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6期|南帆:濂江林浦
南帆,現(xiàn)居福州,福建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福建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已發(fā)表學術(shù)專著和散文集多種。南帆先生2019年在《雨花》開設(shè)“村莊筆記”專欄,此為專欄第六篇文章。
十多年前,我?guī)锥扰阃傲制执?。村子不大,走幾步就能遇到一條河流,到處是水,水豐沛地流來流去。我們把車子停在村口的一堵粉墻下,墻旁邊站立一棵碧綠的龍眼樹。過了粉墻是幾級闊大陡峭的石階,石階之上一排暗紅的大門,上方懸掛幾盞紅燈籠。大門正前方一個不大的石坪,潔凈如洗,石坪外圍幾株參差的大榕樹和芭蕉樹,穿過這一片小叢林就是浩浩蕩蕩的閩江了。
粉墻里面即是“平山閣”,后來易名為“泰山宮”,宋帝在閩地的唯一行宮。
現(xiàn)在看來,平山閣只不過一個鄉(xiāng)村大宅院,灰瓦,三合土地面,庭院里鋪一些長石條。下雨的時候,水滴緩緩地從屋檐落到長石條上,留下一些淡棕色的痕跡。我記得平山閣門口還有一個戲臺,戲臺上方一個圓形的拱頂,四周一些落滿塵埃的木雕圖案靜靜地隱在昏暗之中。大宅院的廳堂即是平山閣的正殿,供奉的幾尊神像影射的是宋朝的君臣:居中的是宋高宗趙構(gòu)——北宋滅亡之后,趙構(gòu)建立南宋;趙構(gòu)像的左右是宋端宗趙昰和末帝趙昺。東西兩廳供奉幾個陪同大宋王朝走到最后的忠臣:文天祥、陸秀夫、張世杰,所謂的“宋末三杰”。一個王朝蹣跚地進入最后一段時光,只有幾個大臣真正留守于病榻周圍。他們的軍事謀略或者外交天分已經(jīng)無足輕重,只有一種品格決定歷史殿堂上的位置:忠貞不渝?!盎炭譃╊^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后人記住的多半是這種詩句,而想不起來他們的文韜武略以及彼此之間的齟齬。
還有一個重要的臣子沒有位列其中,就是丞相陳宜中。平山閣匾額上“平山福地”四個大字即是他的手書?!端问贰穼τ陉愐酥械臑槿硕嘤匈H詞。據(jù)說他起初也供奉于平山閣,可是,其塑像臉上每年春天掉釉,似乎是由于慚愧而不斷冒汗產(chǎn)生的不良后果。其實林浦村的人對他是接受的,村里甚至為他另外修建一個青磚墻的祠堂,里面的塑像紅臉黑須,大義凜然。宋末臨安失陷的時候,陳宜中本來已經(jīng)隱居于溫州老家丁母憂。張士杰率部護送趙昰等人逃往閩地,順路拐到溫州尋訪陳宜中。不知他們二位如何商議,最終陳宜中毅然帶上母親的棺槨上船,與張士杰一起抵達林浦村。大廈將傾之際患難與共,這就是忠義了。林浦村民間還流傳另一個傳說:元兵壓境的時候,趙昰一行匆匆撤出林浦村,陳宜中將剩余的軍糧發(fā)給林浦村民,這些糧食足夠當時這里的人吃上五年。這個恩德老百姓記住了。林浦村遺留的一個特殊儀式是“分飯”:正月十五,每家派一個主事的男丁到平山閣祭拜,領(lǐng)回的塑料袋內(nèi)裝一團米飯,家人必須分食這一團飯之后才能享用節(jié)慶的佳肴,甚至家中飼養(yǎng)的雞鴨牛羊也有資格嘗一口。這個儀式是對于陳宜中的遙遠致敬。林浦村的另一個儀式是,正月十八將平山閣的塑像悉數(shù)抬出來,繞村游行,載歌載舞——當?shù)胤窖苑Q之為“游神”。
文天祥當年肯定沒有想到,這即是林浦村的“汗青”。在相鄰的潘礅村,文天祥甚至從一個耿介的忠臣演變?yōu)橐蛔鹕瘛E隧獯宓淖嫦仁且粋€名叫潘龍的人,他是文天祥的結(jié)拜兄弟。文天祥殉難之后,潘龍傷悲不已,囑咐后人世代紀念他的兄弟。那一天,我和太太路過潘礅村,村口一群身穿黑衣的老人閑坐在大榕樹下。他們目光茫然,神情困倦,幾個老人嘴里松松地叼一根紙煙。我們問起了文天祥,那些滿是皺紋的面孔突然活了起來,七嘴八舌地爭先敘說。在這個村,文天祥是神靈。以前如果發(fā)生瘟疫,村民會舉起寫著《正氣歌》的牌匾巡游,道路兩旁張貼著寫上《正氣歌》的紙符避邪,而一個大字不識的老人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乇痴b《正氣歌》則是再平常不過的。我們在祠堂里看到文天祥高大威武的塑像,塑像左邊寫著四個大字:“名標虎榜”,右邊則是“魁占鰲頭”。
一個王朝在林浦村歇過腳,如同山路旁邊凸起一個矮矮的樹樁。剽悍的蒙古鐵騎裹挾著草原的寒風卷地而來,文弱的大宋王朝無奈地掙扎幾下,然后束手就擒,宋恭宗臨安退位,繼而被押往北方的冰天雪地?;适覛堄嗟囊幻}骨血廣王趙昰、益王趙昺及楊淑妃驚慌出逃,至溫州江心寺與張世杰、陸秀夫匯合,試圖重溫舊夢——當年宋高宗趙構(gòu)也曾逃到江心寺躲避金兵,最終熬過了滅頂?shù)奈C。當然,張世杰、陸秀夫清楚時局已非,他們很快乘船南下進入閩地,到了林浦才敢駐足喘一口氣。一個王朝的重量顯然給這個僻靜的小漁村留下了巨大的印記。數(shù)十萬軍民追隨趙昰、趙昺出走,從臨安城榮華富貴之地抽身,一路抵達這里。他們削平了林浦村的山峰駐扎下來,這座山因此得名“平山”,山上的平山閣成為宋帝的行宮。次年,張世杰、陸秀夫、陳宜中在福州擁立九歲的趙昰為帝,稱為端宗,改號景炎。不久之后,元兵再度逼近,他們又一次從福州退回林浦村,繼而從林浦村離去。窮途末路的南宋皇室此時再無法寄居于巍峨的宮殿,只能被草草地塞入幾條木船,漂流在顛簸的海面。中途海上刮來駭人的颶風,皇室的船隊被刮得七零八落,宋端宗竟然落水。年逾七十的老臣江萬載躍入海中將其救起,自己卻被巨浪卷走。這一次落水制造的驚嚇終于徹底擊穿了帝王面具,一個十歲孩童的身心遭到了巨大打擊。不到一個月,宋端宗驚嚇成疾而亡,于是六歲的趙昺繼位,改號祥興。幾個月之后宋軍崖山大敗,陸秀夫背負趙昺跳海,南宋宣告正式滅亡。盡管這是大宋王朝混亂不堪的最后幾頁,但是,小小的林浦村因為承載過龐大王朝最后的喘息而嵌入了歷史。由于忌憚元朝官府的追查,林浦村將平山閣改名“泰山宮”,充當村莊里祭祀的社廟。明朝的時候,那位出生于林浦村的吏部尚書林瀚曾經(jīng)賦詩感嘆這一段傷心往事:
翠輦金輿載恨游,豈緣閩越覓丹丘。
鐘聲落日孤村寺,海色西風萬里舟。
王氣消沉天地老,胡塵冥漠古今愁。
傷心最是濂江水,環(huán)繞行宮日夜流。
當年太太就是被宋朝的這段悲涼往事迷住了,然后決意為林浦村的歷史寫一本書:《浦之上》。這一本書既非小說也非散文,它寫到了林浦村的邵歧渡、平山閣,寫到了林浦村的更樓、石塔、大榕樹,寫到了九曲山上的瑞跡寺,寺里有一個石雕的三腳蟾,三腳蟾的身上一年四季都濕漉漉生長著青苔,還寫到林浦村那座神秘的斷橋:三塊大石板鋪出的橋面,橋梁通往對岸一個荒涼的沙洲。這是一個未竟的工程,鋪出了三塊大石板之后無疾而終。沒有人說得出為什么要修建這個橋梁,始于何時,終于何日——多數(shù)人相信這是宋朝遺留的一個謎團。林浦村原先名叫濂浦村,環(huán)繞村莊的這條河流稱為濂江,《浦之上》出版后,封面印著一句話:“大宋王朝分崩離析之際,碎片四濺,其中一塊落到了這個叫濂浦的小村?!碧谄缴介w的一個小房間里采訪幾個地方志專家與普通村民,一個又一個問題不厭其煩地拋出來。我對于歷史的興趣遠不如她,聽了一會就回到車上看了幾頁書,然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我心目中,林浦村這種小漁村多半悠哉游哉地徘徊于歷史之外?!搬灹T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v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這種詩句才能顯現(xiàn)出小漁村的慵懶與閑適。漁夫或者樵夫是這種小漁村的主角。古代文化之中,漁樵是一個逍遙于江湖的獨特意象。由于《三國演義》電視連續(xù)劇,幾乎所有的人都會背誦楊慎的那一首《臨江仙》。楊慎是明朝的著名才子,二十四歲的時候成為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十年之后又擔任經(jīng)筵講官,榮幸地為皇上講授文化經(jīng)典??墒?,這個才子狀元似乎沒有學會謙恭地阿諛,朝廷上的慷慨激昂終于得罪了皇上,發(fā)配云南充軍。他身戴枷鎖途經(jīng)江陵,忽見一個漁夫與一個樵夫正在江邊煮魚飲酒,心中感慨萬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毙O村地老天荒,無意過問朝廷的軍機大事,漁夫與樵夫享受的是江湖之樂。沒有理由將他們想象為無知之徒。他們按照自己的心愿過日子。一壺酒,一鍋魚,一間茅屋,江風拂面,閑話古今,生活還需要什么呢?所謂的功名利祿,是非成敗,這些過眼煙云無非下酒的談資,犯不著賠上一腔的熱血。春花秋月,青山夕陽才是美妙的永恒。
當然,那些經(jīng)天緯地的大人物耐不住這種寂寞。他們牽掛著天下。可是,天下有興趣接納他們嗎?朝廷僅僅吝嗇地拋出幾個席位,懷才不遇的感嘆回響在歷史的每一個角落。沒有報紙、雜志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日子里,滿腹經(jīng)綸又無人問津怎么辦?先秦的《漁父》之中記載了屈原與漁父的一番有趣的辯論。二人江畔相遇。漁父見屈原形容枯槁,問他何故如此?屈原委曲地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所以無法見容于世俗社會。傷心的失戀者彷徨無地,寢食不安。漁父勸他不必如此固執(zhí),退一步海闊天空。然而,屈原的回答是,寧可投江葬身魚腹,也不愿意讓清白之身蒙上塵埃。漁父一笑而去,留歌一首:“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他們分別擁有自己的人生哲學,道不同,不相與謀。滔滔閩江既非長江,亦非汩羅江,但是,林浦村自古流行的是漁父的故事。站在林浦村抬起眼睛,看得見閩江對岸鼓嶺的綿延山勢,閩江之中的刀魚肉質(zhì)鮮美,漁父的日子安詳而自得。
然而,趙昰和楊淑妃的船隊來了,他們從邵歧渡碼頭灰頭土臉地踏上了林浦村。
《浦之上》還原了宋朝皇室的肉身凡胎:臨安皇宮里逃出來的楊淑妃無非一個蒼白的弱女子,趙昰與趙昺無非兩個不諳世事的孩童??墒?,他們不得不收起母親的慈愛與稚童的天真,頭頂皇冠,套上一國之君的各種禮儀枷鎖,跌跌撞撞地裹挾于亂軍之中,最終葬身于颶風與海流。這種日子始終是耀眼的皇室生活秘不示人的內(nèi)里,直至他們驚惶如喪家犬之際流落到恬靜的林浦村:一水環(huán)繞,白鷺亂飛,雞啼犬吠,暮靄之中幾縷若斷若續(xù)的炊煙。何謂幸福?那些人從金玉滿堂的日子退出來,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往往已經(jīng)太遲了。
平山閣旁邊有一座雅致幽靜的濂江書院,據(jù)說始建于唐朝,當年趙昰一行抵達林浦村時,曾見到了書院里的“雙鳳銜珠”石刻。鳳呈吉祥是一個好兆頭,這也是他們選定平山閣為行宮的一個理由。不知趙昰一行是否清楚,宋朝有兩個大知識分子已經(jīng)先于他們訪問過濂江書院。一個是朱熹,這位大儒出生于閩地尤溪,據(jù)說相貌不凡,右眼角七顆黑痣狀如北斗。朱熹僅有短暫的官場生涯,大部分時間著書立說,誨人不倦。閩地的相當一部分書院是他創(chuàng)辦的。除了在白鹿洞書院、岳麓書院和武夷精舍講學,朱熹還游歷各地的書院,與眾多儒生切磋學問。濂江書院之中的文昌閣即是朱熹的講學場所。林浦村肯定讓朱熹心曠神怡,他曾經(jīng)為濂江書院寫了“文明氣象”四個大字,手書的匾額至今仍懸掛在文昌閣的門楣。日后朱熹曾經(jīng)入朝為宋寧宗趙擴宣講圣人之道,然而,淵博的學識并沒有換到皇上的好臉色。由于官場紛爭的連累,朱熹的學說甚至被誣為“偽學”。這個大思想家不得不因為太多的思想而東躲西藏。
另一個到濂江書院講學的大知識分子是黃榦。他是朱熹的得意弟子,深受器重,朱熹甚至將其招為女婿,而且在臨終的時候?qū)⒆约旱氖指逋懈督o他。不知黃榦是否與朱熹同時來到濂江書院?他來過林浦村的證據(jù)是,邵歧渡留下他題寫的“誠敬”二字?,F(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考證,翁婿二人在濂江書院傳授了什么,也沒有人猜得到知識的種子在什么季節(jié)發(fā)芽,誰是未來的受益者。但是,他們的抵達已經(jīng)讓這個書院不朽。濂江書院門前的石欄正面刻有“文光射斗”,背面刻有“濂水龍騰”,洗筆的石臼和石雕的門楣據(jù)說都是那時留存下來的,石頭的棱角已經(jīng)磨蝕。書院的反復(fù)修繕,顯然表明了林浦村對于文化的敬重。
這種敬重獲得了回報。明朝林浦村的林氏家族“七科八進士”無疑是一個可以夸口的掌故。林家前后四代之中八人陸續(xù)考取進士,林瀚一家三代又有五人累官至尚書。因此,皇上恩準林浦村造了一座“尚書里”的牌坊,迄今仍然豎立在村口。牌坊內(nèi)柱上一副楹聯(lián)為“七科八進士傳經(jīng)衍慶,三代五尚書積德流芳?!迸品簧系脑捗獠涣颂没使诿?,林氏家廟之中的另一副楹聯(lián)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得意:“進士難進士不難難是七科八進士,尚書貴尚書非貴貴在五代三尚書。”無論如何,林家是“學而優(yōu)則仕”的范本。濂浦村改名為林浦村,林家的勢力顯然是一個不言而喻的原因。
幾個月之前,我與一批人乘坐一部大車參觀市政,中途大車??柯愤?,導游告知這兒一座書院值得看一看。我進門轉(zhuǎn)了一圈,突然大驚失色:這不是濂江書院嗎?當年驅(qū)車赴林浦村,曾經(jīng)在鄉(xiāng)村曲折的土路之間繞行,濂江書院怎么可能搬到鬧市,而且就在車水馬龍的公路旁邊?十多年的時間,時而風聞這一帶大興土木,沒有想到林浦村已經(jīng)被圈入城區(qū)。周圍一座跨江大橋,一條高速公路,數(shù)百米之外,綠樹掩映之中兩幢橢圓形大樓——大名赫赫的喜來登酒店。我在濂江書院定了定神:確實,朱熹講學的文昌閣還在身后,閩江對岸起伏的鼓嶺山脈一如既往。書院旁邊一所小學,時近中午,一大批家長聚集在學校門口等待放學的子女,道路擁堵,人聲嘈雜,汽車喇叭與各種呼喊混成一片,這種景象與城市沒有什么區(qū)別了。
在宋帝到來又離去后的數(shù)百年時間里,林浦村仿佛一直只有緩慢的變化。添了幾幢房子,臺風刮倒了一棵大樹,陳家開了間雜貨店,林家嫁了女兒,陽光每一天都是從那一棵榕樹的樹冠背后照進村莊,然后耐心地將樓房、樹木的陰影慢慢地從西面挪到了東面。那一年一個海外歸來的企業(yè)家出資架橋鋪路,村莊地面參差的青石板被撬起來,一律鋪上水泥路,這就算一個驚人的大工程了?,F(xiàn)在,一座斑斕奪目的城市堵到了村口,林浦村會不會迅速地變質(zhì),成為一塊腌制的文化臘肉?
我沒有足夠的時間進入村莊。我猜平山閣依然如故,斷橋和瑞跡寺依然如故,更樓和石塔也依然如故??墒?,窄窄街道旁邊那些長石條的椅子是否還在?那些殘損的石獅、石馬以及石鼓是否還在?我記起了一個細節(jié):第一次與太太進村尋訪趙昰、楊淑妃一行登岸的地點,一位村民指著邵歧渡碼頭旁邊一塊斜插入水的猩紅色大石頭肯定地說,宋氏王朝的那些人就是踏著那塊石頭上岸的。當時那塊猩紅色大石頭上面已經(jīng)蓋起了一幢吊腳樓,幾根木柱子雜亂地豎在河灘上,將石頭覆在下面。我站在岸邊,太太則躬下身子一頭鉆到穢氣熏人的吊腳樓底下,顧不上污泥和雞鴨的糞便,用照相機近距離拍攝那塊石頭。石頭上潦草地鑿出一道道兩三寸寬的小凹槽,遠遠看起來如同一個半途而廢的紋身圖案——這些小凹槽當年曾經(jīng)作為棄船登岸之際踩踏立足的臺階。我相信這塊石頭一定有記憶:它記得七百多年前春天那一陣凌亂的腳步,宋朝皇室殘存的婦孺在一批軍士的簇擁之下慌慌張張地登上林浦村,在這里殘喘了大半年,然后揮別。
現(xiàn)在,這一塊猩紅色大石頭還在原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