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的異鄉(xiāng)人——楊沐散文的故鄉(xiāng)主題
故鄉(xiāng)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個永恒的母題。所謂故鄉(xiāng)問題,其實是人與自然的異化與分裂問題。人孕育、誕生于自然,原本是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然而,當人從自然中走出,開始征服自然之路,那曾經(jīng)分娩了人身體的自然,便成為回不去的故鄉(xiāng)。而自從有了故鄉(xiāng)意識,人便不可避免地被拋入了他鄉(xiāng)。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出走與回歸、分裂與尋找,從此成為人無可逃脫的宿命。正如任洪淵所說,人與自然的異化與分裂,這是人與生俱來的“第一重分裂與悲劇”。
盡管“故鄉(xiāng)”是一個有母性意味的詞語,但長期以來父系社會“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強大傳統(tǒng),卻讓女性從一出生就面臨著失去故鄉(xiāng)的尷尬。在漫長的歷史中,故鄉(xiāng)的主題幾乎多是由“他”書寫,而“他”也成了先天無鄉(xiāng)的“她”后天強加的故鄉(xiāng)。作為以女性書寫而聞名的作家,楊沐敏感地捕捉到了傳統(tǒng)在“故鄉(xiāng)”問題上對女性的粗暴。“由于歷史、傳統(tǒng)的原因,女子有肉體傳承血脈的能力,卻被隔絕在肉體之外的傳統(tǒng)傳承;女子們不被認為可以能動地傳承傳統(tǒng),于是,女子的作用始終包含生育(肉體的傳承),最偉大的作用就是當個好母親,最動人的故事就是孟母三易其所以擇鄰,也就是在父親缺席的狀態(tài)下替代父職,教育從自己肉體里繁殖出的另一個肉身?!保ā秾むl(xiāng)記》)楊沐以揭竿而起的姿態(tài),開始了女性對故鄉(xiāng)的追尋?!独夏竿痢肥且徊苛钊送嫖兜淖髌?。僅從題目來看,“老母土”三個字便具有極為強烈的象征意味。“老”指向時間,是厚重的歷史,悠長的歲月;“母”指向生命的孕育,是人從母體分娩出來的綿綿不斷的血緣關(guān)系;“土”指向空間,是人賴以生存其中的自然,肉體永恒的居所。在對吳江老宅高墻、青瓦、霉墻的仔細辨認中,楊沐認出了祖母的堅忍,和她“對堅貞潔凈氣質(zhì)的近乎偏執(zhí)的追求”,認出了母親是如何“從小資產(chǎn)階級女學生蛻變成承受得起這個悲慘世界任何風吹雨打的女人”,進而“懷著對人生的悲憫和徹底放棄自己的堅強,給我們以最后的后方”。從中,楊沐找到了自己精神氣脈的來源。沒錯,這就是故鄉(xiāng),這就是老母土,在苦難飄搖的歷史中,她以母性獨有的包容、善良、堅忍、忍辱負重,維系了家庭的完整、生命的安寧,無論時代、社會多么風雨飄搖,她都堅守著人類后退的底線??v使你遠離她已久,她也能在血液里決定你的氣質(zhì)。
老母土是前世的故鄉(xiāng)、血緣的故鄉(xiāng),它也許不能帶給人現(xiàn)世的滿足感,但它解決了“我”從哪里來的問題。當然,我們可以換個角度說,“老母土”雖然解決了“我”從哪里來的問題,但它不能帶給人精神的歸宿。楊沐對于故鄉(xiāng)的探尋并沒有停留在返鄉(xiāng)尋找血緣的層面?!八绻咕懿涣藦姶蟮膫鹘y(tǒng),她可以不要這個傳統(tǒng);當她有強大的內(nèi)心力量,她可以自行選擇一個‘她自己的故鄉(xiāng)’,對這個靈魂故鄉(xiāng)抒發(fā)無處述說、無法排解的鄉(xiāng)愁?!保ā秾むl(xiāng)記》)在解決了“我”從哪里來的問題之后,楊沐要解決的是“我”如何存在,以及“我”要去哪里的問題。她以非凡的勇氣,開始了一個女性重新定義故鄉(xiāng)的征途?!都t樓夢》從“大荒山無稽崖”的宇宙洪荒進入現(xiàn)世人生,最后又回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原始狀態(tài),這是一個從無到有、再歸于無的過程。楊沐重新定義故鄉(xiāng)的過程則是以紅塵中一個行者的視角觀照現(xiàn)實和人生,再向時空和生命的維度展開。在《李藍的電影》《長途汽車上》等作品中,“我”總是處于不確定的、在路上的狀態(tài),不斷進行著各種各樣的尋找。這是理想主義失落之后的無盡空虛與再次出發(fā),也是內(nèi)心處于掙扎、分裂狀態(tài)的一代人的精神突圍。
在反復的尋找與認證之后,西藏最終成為楊沐心中的精神故鄉(xiāng)。在這里,西藏自然的原始與宗教的神秘、人性的淳樸與肉體的活力、存在的自由與個體的自我修行,都成為后工業(yè)社會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的最好慰藉,也成為精神故鄉(xiāng)的重要特質(zhì)。楊沐向西藏敞開自我,以肉體的感官找回人與自然的原始聯(lián)系?!霸谌怏w打開之前,感知是從大腦、眼睛和耳朵這些高層次的感覺器官開始的;肉體打開之后,很奇怪,深切地感知,得從觸摸、嗅覺、味覺這些低層次的感覺器官開始。對宗教、寺院、僧人的感知,除了眼睛和聲音,這時候我得用上觸覺,我至少得摸一摸才能將那種氣息吸進身體?!保ā段鞑卦谏稀罚┒坏┐_認了西藏作為精神故鄉(xiāng),西藏便從一個空間概念變成了生命概念?!拔鞑睾退莸囊磺?,從此不再只是一方地域,而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所在,是一個家園、一個歸宿;她還是一條路,一條之于我的前路和退路,當有一天我無路可走時,我可以退到這里來,找她,跟她相擁著互相溫暖;她還是鋪滿自身‘魄’的底色,那是金色的、溫潤的,如我在西藏滿目看到的那樣,如它賦予大山大河寺院紅墻的那樣,給我最后的豁然和安寧?!蔽鞑剡@個精神的故鄉(xiāng)指向現(xiàn)世,為此在的我找到生命的意義,解決我現(xiàn)世如何存在的問題。
然而,就如前文所說的,當人意識到故鄉(xiāng)存在的時候,自己便被拋入了他鄉(xiāng)。同樣,精神故鄉(xiāng)誕生之時,精神異鄉(xiāng)亦隨之而生,人再一次成為了“在家的異鄉(xiāng)人”。在《香巴拉》中,“我”在西藏游蕩了許久之后最終發(fā)現(xiàn),宗教并不能拯救自己,反而是“在一切的深處,可能就是那個香巴拉”?!都t樓夢》在重新定義故鄉(xiāng)的過程中最終感悟到“無立足境,是方干凈”,生命起源于無,也歸宿于無,在這個世界上,人都是過客,豈能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而在楊沐這里,“一切的深處”皆是立足之境,皆是故鄉(xiāng)。所謂的精神故鄉(xiāng)已經(jīng)不是一個具體的地方,它可能什么都是,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它是無處不在的“有”,也是先于人本身而存在的“無”;是不在之在,也是存在本身。它指向未來,解決我到哪里去的問題。
精神的故鄉(xiāng)其實無處不在,那么“萬物皆備于我”,人重新找到了與自然、與宇宙萬物的同一性。因此,當汶川地震發(fā)生的時候,楊沐的身體也發(fā)生著一場地震。“淺睡里,我再次看到自己開裂的胸膛,骨頭是白的,肉是灰白的,像鋼筋混凝土;我看見自己的身體像廢墟,肋骨是橫陳瓦礫中的梁椽朽架,四肢像破碎的水泥柱,被炮擊過一般,東一個,西一個,暴露橫陳。”(《內(nèi)腔里的地震》)。大地上發(fā)生的震動與人的身體血肉相連,生命重新成為大地本身,那是人與自然在長久分裂之后的回歸,真正的回歸。這種回歸的結(jié)果便是,萬事萬物的快樂都是“我”的快樂,萬事萬物的悲傷都是“我”的悲傷。如維摩詰一般,當世人都還活在痛苦里,自己豈能獨自享樂?!拔业难劬Α⒍?、心臟、大腦以至整個內(nèi)腔裝滿了別人的苦難,它對我的內(nèi)心世界和價值觀產(chǎn)生地震般的改變,至少讓我走出書齋,放眼體察別人的痛苦,并在需要時,伸出自己的手。” (《內(nèi)腔里的地震》)楊沐不再只關(guān)注自己的個體存在,而是以悲天憫人之心去體察社會,感受人生。這一個女性思想的化繭成蝶,也是一個作家的精神涅槃。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