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19年第7期|林希:依舊百樂?。ü?jié)選)
中國人都知道,天津人趕時髦。趕巴黎、趕紐約,趕不上,夠不著。天津人趕時髦就是趕上海。上海有嘛,天津有嘛,上海有高跟鞋,天津也有高跟鞋,上海有西服領(lǐng)帶,天津也有西服領(lǐng)帶。上海西餐有紅房子,天津更有正宗西餐老字號起士林。上海有跑馬廳,天津也有跑馬場,就因為有了跑馬場,天津還有一條馬路叫馬場道。上海有大世界,天津雖然沒有大世界,只是整個一個天津衛(wèi),就是一個大世界,絕對不能讓上海人小看了天津人,天津比上海花哨多了。
所以天津就有了像上海百樂門的大舞廳,只是,天津的不叫百樂門,改了一個字叫百樂汀。百樂汀絕對不比百樂門遜色,也是大洋樓,前廳活賽皇宮。腰里不揣個十萬八萬,手上沒戴二兩重的鉆石戒指,男士胳膊沒挽著絕色美女,女士身后沒有跟著保鏢,絕對不敢往里面邁步。
天津有這么一個高級娛樂場所干什么呀?伺候洋人。洋人涌入中國,兵分兩路,一路奔向上海,另一路直奔天津。洋人來了,洋派的生活也來了,洋人的生活設(shè)施也越來越講究,特別是俄國人,第一批大老俄來中國,帶來了洋鼓洋號洋琴。每到禮拜天,大老俄家家戶戶擺大席,吃著喝著還得有人伺候,幾十人的大場面,彈琴的彈琴,招來中國人圍在墻外朝里面看。最好看的是,洋爺們兒摟著洋娘們兒一對對在草地上轉(zhuǎn)著圈兒地扭,看得中國爺們兒不敢直腰。
天津百樂汀在英租界西頭,隔著大馬路,對面是萬國公墓。在祖宗墳頭旁邊跳舞,蠻夷之邦。老祖宗冥寢之處,不肖子孫摟著娘們兒又唱又跳,還喝酒,欺侮老祖宗實在動不了了。
百樂汀黃昏六時開始上客,門外停著小汽車,車門拉開,洋爺們兒、洋太太們兒氣宇軒昂地走下車來,頭上包著大布圍子的大胡子印度門童迎上去,平伸著一只胳膊引他們走進早就從里面拉開的大門。也沒有人伸手要票,更不
查任何證件,走進去了,大門關(guān)上,印度門童沖著大門深深地鞠一個大躬,匆匆跑下來,下一位爺又來了。類如今天的私人會所,全都是會員制,還得有人引薦,入會費多少,沒有人打聽,沒有那份錢的沒有必要打聽,有那份錢的也不在乎那點錢。
來百樂汀消遣,規(guī)矩非常重要,男士要穿燕尾服,女士要穿晚禮服。讀中學的時候,高年級的同學帶我去看過。百樂汀再好玩,光是洋人也玩不起來。再說,有志氣的中國人也咽不下這口惡氣,這里是中國地界,煮咖啡的是中國水,舞廳里擺的是中國花,前廳、大廳伺候的是中國人,憑什么不讓中國人進?
先是吃洋飯的買辦陪著洋人進來了,漸漸吃洋飯的買辦帶著他家的少爺一起進來了;老買辦得了半身不遂,來不了了,憑著身份,兒子來了,帶著情人也來了。沒過多少時間,天津百樂汀里的中國人,和金發(fā)碧眼的洋人男女一樣多了。
百樂汀生意火了。
在百樂汀眾多的常客中,有三位中國花花公子,每天必到,風雨無阻,場場不漏,每人每天消費一瓶十八年皇家蘇格蘭威士忌,從開門一直坐到打烊,不叫舞女,不吹口哨,不吊膀子,不起哄,三個人就是安安靜靜地坐著,人們稱這三位怪人是“百樂汀三劍客”——彼德張、約翰陳、喬治孫。
彼德張,小白臉,瘦高個兒。約翰陳,比彼德張小三個月,瓜子臉,大眼睛,有點小胡須。喬治孫先生,紳士派,不茍言笑,一副金絲邊眼鏡,面色嚴肅。后來,三劍客下海,成了百樂汀樂手,彼德張彈鋼琴,約翰陳吹薩克斯風,喬治孫敲爵士鼓。
三劍客,百樂汀的三根頂梁柱。他們下海之前,百樂汀里沒有三劍客的身影,不夠派兒,沒有氣氛;三劍客下海之后,三劍客一天不來,百樂汀就得歇業(yè)。
三劍客,非凡人也,天津衛(wèi)有名的三位公子哥兒。彈鋼琴的彼德張,是源隆張家的大少爺;吹薩克斯的約翰陳,是當年曹錕大總統(tǒng)幕僚陳大人的大公子;敲爵士鼓的喬治孫,是兩廣總督的外孫。夠份了吧?不光是夠份兒,還有名牌大學的大學問。彼德張學人類學,約翰陳學社會學,喬治孫學心理學。后來這三門學問衰微了。人類學遠不如猴子變?nèi)送ㄋ滓锥鐣W絕對沒有階級斗爭理論完整,心理學后來合并到醫(yī)學院,喬治孫轉(zhuǎn)到公共衛(wèi)生系去了。
三位公子哥兒對于可悲不可悲并不在乎,也沒在讀書上浪費過精力,大學四年,他們在百樂汀泡了四十九個月(有一年閏月)。他們進百樂汀只為聽爵士樂,聽得入了迷。待到百樂汀打烊、客人散去,三人取出一瓶皇家威士忌,請三位百樂汀洋樂手喝酒,趁著洋樂手喝酒,三位公子哥兒把人家的樂器拿過來,玩上一曲。
玩,只是玩,他們從來沒想過下海做樂手,洋人說的“樂手”,明說了,就是洋吹鼓手,屬于擺不上臺面的五子行業(yè),憑他們的身家,再出三輩吃飯蟲,也不至于淪落到去干引車賣漿的勾當。
但萬事不是都有個出乎常理嗎?正在天津極盛興旺的黃金時刻,突然盧溝橋一聲炮響,日本鬼子進了天津。日本人占領(lǐng)天津沒有百樂汀的事,商女不知亡國恨,天津商界的男人,誰來了和誰做生意,做生意就賺錢,國難之時,正是悶聲大發(fā)財?shù)暮脮r機,無論什么天災人禍、瘟疫戰(zhàn)亂,天津衛(wèi)大街永遠淌黃金。
只是,百樂汀好景不長,中國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日本侵略者的胃口越來越大,竟然向全世界宣戰(zhàn),1942年制造了珍珠港事件,要和美國人玩拳腳。天津俗語,“屁眼拔火罐,做死(屎)”。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占領(lǐng)區(qū)內(nèi),英美僑民集中被送往山東濰坊集中營,這一下,百樂汀傷筋動骨了。
美英僑民走了沒關(guān)系,中國新一茬暴發(fā)戶起來,百樂汀依然人滿為患。只是洋樂手也被關(guān)進集中營去了,沒有樂手百樂汀如何開張呀?百樂汀老板趕緊租汽車拜訪三位公子,求爺爺,求奶奶,進得門來,跪在地上就磕頭,三位公子絕對不肯應允百樂汀老板的誠摯懇求。但是一口拒絕吧,駁了老朋友的面子,這許多年,這位老板對他們照顧得不算不周到,每天下午六點,老板早早地立在百樂汀門外,恭候三位公子光臨,遠遠地看見他們的身影,老板匆匆跑在前面,早早地將舞廳大門推開。待他們走進百樂汀,老板更是一步一步引領(lǐng)他們往舞廳走,直到送進舞廳,老板才深深鞠躬行禮,再問有什么吩咐,三位公子揮揮手,老板這才回身往舞廳門外跑,再去迎候下一位爺。
這點情意夠意思了吧。
只是,三位公子說了:“我們?nèi)齻€人,吊兒郎當慣了,你讓我們每天下午六點準時到百樂汀演奏,對不起,一天兩天,也就認了,每天如此,誰有那么大的精神?今天犯懶,回籠覺睡過了,明天別扭,看著誰都不順眼。不到場吧,誤了你的生意;到場吧,看著誰都有氣,一句話不合,打起來了。你說怪誰?”
“唉呀唉呀,三位公子,嘛話也別說了,就算三位救我一條性命,我上有二老雙親,下有妻子兒女,百樂汀若是關(guān)了門,我這一大家子跳大河呀?從小到大,在我親爹親娘面前我都沒下過跪,三位不答應去百樂汀,我一直跪到死,三位公子在上,人命關(guān)天,不能見死不救呀!”
“唉,算了,我們可只是玩,懂嗎?”
“懂!懂!玩,就是玩,不是下海?!?/p>
如此這般,錦衣玉食的三位公子,瞬間變成了業(yè)余洋吹鼓手。不過,業(yè)余和職業(yè)還是有天壤之別的。職業(yè)吹鼓手,走進舞廳,先舉目掃視看看今天來了多少人,舞池里多少人在跳舞,吧臺前多少人在喝酒,舞池四周多少人閑坐,估計今天老板會有多少收入,自己晚上能拿到多少錢,操起樂器,先想著坐在吧臺前的爺們兒愛聽什么曲子,跳舞的爺們兒又愛聽什么曲子,先撿大家都愛聽的曲子演奏,看著看著,舞客們的興頭不高了,立即出個怪調(diào),刺激刺激人們的神經(jīng)。職業(yè)樂手,非常簡單,心里只想一個字:錢,自己一點不投入,就是哄著爺們兒玩。
三位公子和他們不一樣,三位公子走進百樂汀,眼皮兒不撩,坐下,先吮一口咖啡,點上一支雪茄,吸一口,放在一旁,深呼吸,不知為什么還要搓搓手,看著吧臺四周的爺們兒似是等得不耐煩了,先吹幾個音符,隨便在鋼琴溜溜手指,打爵士鼓的把木槌在手指間飛快地轉(zhuǎn)幾十個圈兒,彼德張和喬治孫再看看玩薩克斯的約翰陳,陳公子有點興致了,喬治孫掄起手槌,空中一揮,“嚓”一聲巨響,約翰陳站起身來,挺直胸膛,將樂器直指天花板,一個長音,一口氣,憋個大紅臉,足足三十五秒,滿百樂汀男男女女都屏著呼吸,一動不動地靜等第二個音符。然而有女士輕輕地出了聲音,似是已經(jīng)憋不住了,第二個音符還沒有出來。稍事停頓,約翰陳先生搖了搖肩膀,操起薩克斯,輕輕飄飄,第二個音符才緩緩地出來,全百樂汀男女一起深深地呼出一口長氣,早就沒有一點精神的人們馬上活了過來,端起咖啡杯,一飲而盡。再待約翰陳晃晃手中的樂器,薩克斯吹奏起輕松的旋律,舞客們漸漸打起精神,下舞池的下舞池,喝酒的喝酒,品咖啡的品咖啡,氣氛挑動起來,快樂和幸福自天而降。此時此際,對于三位公子來說,一切早已不復存在,什么舞客、老板、咖啡、美酒,早被他們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果然,百樂汀的生意更火了,最最重要的是,中國爺們兒已經(jīng)接受了本土爵士樂樂手,洋吹鼓手一文不值了。不就是件樂器嘛,你們會玩,怎么中國人就玩不轉(zhuǎn)呢,洋人會的,我們一定能會,洋人不會的,我們自己也能鼓搗會。
放下百樂汀,專說約翰陳。
前面說了,約翰陳先生1948年在大學讀書。1949年天津解放,約翰陳先生大學畢業(yè),按照知識分子政策,受到了高度重視,被分配去一所中學教書,而且待遇不低,六百斤小米,團級干部待遇,不錯了。
教英語課,約翰陳先生不當一回事。只是學校老師坐班制,有課沒課得在學校里待一整天,晚上放學,還有各種會議。最讓約翰陳先生忍無可忍的事情是,去學校上班不準帶薩克斯,弄得他牙癢癢。而且教育局規(guī)定,學生只能學習,鋼琴、手風琴、爵士鼓、薩克斯屬于資產(chǎn)階級樂器,連讓學生知道都不允許。
約翰陳先生的薩克斯,意大利名牌精制,樂器主體雖然也是黃銅質(zhì)地,但通身漆金,純銀吹嘴,純銀彎脖,漆金的音節(jié)蓋。他老爹把一幢洋樓賣了,才求人從意大利買來了這樣一件寶貝,和約翰陳談判的條件是娶媳婦的事不管了。
手握薩克斯,約翰陳先生立刻就步入了他的天堂,世間一切的煩惱都洗滌干凈,什么家事國事天下事,都和約翰陳先生沒有半毛關(guān)系了,至于風聲雨聲讀書聲,都被薩克斯的樂聲淹沒了,只有在這時候,約翰陳先生覺得自己是個人。
約翰陳不安心在中學教英語,他的好朋友彼德張?zhí)匾鈱⑺埖郊依铮_啟一瓶威士忌,切了一塊芝士。什么年代,居然還能買到芝士。但天津不是小上海嗎?上海清理舊社會遺毒比天津徹底,原來供洋人享樂的東西,一夜之間就銷聲匿跡了;天津動作慢,一直到公私合營的年代,資本家們還有地方聚首,伺候資產(chǎn)階級們吃喝的地方還在經(jīng)營。彼德張先生那次就買了一整塊芝士,一個壓扁了的大皮球,放在家里慢慢享用。
今天把約翰陳請到家里,彼德張拿出家里的珍藏,多日不見,哥倆兒談談心。
“約翰,咱哥倆兒自幼一起讀書,又是大學同學,更一起在百樂汀玩了十幾年,也算是手足兄弟了。咱不是青幫洪門,沒喝過血酒,沒抽過死簽兒,但咱兄弟趣味相投,比親兄弟還要親呀?!?/p>
“哥,有嘛話你就說吧?!奔s翰陳知道今天彼德張找到自己,一定有至關(guān)重要的話要說。
“沒嘛正經(jīng)事,一不勸你娶妻成家,二不想和你合伙做生意。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年月有個正當工作不容易呀,何況還是中學老師,已經(jīng)夠體面的了?!?/p>
沒等彼德張往下說,撲簌撲簌,約翰陳的眼淚涌出來了。
“哥,薩克斯?!奔s翰陳已經(jīng)抽鼻子了。
“忘了吧。新時代新生活,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工農(nóng)兵不喜歡薩克斯、爵士鼓。換個樂器,拉胡琴、吹嗩吶,咱又不會,知識分子,要跟上時代腳步呀?!?/p>
約翰陳挽起袖子抹抹鼻涕,聳了聳肩膀。
“約翰,哥哥說知心話,以咱們這樣的階級,黨待咱們不薄。百樂汀的日子一去不返了,跟上新時代,不要為舊時代殉葬。哥哥我可不是對你做思想工作,哥哥對你說的是真心話,再還舍不得薩克斯,你可要吃虧了……”說著,彼德張給約翰陳加了一點威士忌,送過去酒杯,才抬手,彼德張一不小心,酒杯掉地上了。
“嘩”,一只名貴雕花水晶酒杯,摔得粉粉碎。
彼德張看見約翰陳的身子歪在椅子上,一喘一喘,他已經(jīng)哭得窒息了。
百樂汀關(guān)門之后,喬治孫被分配到煉鋼廠工作,一個打爵士鼓、玩爵士樂的人去煉鋼廠做什么工作呀,正好有一個關(guān)鍵崗位——傳達室。
傳達室就是天堂呀,三班倒,夜班舒舒服服地睡大覺;早班,下午沒事,滿天津衛(wèi)轉(zhuǎn);只有中班要盯到晚上,可是第二天幾乎全天在家里坐著。
約翰陳沒有那么幸運,中學辭職后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好在約翰陳不指望工資吃飯,從家里提拉個物件出去,拿到當鋪,就夠吃幾個月的。
“約翰,在家里也是閑著,跟我出來玩玩吧?!眴讨螌O找到約翰陳,拉他出去玩玩。煉鋼廠搞文娛活動,每周六舉辦舞會,舞會要有音樂,煉鋼廠有拉胡琴的,還有吹嗩吶的。這些樂器和跳舞不搭界。洋樂器,煉鋼廠里沒人拿得起來,如此喬治孫想到約翰陳。
“出去散散心吧,沒有報酬,夏天有清涼飲料。”
“好,我去,”約翰陳正在家里憋得難受,痛痛快快答應了,“我不喝清涼飲料,糖精配的,我自帶白開水。”
約翰陳又操起薩克斯來了。鋼廠舞會從晚七點開始,約翰陳準時來到鋼廠大禮堂,走上舞臺,看著青年男女走進禮堂。煉鋼廠大多是男性青年,工會想出辦法,正好煉鋼廠附近是第二棉紡廠,棉紡廠女工愿意和鋼廠工人搞對象,鋼鐵工人最光榮。
工會文娛委員拍拍手,示意舞會開始,約翰陳將薩克斯放到唇邊,憋足一口氣,吹了一個長音,立即,大禮堂安靜下來,喲,今天洋派了。
薩克斯伴舞和二胡、嗩吶伴舞,感覺是絕對不一樣的。薩克斯音色優(yōu)美,每一曲都極是動聽,即使不跳舞,只站在大禮堂墻邊看年輕人跳舞,聽音樂,也是極大的享受。何況約翰陳先生的薩克斯絕對是專業(yè)水平,沒有聽過“百代”公司老唱片的年輕人,一下子就被這動聽的旋律迷住了。
禮堂中央,對對青年男女在舞池里旋轉(zhuǎn),燈光柔和,樂曲優(yōu)美,環(huán)境舒適,氣氛安詳,一片輕柔的氛圍,使每天守在煉鋼爐旁的他們,發(fā)現(xiàn)了自己另一面的人生。
看著煉鋼廠、紡織廠青年男女一對對在自己薩克斯樂曲伴奏下翩翩起舞,約翰陳如醉如癡。雙手抱著薩克斯的他,忽而將身子彎得活賽一只大蝦,忽而又腦袋瓜子搖得晃來晃去,又突然一口氣活活憋得大白臉變成紫茄子,突然一個強音迸出來,全禮堂男女一聲吶喊,約翰陳先生眼睛睜開,眨眨眼,發(fā)現(xiàn)自己還生活在20世紀中葉一個叫天津的城市里,而且還是剛剛吃了一碗清水面,走進煉鋼廠禮堂之前,還點著一支大前門香煙。
約翰陳旁邊的喬治孫,隨著樂曲敲擊小鼓,為約翰陳拍擊節(jié)奏,雖然不是爵士鼓,喬治孫也將一面小鼓敲擊得變化萬千,為約翰陳的薩克斯制造出跳躍的歡快氣氛。
周末舞會,熱鬧非凡。煉鋼廠舞會當然比不了百樂汀,但新時代的年輕人,比舊時代舞客的氣質(zhì)絕不遜色。舊時代工人,一身的機器油味,天津人說是“老油包”,皮膚粗糙,大黑臉,個個賽張飛,說話大聲,罵罵咧咧。新時代新一代工人,文藝范兒,再加上過去斯文人家的孩子參加工作也分配到工廠,勞動人的概念變化了。
何況,喜歡跳舞的都是年輕人,衣著整齊,手表眼鏡,頭發(fā)梳得油光光。紗廠女工參加鋼廠舞會,更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胭脂口紅,描眉畫臉兒,耳環(huán)項鏈,花圍巾,花衣服,連衣裙,個個花枝招展。男青年儀態(tài)大方,女青年如花似玉,而且沒有舊時百樂汀輕浮舞女身上的那股媚態(tài),領(lǐng)舞的神態(tài)嚴肅,伴舞的自尊自愛,構(gòu)成了新時代的美麗圖畫。
人氣熾熱,煉鋼廠的周末舞會越來越火爆。到星期六,煉鋼廠大禮堂打掃得干干凈凈,更有人高高地懸掛起彩色串燈,原來在禮堂中央擺著的大長椅拉到了禮堂四周,一支舞曲結(jié)束,年輕人退出舞池,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甚至還引來了不跳舞的老工人和家屬,只坐在旁邊看年輕人跳舞,就和看舞臺表演一樣。
約翰陳只管吹他的薩克斯。
一支舞曲結(jié)束,約翰陳背后傳過來腳步聲,明明有人向他走近過來。
“先生,請吹一曲《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
約翰陳一愣,煉鋼廠里還有人知道這支歌?來不及思忖,約翰陳操起樂器,先試試音,今天的聲音更為輕柔,可能是外面下雨,舞廳里空氣濕度高,薩克斯的聲音更顯深沉柔美。只一個音符,連約翰陳自己都被感動了,此時不是什么人要聽《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而是約翰陳自己一時暈眩,還沒開始演奏,他已經(jīng)陶醉在即將飄起的樂曲聲中了。一個長長的低音,舞廳里立即充滿著悠悠的氣氛,約翰陳迷醉了,他忽而隨著樂曲聳聳肩膀,忽而彎下身子把一個長音吹到令人窒息,吹到動情處,約翰陳已經(jīng)隨著音樂走進了夢幻的境界。
陽光明媚照耀肯塔基故鄉(xiāng),在夏天黑人們歡暢,
玉米熟了,草原到處花兒香,枝頭小鳥終日歌唱。
那兒童們在田舍游玩,多快樂,多歡欣舒暢,
不幸的命運卻來敲門拜托。
啊,再見吧,我親愛的故鄉(xiāng)!
你別哭吧,姑娘,今天別再悲傷。
讓我們?yōu)橛H愛的故鄉(xiāng)歌唱,
為那遙遠的故鄉(xiāng)歌唱。
一曲《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結(jié)束,約翰陳深深地轉(zhuǎn)著身子向眾人鞠了一個大躬,挾著他的薩克斯,默默地走出了煉鋼廠大禮堂。外面下起了小雨,濕漉漉的雨絲打在臉上,吞噬了他的淚水。約翰陳哭了,也許是雨水太冷,他打了一個寒顫。沒有抬頭看路邊的夜色,也不知道小雨是什么時候停下來的,自行車停住,到家了。
約翰陳不知道家門是如何打開的,一步闖進屋來,撲通一下,倒在床上,幾乎哭出了聲音。抽動了幾下肩膀,約翰陳稍稍安靜了下來,哭聲止住,耳際回響起《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的美麗旋律,手指隨著樂曲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按著床單,在自己手指的動作中,約翰陳漸漸地睡著了。
夢中,約翰陳沉浸在《我的肯塔基故鄉(xiāng)》樂曲中,他已經(jīng)不是在欣賞,而是隨著樂曲唱了起來,自然,約翰陳用英語唱著,歌中美麗的詩句,將他帶進了美麗的幻境。
睡夢中的約翰陳,不再是樂手約翰陳,不再是富家子弟陳少爺,倒在他身邊的薩克斯,不再是包金的黃銅樂器,不再是純金的彎脖和音符蓋,而那首歌,更不僅僅飄飛在約翰陳的夢中,一切都融進了約翰陳的血脈,幻化成他的生命。
約翰陳,也許就永遠這樣睡下去了。
“喂,醒醒?!?/p>
一聲粗壯的呼喊,背上一記重重的推搡,約翰陳猛然跳下床來,驚愕中大聲喊叫:“誰!”
約翰陳筆直地立在地上,活賽似士兵聽到緊急集合命令,用力地眨眨迷迷糊糊的眼睛,使勁地想鬧明白此時此際自己到底是在夢中,還是從夢中活了過來。
“喬治孫?!苯K于約翰陳活過來了。
“還睡?”喬治孫愣愣地對約翰陳說。
經(jīng)喬治孫提醒,約翰陳看看桌上的馬蹄表,正午三點。
“哦,這一覺睡了十二個小時。”約翰陳聳聳肩膀,不知道如何回答喬治孫的詢問。
“走!”喬治孫給約翰陳披上衣服,拉著他就往外面走。
“干嘛去?”
“喝酒去。”
“我,我,我,今天,手頭兒有點緊?!奔s翰陳突然想起,前些天剛剛把老爹留下的一件觀音瓶賣到委托行換來的錢早就花光了。
“不要你掏錢,”
“你請客?”
“你就跟著走吧。”
“去哪兒喝酒也得帶錢呀。”約翰陳居然還懂得一點人間道理。
“今天喝酒不要錢。”
“共產(chǎn)主義啦?”約翰陳迷迷怔怔地開了一個革命小玩笑。
“遠著呢,”喬治孫回答說,“彼德張娶媳婦兒?!?/p>
“???”約翰陳越發(fā)不相信自己已經(jīng)睡醒過來了。
“你說什么?”約翰陳驚奇地問著。
“這還有開玩笑的嗎?”喬治孫極是嚴肅地向約翰陳說。
“他娶媳婦兒?”約翰陳還是不相信喬治孫的消息。
“快三十了,他怎么就不可以娶媳婦兒呢?”喬治孫向約翰陳反問著。
“唉呀,唉呀,他走這條道了?!奔s翰陳感嘆地自言自語著。
“不能走這條路嗎?”喬治孫引用了當年一篇流行小說的名句。
“唉!”約翰陳只是深深地搖了搖頭。
約翰陳、喬治孫、彼德張三個人從小一起玩爵士樂,至今十多年,彼此情如手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十多年形影不離,三個人好像是一個人。如是,他們?nèi)齻€人之間無話不可說,誰也沒有秘密,找老爹要了多少錢,對老娘說了什么謊話,偷偷看了什么畫報,和什么人出去被人騙走了二百大洋。他們之間,也談人間煙火,也罵娘,也出過壞主意,只是他們?nèi)齻€人這十多年,從來沒說過娶媳婦的事。對于他們?nèi)齻€人來說,媳婦就是音樂,音樂就是媳婦,“媳婦”和“音樂”就是一個概念。
然而,彼德張真的要娶媳婦了,而且就在今天,就在今天下午。
“可是,好朋友娶媳婦,大喜,人家請你去喝酒,你不能空著雙手去呀。哎呀,你看看,我家里還有什么,這些年,從學校辭職一直沒有收入。就是靠賣家里的東西吃飯,前幾天剛剛賣了一件康熙年間的青花瓷瓶,委托行才給了十八元,扣了百分之七委托費,只剩下十六元七角六分。夠花幾天呀?!?/p>
“走吧,走吧,人家彼德張也不稀罕你隨那四塊錢的份子。咱有厚禮?!?/p>
“你帶著了?”
“我有吉他,你帶上薩克斯,婚禮上演奏一曲門德爾松。如今誰家娶媳婦能有這樣的表演,千金難求呀?!?/p>
“那就,那就去了。”
彼德張的婚禮算不上多么熱鬧,四五十人,彼德張的父母親友,新娘子一大家子,還有新娘子的朋友,介紹說新娘子是小學老師,自然有許多小知識分子類型的姐妹。
新時代,婚禮沒有什么排場,新娘子是由她的好姐妹簇擁著乘18路無軌電車來的,一大群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一股腦地擁上電車,車上的老太太們愛說閑話,結(jié)婚呀,恭喜恭喜,新娘子多俊呀,小姐妹更是一個比一個漂亮,哪個是新娘子呀?頭上別一朵小紅花的是新娘子,還用問?
到了地方,等在門外的人們一聲喊叫:“新娘子到!”一陣鞭炮,新娘子又在朋友們簇擁下走進房門,雙方家長見面,互相致賀,舉行儀式,先向偉大領(lǐng)袖畫像鞠躬,向雙方父母鞠躬,新郎新娘相向鞠躬。一片喝彩,彩色紙花兒漫天飛揚。咬蘋果,新娘子躲躲閃閃,眾人推推搡搡,越鬧越熱鬧,小小一間新房里,喜慶氣氛幾乎要爆炸了。
忽然,就是忽然,就在鬧鬧哄哄的小洞房里,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飄來一個長長的音符,開始十分細微,似是有點羞澀,正在嘻笑喊叫中的年輕人,一下被細細的聲響驚呆了,正在蒙眬的人們尋找這個聲響的時候,這個聲響漸漸地展開,在小小的洞房里恣意回蕩,聲音越來越強。嘻笑的人們臉上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上,喊叫的人們嘴巴半張著,一雙雙眼睛呆呆地鎖定在掛著紙花的屋頂上。突然間洞房里一切的歡聲笑語都被這一縷音樂驅(qū)散了,所有的人一起屏住呼吸,靜等著下一個音符的出現(xiàn)。
約翰陳弓著身子,似是向什么人深深地鞠躬,雙手抱著他的樂器薩克斯,倒也看不出用什么力氣,優(yōu)美動聽的樂聲就從薩克斯里飄了出來。一曲薩克斯演奏結(jié)束,他緩緩地放下樂器,吸了一口長氣,伸直身子,微微地睜開眼睛,眼前一片蒙眬。他看看眾人,眾人也看看他,有人說了一聲,哎呀,天不早了。
一陣騷動,滿屋人同時抬起胳膊看著手表,真是不早了,大家各自翻找自己的衣服,紛紛向新娘新郎道別,一片歡聲笑語中,走出了喜氣洋洋的小洞房。鬧洞房的熱鬧,終于結(jié)束了,約翰陳隨著眾人走到室外,一陣清風吹過來,打了一個寒戰(zhàn),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看看前面的道路,直到此時他才清醒過來。
“哦,今天,彼德張娶媳婦?!?/p>
“撲哧”一聲,約翰陳先生突然笑了,這世界真是奇妙,薩克斯之外,居然還有一種東西叫作“媳婦”?而且,約翰陳娶媳婦的事,早就辦完了,當年他老爹給他買薩克斯樂器,就說好娶媳婦的事不管了。
“陳老師”,突然背后傳來嬌嬌的女性呼喚聲。
約翰陳沒有回頭。自己倒是當過教師,可是離開學校已經(jīng)好多年了,多少年從來沒有學生和他聯(lián)系過,夜半三更人煙稀少的馬路上,怎么會有人出來喚什么陳老師。
約翰陳還是低低頭蹬他的自行車。
“陳老師——”還是那個聲音,又是一聲“老師”。
約翰陳不得不慢下來,向身邊張望,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就在自己身旁,一位女士蹬著自行車和自己并肩行在一起。
不等約翰陳詢問這位女士何以稱自己是陳老師,那位女士倒先說起話了,“今天您的薩克斯演奏得比在煉鋼廠還要好?!?/p>
約翰陳一愣,“怎么,你到煉鋼廠去過?”
“我在小學教書,我的一位同學在紗廠工會工作,她帶我參加過煉鋼廠的周末舞會?!?/p>
“哦,你喜歡嗎?”
“當然喜歡,年輕人嘛,誰不喜歡熱鬧。”
“有時間到煉鋼廠跳舞去吧。”
“我不會跳舞,我喜歡聽音樂?!?/p>
“喜歡聽薩克斯?”
“什么音樂都喜歡,一聽音樂,就把一切煩惱都忘記了?!?/p>
“好極了,好極了,歡迎你到煉鋼廠來參加舞會,哦,是聽音樂?!?/p>
約翰陳本來還想說些什么。只是突然一個念頭冒上來:“您也是參加婚禮的?”
女士微微一笑:“你沒注意,我是新娘身邊的伴娘呀?!?/p>
哦,好像有這回事,大家正起哄要新郎新娘咬什么東西,一位姑娘站出來勸解,為了救場,約翰陳才吹起了他的薩克斯。約翰陳還想回憶點什么事情,只聽這位伴娘突然說道,我到家了。沒有等約翰陳說一聲再見,小伴娘轉(zhuǎn)一下車把,蹬著自行車消失在路邊的黑暗中了。約翰陳又是搖了搖頭,看看無邊的黑暗,努力想尋找人影車影,只是路燈太暗,什么也沒有看到,再搖搖頭,自己蹬起自行車,離開了。
回到家里,拉開電燈,約翰陳很累,甩掉鞋子,衣服都沒脫,倒在床上,糊里糊涂地睡了,自然又是夢到了他的薩克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