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6期|曹多勇:敬活著
1
宗平和蘇亞在家吃晚飯。飯桌依靠在餐廳東墻,蘇亞坐南面北,宗平坐西面東。他倆吃飯不是臉對臉,眼神起起落落不用直視對方,卻能沐浴在彼此眼神的余光中。飯桌上出奇地安靜,只有碗筷的清脆碰撞聲,或嘴巴咀嚼飯菜的吧唧聲。很明顯,這樣吃飯的氣氛有些沉悶和壓抑。宗平不愿繼續(xù)忍受下去,想說點話。
宗平問,我倆上一次吵話是因為什么來著?我剛才想半天沒有想起來。
蘇亞停下吃飯,想一想,回答說,我也忘記了。
宗平肯定地說,你不會忘記!距離我倆上一次吵話只有半個月。
蘇亞說,我記性越來越差,跟過去不一樣了。
過去蘇亞記性好,一件小事的細枝末節(jié)能記好多年。
宗平問,是吃藥吃的,還是打針打的?
蘇亞臉上浮腫,神色萎頓,呈一副很重的病態(tài)。
蘇亞搖頭說,我不知道,反正記性越來越差了。
蘇亞確實不再是過去的蘇亞,或許真的記不清上一次他倆吵話的原因。相對而言,宗平是個不記瑣碎小事的男人。男人就是男人,哪能像女人似的專門去記夫妻吵話這樣無聊的事情呢?但夫妻吵話恰恰又是避免不了的,或者說是不可或缺的。平常夫妻礙于情面,有些話不好說出口,一旦吵起話來就顧不上什么情面了。就像一對活冤家死對頭,相互指責,說出一些平常淤積在心里說不出口的話。吵話這件事,對于宗平和蘇亞來說,是情感的潤滑劑,又是生活的調節(jié)劑。所謂叮當夫妻,結合在一塊過日子,“叮叮當當”的大抵都是這樣子。宗平和蘇亞,隔上一段時間,就會吵上一架;隔上一段時間,又會吵上一架。多年一貫制,從未修正過。
宗平說,那你快點吃飯休息,我來刷碗。
過去他們家是蘇亞燒飯刷碗,承攬家務活?,F在蘇亞生病,宗平慢慢地分擔家務活,慢慢地學做家務活。
蘇亞力不從心地說,鍋碗瓢盆你摞在洗槽里,我過一會兒慢慢地刷。
2
吃罷晚飯,蘇亞進臥室休息,宗平進廚房刷碗?!皣W嘩啦啦”,是自來水的流動聲?!岸6.敭敗保清佂肫芭璧呐鲎猜?。宗平一邊刷碗一邊回想上一次吵話的原因。慢慢地回想,仔細地回想,在一片模糊混沌的記憶里,一點一滴地去打撈,像剝繭抽絲一般,像撥云見日一般,最終真的想起來了。
半個月前,蘇亞準備第七次住院治療。蘇亞查出病有半年多了,每個月住院治療一次。每一次臨近住院,蘇亞都表現出煩躁與恐懼。兩只腳只要踏進血液科病房半步,就會覺得氣氛陰森恐怖,死神伸手可及。那種地方沒人愿意去,可宗平和蘇亞不去又不行。蘇亞去治療,宗平去陪護。每一次臨近住院,宗平先去醫(yī)院門診找主治醫(yī)生開出住院通知單,而后去病房主管醫(yī)生那里排隊等候床位。床位緊張,有時候一個星期能排得上,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也排不上。外地病人住在附近小旅館里等候,哪天有了床位哪天住進去。他們家離醫(yī)院一個小時公交車車程,隔一天宗平跑一趟醫(yī)院。醫(yī)生說,蘇亞的病在他們那里算輕的,早一天住院、遲一天住院一樣的。正是蘇亞的病在那里排不上號,蘇亞等候床位更難。就是在這種一天一天的煎熬等候中,蘇亞的煩躁與恐懼一點一滴地累積起來。宗平一樣心煩意亂,他告誡自個說,他的煩躁只能放在心里,不能放在臉上,更不能夾進語言里。
蘇亞跟宗平說,你不要再去醫(yī)院了,我看他們會不會給我治療?
宗平和顏悅色地說,我今天不去醫(yī)院,我打電話問一問。
宗平往病房打電話,接電話的醫(yī)生說,今天沒有病人出院,你再等一等吧。
整個病區(qū)近六十張床位,哪一天都有病人出院。醫(yī)生這樣說話,顯然是托辭。
宗平問,還要等幾天?
醫(yī)生說,我也不知道。
宗平加重語氣說,我們都等候半個月了!
宗平說的“我們”,是他和蘇亞兩個人。
醫(yī)生說,要不你明天先過來辦一個預住院。
宗平舒緩一口氣說,那我們明天去預住院。
預住院,就是先辦理住院手續(xù),做一做相關檢查,再等候床位。這樣一來,病人減少住院天數,床位周轉率自然就提高了。預住院,離真正住院差一步。外地病人愿意,蘇亞不愿意。她受不了跑來跑去瞎折騰。
蘇亞說,我不去預住院,我就在家等床位。
3
蘇亞住不上醫(yī)院就在家找出一堆家務活,洗的洗,抹的抹。床單、被罩、枕套,該洗一洗收起來。席子、沙發(fā)席、枕頭席,該抹一抹鋪起來。天進陽歷七月,一天比一天熱。床上和沙發(fā)上的用品更替,與季節(jié)的更替相一致,這是家庭主婦的職責。蘇亞住院前做這些家務活還有另外一層考量,那就是用來對抗心理的煩躁與恐懼。恐懼一直存在,煩躁卻一日盛似一日。
蘇亞先抹一床竹席,抹好竹席喊宗平過來晾曬。蘇亞腰酸背疼,伸不直胳膊,晾曬東西困難。宗平接過竹席,朝曬臺走過去,晾衣架在那里。竹席的背面附一層紗布,正面是一根挨一根的細竹條。宗平把竹席高高地舉上去,“嘩啦”一下橫擔在晾衣架上。
蘇亞說,跟晾床單一樣,搭在一根晾衣桿子上就可以了。
蘇亞站在客廳里監(jiān)督宗平。宗平扯下竹席,重復一遍剛才的動作,像晾床單似的把竹席搭在一根晾衣架上。
蘇亞依舊不滿意地說,跟晾床單一樣,竹席的背面向外。
宗平說,竹席不是床單,正面向外、背面向外不是一樣嗎?
宗平說這話,是不想再一次晾竹席。曬臺地方狹窄,晾衣架骨骼寬大,宗平站在曬臺一邊,使勁地后仰身子,才能騰出足夠的空間把竹席舉上去。
蘇亞見宗平行動遲疑,就走過去說,你過來,我來晾。
曬臺上同時站不下兩個人。宗平站在那里遲疑一番,看一看竹席,看一看蘇亞,只好再一次扯下竹席,準備翻過來重新搭在晾衣架上。竹席的正面向里,細竹條就直接與晾衣架的金屬桿接觸。宗平一換手一打滑,“嘩啦”一聲,竹席從金屬桿上滑落下來,像一堆豬大腸癱軟在地上。宗平不去責怪自個笨拙,反倒責怪蘇亞啰嗦。
宗平問,你跟我說一說,竹席的正面向外與背面向外有什么區(qū)別?
蘇亞說,怎么會一樣!
宗平問,怎么會不一樣?
蘇亞說,我說不一樣就不一樣!
他倆一句疊一句爭吵起來。過去宗平和蘇亞就這樣子,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一句無傷大雅的閑話,夫妻倆都能叮叮當當地吵半天。這一次,蘇亞很快地有了升級,“哇啦”一聲哭起來。
蘇亞一邊哭一邊問,你是不是想快一點氣死我,好找一個小的帶回家?
蘇亞問這種話,宗平沒辦法回答。宗平所能做的就是按照蘇亞的要求,再一次把竹席背面向外晾起來。宗平晾過竹席騰出手,趕緊走進客廳把蘇亞安撫在沙發(fā)上。蘇亞不罷休,依舊問宗平,你是不是想我早一天死,好早一天找一個小的?宗平不能不說話,不能不辯解。
宗平辯解說,竹席的正面與背面,跟小的不小的有什么相干呀?
蘇亞問,你敢說你心里沒想找小的?
宗平理直氣壯地說,我心里沒有想!
蘇亞冷笑一聲說,你說你心里沒想就沒想啦?
宗平依舊理直氣壯地說,我保證心里沒有想!
蘇亞說,你說保證就保證啦?
宗平攤開空空的兩手說,你不相信,我有什么辦法呢?
蘇亞說,你有辦法。
宗平問,我有什么辦法?
蘇亞說,你寫一份保證書。
宗平問,我為什么要寫保證書?
蘇亞說,你敢寫說明你心里沒有想,你不敢寫說明你心里想。
蘇亞的非此即彼邏輯,一下把宗平逼進死角里。宗平冷靜頭腦,自個告誡自個說,蘇亞現在生重病,她不再是過去的她。宗平不能不做妥協與讓步。
宗平問,你說我怎么寫保證書?
蘇亞想一想說,就寫我死后,你不再找小的。
宗平無可奈何地搖頭說,你去拿筆拿紙,我來寫。
蘇亞真去書房里拿筆拿紙。
4
半年前,蘇亞的身體一夜間垮下來。如廁解手,小便血紅,上面浮一層泡沫。更主要的是兩腿浮腫,沒了腳脖子,一雙腳肥胖肥胖的,像是豬蹄子。趕緊去做檢查,血尿三個加號,蛋白尿三個加號,肌酐一百八十,腎功能出現問題。住院進一步做檢查,病因卻出在骨髓里,是腫瘤。蘇亞命懸一線,貧血輸血,體質弱輸白蛋白,前后住院二十四天,坐在輪椅上出院。其后歷經半年不斷治療,命懸一線的蘇亞,總算暫時保住了一條小命。
有一天,蘇亞坐在家里暗自流眼淚。
宗平問,怎么啦?
蘇亞說,我哭我命苦,新家沒搬就生病,我怕我沒命住進新房里。
宗平勸蘇亞說,過一過我們就搬家。
蘇亞堅定地說,病不好不搬家。
宗平說,我聽人說搬家住新房能沖喜,說不定沖一沖喜,你的病就好了。
蘇亞說,我病成這樣子不去糟蹋新房屋。
去年裝修一套新房屋,計劃空一空,搬進去過春節(jié)。蘇亞一生病,搬家暫緩下來。宗平心里不惦記新房屋,蘇亞心里時時刻刻惦記新房屋。
蘇亞問,你有沒有替我想過,我要是真死了,丟下一套新房屋,不是便宜了后面那個女人啦?
蘇亞猛然地這么一問話,宗平沒有轉過彎來。
宗平問,你說便宜哪一個女人啦?
蘇亞說,你敢說我死后你不再找女人啦?
宗平聽明白話,不敢說他不再找女人。
宗平說,你整天胡思亂想什么呀?
蘇亞說,我一點都不胡思亂想,只不過我敢面對現實,你不敢面對現實罷了。
蘇亞說的這句話,倒是說到要害上。蘇亞命懸一線,不能不考慮長遠一些,宗平則是糊涂日子糊涂過。有的日子糊涂過能過去,有的日子糊涂過過不去。
蘇亞說,我倆夫妻一場,就像一對壘窩的燕子,先操心看房選房,后操心貸款買房,再操心裝修房屋,前后三年整,眼看快搬家,我病倒了,一套新房留給了別的女人。
蘇亞一邊訴說一邊“嘩啦啦”地流眼淚。
宗平表態(tài)說,不管什么時候,你說搬家就搬家;不管什么時候,這套房屋都是你的。
蘇亞不再說話,好像已經無話可說了。
宗平說,就算真到你說的那一天,我也不會把別的女人帶進這套新房里。
宗平說,要是你不相信我,我寫一份保證遞在你手里。
宗平在機關里做過文書工作,寫過各種各樣的公文,寫這種保證書卻是頭一回。宗平去書房自個拿紙自個寫。一張A4打印紙,宗平“唰唰唰”寫就,白紙黑字,遞交在蘇亞手上。
保證書
我保證,中華大道錦繡家園6幢2203室,永遠屬于蘇亞所有,其他女人不得入住。
保證人:宗平
某年某月某日
蘇亞看一眼保證書說,你就會哄騙人,我要這份保證有什么用?保證不是法律,狗屁效用都沒有。
宗平說,那是我的一片真心。
女人就是這樣子,有時候明知是假話,心里卻踏實。
這一次,宗平如法炮制。蘇亞需要心里踏實,宗平就得讓蘇亞心里踏實。蘇亞說話不忌諱“死”字,宗平說話、寫保證書都刻意繞開“死”字。
保證書
我保證,蘇亞后面我不再找別的女人。
保證人:宗平
某年某月某日
5
蘇亞第七次治療,一共住五天醫(yī)院。
蘇亞住的是四人病房。三張正式床位,一張臨時加床。加床上住著一個十七歲的小男孩,家住肥東縣。開頭小男孩發(fā)低燒,家人心想是感冒,吃藥打針不見好,來省立醫(yī)院看門診。醫(yī)生伸手一摸,小男孩的頦下淋巴結腫大,說你去血液科吧。小男孩進血液科一確診,整個天就塌下來了。小男孩這是第二次住院治療,整天手捧手機躺在病床上打游戲,沉迷在一個虛幻的世界里??醋o的是他媽,一位日漸消瘦的中年女人,疲倦蒼老,終日以淚洗面。他媽跟蘇亞說,傾家蕩產都要治好孩子的病。這種病是花錢能治好的嗎?他媽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孩子的病情穩(wěn)定下來后,做骨髓移植手術。去哪里找配型的骨髓呢?他媽擔心配型的骨髓找不著。他媽說,我問醫(yī)生現在我再生一個孩子做骨髓配型來不來得及?醫(yī)生說,來不及。醫(yī)學書上說,兄妹或兄弟骨髓配型的成功率最高。
坊間流傳這樣一個事例,說有一對夫妻生下來的第一個孩子得了白血病,骨髓移植配型配不上。這對夫妻就接著生孩子,一連生下四個孩子。第四個孩子配型配上了,救了第一個孩子的命。
三張正式床位,蘇亞住中間。南病床上是一位剛生產的年輕母親。她生產前去宿州市婦幼保健醫(yī)院做檢查,血液化驗單上出現異常,轉這家醫(yī)院婦產科。孩子生下抱回家,自個留在血液科。女孩家姐妹兩個,姐姐出嫁,妹妹招一個上門女婿。雙方家長協商好,不管這一胎生男生女,都要隨女方家姓蔡。家人打電話,問孩子戶口怎么上?女孩堅定地說,姓王!王是婆家姓。女孩說,趕明我死了,孩子姓蔡,誰來養(yǎng)活?男孩站一邊,聽女孩打電話這么說話,嘴角不由自主地咧一咧笑一笑。男孩整天蔫頭耷腦,很少說話,很像一個上門女婿的角色。
這一天,男孩推女孩去婦產科拆線。女孩的生產傷口是特別處理的,正常的生產縫合線不需要拆,她的需要拆。男孩推女孩出病房,蘇亞讓宗平回家拿一盒雞蛋來。是一盒土雞蛋,同事看蘇亞送來的。宗平不明白拿雞蛋干什么。蘇亞說,送給女孩吃。宗平不想跑回家,說我去超市買一盒。蘇亞問,你去超市買,人家能要嗎?宗平說,我回家拿跟從超市買不是一樣嗎?蘇亞想一想同意說,那你去超市買一盒土雞蛋,就說是你從家里拿來的。
姐姐專程來醫(yī)院照顧妹妹坐月子。醫(yī)院里沒有鍋灶,只有開水房里有微波爐。蘇亞做參謀,一會兒跟姐姐說你去端老母雞湯回來打雞蛋下掛面,一會兒跟姐姐說你去端草魚湯回來打雞蛋下掛面。醫(yī)院附近有不少小飯館,姐姐就是買不著妹妹向心可口的飯菜。妹妹坐月子吃什么,姐姐每一頓都犯愁。這種情況下,妹妹注定坐不好月子,也注定吃什么都沒有胃口。有一回,宗平看見男孩一個人躲在一處拐角里偷偷地哭泣。那一刻,苦難壓垮了男孩。宗平不聲不響地遠遠繞開,沒有去打擾男孩。
北床是一位老年男人,姓姚,霍邱縣人,血小板少得怕人,每天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下床解手都要家人攙扶著。醫(yī)院血庫缺血小板,老姚等了幾天沒輸上?,F在老姚每天只輸一瓶甘露醇,他說不輸甘露醇,頭就疼得受不了。余下時間,老姚就在床上睡覺。睡不著就嗑瓜子。臉朝上平躺,“嘩啦”倒一堆南瓜子堆在肚皮上,兩只眼半閉半睜,兩只手一邊摸索一邊往嘴里塞瓜子。瓜子殼依舊堆在肚皮上??醋o他的是老伴和閨女。三年前,老伴頭腦長瘤子開過刀。她的兩手留下后遺癥,干事吃不上勁。她的頭腦留下后遺癥,忘東忘西犯糊涂。老伴在醫(yī)院,只陪老姚過日子,照顧他的是閨女。閨女帶一個四歲的閨女,在附近租一間房屋,在里邊燒飯睡覺,像住家一樣。閨女帶閨女送飯來病房,病房里就有了歡聲笑語。四歲的閨女愛說話,姥姥姥爺挨個地喊。四歲的閨女愛淘氣,爬上病床,爬下病床,不歇閑。四歲的閨女愛漂亮,身上穿一套新衣服,挨個病床去炫耀。
姥姥說,俺這個外孫女是在醫(yī)院里長大的。三年前,閨女帶閨女在醫(yī)院里照顧她。一年前,閨女帶閨女在醫(yī)院里照顧老姚。
老姚不愛說話,兩眼盯著跑來跑去的外孫女,笑瞇瞇地。閨女的閨女在病房里喧鬧,護士走過來制止。病房有這么一份歡樂的氣氛,規(guī)章制度不允許。閨女帶閨女走了,病房漸漸沉入死寂的谷底。
蘇亞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說,好在我明天就出院。宗平站起身來問蘇亞,你想吃什么我去買?其實,宗平想走出醫(yī)院放一放風,透一透氣。
6
蘇亞出院前一天晚上走掉一個病人。病人住隔壁大病房,與蘇亞所在的病床相隔一堵墻。早上查房時,主管醫(yī)生說,這個病人的各項血液指標都朝反向發(fā)展;主治醫(yī)生說,早上我去病房看了他一下,他看我的眼里露出了恐懼的眼神。醫(yī)生說話不回避,蘇亞和宗平卻聽不明白。反向發(fā)展是什么?病人的眼里露出了恐懼的眼神又說明什么呢?主管醫(yī)生說,過一會兒我再下一次病危通知書。主治醫(yī)生說,撐不過這兩天。
查過房,宗平去超市買水果,王福如的老婆走過來看蘇亞。王福如就住隔壁大病房,過去與蘇亞在同一個病房治療過。王福如老婆問蘇亞,你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樣?蘇亞說,上半夜睡了一覺,下半夜就沒睡了。住院睡不好覺是肯定的,蘇亞每天夜里都是睡一半醒一半。王福如老婆說,我和老王一夜都沒睡。昨天晚上那位病人搶救了一夜,王福如跟他的病床緊挨著。蘇亞說,那是沒辦法睡覺。蘇亞臉色浮腫,是用藥用的。王福如老婆臉色浮腫,是一夜沒合眼。王福如老婆說,我早上想找醫(yī)生,看能不能調換一個病房,我擔心我家老王接連不睡覺受不了。
蘇亞問,你找醫(yī)生,醫(yī)生怎么說?
王福如老婆說,我家老王不讓我找。
蘇亞問,你家老王怕醫(yī)生不同意。
王福如老婆一邊搖頭一邊說,我家老王說他遲早也會有這一天,不一樣吵得別人睡不著。
蘇亞心里一沉說,誰都有這一天。
話題一下凝重起來。蘇亞不再說話。王福如老婆悄悄地走開。
王福如是六安人,生病前是一位出租車司機,性格開朗,愛說笑話。生病三年,復發(fā)兩次。王福如說,護士現在見我都不喊我王福如了,直接喊我王復發(fā)。癌細胞侵蝕了他的視力,兩眼幾近失明。每天吃過晚飯,王福如老婆領著王福如在走廊里散步。王福如伸出一只手搭在老婆的肩膀上,亦步亦趨,前后相差半步遠。
宗平去超市買水果回來,見蘇亞合眼躺在床上。宗平問蘇亞,你有沒有睡著?蘇亞不睜眼,不說話,依舊沉浸在凝重的氣氛中。
晚上七點鐘,隔壁病房里的那位病人走了。他的老婆和閨女一齊在病房里嚎啕大哭。同一病房的病人和陪護一個個走出病房,擁擠在走廊里。啊啊啊。痛哭聲有一股凝重的力量,一下一下沉壓過來。啊啊啊。痛哭聲裹挾著一股死亡的氣息,侵蝕這里的每一個人。蘇亞先后七次住院治療,第一次遇見病人走。南邊病床的小蔡和小王,兩眼恐懼,不說一句話。加床上的娘倆相擁相抱,身子“簌簌簌”地一起發(fā)抖。宗平走向房門,伸手關上。病房里一下安靜許多。老姚身經百戰(zhàn),臉上興奮地染一層淡淡的紅光。老姚說這人跟他同一個病房住過,是個生意人,手上賺了不少錢,在省城不同的地方買下四套房屋,先后跟四個女人同居。臨了生這種病,一個個女人離開他,最終還是親老婆和親閨女過來伺候他。這人說,先后住四套新房屋,呼吸過量甲醛,得了這種病。老姚說,我家住三間破舊的磚瓦房,該沒有甲醛吧?說來說去,這都是人的命。
晚上八點鐘,護士過來敲門說,火葬場的靈車到了,想送一送的出來吧。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也不知道是一番什么緣由,若有病人走了,病人和陪護,醫(yī)生和護士,都會站在走廊里送一送。老姚說,我出去送一送。老姚老伴走過來攙扶老姚慢慢地走下床,慢慢地朝房門走去。蘇亞說,我也出去送一送。蘇亞走出門,宗平不得不跟著走出門。小蔡和小王不動。加床上的娘倆不動。宗平伸手攙扶蘇亞,感覺蘇亞在顫抖。不一會兒,小王攙扶小蔡走出門,加床上的小男孩跟他媽一起走出門。病區(qū)東西走廊長六七十米,靠墻兩邊黑壓壓地站滿人。有的病人坐在輪椅上。有的病人胳膊上打著藥水。這里的病人最怕人多感染,一個個戴著淺藍色的一次性口罩?;璋档臒艄庀拢黄{盈盈。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所有的人都瞧著大病房的房門。此刻,大病房里一片安安靜靜,像是一個人都沒有。
“神呀,我曾求告你,因為你必應允我。求你向我側耳,聽我的言語?!崩弦习槌鹳澝涝姟@弦习檎f,我頭腦長瘤子,是神保佑我活下來;我現在祈禱神保佑我的當家人。她的當家人,自然是老姚?!扒竽惚Wo我,如同保護眼中的瞳人,將我隱藏在你翅膀的蔭下?!崩弦习槊客矶家獋€把小時贊美詩,現在站在走廊里攙扶老姚依舊不耽誤唱贊美詩。
宗平和蘇亞最初不喜歡聽老姚老伴唱贊美詩。老姚老伴唱贊美詩的時候,心里只有她和她的神,聲音細小,別人聽進耳朵里,聽不清詞,聽不清調,只剩下時斷時續(xù)的“嗡嗡嗡”聲。聽長久,聽習慣,宗平和蘇亞漸漸地聽出一份感動與力量。那是一份真誠的感動。那是一份信仰的力量。有一天,老姚老伴跟蘇亞說,我一唱贊美詩,神就站在我面前。蘇亞問,神長什么模樣?老姚老伴說,這個我不能跟外人說。蘇亞說,我不是外人。老姚老伴說,你信神,神自然會顯現在你面前。老姚老伴到底有一個怎樣的心靈世界,蘇亞不知道。
死人躺在一副擔架上,嚴嚴實實地裹上一層塑料布,被靈車上的人抬出門。目送的人群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嘩啦”一下,敬上一個禮。好像不這樣不足以表達對死亡的一份敬意。好像不這樣不足以表達對生命的一份禮贊。想一想,一個人走向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與病魔搏斗,與死神搏斗,拼命地抓住哪怕一絲一毫的生命光亮,這樣的一番歷程與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士有多大的差別呢?這人的老婆和閨女跟在擔架后面,一路走一路不停地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宗平緊緊地攙扶住蘇亞。蘇亞不再顫抖。
7
出院這一天,上午查過房,醫(yī)囑下來,還有一天的治療等候蘇亞,需要一袋一袋輸液。一般情況下,下午兩點鐘上班后,宗平才能去辦理相關出院手續(xù),而后領蘇亞出院一起回家。不到下午上班時間,蘇亞的口服藥,藥房送不過來。不到下午上班時間,蘇亞的出院小結,醫(yī)生遞交不過來。不到下午上班時間,蘇亞的住院費用,沒辦法去結算。
那就耐心地等候吧!
晌午飯照例在病房里吃。醫(yī)院食堂提供一個人的飯菜,宗平再去買回一個人的飯菜。宗平嘴壯,什么飯菜都能吃下去。關鍵是蘇亞,吃飽沒吃飽是小事,營養(yǎng)是否跟得上是大事。醫(yī)院畢竟是醫(yī)院,各方面不能跟家里比。宗平問,晌午想吃什么,過一會兒我去買。蘇亞胃口差,吃飯吃菜,味同嚼蠟。蘇亞說,你看著買一點,晌午吃不好,晚上回家吃。
藥水一刻比一刻減少,蘇亞的心情一刻比一刻輕松。臨近出院,蘇亞有一種要飛出鳥籠的感覺,有一種重見光明、重獲新生的感覺。真到回家的時候,蘇亞歸心似箭,臉上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激動與喜悅。宗平辦好出院手續(xù),攙扶蘇亞走出醫(yī)院大門,伸手攔一輛出租車,半個小時就回到家。蘇亞到家的頭一件事是洗澡。宗平到家的頭一件事是做晚飯。先淘米插電煮上米飯,再打開冰箱拿出要燒的菜。冰箱里肉魚蔬菜塞得滿滿當當。在家里,蘇亞喜歡吃什么,宗平知道;蘇亞生病能吃什么,宗平知道。燉出一鍋排骨湯。排骨湯加冬瓜,佐上小蔥芫荽,做出一盆湯。醋溜土豆絲,算是一個菜。茭白炒肉片,算是一個菜。西芹炒腰果,算是一個菜。涼拌黃瓜,算是一個菜。蘇亞喜歡吃蔬菜,不喜歡吃葷菜。蘇亞只能吃清淡的,不能吃油膩的。可以說,晚飯的四菜一湯菜譜,宗平走在半路上就早早地想好了?;氐郊遥M廚房,就是一樣一樣去操作,一樣一樣去實現。
蘇亞要喝酒,這是宗平沒有想到的。蘇亞喝酒,不是喝白酒,不是喝紅酒,是喝米酒。家里有半壇米酒。宗平去年過年從老家?guī)Щ貋淼?。他父母每年都要釀幾壇米酒自家喝。一壇米酒喝一半留一半,半年多沒人喝。宗平不喜歡喝米酒,只有蘇亞喝。蘇亞生病前,心情好的時候,就捧起酒壇倒一碗米酒,一個人慢慢地品,一個人慢慢地喝。
蘇亞說,我今天喝半碗。
宗平說,你生病忌酒。
蘇亞說,這是米酒。
宗平說,米酒也是酒。
蘇亞說,今天我心情好,想喝米酒。
宗平遲疑一番,還是拿來酒壇,“嘩啦”倒出半碗米酒。
蘇亞說,你也倒半碗。
宗平說,我不喝米酒。
蘇亞說,今天我想讓你陪我一起喝。
宗平再一次捧起酒壇,“嘩啦”又倒出半碗米酒。
蘇亞坐南面北,宗平坐西面東,兩人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宗平端起米酒碗,不知道該說什么話。宗平不說,蘇亞說。
蘇亞說,敬生命!
蘇亞說,敬活著!
宗平愣一愣神,跟著說,敬生命!敬活著!
蘇亞洗過澡,喝過酒,吃過飯,整個身心完全地松弛下來,眼里只見朦朧的醉意與倦意,卻不見絲毫的煩躁與恐懼。蘇亞說,今晚我要好好地睡一覺。宗平說,你先去睡吧,我來刷碗。蘇亞進臥室睡覺。宗平疲倦地坐在飯桌前不動彈……“嚓啦”一下子,天色黑下來。宗平和蘇亞都等著新一天的陽光,都等著下一輪的治療。
曹多勇,男,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邊的大河灣村。安徽文學院專業(yè)作家,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4部,中短篇小說集6部。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300萬字。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安徽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