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義危機與現(xiàn)代中國文化和文學轉型
今天我主要講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個,我們的意義為什么失落?第二個,我們的意義為什么產生了危機?第三個,我們的意義將如何呈現(xiàn)出來?
一、意義緣何出現(xiàn)失落?
大家知道,從文化、哲學的角度來說,所有的文化都是對人而言的。它是基于人生或生命的一種意義的支持。那么,中國的文化和中國的文學也是在文化的意義上,對人生或生命作了這方面的支持。大家知道,我們傳統(tǒng)的文學就有所謂的“文以載道”之說,如果把“道”理解為意義的內容的話,那么,我們傳統(tǒng)的文學就在承載傳統(tǒng)意義方面,做了一個很好的相互之間的建構。
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從整個文化或美學角度來說,它構建了一個與中國傳統(tǒng)的以道德為本體意義的倫理審美系統(tǒng)。從文體上,或者說從中國文學的詩、詞、曲、賦、文等角度上來看,我們就可以看到傳統(tǒng)的意義演變,它經歷了一個從初始到高潮再到失落的曲線過程。譬如,古代詩歌是經歷了從四言到五言,再到七言的文體變化的。像四言詩,它對應的是我們農耕民族在勞動之余的心靈韻律,非常優(yōu)雅、愉悅,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還有“蒹霞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彼浅?yōu)雅地對應了農耕民族的心靈韻律,形成一種對人生或生命的意義支持。發(fā)展到了五言以后,更為深沉、復雜的意義也隨之生成了。我們讀《古詩十九首》,就有“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詩句,比起四言詩來,它的意義發(fā)生就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用今天的話來說,它賦予了人生或生命的意義以更濃厚的哲學內涵。到了唐代,到了四言、五言、七言詩均已的達到了頂峰,也與整個大唐、盛唐的情形相匹配。
眾所周知,就中國的朝代而言,從秦開始,秦、漢、唐、元、宋、明、清,我們都可用“大”來相稱,唯獨唐朝還可用“盛”來表示。所謂“盛唐”,這個“盛”表示中國文化和文學也達到了“盛”,然而,物極必反,盛極必衰,從此開始,就一直往下走。從詩歌創(chuàng)作中就可以看到,初唐的詩風是非常開闊的,我們讀李白的詩,就可以看到詩中的想象非常的開闊:“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崩畎椎膫€人性格也非常率性:“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钡搅酥刑疲鸥]有了這種氣質,杜甫更多的是“憂患”。他看到的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盛世的的氣象,他已經體會不到,所以,他有兩句詩“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在古典詩歌里,這是寫“悲”,寫的最好的兩句詩,沒有人能夠超過它。到了晚唐,連這種詩中憂患的心情也沒有了。有的是李商隱的“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痹俚搅送硖颇拼R上要結束了。連“夕陽無限好”也沒有了,有的是羅隱的詩“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币饬x失落的進程在加快。
從文體上來看,取而代之的是詞,詞跟詩相比,沒有那么渾厚、多向和深沉,它有的是更多的、無盡的哀愁。南唐李后主的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清照更是用疊字來形容,“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來傳達“人比黃花瘦”的凄涼境況。蘇東坡的詞,寫的很豪放,也很開闊吧,但也是表現(xiàn)了他面對人生困境無奈:“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他真正地體悟了“月有悲歡離合,人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的人生無奈和悲涼。人生全不了,這將是常態(tài),所以只好把事情寄托在月亮上面。而到了元代,連這種希冀也沒有了,有的是:“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睘槭裁床徽f東風肥馬呢?“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蹦阆胂肟?,腸子斷了是什么感覺?到了《紅樓夢》就是唱挽歌了。它的《好了歌》,好了,就是了了,當然了了,也就是好了。這種意義的失落一直走到晚清,在晚清,現(xiàn)代西方文化的涌入,傳統(tǒng)的意義就產生了根本性的危機,而不是單單失落的問題了。它表明:傳統(tǒng)的在道德本體領域建構的一整套的意義系統(tǒng),不足以支持走向現(xiàn)代化的中國人面對西方世界的沖擊,不足以為新的人生提供完整的價值和意義的支持。
二、意義緣何發(fā)生危機?
這樣一種的意義危機,用美籍華人學者張灝教授的研究來說,就是中國人在三個方面產生了迷失:第一是道德的迷失;原本不需要去道清的東西,在今天已經沒有辦法繼續(xù)下去了;第二是存在的迷失,人活著卻不知道要干什么?人生出現(xiàn)無意義的漂??;第三個是信仰的迷失,人生失去了終極的方向和理想,心靈再也不得到意義的滋養(yǎng)。
所以,從晚清這個時候開始,第一代“先進的中國人”提出要向西方學習,這樣,向西方學習,那我們就要面對傳統(tǒng)的意義該怎么辦的這樣一個問題?所以,先驅者們開始從文學的角度來表現(xiàn)他的感性認識,于是,就出現(xiàn)了從“詩界革命”到“小說界革命”的這種呼喚革新的聲音,開始對現(xiàn)代文明的有所學,有所思的認識現(xiàn)象,提出了當傳統(tǒng)的意義不足以支撐我們的時候,我們的意義該走向何方的問題。
因此,從晚清來看,“詩界革命”中的“我手寫我口”,其實在它背后,支撐它的理念已經從傳統(tǒng)的單一的道德上的意義建構,轉向對生命自由的向往,“我手寫我口”就是要求自由的表達。再到“小說界革命”,就是“欲興一國之民,必先興一國之小說”的新理念的提出,表現(xiàn)出對人的精神世界關注高度的創(chuàng)作理念。
當然,如果說晚清的這些革新運動,沒有完成它的使命的話,那么,這個歷史的重擔就落在了“五四”新文化上了,所以,新文化的先驅者們直接從西方文化思想庫中搬來了兩個東西,這就是“德先生”和“賽先生”,試圖用“德先生”和“賽先生”來重新建構現(xiàn)代人的意義世界。這樣,我們的文學也非常適應了這樣的環(huán)境,配合了這場新文化運動。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直接從語言的表意系統(tǒng)開始,而不是宏篇大論地從體制,或文化載體的角度開始。大家知道,傳統(tǒng)文言文的表意系統(tǒng)非常的優(yōu)雅、集約、簡練,這的確是非常的好的語義表意系統(tǒng),但是,在新文化、新思想、新道德面前,它發(fā)揮不了語義的功能和作用,也不足以表達現(xiàn)代人內心的復雜心緒。這樣,那一套文言的表意系統(tǒng)不能用了,這就要涉及到話語權的轉換問題。如果只是在文言文的表意系統(tǒng)里面,再去革新、去修修補補,都是不解決問題根本。這樣,胡適直接從打破文言八股著手,直接從語言系統(tǒng)著手,建構了一整套的符合現(xiàn)代人表意系統(tǒng)。這就是新文學的“誕生”。它雖然存在很多問題,但是它在存在一個屬性上,或價值的理念上就和傳統(tǒng)拉開了距離。同時,從這個距離上來看,中國文學在這一個轉折中獲得了一種“新生”。雖然我們將來寫歷史的時候,也許我們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起步為一百年,可能后來人寫文學史的話,不會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把現(xiàn)代文學史當代文學史分得這么細,可能只歸為一章,甚至就是一節(jié)。那么,這一節(jié)或者這一章怎么來寫?就是說如果要確定這一章的地位的話,那只有一個,那就是在整個的“價值理念”上,在整個表意系統(tǒng)上,和古代拉開開了距離,劃開了一個時代。這一個時代一直延續(xù)到今天。
三、意義緣何需要重構?
當然,我們知道在文革結束以后,北島寫了一首詩,叫《回答》,里面有一句“我來到了這個世界,為了在審判之前,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蹦敲矗梢赃@樣說,中國傳統(tǒng)的價值世界和意義世界,就在“我不相信”中真正地全部倒塌了。所以,今天對于我們來說,包括我們今天紀念“五四”也好,學習“五四”也好,實際上,就是要進行意義的重構,還是要思考新的意義,究竟要往哪走,從哪兒出發(fā)。自然,回到原來的地方,是不可能回得去的,這樣,那怎么來建構一個跟我們這個民族,或者我們這個表意系統(tǒng)相吻合的價值世界呢?這就是我們今天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所以,我們今天不論是看“五四”新文化也好,還是看“五四”新文學也好,雖然可能還存在這樣的問題,那樣的問題,甚至它很幼稚,但我的觀點是,它真正與古代拉開了一個距離。它在整個時代發(fā)展的節(jié)點上,劃了一個時代,這是一個新的起點的開始。這個新的起點,無論它怎么走,會遇到什么情況,它將始終是朝著以“自由”為價值理念的現(xiàn)代文明的意義世界走的,我想,就像九曲黃河入海一樣,崎嶇蜿蜒,但始終不會回頭。
雖然我還不知道未來的意義,究竟會怎樣的情形?究竟會建構在什么地方?但我們需要對這個意義重構,保持我們必要的信心和樂觀。歷史或許會有驚人的相似,但不會重復,不會走回頭路,人對以“自由”為核心價值理念的現(xiàn)代文明意義世界的向往,永遠不會過時或消失,而這,也是我們從“五四”新文化、新文學中所獲得的深刻啟示。
(根據(jù)錄音整理,經過作者本人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