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第6期|韋曉明:春雷(節(jié)選)
01
這個春節(jié),韓巍過得不是很舒爽。
年三十那天下午,韓巍緊趕慢趕回到臨州,才進家門,劈頭就是一盆冷水。妻子吳芳瓊把一份《南國勁報》甩到大果紫檀茶幾上,說:“恭喜你,大功臣終于上報紙了!”
韓巍一看報紙就傻了眼。頭版右下角,是篇加了框的報道:《扶貧攻堅圖捷徑,云霧山萬畝原始森林或遭刀斧》。文章左申右引,洋洋灑灑,著重談了三個問題:云霧山原始森林砍伐后,勢必導致當?shù)厣鷳B(tài)失衡;家具廠投產(chǎn)后,將造成環(huán)境污染;家具廠運輸?shù)缆?,擠占了不少農(nóng)地,而云霧村本來土地就稀缺。文章最后評論說,當前扶貧開發(fā)正進入克難攻堅階段,云霧村第一書記韓巍急功近利的做法,引起了多方熱議,這種只考慮眼前不顧及將來的行為,理所當然遭到當?shù)厝罕姀娏曳磳Α?/p>
文章署名本報記者。
《南國勁報》這樣子搞那還得了!韓巍撥通好友、該報首席記者潘釗的電話,問他這篇報道是怎么回事。潘釗支支吾吾,說他也剛剛看到報紙,具體情況還不清楚,估計是那個最愛弄批評報道的小王搞的?!鞍⒏缒銜缘玫?,我現(xiàn)在搞攝影報道了,成天東奔西跑不挨家,報社的統(tǒng)籌報道我已經(jīng)基本不摻雜了?!薄澳且膊荒軄y來啊,記者沒采訪過我,寫了稿也沒跟我們核實,新聞記者不與當事人核實材料,這樣的報道客觀嗎?云霧山二三十條沖槽,自然林、水源林和生態(tài)林保護區(qū)早就劃定了,我們要開發(fā)的這三條沖槽,原本就劃定是薪炭林。即便如此,我們也還請了省、市、縣三級林業(yè)、環(huán)保專家嚴格考察論證過,最后又通過了有關部門的逐級審批。有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我們都做了相應的預后,有關開發(fā)項目的一切,也都走了程序。我們辛辛苦苦很不容易,你們卻做這樣不負責任的報道,到底想要達到什么目的呢?”見電話那頭不做聲,韓巍換了個語氣:“老弟,麻煩你跟報社領導說下,派記者重新采訪我們,寫篇正面報道,消除不良影響。”
對韓巍這個要求,潘釗倒是爽快地答應了。
年三十的晚飯,原本就定好了要上餐館的,韓巍是真的沒時間也沒精力來操弄這年夜飯了。他起身說:“功臣不功臣不管它,先過好年再講!”
次日清早,天藍藍的,陽光出奇的明媚。吳芳瓊說天氣這樣好,帶兒子去公園玩玩吧。韓巍說他還得趕著查個資料和文件,完善云霧山三大沖槽改造茶油的可行性報告,以便落實項目補助。見妻子不做聲,韓巍撓撓頭說:“這樣吧,今天初一,老規(guī)矩初一不出門,我們哪也不去,在家各人做各人的事。初三吧,初三我們?nèi)@博園好好玩一天。”
初三那天早上,天卻陰了起來,像是要下雨,整個臨州城也懶慵慵的沒有一點精氣神。起了個大早的兒子,托腮蹙眉端坐在客廳大果紫檀實木沙發(fā)上不吭聲。吃過早飯,太陽鉆出來了,兒子韓可的臉也由陰轉(zhuǎn)晴,他風一般地跑進房間更衣?lián)Q鞋,還樂滋滋的喊老爸動作快點。正彎腰換鞋的韓巍突然停住?!安铧c忘了,我今天得去找河東新區(qū)教育局的同學,何建方的兒子開學后要從民辦學校轉(zhuǎn)進公辦學校,這事上個學期就該辦了的,是我給耽誤了?!?/p>
吳芳瓊轉(zhuǎn)身就進了臥室,一通翻箱倒柜后,找出了兒子的學生手冊:“你自己看看你的寶貝兒子吧,看看都優(yōu)秀到了什么程度了。你好意思人前人后瘋來癲去,我是沒臉見人啦,從今往后,你再也別想讓我去開什么家長會了!”
韓巍給兒子使了個眼色,要他回到房間里去。
這個期末統(tǒng)測,韓可語文考了五十八分,數(shù)學剛及格,英語最差,四十六分。一向?qū)鹤有判臐M滿的韓巍看得兩眼發(fā)直,怎么會這樣呢?原來不總是年級第一第二的嗎?到了四年級,怎么突然就滑了下來?班主任的評語直截了當,似乎給出了答案:由于家長沒有盡到關愛、引導的責任,致使聰明伶俐的韓可上課分心、搞小動作。如果繼續(xù)放任不管,將一發(fā)而不可收拾。
“第一書記的兒子也第一呢,全校倒數(shù)第一,嘿!”吳芳瓊兩眼噴火,只差沒掃老公一耳光了。“講好的下去一年,怎么變成了三年?但就算三年吧,難道你們建委沒有人可以輪換你回來?都四十幾歲的人了,還想立功受獎升官?哼,夜里睡覺枕頭放近點,免得好夢驚醒了滾跌床底下!”
吳芳瓊是萬力汽配廠的會計,除了工作,還要照顧兒子,忙得腳跟踢屁股,哪里有閑暇去看報紙、電視的宣傳報道呢?韓巍他們這批一年期的新農(nóng)村指導員,除了年齡超過四十五歲的和非黨群眾,全部改任第一書記,配合市里的扶貧攻堅進村駐點干滿三年。改任時韓巍跟妻子說過,她那時一臉疲憊,似聽非聽點頭說好,農(nóng)村是太落后了,再怎么也得抓緊建設好起來。
韓巍把學生手冊折皺的邊角抻開,撫摸著壓平了。他抬起頭,滿臉歉意地說:“按原計劃行動吧,去園博園!”
下了樓,韓巍想去柴房推單車,見吳芳瓊繃著臉,就說:“算了,打個車吧,這路還蠻遠的。”
他們住的還是建委的老宿舍樓,兩棟樓的原住戶都搬得差不多了,新的戶主不是買斷就是臨時租住,不大的院子里停滿了各種車輛,車主們經(jīng)常為刮擦吵得不可開交。原本也想買輛寶來的韓巍,見這樣子就作罷了。去年底臨州出了種小電車,賣三萬多一輛,上下班代步挺好的,吳芳瓊很想買一部,韓巍說再等幾年吧,那十萬塊錢我借給青云寨了,他們修路的資金還沒全到位,妻子當下氣得牙齒咯咯響,卻轉(zhuǎn)過背去抹眼淚。
園博園里人山人海,氣球、燈籠掛滿空中,郁金香展區(qū)邊上擠滿了拍照的游人。節(jié)日的園博園,處處透著喜氣。南寧、桂林、百色幾個城市的園區(qū)逛下來,韓可碰見了不少他的同學,他們分享了各自的糖果、點心,在花團錦簇的小徑上你追我趕,高興極了。韓巍說:“小子,別光顧著玩啊,得留心觀察眼前的一切,往腦子里記一記,想一想,回去寫篇作文,現(xiàn)在就得想好了該怎樣寫,寫什么?!痹谝黄稳丝梢赃M入的草地上,韓巍四肢著地:“來,小子,我們來次頂牛,看誰贏!”父子倆頭頂頭,嘴里都“哞,哞”地叫著,引來一群小朋友圍觀。韓可的同學喊:“韓可,加油!韓可,加油!”一旁的吳芳瓊很是開心,韓巍卻心生酸楚。今天總算補了一次過,過兩年,兒子長大了,想抱抱他都難了啊。
韓巍頂不過兒子,認輸了,讓兒子跟同學玩去。看著天真爛漫的孩子們,韓巍深有感觸地說:“城里孩子比起山里的孩子來,何止幸福百倍??!云霧村那些留守兒童,跟我們韓可一般大,放學后卻要喂馬養(yǎng)牛,砍柴挑水,做的盡是重活路??!”
吳芳瓊說:“生在農(nóng)村,不這樣又能怎樣?你當年還不是這樣過來的嗎?哎,你把何建方叫回去,老婆孩子留在臨州,他們怎么辦?”“我正為這傷腦筋呢,去年我答應何建方把他兒子轉(zhuǎn)進公辦學校,那陣子成天跑上跑下找這個單位那個部門,辦一大堆文件,忙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小孩轉(zhuǎn)學這事,滿以為開學去報名就行了,哪曉得報名時,這證那證學校一口氣要七八個證,這就錯過了上學期。何建方的老婆已安排到臨州軌道集團公司上班,想讓小孩進他們公司旁邊那所學校,這事這次一定得辦好了?!?/p>
吳芳瓊說:“你以為轉(zhuǎn)進公辦學校就萬事大吉了嗎?父親不在身邊,母親的話根本不起作用,韓可考成這樣,什么原因你不清楚?”
韓巍嘆了口氣:“這幾天我好好陪陪他,給他點啟發(fā)。我還想找他班主任聊聊,讓她多留心一下我們兒子。到暑假,我要帶韓可去云霧村住段時間,讓他感受一下艱苦。唉,委屈你了!”
初七日收假上班了,韓巍到委里匯報工作,劉主任問他什么時候下去,要不要委里派個車送送。韓巍說派什么車啊,都車改了不是?劉主任你如果真還有辦法,就幫我們云霧村再搞十來臺手提油鋸和打草機,我們砍樹種樹要用。劉主任嗬嗬一笑,說:“好你個韓巍,什么你們云霧村,難道你不是建委的人了么?看來,你是真的對云霧村有感情了,那好吧,以你們云霧村名義打個報告來,我一定給你弄到!”
韓巍聯(lián)系上了他在市教育局的同學,同學說:“韓巍啊,剛上班忙得嘰喳鬼叫,聚就不聚了,等開學后下學校檢查工作,我去云霧村看你。你那七八個證明是老黃歷啦,現(xiàn)在只需戶口簿、居住證、住所和務工證明四個證就可以辦理就近入學了。何建方小孩要進實驗一小應該沒問題,到時候帶上四樣證明去報名吧。當然,我會跟校長打個招呼的,請放心!”
嗬喲,韓巍這次是同時帶著云霧村開的外流證明、縣教育局不在本地就讀證明等幾個證明來了的。簡化手續(xù),一切都在變,都在往好的方向轉(zhuǎn)變,城市反哺鄉(xiāng)村,工業(yè)支持農(nóng)業(yè),全黨動員,全民參與,脫貧攻堅戰(zhàn)勢在必贏?。?/p>
這天韓巍起了個大早,他煮了碗面條,撒上蔥花,外加兩個雞蛋,跟韓可說:“兒子,今天開學報名了,爸爸陪你去。吃早餐吧,面條、雞蛋、蔥花,讀書聰明,考試總拿一百分呢!從前爸爸上學報名時,你太奶奶就這樣做早飯給爸爸吃呢。不過,這樣的早飯爸爸小時就只吃過一次哪!”
韓可端坐桌前,兩眼盯著面條,眼淚撲簌簌直下。
給兒子報完名,韓巍趕到實驗一小,他跟何建方妻子約定在校門口見面,然后一同去見校長。校長很熱情,看過證明材料,就開張條子讓他們?nèi)ソ虅仗庌k轉(zhuǎn)入手續(xù)。
大巴在布滿坑洞的公路上左搖右晃顛簸,似乎要把乘客的五臟六腑給挪個位置,一車的人,全都惱怒地破口大罵。有人說空喊扶貧扶貧,路爛成這樣沒人理,扶個屁貧。韓巍的臉就熱辣辣的燒了起來,似乎那人是在罵他。長假過后,走高速公路得交費的車輛,這時全擠到這二級公路上來了。車子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百多公里,直達快巴竟然走了六個多小時,到融州縣城時,已是下午四點多。
韓巍接何建方最后一次電話時,正從直達快巴上下來,下車時感覺還好,才走兩步便一陣頭暈目眩,跟著胃里就翻江倒海了起來,根本容不得他跑上廁所。匆匆來到圍墻拐角處,剛扶穩(wěn)棵桂花樹干,韓巍就嘰里呱啦吐了,到最后,竟連苦膽水都給嘔了出來。
02
回到家,何建方打了韓巍的電話,告訴他寨子里發(fā)生的事情。
與韓巍相識,純屬偶然。
那個秋日,何建方應約到一客戶家修補花梨木家具。制作這套大果紫檀家具時,正值開春,三天兩頭停電,木材烘烤基本沒能達標。烘烤不達標的家具,到了秋天就會開裂,裂縫修補不難,難的是保不了今后還會裂。何建方建議客戶換套新的,客戶說我哪還有錢換啊,能補就把它補好起來算了。何建方回廠跟一把手易廣森商量,說我們得無條件把那套家具換回來,因為那套家具修補起來費時費力,而且還年年都得補。家具換回來后,我們可以重新烘烤,加工成別的樣式。老易想了想說,就按你的意思辦吧。當何建方把這個結(jié)果告訴客戶時,對方打量了他好一陣?!奥牽谝?,你是融州云霧村人吧?”“正是呢,你怎么曉得?”何建方很是驚訝?!拔医许n巍,現(xiàn)在也算是云霧村的人了。”韓巍說他是市建委的,被派到云霧村當新農(nóng)村指導員。何建方說:“我聽講過市里有人到我們村當領導了,想不到是你,真無巧不成書?。∥覀兡抢锖苈浜?,正盼著你們?nèi)ジ淖兡?!”韓巍說:“云霧村風景好啊,就是生活太難了,人多地少,又沒有什么資源。說實話,除了修路,我現(xiàn)在還找不到工作的突破口呢!”
從那以后,四十剛出頭的韓巍與小他兩三歲的何建方成了好朋友。只要回臨州辦事,韓巍總要打電話給何建方;何建方每次回青云寨,也都邀韓巍到家來坐坐。
回臨州過年前,韓巍對家具廠運輸?shù)缆返淖詈笠还镤佋O做了安排,他跟村兩委(村黨支部委員會、村民委員會)商定,年后設備進場立即舉行點火開工儀式。今天一大早,何建方打算去臨州提回木材干燥爐窯和切割機,他萬沒料到,青云下寨這時候又為修路的事鬧了起來。奇瑞路虎剛要駛上江口電站大壩,村委副主任龍建平就打來電話,說情況萬分火急,要何建方趕緊回頭。
回到下寨蘆笙坪,何建方就聽到了小石橋那邊激烈的爭吵聲,停了車,他三步并作兩步奔了過去。
小石橋那頭,壓路機歪斜著停在排水溝旁邊,開壓路機的小伙子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上下寨二三十人手持鋤頭、鐵锨、木棍對峙,雙方你戳我指言語激烈,情勢劍拔弩張,械斗一觸即發(fā)。龍建平和幾個年輕人居中勸解、阻攔。兩邊都有幾個喝了酒的,滿臉赤紅,喊得也最響。見何建方大步走來,場上的喧鬧仿佛滾水鍋里給添了瓢冷水,戛然而止。龍建平指著個三十六七歲的漢子喊:“楊子林,你剛才不還牛哄哄說要跟何建方過硬么,現(xiàn)在灌了馬糞了,啞巴啦?”楊子林呼地掄起鐵锨:“我算忍夠了,今天先摁死你這牛屁股上兩邊吃的虱子再說!”
何建方一個箭步上去,牢牢扣定楊子林手腕,將他手上的鐵锨給摘了下來。
誰也料不到接下來會有這一幕。楊子林突然像團破麻袋般癱在地上,呼天搶地的:“何老方打人了,何老方打人了啊……”下寨這邊跟著騷動了起來:“他動真的了,欺負我們下寨人啊,跟他拼啦!”“對,今天就搞跌這個在外頭混不下去回來吃我們空子的東西!”
“看你們哪個敢動!”上寨這邊的也都把鋤頭、鐵鍬、木棒舉過了頭頂。龍建平和幾個年輕人見狀,團團圍住了何建方。
“都給我住手!”這聲音低沉,但此時卻如同炸雷,一下子把所有的人都鎮(zhèn)住了,他們乖乖地放下手里的家伙,低頭垂首而立。腰間拴只刀籠,肩上扛把鋤頭的村支書賈奉途,不知何時站在了壓路機旁。五十六七的賈奉途,個不高,體形單薄,卻渾身上下透出一種不怒而威的厲害。賈奉途將鋤頭杵到地上,又從衣袋里摸出煙斗,裝了袋煙,說:“你們不覺得丟丑嗎?啊?初三才牽手去香粉打同年,十五還沒過,就要火拼了!你們書都比我讀的多,卻不曉得現(xiàn)在什么時代了?敢耍這種把戲?啊?我倒想要看看你們哪邊夠力呢!想學那年攔鳥坳和古木嶺的搞法?那樣搞有好結(jié)果嗎?古木嶺是惡,打死了攔鳥坳的人,但再惡后來不也給槍斃了幾個嗎?人心似鐵,官法如爐,不怕燒成灰了你們就試試看!”
“何老方欺人太甚,修這路,搞這橋,占用的全是我們下寨的田地。”楊子林揮動粗短的胳膊,從更丹溝口到他屁股底下劃了一圈。
賈奉途走上橋頭,眾人齊齊往后退。賈奉途彎下腰,煙斗直戳楊子林腦門:“占了你多少?你這爛湴田,好幾年不種了,搞橋占的這一角,也補給了你,你還想怎樣?”
“我想怎樣?我不種谷子,我讓它長草喂馬呢,也對得起國家給我的直補!”
賈奉途使勁頓了下鋤頭,厲聲道:“那韓書記召集開會時你為什么不這樣講?啊?橋都做成這樣了,你敢挖了它?你有這個膽?”他將煙斗劃向下寨人這邊:“告訴你們吧,今天就是打雷下刀子,這橋面我也得鋪了!有種的趴下來,看我不把他當石渣子壓了!都聽著,現(xiàn)在就給我通通散了滾蛋,哪個還七搞八搞,這鋪橋面損失的人工、水泥、沙子,連同請壓路機的開銷,全部落他頭上。楊子林,我曉得你不是燒火的,你也燒不起這個火來。這里邊有鬼,是鬼就會浮頭,我等著他呢。有什么意見,等明天韓書記回來大伙開會再講。我現(xiàn)在有話在先啊,哪個敢再煽風點火作法,就莫怪我不客氣了!”
倚在蘆笙坪南端那塊滾石旁一個教師模樣的中年男人,很無奈地搖搖頭,走了。
03
云霧村八個寨子中,青云寨是最靠近山口的一個,全寨兩百來戶人家分散在青云山上,半山腰的人家,稱上寨;住山腳的,叫下寨。下寨坡勢低緩,土質(zhì)肥沃,一百多戶人家,青年男女大都外出打工去了,大片的田畝都撂荒著,任憑它長草。上寨八十來戶,出去打工的也不少,但春種時他們都趕了回來,回來把陡坡上那些瘠薄的梯田全種上了,稻子、玉米、高粱,一樣不落。盡管產(chǎn)量不高,也還有把水稻種上兩季的。
下寨到上寨,原先只有一條羊腸小路。下寨早就通車了,可這條小路,上寨人卻人挑馬馱,一直走到了前年年底。韓巍下來蹲點后,多方奔走,爭取到了臨州市多個部門的愛心幫扶,再加上有市建委這個實力強勁的后盾,從青云山東麓盤旋而上的公路才修了出來。
一個偶然的發(fā)現(xiàn),讓韓巍號到了云霧村擺脫貧困的脈搏,那就是創(chuàng)辦仿古實木家具廠,利用云霧山里老熟了的雜樹生產(chǎn)實木家具。目標定下來后,他多次到臨州游說何建方,請他回村辦廠。何建方被他說動了,跟著回云霧山來考察??紤]到環(huán)境保護,何建方建議家具廠就建在更丹沖廣藤瀑布旁那塊平壩上。為此,從下寨到廣藤瀑布,得修條產(chǎn)品運輸?shù)缆贰,F(xiàn)在,廠房搭起來了,生產(chǎn)用電也到位了,運輸?shù)缆?,也就差小石橋這一段的鋪平硬化了。
上寨通公路后,何建方兄弟倆就在原來的吊腳樓旁邊建起了棟磚混結(jié)構四層樓房,屋里的家具,是何建方在廠里以成本價買的。家具剛運到家時,上下寨人都跑來看,他們對這些從沒見過的東西感到新鮮、好奇。當他們得知這些古里八怪奇重無比的桌子板凳價值幾十萬時,都驚得目瞪口呆:我的天,這不是講古吧?這些中看不中用的家伙,竟然比一整座木樓還抵錢??!
何建方真的有點后悔了。他后悔不該不聽易廣森的話,退了股回云霧村辦廠。在臨州鼎益家具公司,他位置已僅次于老易。臨州房價快速飆升那年,他在高新區(qū)買了套學區(qū)房,原本打算再買套小戶型電梯房,把父母接到臨州,讓上寨逐漸淡出記憶,是韓巍多次登門,給他描繪云霧村的遠景藍圖,動員他回村干一番事業(yè)。韓巍說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云霧村不可限量的寶貴資源,這資源開發(fā)得好了,做對路了,云霧村就是另個版本的華西村。整個云霧村人口不到五千,卻上千人外出打工,像你這樣成大氣候的屈指可數(shù),大多數(shù)逢年過節(jié)回家,走的時候還伸手跟父母要路費。
韓巍說,云霧山十幾條沖槽,都是聚寶盆啊,里邊全是香椿樹、青樹、紅椎木、鴨公青這些硬質(zhì)木,甚至還有不少硬重得像鐵一樣的金剛黑檀木呢!這些百年老樹,全都過熟透頂了,再過幾年,就會空心死掉,漚爛在山槽里,如果把它們加工成仿古家具,那就物盡其用,能讓整個云霧村很快富起來呢!處理掉這些老樹,沖槽里可種下茶樹、油茶樹,沖槽口種桐樹、杉樹,國家明確有補貼呢。三年后油茶樹、桐樹掛果了,茶樹可采摘茶葉加工了,就又有收成了。有了錢,云霧村再大力發(fā)展旅游業(yè),興辦農(nóng)莊、農(nóng)家樂,可做的事情多得很呢。
原來,韓巍更換家里沙發(fā)桌椅時,曾對仿古紅木家具做了一番探究性學習,他發(fā)現(xiàn)紅木家具主打品種的角色不斷在變,早幾年,臨州家具市場言必稱越南黃花梨,越黃在市場上沒了蹤影后,是黃檀的世界,但即便是黃檀,也就那五六個品種你方唱罷我登場。十年間,八件套交趾黃檀(俗稱大紅酸枝)象頭沙發(fā),從最初的五萬元,直線上漲到五十萬。交趾黃檀謝幕,奧氏黃檀、微凹黃檀、巴西黃檀輪番稱雄。接著,就是紫檀屬的花梨木天下了,什么大果紫檀、鳥足紫檀、越柬紫檀、印度紫檀、刺猬紫檀、安達曼紫檀等等,不一而足。甚至一種紋理漂亮卻有股臭雞蛋味的非洲雜木,也拿來假冒刺猬紫檀給加工成沙發(fā)、頂箱柜。臨州幾家知名紅木家具店里,早已不再有紅木家具,賣的全是所謂的美洲酸枝。當然,店主也不敢說這是紅木,可賣的卻跟花梨木一個價。
修路的同時,韓巍隔三差五讓人帶他上云霧山去尋找可架設鍍鋅管的水源,打算利用縣里有關項目經(jīng)費一舉解決云霧村人畜飲水的歷史欠賬。在更丹沖,韓巍發(fā)現(xiàn)沖槽里全是青樹、紅椎木,他如獲至寶,回到下寨,立馬叫支書賈奉途跟他進沖裁幾截木頭。進到?jīng)_里,一看是這種樹,賈奉途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昂媚銈€韓書記哎,我還以為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寶貝嘞,這種木頭也值得大驚小怪?嗨,這是我們拿來劈柴燒炭的柴火。前幾年有機制炭了,沒人燒炭賣了,就鬼都懶得理它了?!?/p>
韓巍把青木段帶回臨州,叫何建方打幾只鼓凳。鼓凳做出來了,韓巍拿它跟美洲酸枝做比對,發(fā)現(xiàn)無論色澤、紋理的美觀度,還是木質(zhì)的油性和細膩程度,青木都比美洲酸枝要好得多。接著,韓巍又拿了鴨公青、紅椎木好幾種木頭給何建方,結(jié)果做出來的畫案書桌都很上檔次,就連紅木大王易廣森看了,也嘖嘖稱奇。
韓巍說:“我們絕不做掛羊頭賣狗肉那樣的蠢事,實事求是,是什么就說什么,我們的產(chǎn)品,不能亂說成是什么酸枝花梨做的,直接就叫仿古實木家具得了?!?/p>
老婆的電話把何建方從恍恍惚惚中拉了回來。老婆在電話里大聲大氣地說兒子轉(zhuǎn)學問題解決了,韓巍真是大好人哪!知道兒子進了實驗小學,何建方胸腔里郁積了一個上午的悶氣消散一空,他用碗糖水糍粑打發(fā)了中午,就拎張青木鼓凳到大門口外仔細觀賞。這鼓凳沒上漆,也不擦蠟,卻锃锃地發(fā)亮,半年不到,鼓凳顏色就由淺紅變成了深紅,但上頭那山形、鳳爪、鬼眼之類的紋理,卻依然清新可見。美洲酸枝做的這種鼓凳,臨州家具店一般標價千元左右。這青木的,賣個千二三應該不成問題。
一陣慘烈的馬嘶聲震得何建方頭皮發(fā)麻,抬眼看,只見水泥路上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馱個人往寨上狂奔疾躥,馬背上的人死死揪住馬鬃,任憑烈馬馳騁,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何建方扔下鼓凳飛撲過去,棗紅馬擦肩而過的剎那,何建方閃電般出手,牢牢攥定馬籠頭,身子緊貼著馬脖子向前跑。烈馬噴著腥熱的鼻息,惱怒地猛甩頸脖,力圖甩脫控制。何建方兩手并用,身子后仰,腳跟使勁蹬抵路面,嘴里“呃,呃”出聲。辦法用盡了的棗紅馬,終于在公路盡頭的老楓香樹旁停下認輸,馬背上那人,隨之“噗”的跌落在地。
楓香樹下,一幫老人正坐在那神侃。癱在地上的楊子林面無血色,全身哆嗦:“多虧了你啊老方,要不就出大事了!”寨上曾經(jīng)的馬王、八十歲老人何定忠抽著煙斗,語調(diào)全是譏誚:“楊子林你也是該死了的,你以為馬王是好當?shù)膯??得了個第一也該知足了,讓馬好好耍耍。你以為這騷公跟你一樣慫啊,顛仔!”
原來,去年底參加縣里的“斗馬節(jié)”比賽,棗紅色馬過關斬將,所向披靡,最終拔得頭籌。按慣例,得第一名的馬同時還得兩項必不可少的獎勵:連續(xù)五天喂給糯米粉做的油蛋;輪流上夠二十四匹健壯的母馬。前一項楊子林超標準落實了,后一項他一拖再拖,遲遲不落實,不落實是因為過完十五,安陲十七坡會還將舉辦個規(guī)格僅次于縣“斗馬節(jié)”的比賽,楊子林要讓他的“紅旋風”養(yǎng)精蓄銳,再拿第一。
村主任賈正財也打趣道:“人家只賞五天油蛋,你老哥子逞能,賞了八天。天天好吃好喝的,卻沒地方解決實際問題,你這馬王也夠殘忍的!”
“你好意思啰嗦,我上寨來正是要找你呢,那補助款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肯給我?”
“哪個啰嗦來?不是跟你講清楚了嘛,根本就沒有什么補助,就算有,也不在我手上,你還狗扯羊腸沒完沒了找我啰里啰嗦做什么呢?獎金拿了好幾千塊,大船都有了,還差戽斗?”
“對,我還真的就差這個戽斗呢。秤砣配秤桿,戽斗隨舢板。光有船沒戽斗,成嗎?不就是個欺下瞞上,得過且過的滿手指嗎,你算老幾咧!”
楊子林說的補助,是他參加“斗馬節(jié)”的誤工補貼。縣里規(guī)定,凡是有馬參加比賽的,一律每天補助三百塊錢,活動攏共算兩天(實際搞了三天),每匹馬就都有了六百塊錢的補助。
楊子林豎小拇指的動作讓賈正財大為光火:“我算老幾?我算你大爺,你媽真的生錯你來了!金蘆笙酒樓慶功宴上縣長給你敬酒、點煙,那你算老大了是吧?你盡可以吹上天去,沒人搭理你的。我也懶得跟你扯,你找韓書記去吧,他說話管用。我老了,不中用了?!辟Z正財今年六十歲,照理早該退下來了,他自己也放話說不想干啦,可換屆選舉選來選去,最終選的還是他。賈正財雖當著村主任,卻村里大事小事全由副主任龍建平拍板,若不是這樣,上寨公路早就通了。去年,賈正財兒子從臨州殺回融州,在老財政局門口開了家廣告裝潢公司,賈正財從此也就住到了城里,每天負責接送兩個上學的孫子?!澳汶y道不曉得我平日里都不在寨里頭嗎?我管得動你那牛打馬馬打牛的事?”
眾人又跟著起哄,楊子林只好訕訕地牽起棗紅馬往回走。過何家門口時,他覺得應該給何建方再講幾句好聽話,人家舍命搭救,自己連好聽話都舍不得多講幾句,那不真的是生錯了嗎?何況早上自己水酒燒腦,受人唆使,差點害慘了他老方呢!這樣想著,就把馬牽到何家屋頭后的旱田里吃草。
從來舍不得拿“紅旋風”當坐騎的楊子林,不知怎的剛才卻騎了。跳上馬背前,見棗紅馬粗黑的長鞭直挺挺伸在肚底下,便罵了聲畜生,拿手去捋那硬得像鐵一樣的家伙,想要把它捋縮回去,結(jié)果就徹底惹毛了棗紅馬,躍上馬背的楊子林剛喊了聲“駕”,棗紅馬便箭一般飛了出去?!澳闼锏慕o我老實點啊,這禾草好鮮好嫩的,乖乖在這里吃飽了撐著吧,敢再發(fā)嚎,不罰你背木頭到死呢我喊你做爸來!”
棗紅馬很不情愿地掃了幾口禾茬里竄出的嫩芽,見主人走遠,便“嘚、嘚、嘚”由慢而快旋風般飄過山坳里去。山坳盡頭那棵高大的板栗樹下,一匹全身雪白的牝馬正煩躁不安地在那噴鼻息、趵蹄子。早就為牝馬發(fā)出的氣息瘋了的“紅旋風”好不得意,它低頭嚎了聲,碎步趨前,鼻尖挨著白馬臀部噴了通熱氣后,前腿雙雙一屈,跨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