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3期︱蘇滄桑:日出澤雅
阿沁,你從冰島發(fā)來的日出真美。晨曦如一場金色的雨,落在藍色冰川上,濺起金色的雨滴,以清晰可見的速度和力量,抵達萬里之外的我,讓我想起一個詞“綺麗”,也讓我想起另一些日出和日落。印象最深的一次日落,是在香港飛回杭州的航班上看到的——舷窗外,億萬朵玫瑰色的云彩在兩個多小時的航程里,演繹了一場史詩般的瑰麗。而印象最深的日出,反復(fù)出現(xiàn)在我童年的夢境里——我一個人抑或我的影子站在地球邊緣,身后冉冉升起八九個巨大的金紅色星球,離我最近的一個幾乎布滿了整個天空,觸手可及,極壯麗,也極其恐怖。
8小時之前,北京時間凌晨五點,我和你父親在千年紙鄉(xiāng)澤雅,也目睹了新年的第一個日出,如果也用一個詞形容它,我想用“端莊”二字,這也是我對澤雅的印象。
位于溫州甌海西部的澤雅,俗稱“西雁蕩山”。某個普通的山頂上,某個普通的兩層小樓里,我醒來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你父親默默站在木窗邊的三腳架前,瞇著左眼將整個臉貼在鏡頭前觀察日出。第二眼便看到兩扇木窗外,彤云漫天,仿佛一群巨大的紅鳥向著同一個方向俯沖,又像無數(shù)人高擎著火把在無聲聚攏,卻聽得見吶喊、高歌、戰(zhàn)鼓雷動,我童年夢境中巨大的金紅色星球正在奮力突圍,欲噴薄而出。
與之相反,澤雅的群山正一層層從木窗前慢慢鋪向遠方,像水墨畫里漸行漸遠的行者,遁入亙古的蒼茫。當太陽終于突出彤云的重圍一躍而出,從身上卸下金色盔甲般“嘩”地向山川灑下億萬道金光時,我的內(nèi)心狂奔而過億萬匹金色野馬,耳邊呼嘯而過億萬種交響樂的轟鳴,而金光普照下的澤雅像是不為所動,淡定依然。
不,等等。幾分鐘后,彤云便已散盡,天上的云、地上的山巒、霧嵐、樹影、清風(fēng)、鳥鳴……如太極圖般流轉(zhuǎn),變幻,滲透,融合,在我長久的凝視里,成了水晶球般渾然的一個整體,漸漸呈現(xiàn)它能呈現(xiàn)的所有色彩——荼白、竹青、緋紅、月白、石青、紫檀、霜色、黛綠、胭脂、藕荷、豆綠、寶藍、秋香、玄色、牙色、黃櫨、靛藍、明黃、朱砂、石綠……所有的色彩都自覺地融化在一種極祥和的光里,我想稱它為“雪芽色”——初雪中萌發(fā)的第一朵新綠——霎時天地如新。這是人類某個公元年的第一個清晨,宇宙無涯時空里的一瞬,正如古人所云“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多么短暫,卻多么美好,像一個少女,氣血充盈,心無旁騖,儀態(tài)萬方,平和安寧,讓我想起一個詞“端莊”。
是的,端莊,一個女子最美的姿態(tài)。
阿沁,如果我早來20多年,也許會為你起名“澤雅”,澤為水,雅為美,“澤雅”,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地名之一。其實,它原名“寨下”,“澤雅”是“寨下”溫州話的譯音。其實,我也從未叫過你“阿沁”,現(xiàn)在這么叫,是因為溫州人都喜歡這么叫,叫父親阿爸,叫孩子阿桑阿海阿雨等等,即使他們已經(jīng)年長。溫州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一出生便被你外公外婆帶到平陽度過了大半個童年,我小時候他們都叫我阿滄阿桑,我覺得特別親。
但我從未來過澤雅。千百年來,以山為生的澤雅山民寓居于飛瀑、靜潭、涌泉、急湍之岸,穿行于睡俑、仙人眉、鷹棲峰、搖擺巖、蘑菇巖、清鳳洞、老虎洞之間,留下了水碓、水車、石屋、石墻、寺廟、村落等豐厚的人文景觀,與其原始野韻構(gòu)成了一幅獨特的浙南山水畫卷,至今保留著牛耕、舂米、磨麥、做豆腐、搗年糕、貼春聯(lián)等農(nóng)家生活方式。當然,最有名的是獨有的“紙山文化”。澤雅屏紙制作技藝被譽為中國古法造紙的“活化石”,從宋代至今已傳承千年,曾經(jīng)是澤雅百分之九十八的家庭生計所在。每當天氣晴朗,澤雅的山山水水間曬滿了金黃色的竹紙,整個山區(qū)猶如披上黃金甲,澤雅就成了一座“紙山”。
此時,竹林與溪流交會處,依稀傳來四連碓“咿呀——咚”的聲音。自漢朝起,南方北方,幾乎所有有水的村莊都會有這樣的水碓聲,加工糧食,碾紙漿,搗藥,搗香料礦石,夜深人靜,水碓房的油燈下仍然晃動著一個個勞作的身影。而1000多年來,澤雅的水碓多達270多座,有二連碓、三連碓甚至四連碓,主要用來搗竹漿造紙。到20世紀80年代,造紙工藝開始多元,澤雅手工造紙業(yè)漸漸邊緣化。新世紀后,年輕一代紛紛外出務(wù)工創(chuàng)業(yè),延續(xù)千年的澤雅造紙從事者多為中老年人。近幾年來,因造紙對環(huán)境污染日趨嚴重,人們?nèi)掏锤類?,果斷將造紙業(yè)停了。
此時,水碓房里席地坐著一位白發(fā)老人,溪水在長滿青苔的水輪間跳躍,水珠在陽光下叮咚作響,水碓輕搗著石臼里的竹片,發(fā)出“咿呀——咚”的聲音,山谷里回蕩著無限詩情畫意。然而他只是展示,不是生產(chǎn),當工具成為景致,山水回歸天然,這也是一種文明的進步吧。
在紙山博物館,一個投影儀將一本米黃色的古書投在白墻上,我靠上去,便被籠罩進了虛幻的書頁里,一點一捺一橫一豎,虛線實線,在光影里不斷變幻著最美的中國文字。阿沁,如果我給萬里之外的你寫信,就應(yīng)該用那種米黃色的書寫紙,用紙鄉(xiāng)千年流水磨的墨,那么,寄到你就讀的倫敦大學(xué)學(xué)院時,你就也能聞到千年紙鄉(xiāng)的味道了,就能觸摸到澤雅的一點點美好了,這一點點美好,只是我在澤雅感受到的其中之一,而它的每一點點美好,都來之不易。眾所周知,溫州是一片火熱之地,有多少風(fēng)云際會,就有多少熱鬧喧囂,而澤雅如此清涼。我覺得,這不僅是澤雅的性格,也是溫州性格的另一面,也是我們民族性格的另一面。面對困境,不張牙舞爪,不怨天尤人,而是默默尋求生機,如同溪流在斷崖亂石間艱難探路,而不墮落成山洪,這也是一種端莊。
四季端莊,所以四時有序,大地端莊,所以大地?zé)o言。風(fēng)雨雷電呢,樹木花草魚蟲鳥獸呢,它們循著自然法則,環(huán)環(huán)相扣,信守契約,維護著大自然的大端莊。細想,天地間只有“人”這一種動物,會逆了大自然的氣血,會佻,易狂躁,會出言不遜,出手暴虐,好在人擁有最高智慧,只要愿意,是可以做到“你要控制你寄己(自己)”的。
阿沁,你在冰島用手遮著額頭看日出時,你頷首看冰浪時,我們一行8人正穿過溪流,站在澤雅廟前村石板橋邊的一棵七寄樹前。澤雅的午后比清晨更加安靜,仿佛聽得見陽光落在溪水里的脆響,不多不少大概十來個當?shù)厝?,有老人,更多的是壯年人,也有幾個年輕人,在溪邊洗游客們午餐用過的碗,或騎車出門,或走在路上,或在屋前聊天,小賣部一部很小的電視機里傳來電視劇的對白。那是一棵500多歲的紅豆杉,因樹上寄生有桂、楓、楊、櫟、榆、漆、松等7種樹木而得名。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菊飛,她曾在澤雅一個山溝里教了多年書,她的好友彩琴是地道的溫州人,生過一場大病,比我更癡迷文學(xué),站在澤雅廟后村臺灣著名作家琦君的紀念館,讀著“一生愛好是天然”時,她的眼里淚光閃爍。此時,她們一起教我盤一個簡單易學(xué)的發(fā)髻。
當我學(xué)著她們的樣子,左手挽起發(fā)髻,右手將發(fā)尾從發(fā)圈里輕輕勾出來時,我在水面倒影里看到了一個女孩:她穿一身寬松的米色羽絨服,微含著下巴,腳尖和腳跟稍稍用力,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走過溪流上的一個個石汀,像是將它們一個個按回水里。我看不見她的眼睛,但從她的姿態(tài)里,確定她沒有看手機,也沒有四處張望,只是專注地走著路,是現(xiàn)在很多女孩消失了的一種步態(tài)和神情。我常在各種公眾場所聽到年輕女孩們大聲聊天,手舞足蹈,很頻繁地冒出“我靠”“臥槽”以表達語氣。一個比你更年輕的女孩告訴我,如果不這么說話,同齡人會覺得她很“裝”。
我也?!安铧c笑死”在抖音里,也會偶爾罵一句“神經(jīng)病”覺得很爽,我也覺得“一場大雪美如畫,本想吟詩贈天下。奈何自己沒文化,一句臥槽雪好大”接地氣,讓壓力山大的年輕人哈哈一笑解煩憂何嘗不可?但我仍然認為,不雅的語言不應(yīng)成為一個女孩的日常,不雅的姿態(tài)不應(yīng)成為一個女孩人生路上的常態(tài),尤其當她們成了母親。端莊,與擁有篤定的、有趣的靈魂并不矛盾。
此時,零點又快到了,澤雅山頂?shù)捏艋鹪缫严纭W蛲泶藭r,我們一行8人和一群陌生的當?shù)厝?,圍著篝火唱歌跳舞恣意狂歡。我在你父親的鏡頭里,看到了被定格的某一個瞬間——人們突然變得很安靜,圍著篝火或站或坐,等候著什么,祈禱著什么?;鸸庥吃谒麄兩n老或幼嫩的臉上,每一雙眸子都在閃閃發(fā)亮,每一個人都在熠熠發(fā)光。對即將到來的“年”的敬畏,如此樸素,讓每一個人看上去如此超凡脫俗。
阿沁,人們靜靜過日子的樣子,靜靜看篝火的樣子,你和同學(xué)們一起靜靜看日出的樣子,都是我喜歡的樣子。就像澤雅日出的樣子,我的理想世界每一天該有的樣子。
蘇滄桑,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主任、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主任、浙江省散文學(xué)會常務(wù)副會長。在《新華文摘》《人民文學(xué)》《十月》《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300余萬字,出版散文集《等一碗鄉(xiāng)愁》等多部。曾獲“冰心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琦君散文獎”、“中國故事獎”等。多篇散文作品入選全國各類散文選集、散文年選、排行榜、教材讀本,并被應(yīng)用于中、高考試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