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話東風
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這里矗立著我國著名的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也叫東風航天城(以下簡稱“東風”)。
剛來的那幾年,我總想著干幾年就走了,干幾年就走了……以至于讓我在很長時間里都是一個融不到這片戈壁灘里的“叛逆者”。
一
因為工作忙忙碌碌,一直也沒有顧得上思考自己究竟要在這里待多久。
我最自私的想法,是不想讓孩子把根扎在這里。因為我知道這里永遠都是一個干事業(yè)的地方,她不是任何人的家鄉(xiāng)。
于是,孩子出生后,絕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讓她生活在北京,東風幼兒園小班大班加起來,前前后后總共上了不到40天。
我這樣費盡心思地安排的時候,有一年春節(jié),那個熊孩子突然一臉懷念地問我:“媽媽,我們什么時候回東風?”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就連我自己,也不知不覺地愛上了東風。
我開始認真地思考:“東風”扎在孩子心里的到底是什么?
我住在北京這個繁華都市,幾個要好的朋友約到一起玩一次,雖然都在五環(huán)內(nèi),回家筋疲力盡好像干了什么大事一樣。
商場里的兒童區(qū)是孩子對大都市最興奮的記憶,但是要我陪在旁邊;小區(qū)的路也得小心翼翼地走,會擔心在拐彎處冷不防駛出來一輛車子……所以,只要冰箱里的菜沒有吃完,有時候甚至一周都不愿意下樓去。
于是我想起這些年在東風的時光,宿舍雖小,但院子有幾萬平方公里,只要出了家門,孩子愛去哪兒玩去哪兒玩。
4歲的時候,孩子就學會騎自行車了,一個人騎車去找自己的小伙伴,蚊子咬了一身的包,曬得滿臉通紅,有時候甚至太陽落山了,還不歸家。我不用擔心她一個人過馬路會有安全問題——這里的車子老遠看見孩子都會減速;我也不用擔心會出現(xiàn)其它的社會治安問題——這里的人們不管是誰家的孩子,只要孩子有困難求助,都會主動幫助照顧一下,讓我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工作。
我跟她一樣,感受到了在大自然中如此單純的自由,還有一如大自然那般純潔的人心,呼應了孩子心中那份純真的向往,它已經(jīng)深深地扎進了孩子的心靈,任何先進的東西都無法替代。
東風如此強大的正能量給人的安全感,總讓人覺得社會本來應該是這個樣子。
二
然而東風還有另一面。千萬年如一日的風沙,不是幾代人蓋一片房子種一片樹就能夠改善的,它真的很荒涼。離得最近的地級城市在300公里之外,最近的省會城市在1000公里之外。
地處偏遠,決定了東風無法跟內(nèi)地的繁華相比。如果你不是一個專注于這份事業(yè)的人,不是一個愛學習愛鉆研的人,這地方真的會讓你非??鄲馈?/p>
東風有一條特殊的鐵路,全長近300公里,沿途共有36個點號。它擔負著向東風輸送各類物資的保障任務,被譽為大漠中的“通天大道”。
幾年前,我跟著八一電影制片廠拍攝紀實電影《守望者》,在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guī)缀趺恐芟乱淮吸c號。其中距離清水站60多公里處的一個點號,至今還沒有水井,所有的生活用水都得靠火車送。因為火車只有周一、周三和周五有,如果不住下,就得趕當天的火車回來。所以我每次去那個點號都只能停留兩三個小時,等火車下午返回的時候,我就搭車回東風了,始終沒有真正體會在這樣的點號生活是一種什么滋味。
后來,我察覺到自己和點號人員之間的距離。以后,我每次下點號停留三天,趕下一班的火車回東風。我跟點號的人員一起上線,一起干力所能及的活兒。我發(fā)現(xiàn)他們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煎熬,每天從天亮干到天黑,一覺睡醒,繼續(xù)上線忙忙碌碌地干活。
那條鐵路雖然旅客很少,但是發(fā)射中心每年的任務很多,特別是夏秋季節(jié)是任務高峰期,每周都要過幾趟任務專列。在一個坡度很大的埡口,有時候過一趟稍微長一點的專列,他們就得去拉軌。
拉軌是一項非??简烍w力和技術的活兒,需要把兩個鐵軌之間堅固的連接螺栓擰開,把上噸重的軌道推拉調(diào)整到合適間距,再重新連接好。任務多的時候,他們每周至少要拉三四次。除此之外,他們還要天天清理埋軌的沙子。曾經(jīng)有一位領導去點號看望,握了一下點號人員的手,感慨地說,他們是18歲的年齡、80歲的手。
然而他們干活的氣氛很活躍,現(xiàn)場經(jīng)常笑聲不斷,我一點兒也沒覺得這里因為缺水而缺了生活,因缺乏綠色而荒涼了情感。工作人員“火眼金睛”,爬到鐵軌上瞄一眼,就能看出毫米級的差距。
撥道的號子每一聲都那么激昂澎湃,幾乎讓人熱血沸騰。他們對這份工作的熱愛和執(zhí)著,讓我看到了當年的老一輩拓荒者矢志不渝的愛國情結(jié),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天天掛在嘴邊的東風精神、航天精神,其實就像這條鐵路,雖然艱苦卻依然運轉(zhuǎn)得這么好;無論發(fā)射任務多么繁重,都從來沒有聽到一聲抱怨……
點號的后院里有幾只可愛的小白兔,有一次,我特意從宿舍門前的草地上摘了一包苜蓿草帶過去給他們喂兔子,中午卻被擺到了大家的餐桌上。我詫異地說:“這是給兔子的……”工作人員說,這個人都吃不上,怎么能給兔子!他這話差點把導演說哭了。
導演在點號住了一年,比我更深刻地體會到點號的艱苦??赡芎苌儆腥嗽敢庾屪约旱暮⒆尤ヱv守這樣的點號,但是誰都明白,沒有人駐守,這條鐵路就不通了。聽上了年紀的鐵路人員說,以前外來干活的工人們在這里呆不住,經(jīng)常找各種機會出去就不回來了,什么辦法都不管用。他們?yōu)榱四軌蝽樌x開,早上把床鋪整理得好好的,衣服疊得好好的,連水都不多帶一瓶,讓你根本覺察不到他將一去不復返……
點號故事,在我心里沉淀了很久。終于有一天,我讀明白了他們的內(nèi)心,寫出了一首歌叫《為你》,那是我寫給點號的:
為你,我背起行囊走向荒涼,
為你,我離開家鄉(xiāng)追風逐浪,
為你,我甘愿駐守無人的地方,
為你,我把思念深深埋藏……
三
2016年4月24日首個“中國航天日”前夕,中央電視臺拍攝人物專題片,我們選擇了爺爺和父母都在東風工作過的“航三代”——一位放棄了北京工作前來發(fā)射場的大學生。
我們拍完了他的故事,感到很有信心,因為他真的喜歡來東風工作。他說爺爺把東方紅衛(wèi)星送上了天,父輩們把神舟飛船送上了天,他應該接過送天宮上太空的接力棒……大家感受到了他對東風的那份熱愛。
但是,跟隨他到家里拍生活鏡頭時,卻讓我們感到有一點“小小的失落”——他的父母內(nèi)心深處還是不太想讓他扎根戈壁的??蓱z天下父母心,父輩們擔心自己在大漠戈壁創(chuàng)業(yè)時受的那份苦,孩子們承受不了。
早在上世紀80年代,東風的處境十分艱難。那些年里,大家冬天的飯桌上只有蘿卜、土豆和白菜,肉大部分是罐頭。
曾經(jīng)有一位大姐跟我講過,他們在張掖上中學時,有一位同學放假回東風,給父母買了一只活雞。那時候進出東風的火車很慢,有時候遇到風沙,路上會滯留兩三天,所以火車上不讓帶活雞。那位同學一心想讓在東風的父母吃上一頓新鮮的雞肉,費盡百般周折,最后還是成功地把活雞帶進了東風。這件事反映了那個年代東風的生活條件。
回到東風工作的“航三代”并不少。我一位同事的孩子也是在東風長大,他的父母已經(jīng)離開東風,大學畢業(yè)后在青島給他找了工作,但是他卻很想回東風。父母也理解他的選擇,最終讓他回到東風工作了。如今,他們的“航四代”也在東風出生。離開東風的父母,也經(jīng)?;貣|風為他們帶孩子。他們愛東風,不是嘴上說的愛,是愛得很深,勝過了對家鄉(xiāng)的那種愛。因為這里不僅僅是他們成長的地方,更是與共和國同呼吸共命運的一片圣地。
如果有人問我愛不愛東風,答案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踏踏實實在這里工作了十幾年。
生活在一個抬頭就能看見火箭發(fā)射的地方,也是一種緣分。你曾經(jīng)多么深刻地愛過,你就會有多么豐滿的收獲。
當我看到我的孩子,一個三四年級的小學生能夠把天宮發(fā)射這樣的大型活動用文筆描述得栩栩如生時,我想她看到了,也學到了。
我已經(jīng)漸漸能夠接受將來有一天,她也可能那么強烈地想回到東風工作。我同時也吃驚于自己并沒有“干幾年就走了”。
東風是一代代航天人用心捂熱的戈壁灘,我也用自己一顆真心捂了她十幾年。我感受到了她的溫度,讀懂了她的厚度,更受益于她的高度。我知道每一個人到最后都會離開,但東風必將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