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秀色錦屏空 ——吳湖帆的“董美人”因緣
吳湖帆自鐫“既丑且美”印
圍繞“周本”《董美人》所創(chuàng)作的詞作實際上有127首,涉及67人,吳湖帆最終選定、裝入“周本”冊后的則是123首,真堪稱洋洋大觀,也是鑒藏史上的奇跡。由此,吳湖帆的才情和人脈關(guān)系,可見一斑。不過,隨著傳統(tǒng)詩詞的落幕,這種風(fēng)雅已經(jīng)難以為續(xù)了。因此可以說,吳湖帆代表了上世紀金石書畫鑒藏圈中最高水準,同時也是最高級的一位“玩家”。
《董美人墓志》(以下簡稱《董美人》)由于拓本稀少,殊為難得。吳湖帆(1894—1968)一生與“董美人”頗有夙緣,先后入藏過徐紫珊初拓本,后贈周煉霞(以下簡稱“周本”),陸樹彰舊藏本,后贈潘景鄭(以下簡稱“潘本”),以及整紙本《董美人》一種。其間頗多掌故可征。
“周本”是吳湖帆所藏《董美人》中的白眉,剪裱本。此冊吳湖帆于1927年五月得于“滬上”,具體來源不詳,與其妻潘氏家族無關(guān)。吳氏因為家中有祖?zhèn)鹘鸲呐f藏《常丑奴墓志》拓本,一直在為它尋找合適的“伴侶”,終于得償斯愿。他認為這是徐渭仁寒木春華館初拓本,故自署云:“隋美人董氏墓志。徐隋軒初拓精本。四歐堂寶籍?!辈⑾群笤u云:“《董美人》世傳覆本不一,往往肥瘦失度,咸入滯相,視此原石自具豐韻,絕無凡骨,是隋刻中無上上乘品 也?!保ā秴?湖 帆 年 譜》,頁059)“不失肥不兼瘦,修短合度,恰合美人身分,此原石第一精拓,方許傳其精妙?!保ㄍ希暗\紗,真如蟬翼,且鋒棱畢現(xiàn),自是石墨上乘?!保ā秴呛曜V》,頁060)對于此冊的入手,吳氏自是欣喜萬分,不但將其與《常丑奴墓志》配對,合裝為一函,題曰“既丑且美”,同時又“鐫此小印為押”。需要指出一點,很多人都認為該印為陳巨來所刻,但從風(fēng)格上來看應(yīng)是吳湖帆自鐫。如果是陳氏所刻,吳氏在題跋中應(yīng)該會有所交代,他一般不會掠人之美。而且此印風(fēng)格近于黃牧甫,與陳氏一貫的風(fēng)格也大不相同。自此以后的30多年時間中,吳湖帆先后征集同時代的詞人題詞60馀家,并一一唱和。
“寶董室”原是吳湖帆外祖父沈韻初的齋號,源于其家藏董元《夏山圖》《溪山行旅圖》。沈氏因此還請“西泠八家”之一的錢松刻了“寶董室”之印。沈韻初去世后,《夏山圖》也輾轉(zhuǎn)流出沈家,到了其孫沈湘之時,僅存一印。1918年十月,由于和家藏名不副實,而恰好此時吳湖帆得到了董其昌《戲鴻堂法書》十卷,于是沈湘之就將此印轉(zhuǎn)贈給了吳湖帆。從此,吳氏多了“寶董室”這一齋號。詳見“周本”《董美人》吳湖帆題跋:先外祖韻初沈公藏董北苑《夏山圖》卷及《溪山行旅圖》軸,遂以“寶董”名其室,仁和錢叔蓋(松)為之制印。歲戊午(1918),余得董文敏臨摹魏晉唐宋元書真跡十卷,表兄沈君湘之因二圖已歸他姓,即以“寶董”小印貽余,距錢氏刻此印在己未(1859),適六十年矣。昔之所寶北苑者,易寶香光矣。丁卯(1927)又得此志,不啻與“董”有前緣云。湖帆又識。(轉(zhuǎn)引自《吳湖帆年譜》,頁060)這里所謂的“董文敏臨摹魏晉唐宋元書真跡十卷”,是指董其昌摹刻的《戲鴻堂法書》十卷,原為常熟翁氏(翁同龢家族)舊藏。對于該冊,吳梅見后也激賞有加,認為是“希世寶也”,并于“每卷題小詞二首,效青門題畫體”[《吳梅全集》(作品卷),頁163—166]。甚為有趣的是,這段因緣竟然成為吳氏愛好詞曲的開端。吳湖帆雖然以“寶董室”名其齋,但實際上與其外祖父沈氏的“寶董室”所指的“董”而言,已是物是人非了,即“昔之所寶北苑(董元)者,易寶香光(董其昌)矣”。而1927年五月,“周本”《董美人》的入藏,又讓“寶董室”增添了另一層含義,即“董”在董其昌之外,又兼指董美人。1929年三月初六,吳湖帆又將董其昌《畫禪室小景圖冊》收入囊中。對于此冊,他極為寶愛,先后題跋累累,其中也有涉及“寶董室”,與前面所題均大同小異,這里不作贅引。實際上,吳湖帆一生所收藏過的董其昌書畫數(shù)量不少,據(jù)《吳氏書畫錄》所載有15種(《吳湖帆文稿》,頁443),而據(jù)凌利中先生統(tǒng)計,吳氏收藏、題跋過的董其昌書畫有近30種之多(《吳湖帆的手與眼》,頁084—085)。由此可見,其齋號“寶董室”,相對其外祖而言,雖然所指不同,但也足以名副其實。民國年間,沈氏所藏的《夏山圖》輾轉(zhuǎn)被龐元濟藏入其虛齋之中,雖然吳湖帆無緣將之收入囊中,以還原其外祖父“寶董室”本來面目,但是于梅景書屋中所收藏的董美人、董其昌而言,也是無愧于這個齋號的。更何況對于吳氏而言,在此鑒藏過程中所蘊含的種種樂趣,實際上要遠遠大于藏品的本身。
“周本”《董美人》入藏梅景書屋之后,吳湖帆并沒有馬上將其與《常丑奴墓志》合裝在一起,而是要到1932年夏,吳湖帆才將《董美人》《常丑奴》《元仁宗》《惠云》《陶貴》《元智姬夫人》一起“共裝四冊題之”。根據(jù)佘彥焱整理的《梅景書屋題跋記》(《歷史文獻》第八輯,上海古籍出版社)可知,《元仁宗》是指 《隋東宮右親衛(wèi)元仁宗墓志》,也是沈韻初舊藏,《惠云》是指《隋慧日道場惠云法師》,是諸城劉氏(劉墉家族)拓本,《陶貴》是指《隋士行參軍張通妻陶貴墓志》,為出土最初精拓本,這三種都為一冊;《元智姬夫人》是指《初拓足本隋太仆卿元公暨姬夫人墓志》,是沈雪廬(塘)舊藏,單獨裝為一冊,再加上《常丑奴墓志》和《董美人墓志》,剛好符合“四冊”之?dāng)?shù)。顯然是因為這六種都是隋碑拓本,因此吳湖帆才將其進行配套裝裱,這符合吳氏書畫碑帖裝裱的一貫作風(fēng)。
1933年3月22日,蔣榖孫來梅景書屋,吳氏請其題“《元仁宗》《董美人》墓志觀款”(《丑簃日記》,1933年3月22日條下)。這里所指的《董美人》是指與《元仁宗》等四冊之一的“周本”,而不是“潘本”?!芭吮尽钡挠^款是蔣祖詒在“己巳(1929年)冬日”所題,而且此本已于1932年秋贈給了潘景鄭。1934年夏,張大千為吳湖帆作《美人圖》,后來吳氏將其作為董美人造像,裝入“周本”《董美人》前:
甲 戌(1934)之 夏,張 大 千兄旅居北京頤和園中,約余北游,即攜此《董美人志》與《七姬志》孤本隨行笈。一日同飯于御園中,即席作此小景冊相贈。余遂裝冊前,以為董美人也可。吳湖帆記。戊寅(1938)春日補識。(《吳湖帆年譜》,頁060)
此條可補《張大千年譜》之闕。按是年,張大千寓居頤和園聽鸝館。查《丑簃日記》,吳湖帆是這一年七月到北平的,可惜吳氏因“夏日狂熱,多未記”,不然可以留下更多藝林掌故。不過在王季遷舊藏《吳湖帆仿元八家山水合璧卷》中,我們?nèi)阅芸吹揭恍┫嚓P(guān)信息:“甲戌七月,偕季遷硯弟往故都,攜此雙卷,乞心畬、叔明王孫昆季題字,皆誤題余款,歸為季遷識之?!薄捌咴妈?,余應(yīng)大千道兄、恭甫如弟函約,游北平,為正社開畫會,季遷弟攜此二卷偕行,余乞心畬、叔明昆季為之題,竟忘為季遷物矣。九月辰重陽夜讀罷,識之?!保ㄍ跫具w舊藏《吳湖帆仿元八家山水合璧卷》,見寶瑞盈拍賣圖錄)由此可知吳湖帆這次北平之行,是張大千和彭恭甫合約,為“正社”開畫會,并先后與溥儒(心畬)、溥僡(叔明)等舊雨會面。此次“正社”畫展,是從9月9日至22日在北京中山公園舉辦,共組織社員作品200余件,影響極大。畫展舉辦后,吳氏返回上海,此行前后一月有馀。
1937年2月17日,陳巨來到梅景書屋,吳湖帆又拿出“周本”《董美人》來欣賞,并請陳氏題觀款一行:“自丁卯迄今,十年以來獲觀不下數(shù)十次,丁丑正月巨來陳斝又觀,因識?!眳呛凇度沼洝分姓f:“如此題觀款式,可知非泛泛初交與帖無關(guān)者所能辦也。”的確如是,60家題詞中好多還是陳巨來幫忙“代求”的。所以吳氏有此一說。是年四月,潘靜淑請王季遷夫人鄭元素“摹宋人紈扇圖”(《吳湖帆年譜》,頁060)。1938年,吳湖帆又將該冊進行重裝,把張大千、鄭元素所繪之作裝入冊中,其中張大千《美人圖》置于冊前,并寫了上述題記。
1961年春,因政治形勢和身體欠佳之故,吳湖帆的收藏興致大約也殘存不多。開始陸續(xù)將平生收藏散出,此冊《董美人》即轉(zhuǎn)贈給了素有紅顏知己之稱的“螺弟”,即大名鼎鼎的周煉霞:
余得此《志》后已題詞五十家,繼并女史四家,展為六十家。初和作四十六首,后陸續(xù)足成十首,旋得中風(fēng)病,不能細楷。索螺川補書十首,續(xù)和之女史詞二首,由螺川任之。螺川愛此志,物歸所好,緣償斯愿。辛丑(1961)之春,吳倩病起識。(《吳湖帆年譜》,頁060)
吳湖帆將“董美人”贈與“周美人”,我想其中是有深意的。從跋中可知,吳氏先是征集了50家詞人題詞,后來又征集了“女史四家”,這樣他又決定擴展到60家,但實際上收到的題詞卻有64家。另外四家就是下面所提到的彈民學(xué)、董壽慈、潘承謀、顧煒昌。收到諸家題詞后,先是吳湖帆和了46首,潘靜淑和了兩首。這些大約都是1931年前的事。后來由于戰(zhàn)爭及潘靜淑去世等原因,吳氏興致漸淡,擱置了很長一段時間。約在1960年中風(fēng)之前,吳氏又和了十首,并倩周煉霞補錄在原玉旁。同時潘靜淑未能和完的另外兩首女史詞,也由周氏續(xù)之。潘氏生前所和兩首分別是《踏莎行·董美人墓志》和《點絳唇·同上》,見《佞宋詞痕》卷后所附《綠草詞》。除了夾在“潘本”中的四家之外,其馀60家詞人原玉及吳、潘、周三人和詞,均被裝裱在“周本”之后,形成厚厚一巨冊,蔚為壯觀。因此,約在1960年前后,該冊有可能進行過一次裝裱,將這些題詞裝入其后。
關(guān)于吳、周二人之間的韻事,近年來劉聰先生勾稽甚多,這里不作展開。另據(jù)劉聰先生賜示,這次題跋很有可能是吳湖帆筆下最后一次涉及周氏。從1952年開始相交至此,吳、周二人的緣分也許即將告一段落,這冊《董美人》也成為這段情感歷程劃上句號的見證。從1927年入藏,到1961年轉(zhuǎn)贈周煉霞,此冊在吳湖帆齋頭凡34年,自是他的銘心之物。最后此冊又如何被上海博物館收藏,其中想必也有故事可以掇拾,可惜囿于材料,不能詳及。據(jù)徐云《丹青優(yōu)雅——我的祖母周煉霞》一書中提到,“文革”中周煉霞被認為是 “反動文人”,扣上“封修資”的帽子,并說她是“鴛鴦蝴蝶派”,以致被人用皮帶打傷失明,家中之物也被抄走。此冊《董美人》想必也在其中。
關(guān) 于“潘本”《董美人》,仲威先生已多次撰文提及。關(guān)于此冊的入藏時間不詳,應(yīng)該在1927年之前。因為該冊中題跋時間最早的是1927年六月,這是其入藏時間的下限。1932年,吳氏在題“周本”《董美人》中曾提到他的三件《董美人》,他是這么說的:
余舊藏《常丑奴志》,頗欲覓此志為丑美伴侶,十年來搜羅之勤,所得三本:一即此冊,淡墨籠紗,真如蟬翼,且鋒棱畢現(xiàn),自是石墨上乘;其一濃墨拓,嘉興陸氏鬲鼎樓舊物;一為整本拓,最次,以未剪裁為可貴。(《吳湖帆年譜》,頁059)也就是說從1922年至1932年的十年間,吳氏前后共入藏三種《董美人》,其中“周本”得于1927年五月。吳氏既然將時間從1922年算起,說明是年開始他就有《董美人》入藏了,因此不是“潘本”,就是”整紙本“。從“潘本”的題跋集中在1927年六月至1929年冬月之間的情況來看,“潘本”很有可能也是得于1927年。如果該假設(shè)成立,那么在1922年入藏的應(yīng)是“整紙本”。由于未能得到與家藏《常丑奴墓志》相配的銘品,吳氏一直在尋尋覓覓,終于在五年之后如愿以償。吳氏題跋中提到,在1932年前所得到的“周本”“陸氏鬲鼎樓舊藏本”和“整紙本”這三種《董美人》,與目前存世的吳湖帆三種《董美人》,即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的“周本”“整紙本”和現(xiàn)藏上海圖書館的“潘本”進行梳理,所謂“潘本”實際上就是“陸氏鬲鼎樓舊藏本”。此冊原為陸樹彰舊藏,內(nèi)有陸氏“歸安陸樹彰季寅父收藏金石書畫之記”一印可以為證。陸樹彰是陸心源之子,而“鬲鼎樓”,是陸心源的齋號。父子相傳,應(yīng)是同為一種。不過這里吳氏卻將“吳興”誤作為“嘉興”了。
此冊冊首有吳郁生的題署,其后有1927年秋馮超然所繪《美人香草圖》。接下去,還有趙叔孺“美人董氏志”的題署,吳湖帆的金粉題記。卷末還有吳氏題跋一段:
隋董美人墓志,道光中為上海陸耳山之子得于興平。旋歸徐紫珊所藏,深自矜惜,故拓本傳世絕尠。咸豐癸丑(1853)滬城之亂,徐氏遭陷,石亦毀去。至今片紙拓本珍如星鳳矣。隋志中以《常丑奴》為最難得,余藏金氏冬心齋舊本,久欲得此為侶,十馀年所渴想者,一旦遇之,欣喜無量,遂鐫“既丑且美”小印為押。丁卯(1927)六月養(yǎng)疴嵩山草堂題。吳湖帆。(《隋墓志名品》,頁021,上海書畫出版社)這段題跋是在得到“周本”以后所作,因此其內(nèi)容與“周本”題跋似曾相識。1932年秋,吳湖帆將此冊“奉景鄭兄覽賞”。景鄭,即潘靜淑的內(nèi)侄潘景鄭。
相對“周本”而言,“潘本”顯然要稍遜一籌,但也不失為佳拓。卷中有王同愈(1927年八月)、趙尊岳、陳承修(1927年冬日)、翁長芬(1928年正月)、陳文龍、張士彤(1928年二月)、馮幵、陳巨來(1928年正月)、張鐘來(1928年十月)、蔣祖詒(1929年冬日)等人的觀款。冊中還夾有彈民學(xué)、董壽慈、潘承謀、顧煒昌應(yīng)吳湖帆之請,題《董美人》的詞稿四葉。這四家題詞未被裝入“周本”《董美人》冊后,其原因不詳。也許是交稿較晚,未能來得及裱入冊內(nèi)。當(dāng)然,也不能排除吳氏將他們剔除在60家之外的可能。而且除潘詞之外,其他三首均未錄入上海圖書館所藏《襲美集》鈔稿本內(nèi),當(dāng)是遺珠。
在這里不妨再插一下發(fā)生在1927年冬和1928年冬,吳湖帆和陳承修就《董美人》和《常丑奴墓志》“各易題字”之事,詳見吳湖帆在陳承修所藏《董美人》(現(xiàn)藏上海圖書公司)中的題跋:
丁卯之冬,淮生道兄攜示《隋常丑奴墓志》,與余藏冬心齋本相???,賞析竟日,各易題字,以識石墨勝緣。余并示以《董美人志》,意亦欲共觀,而先生亦以此冊未攜為悵,蓋《丑奴》《美人》俱隋志中銘心絕品,僅有之本也。吾二人俱雙有之,豈非奇緣?戊辰(1928)冬日,訪先生于寓齋,因得飽眼福,并屬余錄鄭小坡題《西河》詞及余和詞于后。(轉(zhuǎn)引自陳麥青《碑帖鑒賞:故紙堆中檢出“天下第一〈董美人〉”》)陳氏是吳湖帆的金石之友,在吳氏所藏的碑帖中,很多都有陳氏的題跋,如“四歐堂”所藏四種“歐帖”。從題跋中可知,1927年冬,陳氏是攜《隋常丑奴墓志》來與吳氏家藏本進行??钡模ⅰ案饕最}字”。而陳氏所藏這冊《隋常丑奴墓志》,竟然也是吳湖帆外祖父沈韻初的舊藏。
這里需要糾正《吳湖帆年譜》中的一則疏漏。其1926年條下云:“五月,陳承修自延鴻閣主人愛新覺羅·溥倫處得《隋常丑奴墓志銘》冊,持示吳湖帆。是冊曾為吳湖帆外祖沈韻初、祖父吳大澂所藏,是時方歸吳湖帆所有。”(《吳湖帆年譜》,頁43)第一,陳氏藏本(沈韻初、溥倫遞藏本)與吳氏藏本(沈韻初、吳大澂遞藏本)不是同一本;第二,吳氏藏本為家藏本,與陳氏、溥倫均毫無關(guān)系;第三,陳、吳二氏互賞《隋常丑奴墓志》,并相互易題的時間是1927年冬月,而不是1926年五月。像這樣的錯誤,《吳湖帆年譜》中并不止一處。同時,吳氏還將家藏的兩種《董美人》也一并拿出來欣賞,并請陳氏題跋,其中“潘本”所題為“丁卯冬月,武進趙尊岳、閩縣陳承修同觀”(《隋墓志名品》,頁021),可見趙尊岳也在場同觀。至于“周本”,陳氏另有題詞一首。當(dāng)時陳氏,“以此冊未攜為悵”。一年之后,即1928年冬月吳湖帆才在陳氏寓所,看到陳氏所藏《董美人》,并寫下如上題跋。陳氏也與吳氏一樣,與董美人、常丑奴有緣,雙“雙有之”,以致吳氏也不得不說“豈非奇緣”!同時陳麥青先生還指出,吳湖帆在此冊后所錄的唱和之作,可補《佞宋詞痕》之闕。其實這還是吳湖帆56首題詠、唱和《董美人》之外的另一首。
吳 湖帆將諸家《董美人》題詞及和詞匯成一冊,題名曰《襲美集》。其鈔稿本現(xiàn)藏上海圖書館,其前有吳氏小序,云:
丁卯之夏,獲上海徐氏寒木春華館所拓《隋美人董氏墓志》原石本,蟬翼籠紗,明光瑩潤,嘆為得未曾覯。前有嘉定錢紅稻(繹)署眉及二跋。曩余家傳有金氏冬心齋舊藏《隋滎澤令常丑奴墓志》,因合裝一函,題曰“既丑且美”,并征近人六十家題詞,一一和之,合一百廿首。為仿稼軒《秋水篇》括體例,制《哨遍》詞于卷前,又集宋人詞句調(diào)《金縷曲》于卷后,并題《洞仙歌》為殿尾。時余初習(xí)倚聲,本不足存,聊以自玩而已。并將原作錄入,名曰“襲美”正不獨有襲于“董美人”也。(轉(zhuǎn)引自梁穎《詞人吳湖帆》?!秴呛氖趾脱邸罚?27)錢繹,號紅稻村農(nóng),錢大昕之侄。由此可見“周本”《董美人》原為錢繹舊藏,冊中尚存有錢氏的“署眉”和跋。此冊與《常丑奴墓志》均為名人舊藏,難怪當(dāng)年吳湖帆要欣喜若狂,將之配對、題詠,樂此不疲。由于題詞原玉吳湖帆準備裝入“周本”《董美人》冊后,因此《襲美集》稿本實際上是吳氏用來唱和諸家的底本,所以抄錄有時不免隨意,涂改的痕跡也較多。
前面已經(jīng)提到,吳湖帆先后共收到64家詞人題詞,加上吳氏和詞56首,潘靜淑二首,周煉霞二首,這樣共計124首,再加上前后吳氏所作《哨遍》《金縷曲》《洞仙歌》等三首,圍繞這冊“周本”《董美人》所創(chuàng)作的詞作實際上應(yīng)該是127首,涉及67人。吳湖帆最終選定、裝入“周本”冊后的則是123首,真堪稱洋洋大觀,也是鑒藏史上的奇跡,說它空前絕后也不為過。由此,吳湖帆的才情和人脈關(guān)系,可見一斑。不過,隨著傳統(tǒng)詩詞的落幕,這種風(fēng)雅已經(jīng)難以為續(xù)了。因此可以說,吳湖帆代表了上世紀金石書畫鑒藏圈中最高水準,同時也是最高級的一位“玩家”,他的謝世,實際上暗示了一個時代的落幕。在參與《董美人》題跋的60多人當(dāng)中,能擁有《董美人》的也只是少數(shù),除了上面所提到的陳承修之外,僅吳梅、褚德彝(后轉(zhuǎn)售給陳景陶,現(xiàn)藏上海圖書館)、潘景鄭(吳湖帆轉(zhuǎn)贈)等數(shù)人而已。另外,翻檢《龍榆
(上接14版)生全集》,發(fā)現(xiàn)其題《董美人》的《虞美人》系于1964年下,由于“周本”《董美人》吳湖帆已于1961年轉(zhuǎn)贈周煉霞,因此很有可能是誤置。
對于吳湖帆當(dāng)年是如何一一請人題詞的具體情況,隨著時間的流逝,已經(jīng)很難知其詳情。而且他的《日記》恰恰始于1931年,也沒有留下相關(guān)故事的可能。不過在王中秀編的《黃賓虹年譜長編》中,有一封當(dāng)年黃氏寫給吳湖帆的信,剛好談到為“周本”《董美人》題詞之事,恰好可以稍稍彌補一下其中的遺憾:
湖帆先生鑒:頃自皖歸,途中成倚聲題《董美人志》,拙劣,希削正。如勉強可附驥尾,再行錄下冊中。示敦煌寫經(jīng)卷值,商之前途,已允遵售。專此,只頌道綏。黃賓虹謹啟。十月廿五日。
玉勾斜外金鳧逝,銜出銷魂字妖嬈。何似金寶兒嬌,已是碧螢無焰照前朝。 洛神風(fēng)韻簪花貌,筆陣歐、虞早。君家更有丑奴兒,莫誤東鄰處子效西施。調(diào)寄《虞美人》奉題湖帆先生藏《隋董美人志》。又《常丑奴志》亦精絕,故尾語及之。錄呈郢正。天都黃賓虹草。(《黃賓虹年譜》,頁241—242)
該信寫于1929年十月廿五日。黃賓虹不擅填詞,此作實是汪律代作,黃氏僅易數(shù)句而已。由此筆者不由想到,在這100多首詞作中,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代筆現(xiàn)象的存在?而且這批詞作,大多都沒有被收入作者的個人詞集,包括吳湖帆本人的和詞。如果有一天能夠?qū)ⅰ爸鼙尽薄抖廊恕泛汀兑u美集》整理、影印出版,不但可以彌補諸家詞集之闕,同時也是一份很好的藝林掌故錄,必將嘉惠學(xué)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