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19年第7期|冉正萬 :屋檐童子
好多年來她就想和他一起走,
無數(shù)次幻想和他朝著遠(yuǎn)方走,
不分白天黑夜,
一直走到月亮落下的地方。
天黑后,她和他一起離開魚多垛,他為他的羊耽擱了一陣,她告訴他不用急,其實他沒有急,急的是她自己。在別的地方,這叫私奔,在魚多垛,叫背火簑衣。簑衣著火,走得越快火越大。他六十一歲,她六十二歲,確實像背了個火簑衣,燒得全身發(fā)燙。
“害怕不?”他問。
“切。”她回答。
魚多垛是萬山叢中一條峽谷,峽谷兩邊依山灣住了幾十戶人家。很多人家只有房子沒有人,有人也只有老人和小孩,總?cè)丝诒犬?dāng)年少七成,狗也少了七成。只有雞鴨沒少,敞放,連主人都不知道它們到底有多少。狗看不見他們,出于職責(zé)胡亂叫,他們大可不必慌張。
不會有人來追趕,他獨身一人,她差不多也是。莫名其妙的只有羊,半夜三更的,這是要去哪里呀,小羊忍不住咩咩叫,大羊一聲不吭,仿佛正是逆來順受才做不了別的,只能做羊。
我做了幾十年的羊,她想。
她父親當(dāng)過多年生產(chǎn)隊長,生產(chǎn)隊解散后仍然習(xí)慣用生產(chǎn)隊思維解決眼前的問題,說她自己選的這個人家沒勞動力,父親是個病殼殼,又沒其他兄弟姊妹。父親給她選的人家有五個兄弟、兩個姐姐。她說她選的不是人家,是人。父親說,你不懂。
“從現(xiàn)在起打田栽秧各顧各,五個兄弟,加上兩個姐姐和兩個女婿,簡直就是一個作業(yè)組,稀里嘩啦,一塊大田半天就打好了,你說是不是?”她對她母親說,母親勉強(qiáng)點了點頭。父親又說,“只有一個人,放個水、牽個牛都沒人幫一把,憑他香簽棍那么瘦的媽,哪天一頭栽到水田里頭都不曉得?!?/p>
父親當(dāng)時五十出頭,喜歡熱鬧,喜歡大聲說出自己的想法,口頭禪“我的計劃是”。開始兩年,確實如父親所料,人多的家庭可占得先手。魚多垛缺水,水田多半靠老天賞臉,插秧季節(jié)一下大雨,不管白天晚上都要立即下田,把畈田翻耕幾遍,等渾槳沉淀到水底,水才不會滲漏。半夜犁田,有人照亮,有人糊田坎,人手少的,忙得四腳朝天。
她有兩個哥哥、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搶水打田時,親家一家都來幫忙,兩家離得不遠(yuǎn),雷聲一響就來,在大雨中,不戴任何雨具,嫌雨具礙事。黑夜里吼聲、罵聲、雷聲、雨聲,仿佛惡煞來人間尋仇,膽小的人聽著,小雞雞會莫名其妙地發(fā)硬,如臨斬前的書生。他們比魚多垛任何一家都快,都熱鬧。秧插完,兩家總是最先撥出泥腳桿,在田坎上邊洗邊和其他人打趣。
“要幫忙不哇?要幫忙把臘肉煮起?!?/p>
最高興的是父親,他仍然可以像生產(chǎn)隊長一樣發(fā)號施令,“我的計劃是,栽完我們的,去幫下特別差勞力的,畢竟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嘛。”
她心疼的人連連倒霉,先是父親去世,沒多久母親拋下他去和父親見面。他名下的水田每年只種幾分地,其他當(dāng)旱地種苞谷。
父親對自己的先見之明頗為得意。
“過得跟斗撲趴的,哼,要不是我……”
她當(dāng)面不敢頂嘴,暗中為他著急。最讓她著急的是所有上門替他提親的人都被他趕出來,聲稱不要任何人多管閑事。
后來,干脆一塊地也不種,養(yǎng)了一群羊。
“養(yǎng)馬得騎,養(yǎng)牛得犁,養(yǎng)羊膝蓋摔脫皮?!?/p>
魚多垛講究耕讀傳家,認(rèn)為養(yǎng)羊是偷懶、是無能。
這時連母親也站在父親一邊:“咿呀,幸好幸好?!?/p>
屋后有一片竹林,她常在竹林里發(fā)呆,不想和任何人說話。為了不讓別人知道她在這里,她不能待得太久,一旦被豬狗的叫聲驚醒馬上離開。有一次她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天黑也不知道。搞不清楚是豬和狗都沒叫,還是叫了沒聽見。她像樹樁一樣站著,樹樁之外的世界一概不知。婆婆一家到處找,她男人帶著兩個兄弟,去放羊那個人家屋子外面蹲守,如果她從里面出來,他們要挑斷她腳筋,燒他房子。在別人看來竹林就是竹林,沒有特別之處,誰也想不到她離家這么近,如婆婆所說,近得家里有人放屁都聽得見。他們?nèi)フ宜龝r想得太多也想得太遠(yuǎn),一拔腿就飆出去,對竹林看也不看一眼。他們在院子里大聲喊過,她沒聽見,他們不相信,她自己也不相信。全家人都去找她,去她娘家,去岔路口,去女兒塘。小姑子守家,和狗在院子里打跳,狗突然仰天叫了兩聲,然后朝屋子后面跑。小姑子跟在狗后面跑上來,首先看見她,條件反射地叫喚了一聲,嚇了她一跳,揮手亂劈,像要砍掉罩在頭上的一張網(wǎng)。小姑子連忙說,是我,是我。她認(rèn)出小姑子,問她來干什么。她的表情讓小姑子想起魂被攝走的人,眼睛像兩盞小小的黑燈籠,她看見的和別人看見的完全不一樣。小姑子問她,嫂嫂,你看見鬼了嗎?她冷冷冰冰地說,我不知道。她所以不高興,是還沒從驚嚇里走出來,不想和小姑子說話。小姑子說,嫂嫂你的“火眼”太低了,要給你糊點雞血才行,鬼最怕雞血。當(dāng)她得知全家人都在找她,身體一軟,虛汗直冒。
男人如何罵她揍她,她記不得。她只記得他用火苗熄滅的火柴棍將干樹葉烙了個洞,指頭那么大,他說,如果你能從這個洞鉆過去,隨便你去哪里都沒人攔你!
這是一張青岡樹葉,燃燒時有股微酸的香味。這種樹葉在魚多垛特別多,幾度砍敗,如今又郁郁蔥蔥,它們長得特別快,完全不知道人間憂愁似的。以前有人砍來煉鋼,有人砍來生木耳,有人砍來燒炭,全都是大面積砍伐?,F(xiàn)在沒人砍,小樹從腐爛的樹樁旁長出來,膽怯地舉著毛絨絨的樹葉,七八年過去沒人砍,一下長得比其他樹都高。它們不但重新成林,還不動聲色地向玉米地延伸,有些玉米地是百年前開墾的,地里早就連樹根都沒有,只有一茬茬玉米樁和狗尾草?,F(xiàn)在青岡樹將一只腳伸進(jìn)來,很快就會躥出一排小樹苗。地里有玉米吸收剩下的農(nóng)家肥和化肥,樹苗比在樹林里長得快。這似乎是一種報復(fù),其實不是報復(fù),而是一種輪回。有點像西方諺語所說,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
我硬是從那個洞鉆出來了。她高興地想。
羊蹄敲擊路面的聲音嘀嘀噠噠,有點亂,但悅耳動聽,汗水浸濕的臉被月光照得發(fā)亮。他走在羊群前面,她走在后面,好多年來她就想和他一起走,無數(shù)次幻想和他朝著遠(yuǎn)方走,不分白天黑夜,一直走到月亮落下的地方。
她想和他開個玩笑,問他在想什么,可她又不愿打破心里滿蕩蕩的舒服的感覺。曾經(jīng),她只要看見青岡葉就會把它燒掉,說是擄回來引火,其實是讓它們?nèi)孔兂苫?,全世界都沒有這種葉子才好?,F(xiàn)在覺得有點可笑,這不關(guān)人家青岡葉的事嘛。想著,一個人嘿嘿笑起來。
一年又一年,以為根本不可能,這輩子算了,就這樣過去了。兒子帶她旅游時,走進(jìn)一個擺放各種農(nóng)具的大房子,兒子說這是農(nóng)耕文化博物館,她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累得人汗水摔八瓣的玩意,有什么必要擺放在這么高大氣派的房子里。大部分東西她都認(rèn)得,但談不上喜歡。它們給她帶來過收獲,但很少帶來喜悅,有些東西看著就“傷神”,像吃肥肉、吃糍粑吃膩了一樣。兒子以為她會喜歡,會感覺它們親切。她覺得早就看夠了摸過了,這輩子要是能遠(yuǎn)離它們她絕不會猶豫。它們像釘子一樣把她釘在魚多垛,釘在屋檐下,釘在灶門前。在泥塑展廳,她終于笑出聲來,殺豬的、犁田的、鋸木的、推磨的、挑水的、抬筐的,表情非常豐富,比她認(rèn)識的殺豬匠、木匠更有意思,連黑痣上一根長長胡須都做出來,魚多垛的匠人似乎沒有這根胡須,但正是這根胡須,讓眼前的泥塑活靈活現(xiàn)。
她想趕上前去告訴他,她看見的那根胡須有多么可笑。想想覺得休息時再講。她想起另一個泥塑,泥人半蹲半跪,像打獵一樣平端著吹火筒,吹火筒不是湊在嘴上,而是頂在一只眼睛上,另外一只眼睛瞇縫著,半張臉上的皺紋又細(xì)又密。泥塑標(biāo)注的是“燒火佬”。兒子告訴城里長大的兒媳,這個燒火佬塑錯了,他應(yīng)該把吹火筒湊到嘴上,不是眼睛上。她仔細(xì)看了看,覺得沒有錯,這不是在吹火,這是在告訴大家:吹火筒做眼鏡,長起眼睛看。無論什么事,看長點看遠(yuǎn)點,不要急,事情總有轉(zhuǎn)機(jī)和回旋的余地。她不敢說,怕說錯。晚上沒睡著,唉聲嘆氣直到天亮,自己看了幾十年,夠遠(yuǎn)了吧?可青岡葉上那個洞仍然鉆不過去。
現(xiàn)在,她對那個塑燒火佬的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真了不起,懂得安慰像她這樣原以為一輩子無望的人。她希望有機(jī)會,他也去看看那個瞇縫著眼睛的燒火佬。那根胡須很搞笑,但不如燒火佬莊嚴(yán)。
一只羊羔咩咩叫,叫得有點可憐。她大聲說,羊兒要吃咪,羊兒累了。他說,那就歇會兒吧。她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他說,可以吃一點。她嗔怪道,我問什么你答應(yīng)什么,你的嘴呢?他笑著說,我的嘴等著一會兒吃東西呀。她說,月亮真好,像是專門給我們照亮。他說,是呀,今天比哪天都明亮。她點了點頭,不知為什么,眼淚差點滾出來。她想感謝月亮,感謝大路,感謝羊群,感謝塑像的人,感謝一切。
感謝父親七十出頭就去世,如果還在,肯定不準(zhǔn)她走。不感謝別的,感謝父親死得早。連連吐口水,這想法不干凈,要不得。
前生產(chǎn)隊長的余威消失得很快,“我的計劃是”越來越?jīng)]人聽。最先是親家公看不慣,然后是村里人看不慣,最后連自己的兒女也看不慣。村里人開始在背后指指點點,接下來干脆挑明了譏笑他,“咿呀,官帽沒得了,頭上肯定涼悠悠的,老大不自在喲。”“沒戴烏紗帽也要歪起嘴說兩句?!薄熬褪?,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朝不用那朝人,幸好時代變了。”親家不滿他做事毛躁,沒改掉給生產(chǎn)隊干活時糊弄地皮的德性。聰明的親家公寧愿搶先一步,帶著全家把自己的莊稼弄好,再趕去幫她父母。為此,她男人沒少朝她翻白眼。在她看來,這不僅僅是嫌棄她父親不會種地,還是對她的冷淡最好的報復(fù)。
父親的失敗遠(yuǎn)不止于此。
種了幾年望天畈,聰明人逐漸找到方法。農(nóng)閑時,先把最上面一塊田的田坎加寬筑高,第一潑春雨到來,冷得全身打抖也要犁這塊田,多犁幾遍以便坐水。再有大雨,把山水引入其中,相當(dāng)于一口小小的山塘,一點點放出來把下面的水田打好,再也不用半夜冒雨打田,人手少也沒關(guān)系,一塊一塊慢慢耕。
再后來,最上面一塊田用石頭和水泥把田坎砌得更結(jié)實更高,下面的田坎也全部換成水泥,機(jī)耕代替牛耕,人多不但不是優(yōu)勢,反而是短處。自從不需要集中勞力會戰(zhàn),年輕一代娶親后情愿分開單干。“房屋兩頭坐,飯碗各端各?!薄案麂伕鞯母C,各下各的蛋?!睂ψ优嗟膩碚f,最大的問題是人口越多分到頭上的土地越少。那個放羊的自己不種,把土地租給別人種,收獲反倒比她家多。父親說他這是當(dāng)?shù)刂魇莿兿鳎缤硪姑?。母親則說,人生三截草,不知哪截好。
父親種地不如人,算計也不如人,一吃飯就懷念大集體。有一次剛坐上桌,老父親掃了一眼桌上的菜,眼睛眨了眨,然后回憶他第一次開三干會吃的伙食,有哪些菜,有哪些領(lǐng)導(dǎo)。這已經(jīng)是第幾次講沒人記得。小兒子聽不下去,起身往外走,說:“你們先吃,等他把三干會講完了我再進(jìn)來。”其他人使勁憋住笑,不讓飯噴出來。父親氣急敗壞,想狠狠揍小兒子一頓,小兒子像飆箭一樣瞬間不見蹤影,一出去幾天才回來。她叫小兄弟不要這樣對父親,小兄弟說,姐,你是沒和他在一起,在一起我保證你連龍肉海鮮都吃不下去。
父親去世那年,種地的人已經(jīng)很少,即便種,也和從前所種的內(nèi)容大不相同,種茶葉種樹苗種水果,總之,糧食不再是農(nóng)民最鐘情的對象。那種不把所有土地種上糧食就會挨餓的恐懼隨風(fēng)而逝。
后來,連經(jīng)濟(jì)作物也懶得種,種經(jīng)濟(jì)作物總是讓他們栽跟斗,種糧食又賤,干脆不管,依依不舍地撂下土地遠(yuǎn)走他鄉(xiāng),去打工,去做生意。
兒子和女兒打小就沒干過農(nóng)活,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市里面工作,一個在重慶開飯館,孝順又有出息。他們不準(zhǔn)父母再種地,要接父母進(jìn)城和他們住在一起,她堅決不去,哪里也不去,寧愿爛在魚多垛。他哩,一直就想去,因此很冒火,埋怨她呆板、落后。她也不客氣,說要去去球你的,沒人留你,老都老了,各吃各的飯,各屙各的屎。兒女勸她不要吵,她說,吵算什么,他要敢打架,她絕不像從前那樣忍氣吞聲,和他對打,把以前受的氣打回來。他指責(zé)她留下來是因為那個巴山猴,他的話才說出一半,她跳起來,就將手里的水瓢對他一頓劈頭蓋臉。男人這才知道她有她父親一樣的血性,說一不二,寧折不彎。兒女們不再勸和,覺得分開也好。
她說哪里也不去時的確沒想到他,她想的是從現(xiàn)在起一個人說了算,養(yǎng)兩頭豬、一群雞、三只鵝,地里種玉米、黃豆、綠豆、巴山豆,種或不種勿要旁人多嘴,有選擇的自由。過年過節(jié)你們想回來可以,平時都給我滾遠(yuǎn)點,我好一個人稱王稱霸。她不想任何人阻礙她種地,他們沒有父親那句“我的計劃是”這種一出口就包攬一切的口頭禪,但他們的德性全都一樣,都喜歡管天管地。兒子接她去一起住,這也是一種管,“我不要你們管,”她宣稱,“我死了你們不來看我都行?!彼f的不是氣話,而是擔(dān)心再次失去自己說了算的權(quán)力,只好把話往決絕里說。
和他的兄弟分家后,他們的土地少得可憐,為爭地界,親兄弟反目成仇,為了屁股那么寬的地打得頭破血流?,F(xiàn)在,他們的地荒在那兒,他們送給她種,但她種自己的都嫌寬,沒讓他們實現(xiàn)這個順?biāo)饲椤R磺凶兓萌绱酥?,想起對一泡牛糞一把草一根青岡柴的爭奪,仿佛爭吵的唾沫還在空中橫飛,還沒被太陽曬干。留給自己種的地如此之寬,又像在做夢,一切都是假的,那泡牛糞本不存在,吵架更是夢中所為。她種出一個大紅苕,笑著把它單獨放在一邊,把其他紅苕挖完,卻再也找不到這個“小男孩”似的大紅苕。想笑,可笑不出來。有次進(jìn)里屋沒開燈,迎面一個黑影,嚇得毛骨悚然,知道那是鏡子里的自己,心臟仍然咚咚跳了好久。第二天,她把這事講給一個老婆婆聽,講完后哈哈大笑。回到家后,似覺不妥,又不清楚哪里不妥。
夜深人靜,她想起好久沒聽到巴山猴唱歌了,不是昨天沒聽到,而是好幾年,十年還是二十年,她說不清楚。他用那張燒了個洞的青岡樹葉給她畫緊箍咒,不僅僅是她在竹林里魂魄脫竅,還因為巴山猴老在方巖上唱歌。方巖是一座高山,山頂上不長樹只長草,他把羊趕到山頂,然后在崖畔上唱歌。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只猴子貼在懸崖上,看得人尾椎骨發(fā)癢,仿佛尾巴剛脫落,涼悠悠的頗不習(xí)慣。開始,大家都以為那是唱給她聽的,她自己也這么認(rèn)為,有點遠(yuǎn),聽不清他唱什么,風(fēng)向?qū)︻^時能聽見一句半句,聽著凄涼至極,是一個總不得志的人的怨言,自己不承認(rèn),于是借助樹木、河流等等外在的東西來描述自己的悲慘命運。后來,有人說他唱的是古歌,覺得和魚多垛的人既相關(guān),又不相關(guān)。自己如此緲小,怎么可能和一首歌有關(guān)?可他唱的是“先造死,后造生,生生死死根連根”。有誰能逃脫這淺顯的道理呢?
得知他不是專為自己唱,不禁有點失落,同時又松了口氣。失落無邊無際,松這口氣很快又被別的氣填滿。壩子里的人叫他巴山猴,并引申出只有魚多垛才懂的歇后語:骨頭甩在屋頂上——狗都不交一個;腳踏煙鍋巴——差火。當(dāng)?shù)厝税选安取弊x成“差”。前一句指責(zé)他不和村里人交往,傲慢,后一句說他做事不行,懶散。他不愿交往也害怕交往。生產(chǎn)隊長拆散她和他時說,“他沒有這個資格?!彼堰@話當(dāng)成魚多垛人對他的評價,從此既自卑又清高。他的古歌唱給天上的人聽,方巖離天那么近,從魚多垛看上去,仿佛可以從月亮上舀一勺什么下來。有好一陣人們看不到他爬在懸崖上,聽不到偶爾飄來的歌聲,他表弟爬上去尋找,原來他在上面搭了個窩棚。表弟說,看上去筆直,其實爬得上去,只是不能往下看,一看眼就發(fā)花。表弟問他是不是等七月七開天門,魚多垛的人說,天門打開后只要不出聲,可以看見天上的人。巴山猴說沒有這事,天沒有門,門在他唱的古歌里,天不是頭上這個天,是天道,人人都可以去,但看不見摸不著。他有一本油浸浸的古書,書名叫《黑暗傳》,仿佛可以放到鍋里和野菜一起煮,煮好了再把書撈起來,野菜不用另外放油。壩子里的人更關(guān)心的是他如何給自己做飯,如何洗衣服,那些羊最后都賣給什么人,價錢如何。表弟無法回答,他在上面只住了一宿,爬下來比爬上去更難,因為你不得不往下看,平安著地后,真正的恐怖滾滾而來,癱在地上一步也走不動,冷和熱都說不清楚,渾身冒汗,卻又抖個不停,像做夢一樣,不相信自己上去過,甚至不相信見到過表哥。至于方巖之上,并非他想象的一展平、全是草。頂上是起伏的,有小山包,有石筍,除了草還有灌木,有羊愛吃的荊棘野果。山頂正中有一汪清幽幽的水塘,羊知道渴了到水塘飲水,不用人管。表哥飲用的水來自石筍之間的小水井,水不是流出來的,是從石頭里浸出來的,無論天晴天雨,這口提籃大小的水井里的水都沒變過,永遠(yuǎn)那么多。當(dāng)一個外地人聽了表弟的描述,說他在上面修仙。本地人以為他說的是羞先,于是認(rèn)同外地人的說法,因為他們本來就認(rèn)為他“差火”,羞死先人的先。
這些她都知道,為他難過,同時也很不服氣,人家在上面放他的羊,把你們怎么了?憑什么詆毀他。
他在懸崖上唱歌時,她男人氣急敗壞又不想讓別人知道,只能在她面前嘀咕,“老廝兒,搞毛了,老子拿根竹竿把他捅下來。”
他對他的歌聲恨之入骨,歌聲讓他感覺受侮辱,是在恥笑他,揶揄他。她呢,對于他咬牙切齒的詛咒,并不總是生氣,有時好不容易才憋住笑,他說拿竹竿捅他是在說夢話,方巖那么高,竹竿捅不到上面去。她終于明白,他在樹葉上燒的那個洞,不僅是燒給她的,也是燒給他自己的,他自己也不能從一個規(guī)定好的洞里爬出去。
他們走在一個真正的大壩子里,感覺很空曠,羊和人都比在魚多垛時小。為了不讓羊吃莊稼,他和她跑前跑后,跑得很累。在可以放松的地方,她叫他唱歌,他說唱不出來,一離開方巖就唱不出來。她覺得他是怕人家笑他,一個人在方巖,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來到山下后失去了這份自如。
“你唱給哪個聽的呢?”
“唱給我自己,還能有哪個?!?/p>
“我還以為你唱給我聽的?!?/p>
“當(dāng)然是為了你,不為了你我去放什么羊。”
心里一熱,但很快轉(zhuǎn)換話題:“這羊才怪,即便從沒見過面,見面后憑叫聲就能互相認(rèn)識。這人反倒不行,一離開魚多垛,口音各不相同。這是為什么呢?”
“因為人的名堂太多,羊什么名堂也沒有?!?/p>
“哈哈?!?/p>
那天她決定去找他,白天不敢去,一直等到天黑。她想好的是先試探,如果他愿意,再商量怎么走,沒料到他聽懂她的話后叫她立即回去準(zhǔn)備行李,他沒什么好準(zhǔn)備的。他等了幾十年,等的就是這一天。
“不好好商量下嗎?”
“不用,一商量反倒走不成?!?/p>
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他是對的,坐下來慢慢商量,去哪里,怎么去,到那里后怎么辦,商量得越細(xì),擔(dān)心的事情越多,最后哪里也去不成。那年,得知父母已經(jīng)選好辦酒的時間,她猶豫著是去找他,和他一起逃跑,還是自己去死。就是想得太多才沒去找他。結(jié)親這天,送親隊伍從家里出來后沒直接去婆家,有意在魚多垛兜一圈,兩家離得太近,如果不兜這一圈,會讓人恥笑她和她的家人太想把她嫁過去。她得知要從魚梁河上過,覺得這是老天的安排。魚梁河上有座石拱橋,離水面很高,她不管它高不高,轎夫抬著她走到橋上,她縱身跳了下去。以為不摔死也會淹死,結(jié)果只是嗆了幾口水。他們把她撈起來,把她水淋淋地扛進(jìn)洞房。
有人說她被扛進(jìn)去時光溜溜的,什么都沒有穿。這當(dāng)然是謠言。
她告訴巴山猴,她把收成用火炭記在板壁上,包谷一千二百三十斤,紅薯三千斤,黃豆五十斤。不可能同時成熟,每次只能記一項。第一年記得很清楚,第二年什么也沒記,沒有豐收的感覺。有人說她不會種莊稼,和她父親一樣毛躁。她從沒想過要精耕細(xì)作,她要的是率性而為。聽到別人說她種得不好,她聽見后哈哈笑。
與她家相距兩百米的肖家的柚子和板栗沒人管,熟透后落進(jìn)草叢,果樹是八年前栽的,還沒開始結(jié)果他們就走了,四棟房子沒住一個人,肖家四個兒子,他們的父母拼盡老力建了兩棟木瓦房,平均分給四個兒子,兒子們嫌擠,又建了兩棟。建得最晚的是當(dāng)兵回來的老三,房子建好后沒認(rèn)真住過,在縣城當(dāng)保安。她撿板栗時看見一只兔子跑進(jìn)老三家廚房,兔子很肥,麻灰色的毛被風(fēng)吹開,露出灰色的絨毛。她跟進(jìn)去,想看看兔子住什么地方。灶上鐵鍋取走了,不取走肯定會生銹壞掉。沒看見兔子,看見灶心長著一根向日葵,向日葵之上的屋頂有床單那么大一個洞,雨水可以漏進(jìn)來,但這點雨水無法滿足它的饑渴,灶心的土很干,向日葵長得死癟癟的病殃殃的,移栽沒用,它已經(jīng)老了,換地方也只有死路一條。生錯地方嘍,她想。其他房間都鎖著,沒鎖她也不想進(jìn)去,黑洞洞的,她怕。又黑又涼的地方,適合鬼和蛇住。這么一想,頓時不寒而栗。
柚子不好吃,硬邦邦的,不酸不甜倒也算了,還干巴巴的缺少水分。
荒廢的稻田里到處是西紅柿,這幾年,西紅柿、南瓜、青菜、毛豆、辣椒、向日葵都不用人去種,它們在荒廢的土地里自生自滅,個頭越來越小,但個數(shù)越來越多。去年她把吃不完的西紅柿和毛豆烘干,準(zhǔn)備給兒子和女兒,沒料到他們都不要。說吃不慣有煙味的干菜。她的任何禮物他們都不要,他們希望如此一來,她可以少種地。
看著它們爛掉覺得可惜,摘回來又沒用。以前土地全部種上糧食都不夠吃,還餓死人,現(xiàn)在撂荒這么多年,沒看見一個人餓飯。看來人勤地不懶是假的,假在哪里她不知道。這天在地里找南瓜時,聽見嘩啦一聲,肖老三的房子倒了。陽光燦爛,沒有風(fēng),這棟房子自己站不住,像酒醉的人一樣,嘩啦一聲睡了下去。
沒人住的房子倒得快,前幾年還有人回來加撐、檢瓦,現(xiàn)在回來管理的人越來越少,這是一種大趨勢,憑人力根本擋不住。
拆走的倒下的,這已經(jīng)是第十幾棟,魚多垛的天空并沒因此變寬,但站在房子倒下的地方,天地似乎一下寬了許多。
那棵向日葵也一起倒下了吧,她想。幸好我在那里時沒有倒,她想。今后離這些沒住人的房子遠(yuǎn)點,被壓在里面劃不來,她皺著眉頭想。
她挑了一個拳頭大的小南瓜,適合一個人吃。大南瓜太多了,看著就讓人發(fā)愁。她覺得自己有恐瓜癥,看見這么好的瓜在田里爛掉,她感到害怕和厭惡。它們腐爛后碰都不能碰,一碰會像碰著稀屎一樣亂飆。
“把屋檐童子都嚇跑嘍?!?/p>
她聽見一個老太婆說。
沒人見過屋檐童子,但你要說沒有,魚多垛人會暗暗覺得你“差火”。說人是從光音天來的。在光音天,人不吃不喝,想吃什么,那個東西就會出現(xiàn)在面前,不食而飽。想去哪里,意念一動,你已經(jīng)到達(dá)那里。光音天的人來到地上,到處瓜果飄香,忍不住吃了一口,地里冒出的東西更多,捧起來吃,香味更是獨特。吃完后就回不去了,飛不動,見東西就想吃。光音天主可憐他們,派屋檐童子下來暗中保護(hù)它們。屋檐童子對大地上的出產(chǎn)沒有興趣,天主派他下來時,他發(fā)誓不吃人間任何東西。這讓他總是昏昏欲睡,上旬睡地上,中旬睡中間,下旬睡房梁上瓦片上。家里從沒動過的東西,移動前得大聲說,“我要拿走了哈”,過一個時辰再來拿。要往柱子上釘釘子,不光要說,釘之前還要拍三下,以便把屋檐童子趕開。那些回來檢瓦的人,要上旬檢,不能下旬檢。檢瓦前還要告訴屋檐童子,挪到安全的地方去睡哈。
她知道有屋檐童子,要不然夜深人靜屋子里的響動哪里來的呢?響一聲就不再響,有時像腳步聲,有時像在拍板壁。有時它還會變成黃鼠狼,到屋子外面閑逛一陣再回來。
小南瓜沒吃成,拿回家后沒興趣做,剩飯剩菜都吃不完。晚上睡得不好,剩飯剩菜舍不得丟,吃多了。這個年紀(jì),不好意思說吃多了,只能說吃嗝了。揉著肚子,想著心事,迷迷糊糊地聽著屋檐童子弄出的響聲。這是中旬,它不是倚在柱子上就是倒掛在板壁上?!鞍盐蓍芡佣紘樑車D。”聽到這個聲音時只看到她的背影,只看到背影也知道她是誰,現(xiàn)在想起,她去世已經(jīng)半年?!疤??!彼?。這個九十多歲的老人身材矮小,從她變老那天起就越縮越小,她去世后,人們總是忘記她已經(jīng)去世。
屋檐童子跑了是好事還是壞事?她沒聽人說過,以前,屋檐童子是不會跑的。明天,去找個人聊聊。
這時她聽見有人說話,繼而看見兩個說話的人,她沒見過他們,但第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這是兩個屋檐童子。其中一個是肖老三家的。
“我要走了。”
“你倒好,終于可以走了,我還走不成?!?/p>
“那么多人都走了,她還不走。”
“她不走,我就走不成,你知道的。”
“我知道。”
早上醒來,她把昨天摘回來的小南瓜放在堂屋,“這今年最后一番南瓜?!彼f。她把它獻(xiàn)給屋檐童子。
走出魚多垛,前面有一條大河,比魚梁河大得多,他們把羊趕到河邊,他找來三塊石頭,鐵鍋打來清水,把鍋支在石頭上?!爸笫裁囱剑笠安藛??”她笑著問。這幾天吃的都是干糧。他像沒聽見一樣,把羊群趕到一邊,抱了一只半大羊回來,在鍋邊把羊殺了,肉塊丟進(jìn)清水里,他說,“沒有‘殺’之前,不能在它們面前說“殺”這個字。”這中間她掐了一把野菜,他告訴她,野菜不能放進(jìn)去,要單獨煮。
要不要告訴他屋檐童子的事?她猶豫不決,如果不是屋檐童子那番話,她下不了決心來找他,只要她不去找他,他是不會來找她的。但這似乎并不是此時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羊肉的香味飄出來,“真香!”她由衷地感嘆。
冉正萬,生于1967年,出版過長篇小說《銀魚來》《天眼》,中短篇小說集《跑著生活》《蒼老的指甲和逃遁的貓》等八部。獲得過第六屆花城文學(xué)新銳獎、《長江文藝》雙年獎、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