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9年第5期|鄭小驢:雨賭
【作者簡介】
鄭小驢,原名鄭朋,1986年出生于湖南隆回。著有小說集《1921年的童謠》《少兒不宜》《蟻王》《騎鵝的凜冬》等多部,長篇小說《西洲曲》《去洞庭的途中》。曾獲《上海文學(xué)》佳作獎、湖南青年文學(xué)獎、毛澤東文學(xué)獎、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獎、《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南海文藝獎等多種獎項。部分作品翻譯成英、日、捷克語。南京市百名優(yōu)秀文化藝術(shù)人才。中國人民大學(xué)首屆創(chuàng)造性寫作碩士。
秋收過后,勞累了一年的牛也該歇歇了。幾乎每家每戶都將牛從欄里牽出來,一群群往林場趕。趕到水草豐茂的地方,再解開韁繩,給牛放一個冬天的長假。每家的牛都做了獨特的記號。憑借這些記號和牛脖子上系的鈴鐺,到了來年的春天,再上山將牛找回來。
這天大清早我們就出門了。牛還在欄里嚼著草料,撅著牛鼻子,我們費了老大勁才牽出來。二墩子、范范他們早在老倉庫門前等我了。我們趕著牛群,慢慢悠悠開始出發(fā),黃的,黑的,大的,小的,浩浩蕩蕩。牛一路反芻,一路拉糞,牛氣沖天,捂著鼻子也休想躲過。
空氣清冽,霧氣尚未散去,草葉上負(fù)著厚厚一層露水,沒走幾丈遠,我們的褲腿就濕透了,鞋面上沾滿了草籽兒。牛一路打著響鼻,不時扭著尾巴,驅(qū)趕牛蠅。牛蠅簡直是吸血界的混世魔王,長長的獠牙,一旦發(fā)現(xiàn)牛,就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會一路跟著牛走。有回放牛,我躺在山坡上睡著了,被這東西狠狠叮了一口,那感覺,就像小刀子剜肉,痛得我差點哭出來。我們都吃過牛蠅的苦,手中的鞭子一刻也不停歇,鞭打聲響徹山谷,狠狠地抽打伏在牛背上吸血的牛蠅。鞭子一響,準(zhǔn)有被抽得血肉模糊的牛蠅滾落下來。牛不怕痛,抖一抖身,仿佛還很感激我們。和牛蠅的叮咬之痛相比,我們的鞭打就像是給它撓癢兒了。
路過二墩子家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貴州女人,她大概才起床,站在門口,正在費勁地梳頭。她漫不經(jīng)心地朝我們瞅來一眼,畫過眼線的眸子,透著一股讓人怦然心動的力量。她用手指薅去梳子上的毛發(fā),搓成一束,扔在腳下。狗一直圍著她打轉(zhuǎn),搖尾巴,嗅她的褲腳。連狗都曉得圍著漂亮女人轉(zhuǎn)。貴州女人剛來的那會兒,曾在我們這轟動一時,誰也料想不到狗日的山明竟有如此艷福。據(jù)說買過來只花了兩萬塊錢。兩萬塊能買到這么漂亮的女人,真是白菜價了,大伙都說山明賺了。山明嘿嘿笑,壓低聲音說,你們不曉得,他們比我還急呢。開價六萬,說一分不少,后來壓到兩萬,他們還生怕我不肯要了。
這就有些蹊蹺了,后來山明才吞吞吐吐地透露,說貴州女人身上有病,平時不發(fā)作,發(fā)作起來口吐白沫,樣子怪嚇人的。我不曉得賣她的是些什么人,我也不相信這么漂亮的女人會得那種病。貴州女人來這兒已經(jīng)兩個月了,幾乎沒串過門。我們經(jīng)??此陂T檻上,紅腫著眼,望著連綿起伏的群山發(fā)呆。她眼里有一股淡淡的哀愁或幽恨……我說不上來。她說那邊話,嘰里咕嚕的,和我們不一樣,我們好奇山明和她平時怎么交流的。
“有什么好交流的,困覺就是最好的交流啦!”
“山明每晚都要燙她幾次屁股?!?/p>
大伙在一塊閑著扯卵談,談起這事擠眉弄眼的。稍大點的后生,還朝她吹口哨。山明把她看管得緊緊的,貴州女人跑了兩次,最遠的一次已經(jīng)跑到鎮(zhèn)上了,都給山明帶人追了回來。自從二墩子娘跑后,山明打了十來年光棍兒,這十來年積攢的力氣和積蓄,都使在了貴州女人身上。
晚上你聽得見動靜嗎?我們打趣二墩子。什么動靜?二墩子說。老鼠打洞,老漢耕田,曉得啵?二墩子明白了什么,臉一紅,扭頭就走。他從不叫她媽。山明有次發(fā)了怒,抄起竹竿就往二墩子身上招呼,揚言要打斷他的狗腿。竹竿都打裂了,二墩子仍舊不吭聲。
哎,你娘在梳頭,你也不叫一聲?范范說。二墩子抽了牛一鞭子,明顯加快了步伐。貴州女人梳完頭,開始刷牙。這時山明從堂屋走了出來,瞅見我們,朝二墩子喊,放完牛,早點回家!二墩子聾了似的,沒有回他爹,低著頭悶聲不響地往山上走。
過了重陽節(jié),山區(qū)便迎來秋天的雨季。每年重陽以后,連綿的陰雨都會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雨水將最后一批黃葉滴落,冬天也就來了。上午天色陰沉,蜻蜓壓著我們的頭,一路巡游。
范范說,快要落雨了。
二墩子說,帶了雨衣,落刀子都不怕。
真落刀子,你試試?范范向他丟了個白眼。
嘿嘿,真要下刀子,試一試打卵緊呵。
進了林場,二墩子渾身舒暢起來,一掃剛才的沉悶。二墩子長得很結(jié)實,像頭小水牛,論力氣,我和范范加起來都不是他對手。都重陽時節(jié)了,他還光著腳,不僅光著腳,連件長袖都沒穿,依舊套著夏天那件臟兮兮的破洞T恤,腆著個圓鼓鼓的肚皮兒。我和范范都瘦得跟麻稈似的,我媽說我肚子像藏著一窩蛔蟲,營養(yǎng)都給它們了,怪不得吃什么也長不胖。
天開始下起小雨。銀針般的細(xì)雨透過枝丫,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氣溫驟降。
范范說,就放這里吧。
二墩子說,不往山頂去嗎?
范范說,你懂個屁,山頂上還沒山腰草料多。
我問他們帶撲克了沒?
范范說,我?guī)е亍?/p>
我們將牛趕往背風(fēng)的山坳,已經(jīng)好幾頭牛聚集在這了,看來是塊風(fēng)水寶地。認(rèn)得出是誰家的牛嗎?范范說。兩黑兩黃,三大一小,看上去像一家子。我搖了搖頭??磁6渖系挠∮洠孟袷谴笸业哪?。范范說。范范是我們這帶最聰明的孩子,他大我們兩歲,牌技好,打牌很少輸過。他說是大旺家的那準(zhǔn)沒錯了。我們將牛趕到有草的地方,??匆姴莸剡柽璧亟?,鈴鐺亂響,都興奮起來。
牛一解放,我們也就解放了。仿佛是牛解放了我們。淅淅瀝瀝的雨落下來,天色更加陰沉。你不冷嗎?我問二墩子。不冷啊。你這個大傻冒,我穿著夾克都冷得發(fā)抖。二墩子嘿嘿地望著我,和他爹一個傻樣。范范不知從哪弄了些松節(jié)油,捧了一大把過來。松節(jié)油清香,味道很好聞,易燃,耐燒,是生火的好東西。再弄點柴來燒堆火吧,怪冷的。范范扭頭望著二墩子又說,你穿這么點,不冷嗎?二墩子說不冷啊。我們聽了暗自生氣。
牛在那邊開始啃草了,發(fā)出一片清脆的咀嚼聲。即使冬天,林場依舊能找到新鮮的茅草、苔蘚,這些都是牛冬天賴以生存的草料。雨漸漸大起來,林子里縈繞著一團白氣,仿佛從地里生長出來的。有點像《新白娘子傳奇》里的仙境啊!二墩子擦了把臉上的雨水說道。我們誰也沒理他。雨滴在臉上,透心地涼。那邊有間廢棄的小木屋,我們?nèi)ザ愣阌臧?。范范望了望天說道。我們都曉得那間小木屋,是所廢棄的小學(xué),以前放牛的時候,常在那里打撲克牌。雨逼著我們?nèi)銎鹉_丫子就跑。不斷有雨從樹枝上滴下來,落在身上,像挨一記冷槍。灌木叢有斑鳩和野雉,嗖的一聲,四散而逃,驚起一簾雨霧。林子很快熱鬧起來。我們一口氣跑到小木屋,坐在門檻上,大口喘著氣。雨慢慢大了起來,麻繩粗的雨珠從屋檐落下來,在我們腳丫子前砸出一個個水坑。小木屋是早些年日本人公益援建的小學(xué),林場離山下遠,上面散落著二十多戶人家,山上的孩子下來上學(xué)不方便,于是在這兒建了所小學(xué),勉強辦了一年,沒老師愿意上來,也沒什么生源,很快就停辦了。小木屋所有門窗都給人撬走了,長時間沒人修葺,四處漏風(fēng)漏雨,長滿了青苔,茅草透過木板的縫隙,瘋狂地往上鉆。用不了幾年,小木屋就會被茂盛的植物吞噬掉。
幾只避雨的螞蟻急急往臺階爬。范范折了根茅草,等螞蟻哼哧哼哧爬上來,手指一彈,螞蟻一個跟斗又翻下去。無聊透頂?shù)挠晁聜€不停。透過雨幕,剛才啃草的牛群擠作一團,都在樹下避雨。我有些餓了,摸出從家里帶來的玉米棒子啃起來。我說,你們不餓嗎?范范說,不餓,有點冷,要是生堆火,烤一烤就舒服了。他這么一說,我也覺得冷起來。衣服剛淋了點雨,心底升騰的寒意一會兒比一會兒強烈。你去弄點干柴吧。范范朝二墩子揚了揚手。憑什么是我?二墩子怏怏說道。咦,還會討價還價了?范范站起來,伸手要打的樣子。二墩子很不情愿地站起來,揉了揉眼皮,望著遠處發(fā)呆,一副老大不樂意的樣子。我說,快去吧,生了火我們打牌。聽到打牌,二墩子就來精神了,說好,你們等著呵,我這就去找些柴火來。二墩子興沖沖跑出去了。范范掏出芋頭,掰開,遞給我一半。芋頭還是溫?zé)岬?,早上剛從灶里掏出來。你吃玉米棒子嗎?他搖了搖頭,我家玉米都做豬飼料的。他這么一說,我也覺得玉米棒子索然寡味,便遠遠地扔了。
范范說,今天打牌得賭點什么。
賭什么呢?范范說,帶錢了嗎?我摸了摸兜里,一塊錢都湊不齊。范范說,不賭錢也成,但得賭點什么,他老輸,不給點懲罰,玩得太沒勁了。我點了點頭,說是的,是得賭點什么才有意思呵。二墩子每次打牌都輸,偏偏牌癮還很大,我們早就不想跟他玩了。
二墩子興高采烈地回來了,抱著一大捆干杉樹枝。論干活,他的確是把好手,力氣大,手腳勤快,這一點,我和范范都比不上他。很快,一堆旺火生了起來?;鸷艉舻匦?,燒得杉樹枝噼里啪啦的,像點著一掛鞭炮。我們伸手烤火,漸漸全身都暖和起來。透過火苗,二墩子一臉期待地望著我們。我們曉得他在等著打牌。二墩子大概是我們這一帶牌癮最大牌技最爛的了。吃完芋頭,我有點渴,起身去找水喝。水是從山上用毛竹接下來的山泉,流進一口大水缸,晝夜不停,水缸永遠都是溢滿的。我用水瓢舀了半瓢,咕咚咕咚一口喝完。山泉甘洌,喝完舌苔清甜的。喝完水我就曉得今天的賭該怎么打了。范范掏出撲克牌,說,今天打牌,我們打個賭吧。我點點頭,說要得,不打賭玩著沒勁。二墩子一臉愕然,打什么賭???我指了指水缸說,輸了的喝水,怎么樣?范范愣了下,馬上隨聲附和,說要得,就賭喝水。
我們平時玩斗地主。范范說,老是玩這個,早玩膩啦,今天換一個新玩法吧。我說,什么新玩法呢?范范看來早就想好了,說炸金花吧。炸金花的確比較適合打賭。我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二墩子你呢?二墩子有些猶豫,望了我們一眼,見我們都同意了,只好跟著說,那就炸金花吧。范范說,每盤輸了的喝半瓢,一瓢封頂,不許耍賴皮。規(guī)則說清楚了,我說要得。二墩子抿了抿嘴,不甘示弱,說崽才耍賴呢,也坐了下來。
范范的牌洗得行云流水,牌像長了翅膀似的在他手上飛舞。我們眼睛都看直了。洗完牌,范范發(fā)牌。二墩子手氣出奇地好,第一盤就抓了個豹子,三個777,砰的一下,把我們都給炸飛了。第二盤,二墩子運氣照樣好,抓了個同花順。這還怎么玩!范范扔了牌,扮了鬼臉說。我也覺得太匪夷所思了,二墩子手氣怎么這么旺?我來發(fā)一盤牌試試。范范望了我一眼,沒做聲,但還是把牌遞給了我。第三盤,我抓了對子,二墩子照舊眉開眼笑的,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看那嘴臉,誰也甭想比過他似的。我跟了幾把,范范一個勁朝我使眼色,我疑心他也抓了一手好牌,有些沮喪,便扔了牌。我剛?cè)油昱?,范范也跟著扔了,我疑惑地望他一眼,范范裝作沒看見。二墩子高興得跳起來,哈哈,你們都上當(dāng)啦!我看了下他的牌,比我倆都差,原來他使詐了。范范捶了他一拳,沒有想到啊,連二墩子也學(xué)會偷雞了。二墩子眼淚都要笑出來了。厲害啊二墩子!我也捶了他一下。一瓢山泉落肚,我感到腸子都涼了,不覺往火堆靠攏。范范喝完水,嘴巴一抹,說接著玩!二墩子哈哈大笑,說好!連贏三盤,他顯然有些得意忘形了。我望了眼范范,范范也望了一眼我,我們異口同聲說,繼續(xù)繼續(xù)!
表面上,這是一種自己掌控自己命運的游戲,牌不好,可以撤,但這個游戲的致命誘惑在于,你以為自己的牌不好,也許別人的牌比你的還要差,反之亦然。為了揭穿對手的底牌,會讓人失去理智,拼命去跟牌。有時,明知對方使詐,也假裝渾然不覺,誘使對方上鉤后再絕地反殺。
接下來大家各有輸贏,二墩子沒再延續(xù)之前的好手氣,漸漸輸多贏少。他喝水很實在,不偷懶?;?,每瓢都喝得滴水不剩。喝完還發(fā)出一聲意猶未盡的長嘆,將水瓢朝我們搖一搖,仿佛沒有喝過癮。好喝嗎?范范說。二墩子打了個長長的飽嗝,拍了拍鼓脹的肚皮,嘿嘿笑。好喝的話多喝點。范范心照不宣地望了我一眼說。二墩子的樣子,看著讓人有些不爽。他那件臟兮兮的破洞T恤,仿佛從來沒有換洗過,隔著幾米遠,都能聞到一股餿臭味。
雨比剛才又大了些,看樣子要下暴雨了。厚厚的積雨云在頭頂盤旋,雖然才到晌午,看樣子卻像傍晚了。大雨敲打著樹葉,發(fā)出鼓點般的雨聲。山澗那邊轟轟隆隆,從山上奔瀉的山洪擊打著巖石,聲震數(shù)里。雨聲中,我感到氣溫比剛才又有所降低,盡管已經(jīng)添了兩次柴,火一直沒有斷過,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我瞥了眼二墩子,他喝了太多水,不停打著飽嗝兒。我已經(jīng)忘了去過多少趟水缸了。這種游戲,每盤結(jié)束得都很快,一兩分鐘就能見輸贏。每次都是我負(fù)責(zé)去舀水。后來我不耐煩起來,索性每次舀滿一瓢。一瓢水,頂?shù)蒙弦黄康V泉水了。這些水,大多數(shù)都流進了二墩子的肚子。我甚至能聽見他肚皮下春雷滾滾的聲響。我們當(dāng)然也輸,輸了同樣喝水,但和二墩子相比,我們喝水就沒那么實在了,喝一半灑一半,有時含在嘴里,趁他不注意偷偷吐掉一些。此時的山泉不再甘甜,每一口下去都苦澀無味。我不敢相信二墩子竟然喝下了這么多的水。我們喝一瓢已經(jīng)鼓脹得受不了,他的肚子怎么這么能裝?我故意拍了拍他的肚子,像拍一只皮球。我一拍,他嘴角馬上溢出水來。
我說,二墩子,你怎么老輸,沒剛才厲害了呀。范范說,等下他手氣來了,你就完啦。二墩子望著我們,不停打著飽嗝。看得出他非??释A一盤。但手氣這時已經(jīng)不在他這邊了,他很少再抓到好牌。為了贏,他只好重施故技,好幾盤都偷雞,但都讓范范識破了。到后來,幾乎變成二墩子一個人在喝水了。為了贏一把,他發(fā)了瘋似的下注,輸了又馬上期待下盤的好牌。結(jié)果自然沒能如意。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嘴唇發(fā)紫,不知是冷還是喝了太多水的原因。他頻繁起身撒尿。有時一盤還沒有結(jié)束,他就忍不住了。你要拿出前三盤的本事,接下來的水就該我們來喝了。范范笑嘻嘻地說。撒完尿的二墩子有些疲累,動作明顯沒那么麻利,差點一個趔趄栽下臺階。我有些猶豫,說還玩不玩?范范說,玩,繼續(xù)玩。我問二墩子,你還能喝嗎?他抬了抬手,死死地盯著范范的牌。范范說,那好,還是老規(guī)矩,繼續(xù)發(fā)牌。這一輪他又輸了。我去舀了小半瓢水,二墩子感激地望了我一眼,這次他沒像之前那樣一飲而盡,小心地啜飲一口,仿佛水里摻了毒藥,全吐了出來。他求饒似的望著我們。喝呀,怎么不動了?范范望著他。實在喝不下去……二墩子說。去撒尿,撒完尿就能喝下去了,我說。撒不出來了,一滴尿也沒有。范范說,剛才不是尿還很多嗎,怎么這會就沒有了?你耍賴吧!二墩子搖了搖頭,捂著肚子,說實在裝不下了,我肚子快要爆炸了。范范說,剛才說好的,愿賭服輸,誰也不許耍賴的。二墩子將沒喝完的水灑在地上,說先欠著,下盤一起喝好不好?范范望了他一眼,說,行,下盤你還要這樣,我們就對你不客氣啦!
下一盤,還真讓他給贏了,范范勉為其難地喝了半瓢,有些不高興,動作變得很大,將牌重重地摔在二墩子跟前說,剛才饒了你沒喝,下不為例啊!二墩子沒有搭話。你個傻子,你聽見沒?范范說著有些生氣起來,怪不得你媽生下你就跑了。我一滴水都喝不下了,二墩子打著飽嗝說,水不斷從他嘴角溢出來。我懷疑將他肚皮摁一摁,他的嘴瞬間會變做一眼噴泉。我們別喝了行不行?二墩子哀求似的說道。怎么能不喝,不喝有什么好玩的,繼續(xù)喝!范范像瘋了似的,紅著眼盯著二墩子說道。二墩子顯然被他的樣子嚇住了,沒有再吭聲。思路變得更加遲緩,有時明明一手好牌,畏手畏腳的,也不敢再跟了。我喝了太多水,也開始頻繁撒尿,繼而感到一陣乏力,嘴巴泛出一股苦澀,舌苔有些發(fā)麻。說實在的,馬上中止這個游戲,我會舉雙手贊成。我返身的時候,范范已經(jīng)將牌發(fā)好了,我拿起來瞅一眼,同花順,我懷疑看花眼,再確認(rèn)一眼,沒錯,789的同花順,我有些激動,心想就接著再玩一把吧。我看了眼范范,他表情平靜,看不出是好牌還是爛牌。二墩子剛才苦著臉,看了牌后,神情舒緩了些,想必也抓到一手好牌。最后一盤吧,我說。范范沒作聲。最后一盤,最后一盤,二墩子忙不迭說。范范說,行啊,就最后一盤,最后一盤誰也不許耍賴??!我們都說好。
可能是最后一盤,再加上抓到一手好牌,二墩子表現(xiàn)得信心十足,一路加碼。我突然意識到什么,提前撤了,最后變成二墩子和范范兩人的互飆。亮底牌的時候,我的腦子轟地麻了下,不可思議,二墩子竟然抓了個AKQ的同花順!二墩子瞪大著眼睛,眼里突然充滿了血絲,罕見地沖范范喊,亮牌?。》斗锻?,不吱聲。我以為范范輸定了。亮牌啊,愿賭服輸,不許耍賴!二墩子歇斯底里地喊道。仿佛過了許久,范范終于將底牌翻過來,三個AAA。豹子開頭,豹子收尾,簡直絕了!我想站起來,突然身子一軟,只好靠著門檻。二墩子也驚呆了,一時作聲不得。喝吧,范范說。二墩子一腳將盛滿的水瓢踢翻,說不玩了,這怎么可能!?范范臉色頓時冷了下來,說你要耍賴呀?還沒等二墩子起身,一把撲過去將二墩子壓在身下,沖我喊,你去舀水!我遲疑了一下,但他的聲音容不得我半分猶豫,我只好舀了一瓢水過來。范范又說,幫我壓住他,不要灑了,我看他敢不敢抵賴。二墩子身子比我們都壯實,換作平常,我倆要壓住他估計得費老大勁兒,但這時的二墩子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反抗的力量都沒有。范范用力掰開他的嘴,直接灌了起來。水倒進嘴里,咕嚕咕嚕的,二墩子想說什么,聲音被水流堵住,嗆得連連咳嗽,全身劇烈搖晃,范范使了很大勁才將他摁住。一瓢水灌完,范范仍然不滿意,朝我喊,再舀一瓢來!我愣了下,他馬上瞪我一眼,說,愣著干嘛,快去??!他的眼神很兇,我有些害怕起來,只好又去舀了一瓢回來。二墩子,我問你,我家的錢是不是你爹偷的?范范摁住他的臉問道。二墩子搖了搖頭,說我不曉得。不肯承認(rèn)是不?范范說,別以為我們不曉得,你爹買貴州女人的那兩萬塊錢是從我家偷來的!我娘說錢藏在谷倉里,前年你爹幫我家碾米進過谷倉,肯定是你爹干的。二墩子一個勁搖頭,反復(fù)灌了好幾次,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劇烈咳嗽著。不承認(rèn)是吧?那就繼續(xù)喝!范范興奮得臉都扭曲了,反復(fù)命令我去舀水。
二墩子像只大青蛙,四仰八叉的,一動不動躺著。我看那樣子有些瘆人,說算了吧,別玩了。范范回頭白了我一眼,似乎還不解氣,我最討厭賴皮的,剛才他就耍過一次賴了。他媽的他全家都是這號人,他爹明明偷了我家的錢,還死不認(rèn)賬!他媽的,這次要讓他長點記性!
二墩子躺在地上,肚子一鼓一鼓的,嘴里不斷涌出水來。我想把他拽起來,他沉得像秤砣似的,剛抬起又癱軟下去。我搖了搖他,問他要不要緊?二墩子不說話,定定地望著我,瞳仁有些嚇人。過了一會兒,突然腦袋一偏,口吐白沫,渾身打起了擺子。我嚇了一跳,忙甩了手。范范也慌亂起來,說你別給我裝了,快起來??!我們試圖將他攙扶起來,這家伙軟得像根面條,扶了幾次都沒扶起來。
范范望了我一眼,眼里閃過一絲悚然,我們手足無措,都干巴巴地蹲著,不知道接下來怎么辦。我心中冒出一個不好的念頭,想起很多年前一個冬天的傍晚,我聽見外面有人正在呼喊我的名字,聽見聲音我就跑了出去,猛地發(fā)現(xiàn)一只巨大的黑鳥朝我頭頂滑翔而來。那只鳥看起來比我家的風(fēng)車還大,比我家曬谷坪還大,比我家房子還大……我置身巨大的陰影里,被黑暗覆蓋著,腦門甚至感受到了黑鳥翅膀振動的風(fēng)聲,那風(fēng)聲就像現(xiàn)在一樣,讓人汗毛倒豎,渾身發(fā)冷。
過了許久,范范才站起來,說,你也曉得,是他爹偷了我家的錢。我點了點頭。怪他自己,非要喝那么多水的。我聽見他繼續(xù)說。我還沒聽過喝水能喝死人的。他探詢地望著我說道。我只好又點點頭。沒事的,死不了,等他撒幾泡尿就沒事了。他故作鎮(zhèn)定的樣子讓我深感不安。說完這些,范范似乎恢復(fù)了當(dāng)初的勇氣,說我們先回吧,不然天快黑了。那二墩子呢?我顫巍巍地打量他一眼,二墩子依舊一動不動地躺著。范范說,不管他了,讓他睡一會兒吧。
我們將他拖到小木屋里邊,為了不讓他凍著,還往他身上蓋了些杉葉。我們幾乎小跑著下了山。一路上我回了好幾次頭,總感覺背后有人跟著我。我期待那是二墩子,回頭卻什么也看不見,林中小路上只有我們空空蕩蕩的腳步聲和劇烈的心跳。我感到一顆心都快要從嘴里跳出來了。
回到家,天已擦黑,我們遠遠看到二墩子家燈火通明,擠滿了人。村里的人幾乎都過來了,我從人群中看見了范范媽,大旺,還有兩三個穿制服的新鮮面孔。貴州女人被綁在床架上,被人群里三層外三層圍著。貴州女人的臉上還掛著淚痕,紅腫著眼,嘶啞著嗓子在干號什么。山明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像是死了。我們一臉困惑,天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望見我媽在織毛線衣,就走過去,說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我媽給我翻了個白眼,沒做聲,她討厭小孩打探大人的事。過一會兒她悄聲問我牛放好沒?我說放好了。山上有草嗎?我說有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貴州女人身上,沒人留意我們,更沒人問起二墩子。我們好奇地望著那三個穿制服的陌生人,他們頭頂?shù)拇箝苊笨雌饋砑韧?yán)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