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4期|華清:上個時代的夜鶯及其他
華清,原名張清華,1963年10月生,山東博興人,文學(xué)博士,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副院長,北京師范大學(xué)國際寫作中心執(zhí)行主任,北師大當(dāng)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批評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會副會長。主要從事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與批評,出版《中國當(dāng)代先鋒文學(xué)思潮論》《天堂的哀歌》《文學(xué)的減法》《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中的歷史敘事》《存在之鏡與智慧之燈》《猜測上帝的詩學(xué)》《穿越塵埃與冰雪》《窄門里的風(fēng)景》《狂歡或悲戚》《像一場最高虛構(gòu)的雪》等著作十余部;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文學(xué)評論》《文藝研究》等國內(nèi)外學(xué)術(shù)刊物發(fā)表理論與評論文章400余篇;涉獵詩歌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隨筆集《海德堡筆記》《隱秘的狂歡》《懷念一匹羞澀的狼》,詩集《形式主義的花園》等。曾獲省部級社科成果一等獎、南京大學(xué)優(yōu)秀博士論文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2010年度批評家獎、第二屆當(dāng)代中國批評家獎、陳子昂詩歌獎、《西部》文學(xué)獎等;曾講學(xué)德國海德堡大學(xué)、瑞士蘇黎世大學(xué)。
自畫像
一只羊與一匹狼,穿梭于前世的迷津
它們互為皮革,同船共渡
一百年,羊扮演狼,或者相反的結(jié)果
最終都丟失了自己。沿著變幻的叢林小徑
它們滑行而下,轍跡如雪泥上的指爪
各自走散,扯起了傳說的圍墻
抑或流言的幔帳。忙著用誠實的窘迫
將自己畫成羊,或者狼。
一場暴雨過后,原野上出現(xiàn)了
拱形的霓虹,轉(zhuǎn)眼牙齒滿地,秋草枯黃
它們惺惺相惜,彼此看著日漸衰敗的對方
想起了那句充滿哲理的格言——
依照拉康的說法,任何對他人的觀照
說到底都是屬于他自我的鏡像……
一只上個時代的夜鶯
如煙的暮色中,我看見了那只
上個時代的夜鶯。打樁機和拆樓機
交替轟鳴著,在一片潮水般的噪聲中
它的鳴叫顯得細弱,蒼老,不再有竹笛般
婉轉(zhuǎn)的動聽。暮色中灰暗的羽毛
仿佛有些謝頂。它在黃昏之上盤旋著
面對巨大的工地,猥瑣,畏懼
充滿猶疑,仿佛一個孤兒形單影只
它最終棲于一家啤酒館的屋頂——
那里人聲鼎沸,觥籌交錯,杯盤狼藉
啤酒的香氣,仿佛在刻意營造
那些舊時代的記憶,那黃金
或白銀的歲月,那些殘酷而不朽的傳奇
那些令人崇敬的頹敗……如此等等
它那樣叫著,一頭扎進了人群
不再顧及體面,以地面的撿拾,踐行了
那句先行至失敗之中的古老讖語
野有蔓草
從衛(wèi)風(fēng)穿過王風(fēng),來到了略顯放蕩的
鄭風(fēng)。鄭地之野有蔓草,采詩官看到
蔓草瘋長,上有青澀的新鮮汁液和味道
他輕觸著這片最小的原野,它茂盛的草叢
尚未修剪。風(fēng)輕輕掠過,小謠曲
在樹叢間低聲盤旋,湖里的漣漪正在蕩開
他的手也變得虛無,無助,像游吟者
那樣傷感?!耙坝新?,零露漙兮”,語言
永遠比事實來得貧乏,也可能豐富。它們
從來都不會對等的碎屑,此刻掛住了漫游者
讓他不得不抽離于凌亂的現(xiàn)實,駐足于
那些曖昧的文字和韻律,并在語句中
攪動了那原本靜止的湖面。將小魚的蹀躞聲
悄悄遮覆在溫柔之鄉(xiāng)的水底
幻?象
五月的大風(fēng)呼嘯著
陽光卷起了漫天的沙礫
長空中,有一只傲慢的鷹
在翱翔,漸漸
分蘗成了幾只烏鴉的黑影。
還不到黃昏,它們?yōu)槭裁幢P旋?
很快,鷹匯聚的翅膀,化成了
一只飛舞著的黑色塑料袋
它就那么在高空中懸浮著
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最終變成了目擊者眼中的
——無法驅(qū)走的飛蚊癥
夕光中的凝視
佛在夕光中靜靜地注視
注視著山澗,炊煙和霧嵐彌漫著
羊群歸來,末尾走著最年輕的一只
牧羊人鞭梢在空中揮舞著,一個
拐過山脊的行路者,此時突然出現(xiàn)
與這景致撞了個滿懷。佛注意到了
蹣跚而行的它,這世界最小的羔羊
黃昏中最迷人的弱小
它無辜而干凈的眸子
佛看著它,聽著那動人心魄的哞叫
一伸手,將它摟進了自己的懷抱
并將白雪的鬢發(fā)和胡須,蓋到了它那
嬌小而單薄的身軀……
一步之遙
空氣的硬度大于冰的硬度,兩顆種子
止步于一棵樹的距離,兩雙燃燒的眼睛里
橫亙著這支探戈曲子。多么優(yōu)雅
恰切,在力與虐的節(jié)奏里來來去去
掌聲,注視,他們剛?cè)嵯酀奈璨?/p>
以及不斷后退的機制,一步的距離,那保持
……是這樣精準(zhǔn),精致,有時他們的肢體
緊緊相貼,任摩擦的熱與力,都在舒放中
升華,且節(jié)制。聽,這旋律中的對話
玫瑰綻放,進退自如,兩個聲部如膠似漆
那致命的隱喻,已經(jīng)在嵌入和抽離中
完成了——單純?nèi)绫┑哪苤?/p>
蛙
它從春末的浮萍中鉆出來
猶如一個小心的探索者,審慎,安靜
打量著四周、水面的波紋、風(fēng)
任何東西,什么在微微震動
夏日的氣息在凝聚,天邊有隱隱的雷聲
白鷺鳥在十米遠處棲息、戲水
蜻蜓在水草尖上懸空,似停非停
它就那樣觀察了一陣,和有史以來
時間的松弛與歷史的緊張一樣,這天籟
沙沙響著,如水紋演奏著一段無聲旋律
陽光灑下來,夏日的寧靜籠罩著
它停了一會,像它的祖先一樣,排下了
一汪五顏六色的卵子,又
悄無聲息地沉入了水底……
擬鸚鵡
碧綠或杏黃的羽毛在斑駁的樹蔭下
透著良好的營養(yǎng),主人的籠子
也遍布金色的裝飾。花園如此美麗
草木葳蕤,她身著盛裝,蹲在人形支架上
開始了學(xué)舌的歌唱。聽,絲竹樂
就在不遠處伴奏,學(xué)舌的節(jié)奏婉轉(zhuǎn)動聽
仿佛林木的重彩交織著云朵的淡墨
她將學(xué)唱的繁華模仿得淋漓盡致
聽著這奇怪的啁啾聲,枯坐者的身體
向后傾斜,漸漸化為了一根
長滿耳朵的枯木……
暮?年
露白的暮色如同稀疏的白發(fā)
一顆大星在地平線上愈發(fā)黯淡
端坐于秋風(fēng),風(fēng)吹起枯草
燭燃于黑夜,燭淚漫漶,已燃到了盡頭
暮年的飄忽跳躍著似斷又續(xù)的火苗
天空起身告辭,收起他手中的鏡子
鏡中的大雪一閃而過
命運之神動作迅疾,如同一道鞭影
掠過骨瘦如柴的賭徒,看著他
彎腰收起了最后的一筆賭資
也看著:委地的撒旦收起了蛇的信子
上帝則收起了晚霞中玫瑰色的最后一縷
牛?津
帶著時光的銹跡,這青銅的牛津
從古渡口悠閑地泅渡:仿佛
中世紀(jì)一個巨大的夢境,這頭年邁
而優(yōu)雅的牛,英式的步子,紳士的氣度
行進于古老的時空。化身為古樹旁
頹敗的小教堂,刻著無數(shù)名賢印記的樓宇
與十字架,化身為行色匆匆的路人
打著領(lǐng)結(jié)的街區(qū),莊嚴(yán)而又閑散的步履
銅質(zhì)的權(quán)杖只是用來襯托學(xué)術(shù)的威儀
黑色長袍最適合裝裹智慧,神父的靈魂
長眠于荒草中,那些煩瑣的教會儀典
化作了今日學(xué)子們?yōu)⒚摰臍赓|(zhì)。啊
啤酒屋中的牛津,黃昏中幽靈般出沒的
牛津,牛頓的牛津,錢鍾書的牛津
在晚禮服中出沒。神話與羅曼司
依然刻在屋檐與街角……這樣走著
它搖搖晃晃的背上,出現(xiàn)了
那個半裸的現(xiàn)代女神,她手持
大不列顛的法典,還有一部時尚款的
蘋果手機,慢悠悠,經(jīng)過這旅人
旁觀的視野,在夏日的黃昏中
融入了彌爾頓的詩句
扎加耶夫斯基
“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嘗試
“做你敵人的奴仆”。謙卑,順從,仍保有
寧靜的內(nèi)心,與它的強悍保持著
柔軟的適應(yīng)性,鞭子落下來,鐵窗
垂下來,你以肉身接受。這耶穌的方式
扎加、耶夫、斯基,念著這陌生
又奇怪的名字,如同一片“樹葉
在大地的傷口上旋轉(zhuǎn)”
比鐵更強韌的是肉,比仇恨更持久的
是忘記。你站在歷史滾燙的入口處
手持火山或地獄的入場券,站姿一如
“修女般的白鷺”,演說著修辭的失敗
與絕對,讓你那些感到心虛的仇人
也漸漸不屑一顧,感到無奈和無趣……
年?譜
穿過這些年月,那個更年輕的我
不再等我,他已打馬而去
漸行漸遠,揚起了一堆塵埃,最后無影無蹤
逼得我去一面鏡子里尋找,看見這張
漸漸老去的臉,漸漸陌生的面孔
我對著瞳孔看去,忽然穿過了一道門
一道先是黑暗然后通透的門扇
看見了那座時間的花園,里面有無數(shù)個
落葉般的昨日,一只擱淺的船上長滿了青草
如同一本舊書,覆滿了灰土
星?空
上帝和眾神注視著下界,他們的眼睛
有著大小不一的光芒,他們盯著
那些敬畏或者忽略他們的生靈
不知疲累地辨識著:善,惡,盜,匪
人間的孽種,這世界中最不稀缺的
垃圾,渣滓,逢迎的里手
抬轎子的行家,賣主子的猶大。而他
只想著肉身下地獄,做無望的
救贖。看著那些死與生,悲與喜的上演
鐫刻與速朽,輦輿與華蓋的點綴
以及星空下,百年前的蟻穴
與萬年后的塵土……
大?風(fēng)
風(fēng)撕扯著天空這塊棉絮,把寒冷透過來
它喊著,讓歲月解下了她的褲腰帶
西北風(fēng)怒號的上午,窗子里的人在看著窗外
看著風(fēng)在對樹木施暴,將它們的衣服
和頭發(fā)剃光,揪掉,將它們的影子
也踐踏得一搖三晃,東倒西歪,讓天上那顆
愈加慘淡的太陽,也只能做冷冷的旁觀
在昏暗里透著一點點寒光。西北風(fēng)
怒號著,想將這滿街亂跑的落葉趕進集中營
將一顆翻滾的石子趕下已干涸的溝底
或許,這就是常言所說的威風(fēng),它如此凜冽
橫掃八面,卻也無比單薄。它吼著
漸漸吼累了,終于偃旗息鼓,湮滅于
黃昏的一片虛惘,與靜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