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4期|李修文:觀世音
雨是從天亮之前下起來的,一開始,雨水們只是零敲碎打,而后,伴隨著不時的雷聲,漸漸就狂暴了起來,我摸著黑起身關(guān)窗,順便眺望了一眼陷落在雨水與黑暗里的邯鄲城,在閃電的照耀下,邯鄲城幾乎變作了魔幻電影里主人公必須攻克的最后堡壘。再看近處,我所棲身的這家紅梅旅館,店招被風(fēng)吹落,掉在了一輛自行車的后座上;旅館所在的破敗長街上,好幾個嬰兒都被雷聲雨聲所驚醒,扯開嗓子哇哇大哭了起來。在雨中,所有的人,就這么熬到了黎明時分。
黎明到來,盡管晦暗的天光看上去和黃昏并未有什么不同,但是,好幾家早點鋪子還是早早生起了火,遠(yuǎn)遠(yuǎn)看去,那些隱約的火焰就像一塊塊燙紅的烙鐵,被舉起,被按下,被牢牢釘在了密不透風(fēng)的雨幕上。顯然,這么大的雨,我所在的劇組今天已經(jīng)無法出門開工,于是,每日清晨里司空見慣的喧嚷并沒有發(fā)生,所有人都沉浸在昏暝的天色里,不發(fā)一聲,也因此,一整座紅梅旅館都沉默得近乎駭人,唯有閃電不請自到,一遍遍在旅館內(nèi)外生硬地展開和降落,不過,因為已是黎明,閃電們發(fā)出的光芒被天光分散,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場場的自取其辱。
這時候,我的房門卻被急促地敲響了,我猶豫了片刻,還是起身去打開了房門,撲面而來的,竟然是一尊傷痕累累的觀世音菩薩瓷像。不用問,只要看見這尊瓷像,我就知道是誰來找我了——對面四○三房間的男人,弄不好,他也在狂暴的雨聲中苦熬了一夜。這個可憐的男人,人人都叫他老秦,來自山東,幾年前,他帶著兒子來這邯鄲城里出差,就住在紅梅旅館的四○三房間,有一天,兒子吵著要吃滿街小店里堆著賣的涉縣黑棗,他便將兒子留在房間,自己出了旅館去買,哪里知道,這一去,父子二人就再未相見:等他買完黑棗,回到四○三房間,房門大開,兒子卻早已不知了去向。
“天都塌了——”多少次,后半夜,等劇組結(jié)束拍攝,我收工回到旅館,老秦正拎著一瓶酒,守在我的房間門口等我。這個時候,十有八九他早已酩酊大醉了,但卻不放過我,翻來覆去跟我講他的兒子是怎么丟的,講幾句,他便再追問一句,流著淚:“你說,我是不是天都塌了?”
是的,我知道,他不光天都塌了,命也快沒了:兒子丟了之后,他自然前去報了案,得到的結(jié)果是,這是一系列誘拐案中的一樁,同一天,就在紅梅旅館附近的街區(qū),好幾個孩子都丟了,自然是人販子所為,但卻一點線索都沒有。他豈肯就此罷休呢?當(dāng)夜里,他便一擲千金,雇了幾十個人幫他四處尋找兒子,一連找了好幾天,邯鄲周邊的幾座城市也都找遍了,結(jié)果還是一無所獲。他頹然回到邯鄲,找警察扯皮,找紅梅旅館的老板扯皮,哪里知道,紅梅旅館的老板自知攤上了麻煩事,幾天之內(nèi)就轉(zhuǎn)讓了旅館遠(yuǎn)走高飛了。
這時候,妻子也趕到了邯鄲,于是,他便和妻子商量,他離開邯鄲,跑遍全國去找兒子,妻子則留在邯鄲,就住在這紅梅旅館的四○三房間里等兒子回來,哪怕心如死灰,也得等。“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會自己找回來呢,是吧?”老秦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再說了,我兒子那么聰明,他自己找回來,是完全有可能的,對吧?”聞聽此言,除了點頭稱是,我又能對他作何安慰呢?只好聽他說話,任由他在自己的想象里漸入佳境,再將喝醉了的他攙回四○三。有的時候,當(dāng)他半夜里被自己的肝疼醒,我也會徑直推開四○三的門,去給他倒一杯毫無用處的白開水——兩年來,因為已經(jīng)被確診了肝癌,體力漸漸不支,只好換作了他隔三岔五前來邯鄲,就住在這紅梅旅館里,等著兒子回來,而他的妻子,則在邯鄲城以外的河川江山里四處奔走。
在紅梅旅館一帶,幾乎沒有人不認(rèn)識老秦,每隔一兩個月,只要手中攢夠了一點房錢,他就懷抱著一尊觀世音菩薩的瓷像來開房了——紅梅旅館幾經(jīng)易主之后,無論老秦花了多么大的氣力去死攪蠻纏,對不起,后面接手的老板根本不加理會,該付多少房費,他就得付多少。每一回,喝多了之后,不管對面來人是誰,他當(dāng)然都要迎面上前,劈頭痛訴歷任老板的狼心狗肺,再近乎逼迫地要人家承認(rèn)他的天已經(jīng)塌了,長此以往,除了住在四○三房對面無處可逃的我,誰不是一見他的面就趕緊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呢?所以,到了最后,尤其劇組開工,我也去了拍攝現(xiàn)場之時,唯一還能夠聽他號哭與痛訴的,就只有那尊觀世音菩薩像了。我問過他為何不管走到哪里都抱著那尊菩薩像,他倒是也回答得干脆:前年春天,在四川內(nèi)江,找兒子的路上,他遇見過一個和他一樣丟了兒子的人,那個人就是不管走到哪里都抱著一尊觀世音菩薩像。
“你猜他后來怎么樣了?”后半夜的旅館走廊里,灰暗的燈光下,老秦的眼睛里遍布著血絲與狂熱,甚至得意地笑了起來,神秘地告訴我簡短的幾個字,“找到了!”
經(jīng)常是這樣——短暫的得意之后,他會在一瞬之間被巨大的傷感擊中,鼻子酸了,眼眶紅了,低下頭去,好半天沉默不語,最后,他才仰起頭,擦掉眼眶里蓄滿的淚水,像是在鄭重地提醒我,更多卻是自說自話:“觀世音菩薩,到底還是大慈大悲??!”
可是,盡管如此,對于觀世音菩薩,他卻多有不敬:親起來,他的確親得要命,像是在給他的兒子洗澡一般,一天里,他要給菩薩像沖洗好多遍,洗凈了,就坐在四○三房的窗戶底下,手持一塊濕毛巾,安靜地、溫柔地、一遍遍地擦拭著它,要是有陽光照射進來,其時情境,他便堪似一個回到了唐朝的畫工,正埋首于敦煌的洞窟之內(nèi),世界全都不在,唯有他和菩薩在;但是,只要喝多了酒,當(dāng)酩酊與暴怒襲來,他滿身的憤恨,也只有觀世音菩薩像來消受了——有一回,我收工回來,竟然看見他正淚流滿面地指著窗臺上的菩薩像大喊:你是什么東西?別人都是跟女人開房,我他媽憑什么要跟你開房?稍后,氣喘吁吁在原地站立了一會兒,他仍然不解恨,沖到窗子前,抱起菩薩像,不由分說地砸在地上,剎那間,菩薩像便四分五裂了。
所以,在他的懷抱里,觀世音菩薩的瓷像其實已經(jīng)換過好幾尊了:手重一點,瓷像幾乎粉碎之后,重新拼湊就絕無可能了。彼時,面對一地的瓷片,每回都一樣,他照例會通宵不睡,陷入漫長的悔恨,隨后,他又將在悔恨里如夢初醒,哪怕天還黑著,他都要趕緊出門,奔向不遠(yuǎn)處的一座寺廟,蹲在寺廟前的那條宗教商品一條街上守到天亮,直到其中的一家店鋪開門,他這才又小心翼翼地將一尊新的菩薩像抱了回來;當(dāng)然,就算他喝得再多,下意識里,他也知道自己早已一貧如洗,于是,在絕大部分被酩酊與暴怒驅(qū)使的時刻,他還是輕柔的,菩薩像雖說碎裂了,但還有挽救的可能,每逢此時,他便會來敲我的房門,向我求救,希望我能幫助他,一起將那可憐的觀世音菩薩像重新修補好。
不用說,今天還是老劇本,我只需要將過去的劇情再來一遍就好。這樣,我便側(cè)過身體,給老秦讓出通道,好讓他和平日里一樣,心疼地、愁眉苦臉地將菩薩像放到我的床上,然后,再和他一起,做功課一般,在菩薩像前匍匐兩三個小時。哪里知道,老秦竟然沒有進門,卻告訴我,他要走了,如果沒有特別的意外,此后,他將不會再踏入這邯鄲城一步了。
我當(dāng)然不信。老秦也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并沒有等我問他所為何故,他便先對我說,他的口袋里,連再多一天的房錢也掏不起了,所以,他必須走了,考慮到自己的肝病已經(jīng)日近膏肓,他估計,這一去,這一世,他已經(jīng)無法再掙到來這紅梅旅館住一陣子的房錢了。這時候,天空里突然響起一陣炸裂般的雷聲,閃電破窗而入,照亮了昏暗的室內(nèi),也照亮了鬼魂一般枯槁的他,我的心底里一酸,徑直告訴他,如果他還想再住一陣子,我可以幫他再出一陣子房錢,可是,他卻毫不猶豫地?fù)u頭,再對我說:他要體面,在臨死之前,他更要體面。
“和你兄弟相識一場,是上天待我不薄,”如此傷感的時刻,老秦的眼眶里竟然沒有蓄滿淚水,他說,“想了一夜,我什么都想清楚了,我當(dāng)然可以撒潑耍橫,在這里賴上一段時間,但是何必呢?我這一家人,其實都要體面,我敢說,我兒子長大了也是個體面人。萬一有一天,他回來了,這就說明——”停了停,他接著說,“這就說明,他既然有本事找到這里,就更有本事找回到山東老家里去,你說對吧?”
我何曾想到,此時竟然是告別之時呢?有好多次,我想打斷老秦,告訴他,他在這里等兒子,我在劇組里望收成,無非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正所謂,相逢何必曾相識,既然如此,幾天的房錢又何至于分出你我?可是,老秦的心意顯然已經(jīng)死死地定下了,我張了好幾次嘴巴,最終還是未能說出一句話來,只是怔怔地看著他轉(zhuǎn)過身去,又轉(zhuǎn)回身來,沖我笑了一下,走近我,騰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直到他在走廊里漸漸走遠(yuǎn),消失了蹤影,我的神志也還深陷在因他而起的憂慮與空茫之中,渾然不知所以。稍后,我突然意識到,老秦是真的走了,趕緊打開窗戶,迎著驟雨向長街上眺望:四下里,雨幕里,再也沒有見到老秦,隱隱約約的,我似乎看見一輛小客車正在迷蒙之處緩慢往前行駛。“罷了罷了,”我心里想,“回去了,也算好吧?!?/p>
就這么,老秦告別了邯鄲,告別了紅梅旅館,而我,還將繼續(xù)在這一言難盡的劇組里苦挨時日,有時候,哪怕是深夜,當(dāng)我收工回來,下意識地將門虛掩,等待著老秦在片刻之后就不請自來,等了半天,敲門聲遲遲不響,我才想起來,老秦已經(jīng)走了好幾天了。因此,當(dāng)我站立在自己的房門口,凝視著四○三的房門,想起他不知在何處流落,又或是生是死,多多少少,我也難免黯然神傷了起來。還有一些時候,在這邯鄲城里,火車站前,郊區(qū)的青紗帳里,看一看手機,我也會想著,也許老秦什么時候會給我來個電話?然而終于沒有。
四○三的房客卻沒有斷:先是來了幾個騙子,一個個的,雙目炯炯在城里游蕩了好幾天,生意終究不好做,只好意興闌珊地退房走人了;而后住進一對中年夫妻,這對夫妻是來看望在附近一所??茖W(xué)校念書的兒子的,因此,他們的兒子幾乎每天都會來,只要他來,四○三房間里便要飄出濃重的羊肉味兒——這對夫妻甚至帶來了一只高聳的涮鍋;再往后,住進了一個小伙子,終日里將房門緊閉,一天里,他似乎只在吃飯的時候才出去一會兒,其他時間就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我遇見他時,也曾跟他點頭打招呼,他卻不加理會,冷峻著臉,總是搶先一步就將房門關(guān)上了,所以,盡管時日不短,又朝夕相對,我也還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所從何來。
不過,不知道為什么,對那小伙子,我總是覺得他頗為怪異:四○三的門鎖似乎出了問題,旅館老板叫人來修過,好了幾天,又壞了,于是,房門只好經(jīng)常虛掩著,過路時,我難免朝房間里看一眼,每一回都只會看見他好似當(dāng)初的老秦一般,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將雙腳蹺起,高高地放在窗臺上,紋絲不動,一語不發(fā),就像是被石化了。有時候,當(dāng)他聽見門外的動靜,回過頭來,我能清晰地看見他的臉上淌著淚,但那眼神卻是逼視的,我想對他說句什么,十有八九說不出來,也只好倉促走開,而后,我會聽見他奔赴門口,將房門重重關(guān)上,如果門鎖作梗,關(guān)了半天也沒關(guān)上,我一回頭,不可理喻地,多半就會看見他正在用腦袋撞擊門框,當(dāng)我停下步子,他便也停止了撞擊,繼續(xù)逼視著我。
“罷了罷了,”一邊走下樓梯,我的腦子里便一邊想起了老秦,“老秦啊老秦,我終究還是沒有說錯,不管四○三住的是誰,都不過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相逢何必曾相識?!?/p>
再說了,盡管四○三里的小伙子看上去就像是個沉默的囚徒,可是,想想自己,我的日子又比他好過了多少呢?雖說時近秋末,正是往年里天高云淡的季節(jié),不知何故,今年此時,大雨卻是一場接連一場,劇組只好調(diào)整了原定的計劃,開始集中拍攝室內(nèi)戲,因為室內(nèi)戲的戲份并不太多,女主角暫時離開了劇組,一直為了她才跟組改劇本的我,竟然出乎意料地輕松了下來,不再出工,而是終日蜷縮在旅館里,等待著女主角的歸來。不由自主地,我的晨昏便顛倒了起來,總是會昏睡一整個白天,到了晚上,卻清醒異常,所以,許多個清醒的長夜里,我難免覺得自己是可笑的:我就像是一個獵人,正在通宵達(dá)旦地等候著根本不存在的獵物。
這一晚,后半夜,大概是三點鐘的樣子,傾盆似的驟雨再度橫空出世,擊打著旅館的屋頂,聽上去,就像是滿山的亂石崩塌飛裂,一堆一堆,一座一座,轟鳴著奔向了山下的溪澗??墒牵驮谶@堪稱轟鳴的聲響之中,隱隱約約,我卻聽到了一陣尖厲的、撕心裂肺的哭聲,一開始,我倒是不以為意,只是貼近了房門去聽那哭聲從何而起,聽著聽著,猛然間,一股夾雜著慌亂的興奮朝我襲來:莫非是在我此前的昏睡之時,久別的老秦又住回了四○三?沒有絲毫和片刻的遲疑,我?guī)缀跏菓?zhàn)栗著拉開了房門,而四○三的房門又是虛掩著,我一腳將門踹開,沖進去,哪里知道,眼前并沒有老秦,卻只有那個終日里閉門不出的小伙子。此刻,四○三的門窗并未關(guān)上,驟雨刺入室內(nèi),雨珠飛濺得到處都是,而那小伙子卻不管不顧,懷抱著一尊破碎的觀世音菩薩瓷像,正在不要命地哭泣。
我認(rèn)得那尊觀世音菩薩像,它正是當(dāng)初和老秦如影隨形的那一尊,這么說,難道老秦真的回來了?果然是他將這尊觀世音菩薩像塞進了那小伙子的懷抱?既然如此,他何不去敲我的房門,找我說上三言兩語呢?種種疑問使我顧不得那小伙子的哭泣,趕緊環(huán)顧四周,卻遍尋不見老秦的影子,這才想起一定要找那小伙子問個清楚,恰在此時,那小伙子卻突然止住了哭泣,劈頭就對我說:“我是同性戀?!?/p>
我愣怔著去看他,他便又對我重復(fù)了一句:“我是同性戀?!?/p>
顯然,當(dāng)此之時,比找到老秦更加迫切的問題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我想了想,徑直告訴小伙子,同性戀沒有什么大不了,我的朋友里就有同性戀;平心而言,我不曾對他撒謊,之所以實話實說,為的還是想讓他盡快告訴我老秦的下落,可是,那小伙子竟一發(fā)不可收拾,平靜但卻不容分說地告訴我,他的這條命,剛剛被觀世音菩薩救了回來——他家世代信佛,而且,尤信觀世音,他的母親,哪怕只是個農(nóng)民,每隔幾年,只要攢下一點錢,都會去觀世音菩薩的道場普陀山朝拜。他的母親只生了他一個兒子,可是,很不幸,他不喜歡女人,他只喜歡男人,而且,他有一個戀人,就在這邯鄲城里。這一回他來邯鄲,為的就是見到戀人,沒想到的是,他的戀人一年前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好多次,他出了紅梅旅館,走到了對方的家門口,甚至已經(jīng)模模糊糊看見了對方的影子,終了,他還是不敢真正地走上前去。
于是,他就想死。一周之前,他便買了一瓶足可致命的農(nóng)藥,終于還是舍不得母親,就給母親打電話,母親雖然被他的話嚇破了膽子,可是,她還是堅決地相信,她的兒子不會死。暴怒之下,他告訴母親,他死定了,除非觀世音菩薩在他的房間里示現(xiàn),阻止他死,他才可能死不了,否則,他就一定會去死。哪里知道,母親說,既然如此,在他做下最傻的那一樁事情之前,觀世音菩薩一定會示現(xiàn),去攔下他的死。
他當(dāng)然不信,繼續(xù)失魂落魄地等待著自己下定決心喝下農(nóng)藥的時刻,他又怎么可能不失魂落魄呢:如果他死了,母親怎么過?如果他不死,他又怎么過?一直到今晚,就在半小時之前,他終于下定了決心,還是去死,可是,他哪里能夠料到,正當(dāng)他洗漱干凈,將農(nóng)藥瓶舉到嘴巴邊上的時候,一道閃電照亮房間,借著光亮,他竟然看見,不在他處,就在他每日里棲身的床鋪底下,一尊觀世音菩薩的瓷像正安安靜靜地站立著。他被嚇傻了,趕緊奔過去,趴在床底下,又抱出了它,千真萬確,那真的就是一尊觀世音菩薩。卻原來,就在他等死的日子里,觀世音菩薩早已示現(xiàn),只是險關(guān)未到,菩薩這才一直未曾顯露它真正的莊嚴(yán)。
——卻原來,老秦并未回到這紅梅旅館;卻原來,那個大雨狂暴的早晨,老秦先是在四○三房間留下了這尊傷痕累累的觀世音菩薩像,而后,他才坐上了雨幕里的小客車。可是,我實在想不清楚,這尊菩薩像分明就是老秦的命,究竟是何緣故,他才會將他的命舍棄在了這四○三房間里呢?
這時候,身前的那小伙子遞給我一張紙,告訴我,這張紙,就壓在觀世音菩薩像之下,他抱著菩薩像從床鋪底下爬出來的時候,看見了它,所以,在我進門之前,他已經(jīng)讀完了那個不相識的人在這張紙上寫下的話,正是讀完了這些話,他才不想死了,他決定繼續(xù)活下去,明天一早,他就要回家去侍奉母親,一想到明天就可以繼續(xù)侍奉母親,他便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
愣怔著,我接過了那小伙子遞過來的紙,劈頭便看見一行字跡清秀的標(biāo)題:留待有緣人。果然,在這紙上寫字的人,除了老秦,還能有誰呢?實際上,老秦是在寫一封信,信并不長,在標(biāo)題下的正文里,老秦簡略介紹了自己和自己的命,又從四川內(nèi)江說起,一直寫到眼前這尊菩薩像,如此,關(guān)于菩薩像的來龍去脈,他就算說得清清楚楚了。而后是幾句寄語,在寄語里,老秦說:“有緣人啊,我把菩薩留給你了,你可要小心待它,不要像我一樣,想砸便砸,想罵便罵,這輩子對菩薩犯下的罪過,我只有下輩子再還了。”
老秦又說:“有緣人啊,把我的菩薩抱回家吧,你知道,普天之下,就數(shù)觀世音菩薩最是大慈大悲,有它在身邊,你必能度過一切苦厄,只是我有一樁不情之請——以后,假如你對它磕頭,能不能幫我也多磕三個,好讓它繼續(xù)保佑,哪怕我死了,我的兒子也能回家?”
“又及,我還要鄭重地拜托你,”老秦最后說,“有緣人啊,你還得再多幫我磕三個頭,請菩薩保佑我的妻子,這輩子,我最對不起的,除了兒子,還有她。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后悔,我早該知道,哪怕兒子丟了,我的命也沒有全丟,我的妻子,也是我的命,除了菩薩,我還應(yīng)該抱住她,對,她也是我的觀音菩薩,只可惜,說這些,太晚了,來不及了?!?/p>
恍惚之間,我讀完了老秦寫給有緣人的信,必須承認(rèn),一邊讀,我的鼻子一邊發(fā)酸,淚水在眼眶里滾動了好幾次,因為生怕打濕了手中的那張紙,這才強自忍住,終未落下。哽咽了剎那,我再去看那剛剛哭過的有緣人,只見他已經(jīng)將窗戶關(guān)死,再將觀世音菩薩像端端正正地放在窗臺上,然后,他跪了下去,給菩薩磕頭——我知道,老秦的話,已經(jīng)被他吞咽進了身體:哪怕他從前的戀人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的命也沒有全丟,他的母親,也是他的命。
那年輕的有緣人磕完了三個頭,停了停,突然想起老秦最后的拜托,又再磕了三個頭,請菩薩保佑老秦的妻子??耐炅耍蟾鸥嗟那皦m往事浮上了心頭,也大概是更多需要被觀世音菩薩保佑的人破空而來,全都站在了他的身邊,于是,他便干脆不再停止,一個個地將頭磕了下去。這時候,當(dāng)我重新凝視微光里的菩薩像,突然看見,底座的位置還是有一條清晰的裂縫:顯然,我被重新派上用場的時刻到了。如此,我便轉(zhuǎn)過身去,暫時離開四○三,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間,拿來膠水,再和那有緣人一起,就像當(dāng)初和老秦一起,繡花一般,沉默地、小心翼翼地將那底座上的裂縫修補好。
可是,要命的是,當(dāng)我踏出四○三的房門,我卻又分明看見了老秦,他似乎剛剛給我講完四川內(nèi)江那個曾經(jīng)和他同病相憐的人:“你猜他后來怎么樣了?”又一次,在灰暗的燈光下,老秦的眼睛里遍布著血絲與狂熱,甚至得意地笑了起來,緊接著,他神秘地告訴了我簡短的幾個字:“找到了!”
到了此時,強忍住的淚水這才終于奪眶而出,我沒有進門,而是在門口徑直站住,面對面去看虛空里的老秦。此時的老秦,在短暫的得意之后,卻如夢初醒,看向了四○三房間里那長跪不起的有緣人,觀世音示現(xiàn),他在瞬間里得到點化,突然間就冷靜了。冷靜了,他便不再說話,只是垂手肅立,酒瓶也砰然落地,此中情境,就像他也變作了一尊菩薩:知悉人間的一切因緣和悲苦,但是,不說話;然而他終究還是個凡人,過了一會兒,他還是忍耐不住,鼻子酸了,眼眶紅了,低下頭去,好半天沉默不語,最后,他才仰起頭,擦掉眼眶里蓄滿的淚水,像是在鄭重地提醒我,更多卻是自說自話:“觀世音菩薩,到底還是大慈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