得到了解脫。他長得白凈,英俊,死去的樣子一點也不讓人害怕,像是甜美地靜靜地睡去。他好像并不遺憾,這反倒越發(fā)讓胡華心碎。
戰(zhàn)友們將胡華的手掰開,將梅生埋在金達萊花叢,這種花朝鮮叫金達萊,是友情的象征。沒有戰(zhàn)事和演出時,他們曾在這里邊采花,邊談著友誼和未來,現(xiàn)在卻是生離死別!
胡華為梅生撒上最后一鍬土。眼淚滴落,和著新鮮的沙土,將梅生掩埋。十七歲的梅生,情竇初開,卻長眠在朝鮮的土地上,長眠在異國他鄉(xiāng)。他美好的青春,在這里畫上了句號。陪伴他的,只有這清晨的風(fēng),透著涼意,吹拂著這山這水,這一座孤墳。
那擊中梅生的彈片,原本是奔著胡華而去的。他是救胡華而犧牲的,他同時也是為愛而死。如果沒有前天夜晚呼喚戀人名字的事件,他就不會挨批評,不會整夜失眠。他就會熟睡,不會那么早聽見飛機的聲音,聽見炮彈落下,他就不會在那一刻沖向胡華,趴伏在他身上。
“那么,死去的就是我,而不是他?!焙A自言自語。他坐在梅生墳前的樹下,久久不肯離去。梅生已經(jīng)走了,那么,我在等誰呢?胡華淚痕滿面地問自己。有一片樹葉飄落在他面前。他把樹葉撿起來,放在掌心端詳。這是一片鮮活的樹葉,它本該到秋天才飄落,可是,它過早地飄落了,就像梅生,生命就這么在不該終止的時候終止。不同的是,一片葉子飄落,還會有一片新的葉子在它飛落的地方長出來,而梅生,是永遠地消失了。想再見到他,只能是在夢里。即使在夢里,梅生也不能夠久待,因為夢常常被夜風(fēng)吹散。
除了那座新墳,胡華看不到梅生任何蹤跡。他回到防空洞,坍塌的地方已經(jīng)修好了。他們帶著悲痛,回到正常訓(xùn)練中。未等胡華從傷痛中走出來,新一輪的傷痛襲擊了他,噩耗于埋葬梅生后第三天傳來:楊翠華犧牲了。在去野戰(zhàn)醫(yī)院的當(dāng)天,在路上中了敵人的冷槍。一顆子彈射中了她。因為交通不便,通信設(shè)施被毀,消息今天才傳來。那個下午,他們其實快到了,離野戰(zhàn)醫(yī)院只有800米的山路。她血流不止,歪倒在通信員的懷里,將一塊白色的綢布遞給他,托他捎回文工團。那是梅生從一只廢棄的降落傘上鉸下來的,縫了個邊,給楊翠華當(dāng)手絹的。
那個通信員把楊翠華背到野戰(zhàn)醫(yī)院時,她已沒了呼吸。
那塊手絹,楊秋花并沒有放在梅生的墳頭,她替妹妹收藏著。
胡華跌坐在梅生的床上,呆坐許久。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他覺得這只是一場夢,或者是謠傳,等他意識到現(xiàn)實真的如此殘酷時,他翻開影集,撫摸著梅生那稚氣的小臉,看一眼楊翠華的照片,眼里流下幾滴酸澀的淚水。筆里的墨水已經(jīng)用干,他蘸著這發(fā)黏的淚水,為他們填了一首《蝶戀花》:待放梅花枝折斷,未展英姿,無奈芳菲散。異國他鄉(xiāng)誰做伴,玫瑰遍野紅爛漫。
這是一首破碎的《蝶戀花》,按格律,應(yīng)再填一闋,但胡華的手顫抖得厲害,他填不下去了。后來,他一次次把這首詞拿出來,想把它填完整,始終沒能夠。
胡華傷心獨坐的時候,劉磨拴總會帶著他的賽虎,坐到他身邊。有時,他悄然落淚。胡華不想他哭,拍拍他的肩,說:“小兄弟,堅強些?!彼曇粽痤潯K桓叶嗾f,再說,那眼淚就涌出來了。
6
人常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而那時,是流水的營盤流水的兵。那年,胡華被錄取到舞蹈隊后,他知道他們過幾天就要走。他舍不得父親母親,舍不得家,舍不得長江水,舍不得黃鶴樓,他更舍不得好伙伴梅生。他們從小就在一起,有時,梅生家里來客人了,睡不下,還跑到他家,同他擠一張床。直到現(xiàn)在,他還記得梅生的體溫,記得他身上微弱的汗味。他們常光著腳在長江邊走,有時干脆脫光衣服跳到水淺的地方,痛快地游上一陣子。
戰(zhàn)爭在武漢打響后,學(xué)?;就Un,梅生上武昌他姑家去了,沒趕上那次招兵。胡華換上軍裝,知道自己要走了。這一走,少則一年半載,多呢?說不定是十年八年,他就想去找梅生。梅生果然在家,他見胡華一身軍裝,驚得跳起來,直怨胡華這么光榮的事,為什么不告訴他一聲。胡華說:“你不是不在家嗎?”梅生說:“可我現(xiàn)在回家了,我告訴你胡華,要么我跟你一塊去,要么,你也別去?!焙A說:“我都答應(yīng)人家了,我都穿上人家的軍裝了,怎么能不去呢?要不,你同我一塊去找楊隊長試試看。”
梅生跟在胡華的身后。他們沒找到楊秋花,卻被陳重大撞見了。胡華說:“這是我的伙伴,叫梅生,他也要當(dāng)兵?!?/p>
陳重大看著這個眉清目秀的孩子,問:“家里同意嗎?”梅生點頭說同意。陳重大捏捏他修長的腿,說:“行,上舞蹈隊?!焙A沒想到梅生這么容易就當(dāng)上了兵,而且也在舞蹈隊,穿上了肥大的軍裝,同屬四野部隊藝術(shù)學(xué)校。他心里樂開花,沒能上繪畫班的失意消失??涩F(xiàn)在,一切的失意又涌上心頭:梅生之死,與我有關(guān),是我動員他來的,他又為救我而死。
有時候,天空亮起照明彈或是警報信號,預(yù)報敵機可能要轟炸,大伙都擠在防空洞最里面更小的、更深的洞里,而胡華并不往里擠,他一直坐在大洞口,說:“梅生還沒回來,我等等他?!绷蹲M防空洞,他不進,就坐在洞口。劉磨拴陪坐在他身邊,身體露在洞口之外。胡華不進洞,他就不進。胡華拗不過他,他怕劉磨拴受風(fēng)寒,怕他遭遇危險。他進到洞里,劉磨拴隨后跟進來。胡華自言自語:“梅生走了,走前,竟然連一口水都沒喝上?!闭f著,他趴在潮乎乎的土坎上,梅生那燦爛的笑容,和犧牲時的慘景,交替浮現(xiàn)在胡華眼前,揮之不去。那天黃昏,胡華又填了一曲《采桑子?悼梅生》:美哉戰(zhàn)火相思夢,餐雪眠冰,情竇初萌。囈語頻頻呼愛名,豈知變成天上虛無事。過目流星,隨水浮萍。留下朦朧一縷情。
依然只有上闋。
胡華這兩首只完成上闋的詞,在文工團傳開。柳江岸很是喜歡,他要把這兩首詞譜成曲,以示對梅生的紀(jì)念,胡華不同意,胡華認為,這詞不屬于他自己,不屬于柳江岸,不屬于文工團,它只屬于梅生和楊翠華,是梅生生命的絕唱,他胡華只不過是梅生的代筆人。
陳重大不像別人那樣面對這兩闕詞黯然神傷,而是大發(fā)脾氣,訓(xùn)斥胡華:“我們的文藝是為廣大干部戰(zhàn)士服務(wù)的,是鼓舞人、鞭策人、激勵人的,不是用來抒發(fā)個人狹隘情感的,更不是像你這樣自我消沉,也讓別人消沉的。梅生死了,多可愛多年輕的一個生命,你以為我不難過?可是,他已經(jīng)去了,不能再回來了。而我們能做的,是化悲痛為力量,‘犧牲的,我們記住他,活著的,繼續(xù)戰(zhàn)斗!’”
胡華沒有辯解。他知道團長的剛強是裝出來的,是做給隊員們看的,他把悲痛深埋在了心里,偶爾,他的臉上,也流露出他的懊悔,他的自責(zé)。
受了陳重大批評,胡華心里愧疚,愧對自己的領(lǐng)導(dǎo)、自己的恩師。他走進密林深處,瘋狂地舞蹈,直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他不讓自己閑下來,他害怕想起梅生。
事實上,他從來就不需要想起,因為每時每刻都未忘記。
戰(zhàn)爭進入休整階段,文工團奉命下基層教歌。他們一路行進,首站是第七團。經(jīng)過七團的一些分隊,就給這個分隊留下幾個人,剩下的繼續(xù)前行。行軍到一座山下,陳重大指著劉磨拴對胡華說,你帶他上一營。胡華嫌劉磨拴瘦小,不想帶他。胡華說,我一個人去吧,我一個人一樣能完成任務(wù)。陳重大說,咱得培養(yǎng)他們,就像種莊稼,要一茬一茬的。咱們不光是要教他們唱歌跳舞,更主要的,要讓他們到戰(zhàn)火中鍛煉。幾年后,他們這些小家伙就是文工團的主力了。胡華還是有些不愿意。陳重大說,你是不是嫌兵力少?你的兵力不少了,你,劉磨拴,還有賽虎,三個人的兵力。
胡華領(lǐng)著劉磨拴,當(dāng)然還有賽虎,翻過那座山,不見營房,也沒見防空洞,沒有一點部隊的影子。再翻過一座山,還沒到他們要去的一營。他們冷,坐在背風(fēng)處,峭壁有一塊凹進去,像半個防空洞。入冬以來,一套棉衣穿上身,就再也沒有脫下來過。劉磨拴棉褲的臀部磨露了,用粗針大線縫一塊屁股簾遮羞;棉襖袖子磨飛了,裸露出半截胳膊,凍得通紅。他那只年輕的手,簡直就是兩只粗糙的雞爪,上面還裂開一道道血紅的口子。胡華憐惜地說:“你以后要學(xué)會保護自己。你看你的手,血糊流拉的,都快看到筋了,都快看到骨頭了。”劉磨拴舔著干裂的嘴唇,舔出一股血腥的咸味,說:“我有辦法,我一會兒就讓你看不見筋,看不見骨頭?!?/p>
胡華苦笑一下,依著峭壁,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時,果真看不見劉磨拴手上那鮮紅的還滲著血的口子。胡華覺得奇怪,抓住劉磨拴的手仔細看,他差點暈過去。劉磨拴的手背上出現(xiàn)了不少線頭。他竟然用縫衣服的針和線,把手背上的口子縫上了。胡華吼道:“這就是你說的讓我看不見你手上的筋,看不見你手上的骨頭。我看你腦子就一根筋,你就是一根傻骨頭。你這樣會感染的?!眲⒛ニ┱f:“沒事,我出發(fā)前,把針和線用開水煮過,消過毒了?!焙A抓著劉磨拴的手,哽咽著,他弄不明白,這個小兄弟為什么總是做一些讓人不可思議的事。
餓。胡華從掛包里掏出兩個饅頭。這是他們的干糧,就兩個。當(dāng)然,干糧袋里還有炒面,不過也少得可憐,只幾把。胡華遞給劉磨拴一個饅頭,劉磨拴接了,伸出手,示意另一個也給他。胡華愣住了,應(yīng)該是一人一個嘛,到底還是個孩子。胡華就把兩個饅頭都遞給了他。胡華捏了捏炒面袋,并沒有伸手。不到最后關(guān)頭不能動。他掏出雨披,墊在屁股下,坐在那里看天。雨停了,風(fēng)息了,陽光被薄霧阻擋,有一絲只有用心靈才能感受到的溫暖。片刻,劉磨拴遞給胡華一個饅頭,說:“快吃,熱乎的?!焙A不解地望著他。劉磨拴說:“你有胃病,吃不了涼的,我用胳肢窩焐熱了,你快吃吧。”胡華心里一熱,這個小家伙還知道疼人呢,剛才錯怪了他。胡華說,你都吃了吧,我不吃。你都放在胳肢窩了,有汗味,我吃不下。劉磨拴知道胡華故意讓給他吃,他不接。胡華就把饅頭一分為二,一半遞給賽虎。賽虎搖頭擺尾,不吃。它通人性,知道主人就要斷糧了。它支棱起耳朵,眼睛四處張望,鼻孔時不時吸出響亮的聲音。它是在尋找獵物。它找到了,飛奔而去,許久沒回來。胡華著急,劉磨拴也急。劉磨拴說,莫不是讓東北虎給吃了。兩人正焦躁之時,賽虎回來了,嘴里叼著一只兔子。劉磨拴提起兔子的耳朵,兔子蹬腿,竟然毫無損傷。胡華說:“咱們正好缺吃的,把它宰了,烤著吃。”劉磨拴說:“不是不讓生火嗎?飛機要是看見了,還不得往下扔炸彈。”胡華說:“這陣子有霧,煙在霧里,霧壓著煙,飛機看不見?!眲⒛ニ┱f:“算了,還是算了,你看它多可憐,它像咱們一樣,迷了路,才被賽虎抓到的。它比咱們還可憐,我們好歹有三個,它孤零零的,放了它吧?!眲⒛ニ┎坏群A點頭,就把兔子放了。兔子在雪地里很緩慢地往前走,跌跌撞撞,走了幾步,還回頭膽怯地看,似乎怕這人和狗是戲弄它,確信自己被釋放,這才飛跑而去。賽虎望一眼劉磨拴,主人沒發(fā)話,它就沒有去追。
繼續(xù)前行,走進一片谷地。谷地有一條溪溝。沿著溪溝前行,是一潭水。水面霧極淡極薄,像晴空里的白云,很慢地涌動。有霧氣升騰的水,應(yīng)該不會太涼吧。胡華伸手去探,果然有一絲溫?zé)?。胡華驚喜道:“是溫泉!咱們洗個澡吧,聽說這叫溫泉浴。咱們可真厲害,好多天沒洗澡,一洗,就是溫泉浴?!焙A說著,就脫光了自己。劉磨拴羞羞答答,好容易才脫去衣褲,露出一身黑瘦的肉,唯有屁股還算鼓溜,白凈。賽虎正要往下跳,胡華攔住了它。胡華說:“等我們洗完了你再洗?!眲⒛ニ┎粯芬饬?,說:“你嫌它,它干凈著哩。你長過疥瘡,它都沒長過?!焙A笑道:“看你把它慣的,我不是怕把疥瘡傳染給它嗎?”
全身暢快,每一個毛孔都是舒坦的。胡華說:“拴子,記住這個地方吧,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把咱文工團的人帶到這兒來,痛痛快快洗一洗?!?/p>
潭的北邊,與溪溝相連。他們沿著溪溝往北。溝淺了,寬了,他們看見了魚。那些魚在淺水里游來游去。有的魚也不知是故意跳躍而起,還是被水里的鵝卵石撞得飛起來,在空中一個翻騰,在身后濺起一個個水圈,花一樣好看。水圈擴散開去,慢慢地消失了,那魚清晰地出現(xiàn)在水里。胡華掏出槍,朝水里的魚就是一槍,幾秒鐘后,水面浮起兩條魚,竟然還不小,有一寸寬,一拃長。這是什么魚呢?劉磨拴把魚撈起來,沖胡華豎大拇指,說:“太神奇了,用槍能打中水里的魚,就夠厲害的了,你一槍打中兩條魚,簡直是神槍手!”胡華說:“我哪里是什么神槍手,我根本就沒打中?!彼阳~抓在手中,說,“你看,它們皮都沒傷著,他們是被槍的氣流震暈了,并沒有死?!眲⒛ニ└桥宸貌恍校y怪他這么年輕就當(dāng)分隊長,不但槍法準(zhǔn),還懂得這么多道理。
胡華把魚遞給劉磨拴,說:“你缺營養(yǎng),吃了它?!眲⒛ニ┒⒅~,皺眉,撇嘴。胡華說:“咱們快斷糧了,不吃就得挨餓?!眲⒛ニ┡e起魚,要往嘴里塞,一個干嘔,差點吐了。他急忙把魚扔進水里,那魚在水里漂了幾秒鐘后,竟然慢慢游起來。胡華也把手里的魚放進水里,說:“其實,我也吃不下生魚。”
“那你咋讓我吃呢?”
胡華說:“我尋思,你先吃一條,我再把另一條給你。你既然你能吃一條,就能把另一條也吃了?!眲⒛ニ┑珊A一眼,說:“真陰險!”兩人笑了。走出谷地,又是雪的世界,他們聽見了槍聲。槍聲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他們沒有拿它當(dāng)回事。
實在走不動,胡華下令歇息。雖然只兩人,也得令行禁止。劉磨拴蹲在雪地里,盯著那干糧袋。胡華看見了他的眼神,說:“你要實在餓得不行,就掏一把吃吧?!眲⒛ニ┎惶?,胡華掏出一把來,遞給他。劉磨拴就吃了兩口。他也掏出一把,遞給胡華,說:“隊長,你也吃。”胡華咽一下口水,說:“你吃吧,我不餓。”劉磨拴鼻子一酸,眼睛熱熱的,說:“這么長時間,你啥也沒吃,你咋會不餓呢?你不會是餓過勁了吧?!焙A說:“我就是不餓。你吃吧,我出發(fā)前吃得多,都在肚子里攢著哩?!眲⒛ニ┱f:“出發(fā)前?這都多長時間了。你又不是駱駝,能儲存;你又不是牛,可以吐出來再嚼?!眲⒛ニ┱f著差點哭了。胡華說:“別哭,別跟個娘們似的,哪像個志愿軍戰(zhàn)士?!眲⒛ニ┱f:“我不是哭,我就是想不通,這樣爬山越嶺,冒著危險,就為了去給他們教幾首歌?!焙A瞪他一眼說:“小拴子,你可別小瞧幾首歌。你知道嗎?上前線前,首長問這些戰(zhàn)士還有什么要求,他們說,就想聽文工團唱歌,就想看文工團的表演。這對我們文工團來說,是多大的榮耀。你歲數(shù)小,可這些拿槍上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有的也就你這么大,他們中有人打仗把命獻出來了。有的人,或許就在明天,或許就在今晚,只要戰(zhàn)斗一打響,就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他們隨時準(zhǔn)備奉獻自己的生命,我們冒一點小小的危險,給他們教歌有什么不應(yīng)該的。你去給他們表演,給他們教歌,是給他們最大的安慰和鼓勵。”劉磨拴點點頭,眼睛潮乎乎的,說:“我不知道嘛,我不知道他們這么喜歡我們。一開始,你不告訴我,還拿眼睛瞪我。我小時候,地主才用那種眼神瞪我。”劉磨拴說著,瞥一眼胡華。胡華笑了,拍拍他的肩,說:“是我不對。吃吧,把這一把也吃了。”劉磨拴不吃,把手中的炒面又塞回干糧袋,把袋子系好,捏了捏,他捏到了,安心一笑。劉磨拴擦了擦眼睛,走到胡華身邊。胡華不看他,轉(zhuǎn)過臉去。他怕劉磨拴看見他哭。他不讓劉磨拴哭,自個兒的眼淚卻流了出來。
夕陽西沉,正巧落到遠處兩山間那凹下去的地方。夕陽的余暉閃閃發(fā)光,亮得耀眼。他們向著耀眼的地方前行,那里有槍聲,但聽上去很遙遠。
出現(xiàn)在面前的,又是山。山很陡,但雪地上伸出好些小樹,可以借助樹往上爬。胡華爬了一段,又滾下來。他再往上。有些樹枝枯朽,一拽就斷。他摸索經(jīng)驗,腳緊緊蹬住巖石,手插到深雪里抓住樹枝,一步一步往上爬。劉磨栓也把手伸進雪里找樹枝,跟著胡華往上爬。這時候,他們感覺不到冷,也不覺得餓,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也要爬過這個山頭。胡華感覺這山谷里不再只有他和劉磨拴,而是有一個連,一個團,甚至一個師,他就是那個指揮官。他回頭,沖山谷喊:“同志們,別泄氣,爬上山頂是勝利!”山谷回蕩著他的聲音:“是勝利,是勝利,是勝利……”回音傳給他一股巨大的力量,他頓覺身輕如燕。
終于到了山頂,山谷的槍聲若有若無,可能是山那邊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要不就是敵人被志愿軍打跑了。胡華剛想噓口氣,看見了一條山脊,逼仄如田埂,立在眼前向遠方伸去。胡華暗自叫苦?!熬褪堑翘斓奶?,咱也得上。”胡華對劉磨拴說,其實也是在對自己說。他幾乎是騎在山脊上,伏下身子往前爬。他爬幾步就停下來,回頭看劉磨拴。他見劉磨拴的手有些顫,就鼓勵他:“別害怕,越害怕,越緊張,就越容易出差錯。不要往下看,只盯著眼前那塊石頭,一點點地往上爬!”
終于過了田埂似的山脊。仿佛從一個夢境,一下子回到現(xiàn)實中來,腳踏實了,心也踏實了,盡管還有一座山擋在眼前。
“沒有回頭路,走吧。”胡華說。
7
胡華領(lǐng)著劉磨拴,從右側(cè)直取坡頂。太陽落下去了,余光照著雪地,四周的景物清晰可見。冬日雪地的黃昏明如白晝。他們看見兩個李承晚的兵,他們身上有血痕,看樣子是受了輕傷。胡華和劉磨拴將槍指著他們,他們能看見那兩個傷兵眼里絕望的光。他盯著他們,瞧那副德行,一定是兩個逃兵,他們可能是無意中逃上了絕路。胡華手指壓在扳機上,那兩個人長跪在地,低頭,不敢看他們,更不敢看他手中的槍。時間在那一刻凝滯了,胡華能聽見兩個敵人驚慌的喘息和急劇的心跳。他就這么指著他們。兩個敵人終于受不了這種沉默的折磨,用生硬的漢語喊:“開槍吧!”胡華也不客氣,一扣扳機,槍響了。伴著槍聲而出的,是撕心裂肺的吼叫,兩個人滾下山去。
雪地上,炸開一朵白梅花。原來子彈并沒射向那兩個兵,胡華只是朝地上開了一槍。他們被胡華的槍聲嚇得滾下山去。劉磨拴探頭朝山下看,問胡華:“他們會活著嗎?他們不會被摔死吧?”胡華冷笑一聲說:“那就看他們的造化了?!?/p>
胡華領(lǐng)著劉磨拴,爬上另一個山頭,他們看見敵人依仗既得陣地的掩護,源源不斷地向江北開來,能聽見江邊坦克履帶嘩啦啦響,汽車馬達轟隆。敵人受不了冬夜的寒冷,升起火來取暖?;鸸庥车媒婕t彤彤,也許他們正在自鳴得意吃烤肉吧!胡華想摸上去,給他們?nèi)訋最w手榴彈,但他最終沒有這么做,他不能這么做。他摸不準(zhǔn)有多少敵人,他們是不是都在一起,萬一一顆手榴彈不能將他們?nèi)繄箐N,他和劉磨拴就得犧牲,而這,或許是無謂的犧牲。
胡華停下來,仔細查看地圖。因為有山,有溪谷,圖上的標(biāo)志物明顯了。胡華對比地圖得出結(jié)論,只有爬過眼前這個山頭,他們才能踏上去一營的路。他們爬過這個山頭,又一個山頭立在面前。胡華把地圖塞進懷里。它雖一直揣在懷里,可還是濕了,現(xiàn)在得用體溫把它烘干。胡華懷里還有一個指北針,指北針告訴他,向正北行進。他們爬到山頂時,敵人的機關(guān)槍嗒嗒嗒掃射過來。原來坡頂上還有敵人。胡華撲向劉磨拴,把他壓在身下,等槍聲停歇,滾到一塊石頭后面。槍聲再次響起,子彈頭冰雹似的,從小石塊上崩到他們身邊,他們抬不起頭。憑槍聲判斷,敵人只有一挺機關(guān)槍,人也不多,搞掉它!胡華這么想。他按住身邊的劉磨拴,示意他待命。他一躍而起,左跨一步,右跨一步,成“S”形向上沖。子彈暴雨似的密集。胡華臥倒在一個凹地里,尋找機會再次躍起。山不太陡,胡華這樣跳躍幾次,就能沖上去,用手榴彈搞掉他們。當(dāng)然,這只是一種可能。另一種可能,就是在胡華未到達坡頂時,就被敵人的機關(guān)槍撂倒了。但這嚇不住胡華。他想起炸得血肉模糊的梅生,想起離去的楊翠華,就沒了恐懼,唯有復(fù)仇的怒火在心里燃燒。他早就想親自殺死他們,只因為自己是文藝兵,很少到戰(zhàn)爭的最前沿,現(xiàn)在機會來了。胡華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到達山頂,一定要搞掉他們。我還要占據(jù)這個山頭,在天黑前完成對四周山頭、谷地的偵察,在天黑前趕到一營,并把偵察的情況報告給營部、團部。讓團長夜里帶兵,把四周這些個狗雜種一窩端掉。
胡華翹首、屈腿,準(zhǔn)備再次躍起時,賽虎咬住他的衣襟,并用兩只前爪按住他的頭,胡華急忙趴下。這時,一排子彈從他頭頂飛過。子彈的呼嘯聲一停,賽虎一躍而出,沖向山頂。胡華大喊一聲:“賽虎!”賽虎沒理他。它跳躍著,忽閃著。它不是在跑,簡直是在飛,動作那么迅猛,看上去卻又是那么舒緩,腳偶爾點一下地,像燕子掠過水面。子彈打不著它,子彈只是從它身邊飛過,飛向胡華的頭頂。子彈沒打中胡華。胡華戴著鋼盔,是從敵人死尸旁撿來的鋼盔。無數(shù)子彈打得它叮當(dāng)響。突然,賽虎身子低了下去,但它沒有倒地,只是踉蹌一下,依然前行。有一團黑色的東西在它身后飛行,是賽虎的尾巴,敵人的子彈快刀似的砍掉了它。胡華叫喊著賽虎的名字,隱蔽在石塊后的劉磨拴也大喊著賽虎。賽虎沒理他們,它騰空而起,撲向敵人。機關(guān)槍聲停息了,只聽見機槍手撕心裂肺的號叫。胡華能想象出,賽虎的雙爪,匕首似的刺入了敵機槍手的眼。它那鋒利的牙齒,一定將機槍手的臉?biāo)撼兜孟€。胡華喊一聲“沖”,他沖上去,用手榴彈干掉了他們。他們?nèi)瞬⒉欢?,只有四五個,可能是敵人的偵察兵。
賽虎的尾巴根淌著血,它除了丟掉尾巴,別的地方并沒受傷,手榴彈也沒傷著它。胡華將手榴彈扔過去的那一刻,劉磨拴吼一聲,它就跳開了。跟了劉磨拴這么長時間,又經(jīng)過戰(zhàn)爭的磨煉,別說劉磨拴的一聲叫喊,就是一個眼神,賽虎也能領(lǐng)會。
劉磨拴給賽虎止血,包扎。丟了尾巴,賽虎并沒顯得痛苦,眼里閃著熠熠的光。劉磨拴撫摸著它的頭,夸它好樣的。
山頂有個防空洞,是敵人的觀察所。胡華把敵人的機關(guān)槍架在洞口,趴在洞里,利用望遠鏡察看四周。地形很復(fù)雜,他們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完成觀察任務(wù)。還有一些時間,胡華想,且在這防空洞里休息,只等天黑以后摸下山去。山上的樹被炮轟光了,沒有任何遮蔽物,他們這時下山,出現(xiàn)在山坡上,就是瘌痢頭上的蚤子,明擺著讓四周山上那些敵人轟炸,弄不好還會被他們當(dāng)“舌頭”抓去。胡華對自己說:“我們必須活著,我們活著的目標(biāo),就是找到一營,或者找到文工團的人,而不是落入敵之手?!?/p>
劉磨拴說,他最近老看見賽虎流淚,是不是會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他小時候聽老輩人說,狗的鼻子靈,眼睛尖,能看見快要死的人的魂,能聞見一個將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人的味道。“我不會有什么事吧?”胡華想狠狠罵他幾句,可見他那凍得烏紫的嘴唇和顫抖的手,心軟了,罵人的話壓下去了,只輕輕地說:“拴子,別胡思亂想,戰(zhàn)爭馬上就要停止了,你就是一個英雄,能回家了?!焙A說著,有些激動,聲音大起來。
敵機飛了過來,往山頂扔炸彈,胡華不去理會。劉磨拴經(jīng)過真槍實彈的戰(zhàn)斗,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膽子大了,眼里不再是膽怯的光,眼里燃燒著對敵人仇視的怒火。
敵人的防空洞很堅固,胡華只感到有些塵土跌落。但幾次轟炸后,他們的頭頂開始往下掉土塊。賽虎朝他們號叫,用前爪把他們往外推。胡華拽著劉磨拴,剛沖出洞去,就聽身后轟的一聲響,洞倒塌了。在那一瞬間,賽虎像一塊黑色石塊向他們飛過來。在洞快坍塌的那一刻,它提醒他們先逃。它救了胡華,救了它的主人劉磨拴,也救了它自己。
敵機遠去了。但憑經(jīng)驗判斷,它很快就會回來。腳下是凍土層,又沒有工具,胡華清楚,自己無力在敵機再次轟炸前修復(fù)防空洞,更無力重新挖一個防空洞。正犯難,他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坡地上斜著一塊巨石,像青蛙的嘴。他們快速沖到巨石下。石頭又大又厚,遮在他們頭頂。就躲在這里吧,敵機要想往這石頭縫里扔炸彈,除非飛得比山低,可那樣,它自己就得去見閻王。
胡華一屁股坐在巨石下的雪地上,往后仰去,是個坑。胡華用手扒去積雪,發(fā)現(xiàn)那坑差不多有兩米長,但不寬,也不深,是美軍挖的,是他們放睡袋睡覺的地方,能容下兩個人。這坑適合他們美軍那種麻稈似的瘦高身材。胡華躺進去,劉磨拴也躺進去,就有些擠。胡華說:“美美地睡一覺吧,等天暗下來再走,要不,行在山頂,敵機發(fā)現(xiàn)了,再扔下炸彈來,我們可就都報銷了?!?/p>
胡華起身,想再扒出一個坑來給賽虎,但沒有找到。他就用槍刺挖,幾下下去,凍土比石頭還硬,絲毫未損?!扒瞬粍?,算了,就這么將就吧?!眲⒛ニ┱f著,復(fù)又躺進坑里,側(cè)著身子,面朝大青石嘴張著的方向,讓賽虎躺在他的懷里。他就那么摟著賽虎睡。
胡華想睡外側(cè),給劉磨拴擋風(fēng),劉磨拴不讓,劉磨拴說,賽虎身上有毛,不怕冷,就讓它睡外側(cè)吧。他們都穿著厚厚的棉衣,許久,胡華才感受到劉磨拴身上的溫度。狗挨著劉磨拴,劉磨拴挨著胡華,很溫暖很舒坦地挨著,這種接觸,讓胡華沒了離開大部隊的孤獨。胡華拍拍劉磨拴聳起的肩,說:“睡吧,拴子?!?/p>
兩人卻并沒睡意,趴在坑里說著話。劉磨拴問胡華:“哥,你會娶秋花姐嗎?”胡華沒吱聲。劉磨拴又說:“你娶秋花姐吧,她是個好人,長得也漂亮?!焙A說:“我不能。我還不夠‘二六八團’條件?!眲⒛ニ﹩枺骸暗饶銐蛄四??”胡華說:“不知道。”劉磨拴說:“你自己的事,你怎么會不知道呢?你就娶她吧,她是個好人?!焙A嗔怒道:“小孩子家,瞎說什么?!彼焐线@么說,一股甜蜜從心頭涌起。
見胡華不說話,劉磨拴說:“你得答應(yīng)我,你要娶她?!焙A說:“這要看人家愿意不愿意?!眲⒛ニ﹩枺骸澳撬窃敢饽??”胡華還是不吱聲。劉磨拴說:“這么說,你是愿意了,只要秋花姐愿意,你就愿意了?那好,等回文工團見了楊隊長,我替你說去。”胡華不吱聲,依然只是笑。他知道劉磨拴沒這個膽,他見了女同志,跟耗子見了貓似的。
劉磨拴躺在冰冷的地上,那么強烈地想起了媽媽。他斷定媽媽已經(jīng)離開人世了。遠處的山頂,新升騰起幾股濃煙,暫時還算安靜的天空,飄著幾朵散淡的云。他盯著云,他覺得有一朵白云,就像是媽媽穿著白色長袍向他飄來。但那云朵很快就碎了,破了,讓他回到現(xiàn)實中。媽媽從來沒有白色的衣裙。媽媽總是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服,在河邊浣洗,手上裂著血口子。那衣服不是劉磨拴的,也不是媽媽的,是地主的。媽媽在冰涼的水塘邊,身體抖瑟著,口里哈著白色氣霧。卻總是愛憐地看著他,充滿希望地看著他。媽媽相信未來的日子會好起來,她的兒子會長大,家里會有自己的田地自己的糧食??墒?,等解放軍來了,自家終于有了田地,他卻硬要當(dāng)兵,媽媽竟然同意了,讓他當(dāng)兵殺敵來了。
媽媽一定是死了,劉磨拴想,要不,胡華隊長為何讓他的媽給我寫信,還冒充我的媽媽?現(xiàn)在想來,媽媽一定是死了。自己真是不孝,不知當(dāng)初為何要來當(dāng)兵,說是替爹報仇,可自己從來沒殺過一個敵人。如果讓我碰上了,我一定要親手宰一個。
山谷靜下來。劉磨拴在冰冷的空氣里打個呵欠,睡著了,呼嚕聲很甜美。胡華看著劉磨拴那張凍得烏紫卻稚氣未脫的臉,仿佛是在看著自己的孩子。胡華說不清為什么常常會有這種感覺。胡華想,等打完仗,就回家娶老婆,生兒子,就坐在兒子身邊,像看著劉磨拴一樣看著兒子睡,就這么一宿一宿地看著。胡華這么想,忍不住笑了,在這冰冷的雪地里,臉上竟然微微有些燙。
胡華看天,天色一旦暗下來,對面山頭上的敵人看不見他們,他就得帶著劉磨拴走,到一營去,到他們應(yīng)該去的地方。
胡華睡著了。多年的行軍打仗,他練就了半個腦子休息、半個腦子站崗放哨的本領(lǐng)。半夢半醒中,他聽見飛機轟鳴,炮彈轟響。接著聽見劉磨拴“啊”的一聲,胡華抬起頭,眼前一黑,劉磨拴的右臂受傷了,臂膀上的衣袖被撕扯掉,肉被削去一塊,一股鮮血從嘴角滲出來。他急忙給劉磨拴包扎。炮彈是從對面山頭飛過來的。胡華平躺在坑里,身體低于地面。而劉磨拴側(cè)臥著,身體高于地面,彈片把他身體那高于地面的部分削去了,幸虧只是削去了一塊肉,而不是整只胳膊。
劉磨拴驚呼道:“賽虎!”胡華這才注意到,賽虎的身體軟塌塌地趴伏在一汪血泊里,一塊彈片插在它的肋骨縫。是它,擋住了飛向劉磨拴的另一塊彈片,否則,劉磨拴高于坑面的那只胳膊,怕是要被整個削去。賽虎的血洇進雪里,成了一大片一大片可怕的紅色。胡華哭了,沒有眼淚,死了那么多戰(zhàn)友,他的淚早流干了。他只是發(fā)出一個男人的哭聲,他慶幸劉磨拴活著,也感動于賽虎的死。劉磨拴一直在哭,他哭賽虎,也哭自己。他說:“哥,讓我叫你一聲哥。哥,謝謝你,謝謝你媽,謝謝她裝成我媽給我寫信。其實,我早就感覺到了。哥,我真想活著,回去親口叫她一聲媽??墒牵遗率腔夭蝗チ?。你得活著,你得好好伺候她老人家……秋華姐是個好人。另外,請你幫個忙,回去后,找到我家,在我們村后院的墳地,給我爹我媽燒些紙。我行軍包里有錢。我們村叫……叫……”
胡華打斷了劉磨拴。他說:“你別瞎說,你不會死。這只是皮外傷?!?/p>
他們想給賽虎挖個墳,土太硬,挖不動,他們就把它平放在他們睡過的那個坑里,堆上雪,算是賽虎的墳。他們流著淚,離墳遠去。
8
真是幸運啊,劉磨拴撿了條命。他傷的是胳膊,不是腿,這使得他能正常行軍。他們向著目的地前進。他要急著趕到一營,營部有衛(wèi)生員,小拴子的手臂,只是簡單地包扎,需要更好的消毒,甚至縫針。
原以為只有敵人的冷槍冷炮,他們在遙遠的地方。沒想到撞見了敵人,敵人就在眼前。從著裝看,那是李承晚的一支部隊,人不多,大約一個排的兵力。
他們走過來。兩人想躲,看陣勢,躲不開。他們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并且開始向這邊移動。胡華知道,他們是逃不了的。他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讓小拴子在矮樹下躲藏起來,他將敵人引開。他小聲同劉磨拴說明他的意思,劉磨拴說:“不,我們一起戰(zhàn)斗!”
胡華說:“記住,你不能死。你必須活下來,到一營,報告這個消息,或許這批敵人,正是去偷襲他們營部。這是任務(wù),更是命令!”
他將劉磨拴拽到矮松下,讓他隱蔽不動。他向山下沖去,并故意把動靜弄得很大。他看見敵人向他追過來,他越跑越快。等他沖到山底,才發(fā)現(xiàn),追上來的,只有三四個敵軍,更多的人,圍向山腰的那片矮松林,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急忙返回,為自己的自作聰明感到懊悔。自己是一個文藝工作者,不是指揮官,甚至連戰(zhàn)士都不是。真是缺少經(jīng)驗。他往回奔,那幾個敵軍阻止他。沒錯,是四個。胡華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死定了!但在那一瞬間,胡華想,反正是個死,不如拼命。殺他一個不賠,殺他兩個,就賺了。這個想法,只在他腦子里一閃即逝。他說,我不能死,因為小拴子得活著。他扯去身上臃腫的棉襖,露出里面的白襯衣,那襯衣年月久了,已變成黃色。他手中的槍刺,在陽光下,一道閃電似的,刺向離他最近的那個美國鬼子。
胡華刺中了這個美國鬼子的胸膛,血雨點似的,向他噴灑過來,模糊了他的雙眼。他憑感覺往外抽槍刺,由于用力過猛,那槍刺深深地吃進美國鬼子的骨頭縫里,胡華一下子沒有拔出來。他沒有再拔,他知道,時間不允許他這么干,身后的美國鬼子,一定會抓住時機,攻擊他暴露的脊背。他積全身之力,把美國鬼子的身體往身后一挑,身后那個美國鬼子的砍刀便砍進他同伴還帶著體溫的尸體上,胡華感到手猛地震動。跳慣了舞蹈,樂感極強的胡華,通過這唯一的震動,判斷敵人的刀吃得太深,沒能拔出來。他松開掛著美國鬼子尸體的槍,雙手向震感的方向伸去。他抓住了敵人的刀。因為奪刀,兩人的力不約而同用在了一起,形成合力,那刀就拔出來了。不過,兩雙手都握住了刀柄,誰也不松開,胡華來不及多想,他極快地收起他那舞蹈演員特有的,修長的腿。他那堅硬有力的膝蓋,就頂在美國鬼子的襠部。美國鬼子嗷的一聲慘叫,那鷹爪似的手松開了。胡華順勢揮刀,抹在美國鬼子的脖子上。
胡華來不及擦眼睛。他眼前黑紅黑紅一片。他完全憑感覺與美國鬼子搏斗。第二個美國鬼子倒下去后,胡華一個鷂子翻身,刀在周身轉(zhuǎn)了一圈,沒碰到美國鬼子和他的家伙什,胡華這才收手,用袖子在臉上一抹,擦去他眼里的血水。他眼前一下子亮堂了。他看見一個高個子美國鬼子向他撲過來,當(dāng)對方的槍刺就要刺中他時,他低身一閃,躲過敵人的槍刺,同時左腿左后旋,敲擊在美國鬼子的后背上。美國鬼子跌跌撞撞,未等站穩(wěn),胡華左腿落地為軸,轉(zhuǎn)身,那刀便在他周身,閃出一道白光。白光一閃即逝,消失在美國鬼子的后腰里。雪地上,濺起一朵朵鮮紅的梅花。
就剩一個了。敵人望著胡華,目瞪口呆,不知是嚇傻了,還是被胡華這一系列干脆利落的動作驚呆了。他抱著槍,既不刺殺,也不拉槍栓,就那么看著胡華。胡華看著他膽怯的可憐樣,想放過他。他轉(zhuǎn)身走,只覺身后陡起一陣風(fēng),敵人向他刺過來。胡華側(cè)身一閃,回手一刀,那刀就插在這最后一個美國鬼子的胸膛上了。
胡華殺死了他們。胡華喜歡畫畫,他想,我這雙手本來是要畫畫的,畫青的山,綠的水,畫美麗的少女,畫美麗的一切,可是,我今天用它殺人了。我不是生來就要殺人的。我們穿上軍裝,是為了更多人更好地活著,同時,我們也盡可能地活著??伤麄儾蛔屛覀兓钪蛔屛覀兒煤玫鼗钪?。那么,我就殺死了他們。不,不是我殺死了他們,是他們自己殺死了他們,是可惡的戰(zhàn)爭殺死了他們。
后來,胡華一次次回想這一幕,總是疑惑不解:他們?yōu)槭裁床婚_槍?他們是來不及拉槍栓,還是懷疑四周有中國人民志愿軍,怕槍聲驚動了他們,還是槍里根本就沒有子彈?要么就是他們認為,他們四個人,對付胡華這樣一個瘦弱的中國人,沒有必要開槍吧,他們或許更喜歡刀砍在人身上的感覺。但他們不知道,胡華是一個舞蹈演員,他們不知道胡華身輕如燕,不知道他會騰空、踢腿、跳躍、鷂子翻身,等他們知道了,已經(jīng)沒有拉槍栓的機會了?;蛘哒f,他們根本就是想抓一個“舌頭”。
胡華向山腰飛奔。他沒看見劉磨拴,也沒看見那股敵人。他們像空氣一樣消失在空氣里,或者說,他們突然像樹一樣,長在這片樹林里,他找不到他們。
他不能追趕,他看不到他們,他找不到方向。他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風(fēng)吹起地上的積雪,空中便像在飄著新的一輪雪,掩蓋了他們的腳印。他也沒有時間去追趕他們。他必須去一營,以最快的速度,以防他們遭到偷襲,這是戰(zhàn)爭守則,也是紀(jì)律——為了更大的勝利,或者將損失降到最低,犧牲個人或小團體。他不得不暫時放棄劉磨拴。他抹了一把淚,沿著溪溝向山下走去。
他與時間賽跑,他找到了一營。敵人并沒來偷襲他們。一營長立刻帶一部分人去追。然而,他們同樣什么也沒有找到。
胡華后來回憶:那支部隊到底在干什么?他們也許是一支特別的部隊,去執(zhí)行一種特別的任務(wù),途經(jīng)這里。他有時又覺得,他們好像是特地來擄走劉磨拴??傊?,那像是一個夢,一個噩夢。而真實的情況是,劉磨拴就這樣,與那群李承晚的兵一并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干凈,像雪花落在雪花上,像樹長在那片樹林。
胡華朝著空茫的天宇放了三槍。他知道,這是違反規(guī)定的,沒有命令,任何人不準(zhǔn)開槍,但他開了。他要打破這可怕的靜。他渴望那股敵人聽到他的槍聲,從雪地里冒出來,從樹林里鉆出來,沒有,他們沒有。他們沒有出來,小拴子也沒有出來,他就那么消失了。
“走吧?!睜I長說。
一陣風(fēng)吹來,胡華感到了冷。風(fēng)中,團長陳重大的話那么清晰地在耳旁回響:犧牲的,我們記住他?;钪?,繼續(xù)戰(zhàn)斗!
他說不清小拴子是死了還是活著。他相信小拴子還活著。他情愿他活著。如果被俘,他是一棵小樹苗,有著他的柔韌、靈活,或者說多變。他相信他會活著,即便他被俘,去了戰(zhàn)俘管理營,他也希望他活著,沒有什么比活著更好。對于這樣一個少年,他應(yīng)該活著。
然而,小拴子還是死了。離開后兩個月零三天,小拴子離世的消息,讓他們的重逢化成泡影。那時胡華正在作戰(zhàn)部隊演出,他聽一個老兵說,戰(zhàn)俘管理營一個小戰(zhàn)士死了,是自殺,被俘前是文工團的文藝兵。胡華的心陡地沉下去,一直在內(nèi)心升騰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樣破滅。沒錯,兩個月零三天,小拴子離去后,他是數(shù)著日子過的。有條件的時候,他會伏在泥土墩上寫日記,那些文字,大都是對梅生的追憶,和對小拴子的思念。
小拴子走了,他不希望這是真的。他去問陳重大,陳重大說,我也聽說了,十四五歲,文工團員,應(yīng)該是他。
他害怕是他,他不希望是他,但最終的消息是,“應(yīng)該”是他。胡華明白,這其實是陳團長肯定的回答,“應(yīng)該”二字,應(yīng)該是陳重大加上去的,他不想把話說得太死,他想給胡華他們留一線希望,但從他顫抖著的聲音和沉重的表情看,那個自殺的少年,就是劉磨拴。
胡華保留著這一線希望,他知道,這近乎自欺欺人,但沒辦法,不保留這絲希望,他的生活簡直沒法前行,更別談唱歌跳舞。
盡管胡華希望小拴子的死不是真的,關(guān)于劉磨拴的死,還是慢慢清晰起來。不久,他們在獨立師三營演出時,三營戰(zhàn)士再次談到戰(zhàn)俘管理營那個小戰(zhàn)士的死,他們是把他當(dāng)作英雄來傳說的。他們說,戰(zhàn)俘管理者要在那個小文工團員的手臂上刻下“我是俘虜”四個字,他自尊心受損,選擇了自殺。關(guān)于戰(zhàn)俘營的事,胡華也聽說過一些。很多所謂的戰(zhàn)俘,被迫在身上刻字,那是對被俘者莫大的侮辱。他們承受著委屈,頑強地痛苦地活著,年少的劉磨拴,卻選擇了死亡。
9
胡華坐在防空洞口,淚眼模糊著眼前的一切。陽光下有一圈光暈。胡華看見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從光暈里走出來。他光著腳丫,頭發(fā)蓬松,衣服上有還沒來得及縫補的洞。這是胡華第一次見劉磨拴的樣子,那時文工團行軍到湖南攸縣,在一個叫楊樹塘的地方,碰見這個衣衫襤褸的少年。他吵著要當(dāng)兵,胡華說他太小,吃不了部隊的苦,勸他長大了再去。他噘起嘴,嘟噥道:“等長大了,我上哪兒找你們?nèi)??”他瞪著胡華說,“你也比我大不到哪兒去。你能吃的苦,我也能!”鬧得沒法,胡華找到陳重大。陳重大說:“看你挺可憐的,人也機靈,倒是想收下,可你爹媽同意嗎?”誰知這一問,把他的眼淚問出來了,嗚嗚地抽泣。原來半年前,國民黨抓他爹去當(dāng)壯丁,他爹不去,被國民黨用槍托砸死了。媽倒是活著,身體卻不好,解放軍打過來前,還在地主家當(dāng)長工,洗衣燒火做飯啥都干,掙點剩飯剩菜活命。
胡華聽得直落淚。他請求陳重大:“帶他走吧,他太可憐了。跟著我們,好歹有口飯吃。”
陳重大就讓劉磨拴領(lǐng)著胡華去見他媽。當(dāng)兵一走就是三年五載,有的甚至是永別,不征求家人的意見怎么行?
他們走過兩條田埂,過了一個水塘。在一片長著橘子樹的坡地,看到劉磨拴的家:破舊的房子,土壘的墻,茅草房頂。兩人進了屋。劉磨拴的媽半臥在床,胡華看見的,是一張干瘦的臉。劉磨拴的媽見了胡華,眼睛一亮,目光在胡華的軍裝上移動。說:“這孩子,這么大點就是解放軍了。這解放軍,面相俊啦?!焙A被她夸得不好意思,只顧紅著臉笑。
胡華問:“大媽,孩子要去當(dāng)兵,你同意嗎?”劉磨拴的媽長嘆一口氣,說:“去吧,也好讓他替他爹報仇?!彼f著起身下了床,一手扶著床沿,一手抹淚。胡華嚇得連聲說:“大媽,你別哭,我們可不是抓壯丁的,你不同意就算了?!眲⒛ニ┑膵審娙讨?,說:“我是高興,高興??!”她說著,緩慢地邁著腳步,移到鍋臺邊,抱起一個土罐子遞給劉磨拴,說:“前些日子,解放軍路過這里,分給咱們一些豆子。這是媽燜的豆醬,現(xiàn)在差不多能吃了。你帶上它,給部隊上的人吃。房后有幾棵蔥,你拔了去,都帶上。部隊走南闖北,缺青菜?!焙A阻攔,說:“你留著自個兒吃吧,部隊上啥也不缺。”劉磨拴的媽說:“孩子走,不給他帶點東西,當(dāng)媽的心里怎么過得去!”說著,眼淚雨滴似的落下來。
胡華看著心酸。想想自己上部隊時,媽媽雖然沒有落淚,背地里沒準(zhǔn)哭過多少回。胡華說:“還是不去了吧,過兩年再去?!眲⒛ニ┑膵屨f:“去吧,去吧。”劉磨拴跑到屋后,一邊拔蔥,一邊落淚。拔完蔥,捆成一小捆,見了胡華,也不抬頭,不好意思地扯著嘴角笑笑,說:“這蔥太辣,眼淚都出來了?!?/p>
劉磨拴的媽把醬罐遞給劉磨拴。劉磨拴接了。兩人前行,去追趕部隊。劉磨拴的媽依著水塘邊的那棵橘子樹,揮手相送。劉磨拴不回頭。走過水塘,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他媽的喊聲:“兒啊,讓媽再看看你,我的兒啊……”喊聲撕心裂肺。劉磨拴終于忍不住,沿塘埂沖回去,喊道:“媽……”
劉磨拴前抱醬壇,后背一捆蔥,羅鍋子相,跑到陳重大跟前。陳重大愛憐地說:“隨便學(xué)點啥吧,等部隊會合時,就把你送給首長當(dāng)通信員?!?/p>
劉磨拴好學(xué),上進。陳重大讓他跳舞,他壓腿很賣力,常把自己練得滿頭是汗,齜牙咧嘴的。一個月時間,他那腿竟然完全打開了。他還從衛(wèi)生員那里學(xué)了一點戰(zhàn)場救護的技巧,學(xué)會了理發(fā),文工團的人都喜歡他。后來大部隊會合,果然有位首長選中了他,陳重大卻又舍不得,讓胡華把劉磨拴藏起來,告訴首長說,孩子剛?cè)胛?,沒見過世面,見了大官,嚇跑了。
文工團排練時,有一只黑狼狗,常在附近轉(zhuǎn)悠。它身上的毛凌亂不堪,餓得走路直搖晃。劉磨拴給它取名賽虎,要收養(yǎng)它,陳重大不同意。劉磨拴說:“我可憐,你們收留了我,賽虎無家可歸,比我還可憐,你們咋就不收。”陳重大說:“不一樣嘛?!眲⒛ニ┱f:“啥不一樣,它也是一條命哩?!闭f完,躲到一棵樹下鬧情緒去了。陳重大揮揮手,說:“得了得了,帶上它吧,搞搞衛(wèi)生去?!眲⒛ニ└吲d了,抱起賽虎,跳進路邊的水塘,兩個家伙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
胡華淚眼蒙眬,心如刀割。想想?yún)④姾螅瑒⒛ニ┦嵌嗫鞓返囊粋€小孩子。一次在行軍途中,他憋了泡尿,肚子痛,疼得直不起腰,無奈男女同行,四周空蕩蕩的,除了一間民房,沒任何遮蔽物。劉磨拴貓著腰,沖向那間民房,卻見墻角寫著“行人等不得在此小便!”劉磨拴大失所望,正要轉(zhuǎn)身離開,看見腳下潮乎乎一片尿跡。憋尿的人見了尿跡,就是見了尿引子,膀胱就要炸開。劉磨拴說,顧不得那么多了。他面對墻壁,痛快淋漓地尿著。尿完了,長吐一口氣,身子這才直起來。剛收拾好褲門,陳重大站在他面前。陳重大問:“你沒看見這上面寫的標(biāo)語?”劉磨拴笑道:“看見了?!标愔卮笳f:“看見了,知錯還犯?!眲⒛ニ┱f:“看見了,我才尿的。你自己看嘛——行人等不得,在此小便!我等不得了嘛?!标愔卮笮Φ貌铧c背過氣去。他自己也憋得難受,解開褲帶,痛快淋漓地尿了一泡。
接著聽到原地休息的口令,劉磨拴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很快睡著了。女隊員丁香走過去,把他的頭靠在她的腿上。劉磨拴太困,沒感覺到有人動他,很響地打著鼾。行軍號一響,他睜開眼,看見自己依在女同志腿上,彈簧一樣跳起來,撒腿就跑。大伙看他的樣子,故意起哄,弄得他滿臉通紅。
大伙以為他不好意思,躲到一邊去了。誰知他是去見陳重大,甕聲甕氣地向陳重大檢討,說自己太困了,睡迷糊了,竟然靠在女同志腿上了,犯錯誤了。大伙又是一陣哄笑。
劉磨拴鬼主意多。那次彭總到文工團看望大家,他想同彭總握手,可他聽說彭總很少笑,也很少和同志們握手。他就在彭總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故意裝作要跌倒。彭總緊緊抓住了他的手,對他說:“小鬼,站穩(wěn)了?!迸砜偟谋秤斑h去時,他跳起來喊:“我碰著彭總的手了,彭總同我握手了!”他的聲音極大,彭總聽見了,往回走,這可把大伙嚇壞了,以為彭總要批評小拴子。彭總走到小拴子身邊,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鋼筆,遞給小拴子,笑道:“小鬼,要好好學(xué)文化啰?!毙∷┳咏舆^鋼筆,向彭總敬禮。想想那時,他是多么快樂,夢中都帶著笑。他說快板的樣子,也是那么快樂;還有他媽送他時,劉磨拴手捧醬罐、肩背大蔥的情形;他行軍途中,槍筒里插著一朵野花的快樂的樣子;想起他一次次驚恐地問自己:我會死嗎?想起他用針和線,把他手背上裂開的口子縫起來的樣子……胡華再也克制不住,依著一株松樹,號啕大哭。小拴子原本應(yīng)該活著,快樂地活著,這樣快樂的時光,本應(yīng)該繼續(xù)下去。他沒有死,這么鮮活的生命,這么快樂的少年,怎么會死。戰(zhàn)俘管理營那個小文工團員,一定不是小拴子。小拴子那么機靈,一定是從敵人的小分隊逃跑了,并且躲藏在某處,說不定給朝鮮某個老大媽當(dāng)兒子去了呢。戰(zhàn)爭讓很多朝鮮家庭失去了兒子,他們需要兒子。
胡華這么胡亂想著。他唯一的愿望,或者說是企盼,就是小拴子有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
10
1953年9月,胡華回到祖國。回國后,他懷著最后一線希望,多方尋找劉磨拴,然而,他最后的希望徹底破滅,小拴子的確自殺了,自殺的原因,與傳聞一樣。戰(zhàn)俘管理營的管理者,強行在他手臂上刺了“我是戰(zhàn)俘”四個字,不久,他就上吊自殺了。
時光往前走,她不因你那么碎心地等待一個人,而停下前進的腳步。她急匆匆走著,行至21世紀(jì)初,胡華被聘為軍史館抗美援朝展廳顧問。在那個展廳,他看到一本《中國人民志愿軍戰(zhàn)俘錄》,是多個作者回憶文章的合集?!皯?zhàn)俘”二字,讓他想起小拴子。他認真地翻閱這本書,他希望能看到劉磨拴,他日思夜想的小拴子。他希望得到他還活著的消息。他看到一篇名為《小拴子》的文章,寫這篇文章的是一個叫帥文斌的人。帥文斌是戰(zhàn)俘管理營中方翻譯。他見證了那個戰(zhàn)俘管理營,他的文字是可信的,有說服力的。
那段文字這樣描述:
那天,十幾個人先后被管理員叫到一間屋子里,他們出來后,身上刻上了“戰(zhàn)俘”字樣,有的在手臂上,有的在后背上?;貋淼娜?,都很沮喪。有人小聲議論說,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怕是不敢回老家。因為身上有字,回老家不好交代。
“戰(zhàn)俘”二字,是刻在小拴子的后背上的,當(dāng)時,他們想在他手臂上刻,他堅決拒絕,他說,如果他們硬要刻在他手臂上,他就把那只手臂砍下來。但他們并沒有放過他,他們把“戰(zhàn)俘”二字刻在他的后背。他看不到,但能摸得著。他曾脫去衣服,大冷天站到樹下,像牲口蹭癢一樣在樹干上蹭自己的后背,把自己蹭得鮮血直流。他默默地流著淚,說:“我不是戰(zhàn)俘,我不是俘虜?!蔽胰ソo小拴子上的藥,隨著傷口的愈合,那字跡模糊了,沉默了多天的小拴子,終于開始說話,臉上偶爾露出笑容。
有一天,他問我:“我們文工團的人能來看我嗎?”我說:“能,不過要通過作戰(zhàn)雙方最高司令部協(xié)商?!彼f:“那就是不能了。”
自此,小拴子更不愛吱聲。偶爾吱聲,一定是有問題問我。他問:“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們是去哪里。”我問他:“你想去哪里?”他說:“想回家?!蔽覇枺骸澳慵依镞€有什么人?”他說:“沒人了?!彼f著就哭了。他說:“沒人了我也要回家。我要給我媽上墳。”
我一聽他這么說,忍不住落下淚來。
傷口愈合后大約過了十來天的一個下午,小拴子被兩個管理人員叫去,很長時間才回來。他在黃昏的光線里,低著頭,臉色陰沉。他一直在流淚。他并不胖,卻像一只肥鴨叉著腿走路,像是受了傷。我湊近一看,他屁股后面全是深紅色的血。他穿著厚厚的棉褲,得流多少血才能滲出來。我是懂得一些衛(wèi)生知識的,我以為他是犯了痔瘡,把他叫到宿舍一角,要他脫下褲子給我看,他堅決不脫,只是哭。我找來軍醫(yī),軍醫(yī)要給他上藥,他不讓。他雙手死死抓緊他的褲帶。他眼里一直在流淚。
軍醫(yī)問什么情況,我說他午飯后去管理處辦公室還好好的呢。軍醫(yī)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嘆息道,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讓某些男人變成了禽獸,你好好勸勸他吧。他不敢逗留,匆匆而去。
我望一眼眉清目秀、像女孩一樣的小拴子,似乎也明白了。仿佛一陣寒風(fēng)吹過,我周身畏冷,肌肉緊縮,后竅一陣劇痛。
自那以后,我們再也沒聽小拴子說過一句話。三天后的一個清晨,我正在宿舍里打掃衛(wèi)生,一個戰(zhàn)友告訴我說,小拴子自殺了,他把自己吊在一棵松樹上。他用自己的腰帶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胡華盯著《戰(zhàn)俘錄》,雙手篩糠一般,書頁在他手中瑟瑟作響。他血脈僨張,血液順著血管,向頭頂奔涌,而心,卻似乎驟然停止了跳動。他設(shè)法讓自己平靜,他已不再年輕了。過度悲傷,可能是致命的。他往自己的嘴里塞進兩片降壓藥。他沒有喝水,流向嘴角的眼淚,足以將它們送進喉管。
血壓降下去了,心的疼痛明顯上升。劉磨拴死了,早就死了,他不愿承認,自己欺騙自己,只是想給內(nèi)心存留一點希望,肥皂泡一樣的希望。為此,他想找到那個叫帥文斌的作者,他渴望從他那里得到否定的回答。他費盡周折,找到了他。他比胡華大兩歲,精神狀態(tài)很好。胡華問:“小拴子是叫劉磨拴嗎?”帥文斌說:“是姓劉,大伙都叫他小拴子。我并不明確他的全名。好像是叫劉磨拴?!?/p>
“好像是”三個字,像三柄利劍,刺中了他。他多么希望“好像是”變成斬釘截鐵的否定。不過,“好像是”畢竟也不是絕對肯定,到底給他留了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希望。
帥文斌說:“小劉要是活著,孫子也該有了?!彼蹨I涌出來,流經(jīng)他那布滿皺紋的臉,像溪流沖刷著溝壑。
胡華也哭了,沒有眼淚,輕輕抽泣,這不是男人應(yīng)有的舉動。他不能自已。劉磨拴死了,早就死了,他不愿承認,自欺欺人地不承認。現(xiàn)在,他不得不接受事實,他死了,而且死前,受了如此不堪的凌辱。
他打開窗戶,面對遠山近水,一聲吶喊。
某日,在錦城古玩市場,胡華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冊《王云階攝影集》,其中一幀是軍文工團在朝鮮戰(zhàn)場演出“烏克蘭舞”的劇照,他重金購得。翻開影集,見一群俊男俏女,卻辨認不出是誰。他回家拿出放大鏡細看,啊,是他和楊秋花;是十七歲犧牲在朝鮮的戰(zhàn)友梅生和楊翠華。那時候,他們青春洋溢。看到這張照片,胡華淚眼模糊,掩卷遐思。
許久,他擦去眼淚,他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在幾位舞者身后,是劉磨拴。不錯,是他,那時候,他還是個跑腿的,在舞蹈隊,他替補隊員都算不上,但大伙都很喜歡他。
他當(dāng)即拿上畫冊,去找?guī)浳谋蟆K麊枺骸皫浶值?,你說說看,那個自殺的,是不是他?”
帥文斌沉思良久,說:“是他,我記得的,他叫劉磨拴。我記憶好著呢。我不說出他真實的名字,是為了保護當(dāng)事人的隱私,他雖然逝去,但他一定不愿讓人知道他承受過那樣的屈辱。我同時也是為了給你留下一點希望,既然兄弟這么在意他?,F(xiàn)在看來,我得實話實說了。他的事不落定,你怕也不得踏實。實話告訴你吧,小拴子就是劉磨拴?!?/p>
胡華渾身抖動。他顫聲道:“果然是他,他那么小,果然就死了。我的好兄弟。是我的錯啊。他不是死在敵人手里,也不是自殺,是我殺害了他。我當(dāng)時不該扔下他,哪怕我們一起死?!?/p>
帥文斌不知道他們當(dāng)年的故事,沒有深問。他說:“事情都過去了,事實如此,逝去的,我們懷念他,活著的,要好好活著。”
他安慰著胡華,自己卻落下眼淚。他說:“唉,他不應(yīng)該死的。沒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比活著更重要,他首先要活著,可是,他死了,我當(dāng)時也不知道怎么勸他,什么也不敢說,害怕觸碰到他的傷處,可是,他還是死了。”
胡華說:“他的尸骨還沒找到?!?/p>
帥文斌說:“怕是找不到了。戰(zhàn)俘營禍害他的那兩個李承晚部隊的管理員,為了給他們自己推卸責(zé)任,把他的尸體送到深山老林里,制造了一起戰(zhàn)俘逃跑,被追趕擊斃的假象,然后將他隱秘地埋了??蓱z的孩子!不少烈士都回來了,他還孤零零地留在異國他鄉(xiāng)。”
帥文斌流著淚,幾乎在抽泣。他說:“這么多年,我為什么拒絕采訪?我不愿回憶,不愿講述。每次回憶,每次講述,都心似刀割?!?/p>
是的,誰都不愿回憶,可是,誰能控制自己不去回憶?
那年回國后,胡華娶楊秋華為妻,他們伉儷情深,數(shù)十年沒紅過一次臉,日子過得平淡,然而,卻并不平靜。回望戰(zhàn)爭歲月,他們的內(nèi)心總是波濤洶涌,無法安寧。
2014年初,中朝兩國啟動尋找烈士遺骸工程,他們不顧八十多歲高齡,申請前往朝鮮配合軍方尋找。梅生和楊翠華的遺骸,就是他們找到的。
是命運安排,也是緣分未盡。胡華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沈陽,后在沈陽成家。胡華和楊秋花退休后,隨兒子去了沈陽。他們的房子就在鴨綠江街,離抗美援朝烈士紀(jì)念館很近。每天清晨,楊秋花做早餐,胡華去看他那些老戰(zhàn)友,認識的,不認識的。
時光流逝,他盼來了梅生,盼來了楊翠華,唯獨小拴子還在異國他鄉(xiāng)。小拴子的遺骸應(yīng)該很好辨認,他個子不高,還是個孩子。還有,彭總送他的那支鋼筆,一直掛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鋼筆也許還沒爛掉呢。
六十多年啊,少年小拴子一直在他心里,他永遠那么小,那么可愛。當(dāng)年,他是他的小兄弟,后來,他結(jié)婚了,有了兒子。兒子少年時,他回憶小拴子,他就像是他的一個孩子,是他兒子的一個兄弟。而現(xiàn)在,小拴子那么清晰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老了,他現(xiàn)在想小拴子,就像想他的孫子。他知道,這不是真的,他很享受這種美妙的幻覺:小拴子飄然而至。他的手,無形中伸出去,撫摸著小拴子的頭。小拴子還是小拴子,永遠那么年少,而自己老了,白發(fā)蒼蒼。此刻,他變成了小拴子的爺爺。當(dāng)小拴子在他眼前消逝時,他為他們這種關(guān)系笑了,接著又哭了,老淚縱橫。
歲月啊!
曾劍,湖北紅安人,遼寧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1990年3月入伍。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十月》《解放軍文藝》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三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小說集《冰排上的哨所》等。多部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多次入選中國年度小說年選及中國軍事文學(xué)年度選本。獲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評獎一等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遼寧文學(xué)獎等文學(xué)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