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7期|光盤:失散(節(jié)選)
1934年慘烈的湘江戰(zhàn)役之后,一些紅軍與部隊失聯(lián)。為尋找部隊,為了躲避國民黨軍追捕,也為了存活,失散紅軍各自遭遇了不同的命運。他們在逆境里抗爭,苦難中錘煉紅軍本色。我們幾個陰間好友正是當年的親歷者。今夜,趁哥兒幾個相聚,給你講講失散紅軍的故事……
“誰先講?”
“我先來吧?!?/p>
“行,謝全富你請。”
四過湘江
我真是個不中用的人。我闖過了湘江水面的槍林彈雨,卻未能突破流沙鋪這條不長的戰(zhàn)線……我蘇醒過來時,躺在稻草下面。稻草像一根根鋼筋,壓得我喘不過氣。稀疏的槍聲似乎還在遠處響著,我下意識摸槍,尋找戰(zhàn)友,可是我意識能動,四肢板結(jié)了。過了一會兒,走過來一個人。此時,黃昏已到來,桂北冬日刀割一般的冷風從我身上劃過。這個人掀開我身上厚厚的稻草,他的面目模糊,我看不清他臉上表情。他蹲下來,不看我的臉,奮力剝我身上的衣服。他動作不夠麻利,大約是因為手腳凍僵了。終于剝光我身上衣服后,他站起來走向來時的方向。我沒有受傷,我很幸運。我準是因為疲憊過度,饑餓難耐,又受了風寒而重病纏身,最終昏倒。我赤身裸體躺著,連抓一把稻草遮蓋身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再次蘇醒時,我躺在唐久權(quán)家溫暖的被子里。我喝了熱湯熱姜茶,吃了肉湯泡飯,總算活過來。軍警和民團搜捕紅軍的風聲很緊,唐久權(quán)把我藏得好好的,每天都跟對方玩貓和老鼠的游戲。唐久權(quán)家算不上大戶,但是家里的田地比人家多,屬于當?shù)氐闹挟a(chǎn)階級。不僅軍警民團搜捕打散的紅軍,個別民眾也在尋找。抓到一個交給軍警,有賞。唐久權(quán)一個表弟聞到一絲氣味,悄悄來到唐久權(quán)家。
表弟要以三塊大洋的高價把我買走,唐久權(quán)謊稱家中無紅軍,叫表弟不要再糾纏,否則要斷他這門親戚。兩個老表鬧了不愉快,最后唐久權(quán)總算將表親打發(fā)走了。唐久權(quán)身子直冒冷汗。他老婆說:“三塊就三塊,莫再貪心,抖了出去一了百了。萬一讓李軍(桂軍)發(fā)現(xiàn),全家性命難保。”
“不行!”唐久權(quán)說,“我冒死撿到的‘赤匪’,不能三塊大洋便宜賣了。有人搶先剝走他的衣服,我已虧了一截,現(xiàn)在不能再虧。幸好,那個剝衣服的人沒拉走這個‘赤匪’。”
老婆說:“拉走了才好,免得跟著你在這里提心吊膽!”
如果唐久權(quán)把我交給軍警,也能得到一筆賞金,他原來就這么想的。但自從湘江東邊的二河鎮(zhèn)民團團長唐友茍來過之后,唐久權(quán)就改變了主意。流沙鋪一戰(zhàn),我被打散了,我這個副排長已找不到自己的部隊。我在失去方向的饑寒交迫的行走中昏倒,被唐久權(quán)發(fā)現(xiàn)藏進稻草里。唐友茍過來的目的是想收購他們眼中的“赤匪”。那天,唐久權(quán)還沒發(fā)現(xiàn)我。唐友茍私下跟唐久權(quán)說,有了“貨”轉(zhuǎn)給我,我給你最好的價錢?,F(xiàn)在,唐久權(quán)抓到一個“赤匪”,急盼唐友茍早日過來取“貨”。外面局勢亂,當?shù)匕傩詹桓译S便走動,最怕被當作紅軍帶走。
我身體慢慢好起來,唐久權(quán)用繩子捆住我四肢,防止我逃跑。唐久權(quán)按時給我吃飯,有時候也有一兩片肉。他老婆反對給我這么好的伙食,唐久權(quán)解釋說:“豬喂得肥,才能賣好價錢?!薄八秦i嗎?他是禍害,吃肥了我們誰也打不過!”兩公婆又吵起來。沒有將我賣出去,唐久權(quán)日夜不安。他決定親自去二河鎮(zhèn)告訴唐友茍。
似乎是約好的,唐友茍在唐久權(quán)正想出門時,秘密來到唐久權(quán)家。他打扮成小商販,帶著兩個助手。唐友茍走進囚著我的黑屋子。
“你是‘赤匪’嗎?”唐友茍問,他一邊撓瘙癢的下身。
“我不是‘赤匪’,我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窮苦百姓的部隊!”我底氣十足地說。
“你是哪個部隊的?”唐友茍又問。
“紅軍部隊的!”
“我們團座問你部隊番號。”唐友茍手下人說。手下人愛拍他的馬屁,把民團團長拔高成團座。
“我的番號就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我說。
唐友茍側(cè)身對唐久權(quán)說:“此人果真是‘赤匪’,你沒騙我。”兩人開始談交易。我是福建人,桂北人說話我聽得很吃力,但我知道他倆在討價還價。他倆大約爭吵了半個小時,雙方很激動,有兩次唐友茍故意亮出手槍。唐久權(quán)不怕他的手槍,反威脅說,“如果我上報給俺們鎮(zhèn)民團團長和軍警,你唐團長不會有好果子吃?!彪p方各持利器,氣氛開始緩和。又談了十來分鐘,各人退讓一步后達成交易。唐友茍付給唐久權(quán)豐厚的現(xiàn)大洋后,把我?guī)ё摺?/p>
我雙手被反剪捆著,唐友茍兩個助手夾在我左右。我身材不高,齊兩個高大助手肩膀;我的病沒好透,肚子里灌下的中藥還沒完全發(fā)揮作用,身子虛弱。外面風特別大,身上單薄的衣服根本抵擋不了風寒。頭上飄著毛毛細雨,天空黑壓壓一片。唐友茍尋話頭問我,我即使聽懂了也不回答他。我雖然只是副排長,但我參加紅軍三年多了,知道紅軍里許多事,唐友茍別想從我口中摳出一丁點我軍的東西。二十多天前,我隨部隊從江西瑞金出發(fā),向西轉(zhuǎn)移。部隊要轉(zhuǎn)移到哪里,我這個級別的小軍官無從知曉。搶過湘江,又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之后,我跟部隊失聯(lián),不知道部隊去了哪里。我眼前全是陌生景象,心里十分著急。越著急,心越亂,方向越迷失。
唐友茍押著我行走大約一公里,到達一個村莊,一輛馬車從巷子里行到我們面前。唐友茍讓我上車,馬車裝有竹篾篷子,全封閉,坐在里面暖和多了。馬車搖搖晃晃前進,我看不清外面的路。我們像在黑夜里行走。唐友茍不時叫趕車人快點。趕車人說:“長官,不能再快了,不然車就會翻掉?!甭访嫣貏e不好,好幾回車輪碰上石頭差點翻車。
馬車終于停下來。我被推下車。眼前是湘江,很多天前我們就從這里突擊而過。突破湘江的船只是在當?shù)卣饔玫模瑒澊囊彩钱數(shù)卮?。突擊上船時,江面并不寬,但是槍炮一響,頭上飛機機槍一掃射,炸彈一丟,船只偏離航線,江面就變得越來越寬了。還有許多戰(zhàn)友在淺水區(qū)域涉水過河,雖說是淺水,但也快齊腰了。我身邊的戰(zhàn)友一個個倒下,一些小船因船工中彈失去舵手,偏離方向或者傾翻。水中的戰(zhàn)友中彈后隨流水漂去,沒中彈的也有不少因水急沒能游到對岸,犧牲在河中。整個湘江成為血江,戰(zhàn)友尸體餃子似的泡在血水里。
此刻,也許是我的幻覺,我眼前仍然是一條血江,戰(zhàn)友尸體塞斷江水。我嘔吐不止,失聲痛哭。唐友茍他們抬我上船,他的一個助手連續(xù)擊打我好幾拳。我沒力氣反抗,緊緊閉上雙眼,牙齒咬得格格響。唐友茍想吸煙,因為江面風太大,點不燃香煙。他們亂罵幾句后,談天說地。前些天突擊湘江的畫面再次強制在我腦子里上演?,F(xiàn)在,我就在戰(zhàn)友的血河里“游”回湘江東岸,心里流出的鮮血與戰(zhàn)友身體涌出的鮮血融為一體。
“莫睡了,到岸了!”那個打過我的助手喝醒我。他推我下船。寒風夾帶血腥味,這一定是戰(zhàn)友留下的。突破湘江后,我們還來不及清點人數(shù),就急著朝指定方向奔跑。連續(xù)奔跑,連跑好幾公里,與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敵人遭遇。除了我,我們排不知還有沒有人剩下,全連還有多少人,營長團長還在不在。
我被押上另一輛馬車。這輛馬車跟前面那輛相比,配置差很多。但唐友茍越來越興奮了。
傍晚時分,馬車抵達二河鎮(zhèn)。趕馬人將馬趕上窄小街道,馬蹄踏著河卵石鋪成的路,叮叮當當響,一些接口處鋪著磨得光滑的青石磚,車輪有些打滑。劉炳生已經(jīng)在會客廳里等著了。他手持旱煙桿,不停吸煙。唐友茍與劉炳生相互作揖,“人我給你帶回來了?!碧朴哑堈f。劉炳生吐出一口煙霧說:“驗‘貨’之前,人還不是我的?!碧朴哑埖闹纸o我松了綁,讓我站在廳中央。四周站著劉炳生的家丁,有人還背著槍。我的雙手被捆疼了,麻麻的不聽使喚。劉炳生叫我舉起雙臂,我沒舉。舉手就是投降,我不能什么也不抵抗就投降。劉炳生放下煙桿,平展雙手給我示范。我猜想他想搜查我身上是否帶著槍支或者匕首。我照劉炳生那樣做,手臂并不聽使喚。
“這個‘赤匪’手臂斷了嗎?”劉炳生問唐友茍。
“沒有,絕對沒有,他手腳好得很?!碧朴哑埳蟻砝蔽业囊恢皇?,展開,收起;又換另一只手,展開,收起。
劉炳生不放心,他親自過來檢驗。經(jīng)過他倆擺弄,我手臂沒那么麻了。劉炳生出手大方,他付給唐友茍從唐久權(quán)手里買我的三倍價錢。唐友茍笑得口水直流。他一激動下身就癢,忍不住又去撓。他的這個動作劉炳生已習慣,沒有回應任何表情。家丁們卻浪笑不止。
一個得到指令的家丁搬來獨凳讓我坐下,劉炳生示意我向他靠近?!澳闶恰喾恕瘑幔俊眲⒈鷨栁?。
“不是,我是紅軍?!蔽艺f。
“紅軍就是‘赤匪’,共產(chǎn)共妻。世上有共夫,沒有共妻,所以你們是真正的土匪?!眲⒈o他的煙桿裝煙,可能因為手被冷空氣吹僵,動作不麻利。唐友茍命令助手給劉老爺上煙。
“國民黨誣蔑紅軍,亂解‘共產(chǎn)主義’意思,是真正的反動派,必須打倒?!蔽艺f。
“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不是‘赤匪’,也不是紅軍,只是我家雇工。誰問起你也不要承認。承認了,你的腦殼要搬家,我們大家跟著受牽連?!眲⒈鷩绤柕卣f。
天完全黑下來,劉炳生家到處點著大大一根的蠟燭,他家金碧輝煌。
此時,從屋外進來幾個人,他們是蘿卜販子,向劉炳生討要蘿卜。
二河鎮(zhèn)上最大戶人家當屬劉炳生,他置有二三百畝良田肥地,還有幾處大大的山林。他養(yǎng)著不少長工短工,我們紅軍經(jīng)過時,跑掉了一些雇工。二河鎮(zhèn)不是戰(zhàn)場,二河鎮(zhèn)周邊山山嶺嶺全是戰(zhàn)場,聽到槍炮聲鎮(zhèn)上老百姓四處逃跑。桂軍妖言惑眾,老百姓把我們當作強悍的土匪。劉炳生也帶著家人和家丁四處躲藏,我們跟國軍都沒出現(xiàn)在鎮(zhèn)上并且朝著湘江方向遠去后,他才回來。他家有幾個嚇破膽子的雇工逃到遠處的老家,再不敢回來。眼下,劉炳生田地里種植的蘿卜,正是收獲季節(jié),人手緊缺。從全縣縣城、灌陽縣城、興安縣城,甚至來自桂林城的蘿卜販子云集而來,等著要貨。劉炳生家種的品種叫雪蘿卜,皮淡紅色,里面純白,甜脆可口,冬天一到,供不應求。
“我保證,明天中午你們就能滿載而歸?!眲⒈虬l(fā)蘿卜販子們走了。他的家丁給我安排很好的晚餐,有雞肉豬肉,還有雪蘿卜、大白菜。兩個持槍的家丁(一個持步槍,一個持鳥銃)守在旁邊。那個持步槍的家丁說:“以后你給我放老實點,免得大家麻煩?!蔽宜谝婚g比較大的屋子里,左右都是手持各式槍械的家丁。他們輪流睡覺,防止我逃跑。
天還沒亮,管家催我起床。我起床,家丁也必須跟著起床。大冬天的都想多睡一會兒,家丁們小聲說著不滿的話,都是沖我而來。天空還是魚肚白,能見度低。我隨家丁的引導走向蘿卜地。跟我一起拔蘿卜的還有三個人,他們剛才盯著我看,不說話。他們拔蘿卜的技術(shù)比我強,見我動作不對也不過來糾正,只發(fā)出小雞崽一樣的譏笑聲。天越來越亮時,我才看到了霧。我透過濃霧觀察他們拔蘿卜,模仿幾次,我就學到手了。土質(zhì)疏松,說明護理得不錯,拔蘿卜并不費力。蘿卜帶著泥,稍一抖,泥土掉落大半。手榴彈大小的淡紅色橢圓形雪蘿卜很可愛,有一個雇工偷偷抹了泥,咬掉皮啃蘿卜。看管我的家丁走到那個雇工身邊,往他懷里塞蘿卜,塞得滿滿的。然后往我懷里也塞了幾個。我不太明白他的用意,后來我想,可能是讓我用胸懷裝運蘿卜。
拔滿兩籮筐蘿卜,就挑回劉炳生家,然后再拔,如此反復。在家的雇工將蘿卜分類。劉炳生家蘿卜長得大小差不多,也不需要特別分類,只是大致分成兩類。分類有好處,價格兩個檔次??垂芪业募叶∨c我形影不離。我不想逃跑,我還沒做好逃跑的準備。我逃跑的目標是我的紅軍部隊。出完早工,我身子微微發(fā)熱,肚子餓得咕咕叫。
“那個,‘赤匪’,你過來!”劉炳生叫住我。他從腳下拿起半只被啃過的蘿卜,我看到他的腳下還有一小堆蘿卜?!澳阕龉さ臅r候偷吃蘿卜!”劉炳生拍桌子罵人,“你還往懷里塞蘿卜,大干偷盜之事!”
“搜他!”看管我的家丁說。他說著過來掏原本是他塞給我的蘿卜?!翱?,這是什么?看?!彼钢厣夏切《烟}卜,“那是什么?!”
管家走過來打我嘴巴,負責看管我的家丁捶打我胸口。打完后,他們拖我到房間,不讓我吃早飯。雇工們吃完早飯出工,我又被押去拔蘿卜。我沒吃早飯,受了傷,干活沒力氣,看管我的家丁借機罵我踢打我。
濃霧散去后,大地明亮起來,起伏的田地間到處是勞動的身影。這一大片田地都是劉炳生的,劉炳生買失散紅軍當雇工,一定不止我一個。我想著,目光尋找我的戰(zhàn)友。挑蘿卜回去的路上,也多了一份觀察。干活到中午,我兩眼昏花,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栽倒。管家給我端來一碗稀飯和一小碟酸菜,我兩口就吃掉了。我的空碗呈給管家看。管家當看不見。我吃飯的屋子就我一個人,當?shù)毓凸冊诟舯冢移鹕淼剿麄冮T前,被管家擋住。雇工們吃的雖不算好,但有硬飯吃,而我只能吃稀飯。
劉炳生向我走來,他示意我坐回屋子,我不配合,看管我的家丁用鳥銃頂著我腦袋。劉炳生撥開鳥銃,奸笑著讓我回去。“沒吃飽,還想吃,是吧?”劉炳生說。我沒接話。他接著說:“想吃飽不難,你跟我說,‘我是赤匪’?!?/p>
“我是紅軍,窮苦大眾的部隊?!蔽颐摽诙?。
“我也是窮苦人,但你不是我的部隊?!眲⒈f,“國民黨也不是我的部隊!”
“你是大地主大土豪,我們革的就是你們這種人的命?!蔽艺f。
“如果我有部隊,我首先革掉國民黨蔣介石的命?!眲⒈莺莸卣f。在我看來他說話邏輯有些亂。但我明白他不喜歡國民黨。
“好啊。”我說。
“共產(chǎn)共妻也不是好東西!”劉炳生說。劉炳生叫管家給我弄來飯菜,我似乎不餓了,我對劉炳生說:“如果你說‘你是紅軍,為老百姓打天下’,我就吃你的飯菜?!?/p>
劉炳生勃然大怒,將管家端來的飯菜打翻在地,“別給這個‘赤匪’吃,晚飯也不給,讓他干最重的活!”
“我是紅軍,我們是窮苦大眾的部隊!”我大喊起來。幾個家丁沖過來,對我拳打腳踢。我在忍受疼痛時,聽到別處也響起了“我是紅軍”的聲音。這里果真有我的戰(zhàn)友,我心里特別高興。
劉炳生買我來,是讓我干活的,他不是因為政治立場要跟我爭個高低置我于死地。軍警抓捕失散紅軍的風聲仍然很緊,他不能暴露我的身份,以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我被打傷后,他叫來郎中給我喝藥湯,給我敷自制的跌打損傷藥。郎中可能有四五十歲了,他對我態(tài)度很好,耐心勸我好好活著,為了活下去,就得少說話,不要意氣用事,要扛得住事,受得了委屈。
“劉炳生一共買了五個紅軍,”郎中壓低聲音說,“敢于叫喊自己是紅軍的有三個,你是一個。另外兩個從不作聲,用力吃飯用力干活。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我老家村駐過紅軍,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三年前,第二次是幾個月前。我對你們紅軍有好感,相信你們是好人?!?/p>
郎中給我?guī)硐★?,因為我受傷不輕,吃不下硬飯,只能喝喝粥。郎中的藥湯好,對我救治及時,我的傷勢好得快。第三天時,我就能下地干活了。地里的都是重活,我只干了小半天,管家看在郎中份上動了惻隱之心,安排我去榨油廠工作。后來我才知道郎中在管家面前為我求情,郎中對管家因為治病有恩,管家賣了郎中面子。桂北山區(qū)天氣異常陰冷,山頂上已經(jīng)結(jié)冰。聽一些長工說,離下大雪不遠了。
榨油廠在東邊的那片院子里,劉炳生家也種花生,但不夠榨油。他一年四季都榨油,到了花生收獲季節(jié),劉炳生要收購許多曬干后的花生。花生堆積在倉庫里,由專門人守護。守護人的主要職責是驅(qū)趕老鼠,要二十四小時地驅(qū)趕,所以都是輪班制的。跟稻谷倉一樣,他家的糧食花生油紅薯等,國軍按時來拉走一次,名曰交軍糧。每年白送的軍糧不少,劉炳生心疼,國軍拉走軍糧后,他讓家丁朝國軍離開的方向放槍以示不滿。榨花生油有多個程序,最重的活是壓榨,用力沖撞木錐擠壓花生,榨出油。管家問我想干什么活?我說我試試沖撞木錐。我跟他們合作沖撞十來分鐘敗下陣來。
“共軍是這樣子的體力,難怪要吃敗仗?!逼渲幸粋€人譏諷我說。
我忍住沒說話。從湖南進入桂北,我們犧牲了很多人,突破湘江后我們所剩不多,在跑向越城嶺方向時,排里的戰(zhàn)友我一個沒見到。這個人的話刺痛了我。我借坐下休息,回想我的戰(zhàn)友。曾經(jīng)的活生生的面容如今生死未卜。但是,我們能沖破湘江就是勝利。我們沒有吃敗仗。
后來我選擇給榨油機添加炒花生的工作。炒香的花生更容易榨油。但炒花生是個技術(shù)活,我從來沒干過,掌握不了火候,容易糟?;ㄉ軇⒈恼勰?。在體力沒恢復、技術(shù)沒掌握的情況下,添加炒花生才是最合適的工作。
在榨油廠,我識別出王國禮。他是我的戰(zhàn)友,他的目光總躲著我。他學說當?shù)卦?,跟工友們有說有笑。但他的口音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終于我們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他對我笑了笑。我說:“你是紅幾軍團的?”他不說話。
“外面下雪了?!彼f,他臉上布滿陰云。
“你是怎么掉的隊?”我問他。
他搖頭。
“我們要永遠記住自己是紅軍!”我對他說。
他起身掙脫我的纏繞。后來我不斷創(chuàng)造跟他單獨相處的機會,他卻想法逃脫。劉炳生派出的家丁對我們看管仍舊很緊,對我們的逃跑做了多個預案?!霸谖疫@里,你們才是安全的,逃跑,死路一條?!眲⒈鷮ξ艺f。
大雪來到二河鎮(zhèn),田地里的活少了,室內(nèi)的工作如榨油磨豆腐也相對減少,只剩下石碓舂米。劉炳生有好多臺石碓,不要說交軍糧,就是滿足家人家丁和長短雇工吃飯都需要大量的米。所以石碓是一個永遠不會停止工作的地方。打短工的回到家準備過年,做長工的也大多告假回家。劉炳生為了集中管理,也允許管家將我們五個紅軍擱在一起。
王國禮之外,我認識了陳厚澤、李潤林、諶天壽。我們都跟部隊走散了,但走散方式各有各的不同,被唐友茍抓住卻大致相同。我們都因為失去方向,饑寒交迫,病重,成為唐友茍案板上的魚。唐友茍抓到許多失散紅軍,受傷的他一律交給軍警,四肢健全的他拿來賣給大戶人家當雇工。我們四人看不起王國禮,他對劉炳生左一個老爺右一個老爺?shù)亟兄瑒⒈f什么他就做什么,點頭哈腰一副奴才相。要是在別的環(huán)境里,我們早就鋤了奸。我們可以沉默,但絕不能丟了紅軍的骨氣。
好些日子不見的唐友茍來到劉炳生家。他倆總是客客氣氣的,但背后又時??床簧蠈Ψ剑R對方的娘。唐友茍的民團直屬軍警管理,劉炳生不敢對他怎么樣;劉炳生有良田有產(chǎn)業(yè),唐友茍又時常想過來舀勺油。雙方都有相互利用價值。唐友茍這次來主要是找我們談話。他剛從桂林開會回來,聽過李宗仁白崇禧的報告。劉炳生給他安排了一間屋子,那是劉炳生會見重要客人的地方。按唐友茍要求,布置成禮堂報告會的樣子。唐友茍坐在上面,他瘙癢癥仍然嚴重。他清清嗓子給我們做形勢報告,給我們洗腦。他一口氣說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赤匪’逃進了貴州,很快就要被剿滅。”他說。前面他說了許多國軍情況,桂軍情況,我們都不感興趣,想瞌睡。當他提到紅軍時,我們迅速來了精神。
“紅軍是不會被消滅的!”陳厚澤激動地站起來說。
“已經(jīng)接近滅亡了?!碧朴哑堈f,“你們最好認清形勢,跟國軍走。當然,如果不參軍,過些日子可以加入我的民團?!?/p>
“我愿加入民團。”王國禮站起來舉手說。
李潤林一頭將王國禮撲倒,揮拳頭就打。就近的諶天壽幫拳。我和陳厚澤以及唐友茍帶來的人拉架。好不容易才制止住混亂場面。
“你是什么人?”唐友茍試探著問王國禮。
“我什么也不是,我愿做唐團長的人?!蓖鯂Y抹著嘴角的鮮血說。
唐友茍要帶走王國禮。劉炳生半開玩笑說:“就這么帶走了?”唐友茍說:“難道還給你贖金?他在這里苦苦干了這么久,早干夠了贖金?!?/p>
王國禮叛變,給我們極大打擊。我們的情緒一度跌落到冰點。這一天晚上,我們四個人又有機會聚在一起。除了唐友茍帶給我們紅軍的消息,我們聽不到任何部隊的情況。二河鎮(zhèn)閉塞,從桂林城來販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小販子并不關(guān)心紅軍國軍,他們不看桂林城里的報紙,不參與任何政治活動。因此,從他們口里也得不到紅軍的消息。唐友茍的話我們不能信,但我們對部隊生死存亡又十分擔憂。說實話,很多時候我們都是悲觀的。
“以前我們喊打土豪分田地,參與斗地主,現(xiàn)在卻幫地主干活,幫地主積攢錢財,同時又成為地主砧板上的魚。”李潤林苦著臉說。
“我早就不想干了?!敝R天壽說。
他倆同一個連隊,在失散途中,東躲西藏,最后餓昏在一個山洞里,被壞人發(fā)現(xiàn),報告給唐友茍被捕的。兩人感情好,情投意合。
他倆說得對,我們不僅沒打倒身邊的土豪,還成了土豪的斂財工具。我心跟他倆一樣疼痛。我們坐在一間屋子里烤火,火堂里的木炭質(zhì)量好,火很大,烤得我們?nèi)砼?,但也烤得我們很激動?/p>
大雪落了十幾天,接著就過年了。過大年前,有一個當?shù)厝诉^小年的日子,附近的長短工都回來領工錢領獎賞。他們坐在長凳上,吃著管家提供的瓜子,喝著糖茶,說說笑笑。中午,劉炳生將安排豐盛的飯菜,答謝雇工們一年來的辛苦。管家手下的伙計分別給他們算好工錢,依據(jù)的是全年的出勤和貢獻大小。管家給他們編好號,叫號一個個去領取。領到工錢的都不高興,管家扣掉的出乎他們預想。他們先是找管家鬧,管家招架不住,躲起來,他們找到劉炳生。劉炳生看了賬目,說:“管家沒算錯,就是這個數(shù)。都比去年高多了。今年來了‘赤匪’,遭了人災,我還能給你們比去年高的勞酬,你們知足吧。滿意的閉嘴,明年再來,不滿意的也閉嘴,明年不要再來。”
“今年比去年工錢高沒錯,但今年收成好,我們下地時間多,干活時間久,工錢多點兒不算什么。我們付出的勞動遠不止這個錢?!币粋€雇工申辯說。
“給多少,我們心中有數(shù),不滿意的,有本事別要工錢給我走人?!惫芗艺f。
“我們在老爺家干這么多年了,不能這么虧待絕情。”另一個雇工說。
“麻煩是你們自找的,老爺又沒缺你們工錢?!惫芗艺f。
有一個年紀大的雇工輕聲說:“算了,我們爭不過他們。受欺負又不是一次兩次,年年受欺負,都習慣了?!贝蠹叶疾蛔髀暳?,都把工錢收進口袋保護得好好的。他們在家丁指引下去吃午飯,在劉家勞累一年,這頓豐盛午餐不吃白不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