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3期︱草白:一次遠行
誰也不知道父親從哪里搞來了這三艘破船,它們泊在水岸邊,首尾相連,局促,惶然,呈渙散狀態(tài)。冬日午后,慵懶的日光下,父親站在岸上,垂著手,請舅舅們上船。
一路上,他們歡天喜地,推推搡搡,其實已經(jīng)醉得相當厲害了。看到船和父親的那一刻,他們險些蒙掉了。片刻的猶疑之后,大舅率先跳上船,雙腳落下的剎那,身體差點摔倒在船板上,他哈哈一笑,順勢躺了下去。一番鬧騰過后,眾人也各自在船上找到舒適的位置,或坐或躺,快速將自己安頓下來。
時令已是冬日,可沒有一絲風,河面暖烘烘的,水草纏繞在卵石上,因水流而搖曳生姿。一切宛如暮春,盡管天氣預報說,冷空氣即將抵達,或許就在今晚??蓻]有人在乎還未發(fā)生的事。
三艘船,一字排開,磕磕碰碰,沿江而下。
父親坐在第一艘船上。那船上只他一人,他是船長,也是船隊的引領者。仔細看,他在那船上的姿勢是有些奇怪的,坐臥不安,充滿警覺,好像隨時準備逃到岸上去;只要危險來臨,他就會這么做,只需輕盈地一跳就可脫離險境。
父親的警覺是有道理的。很多年了,這江面已不再行船。那三艘船在初入水時,頗有些橫沖直撞、不知何往的意味,漸漸順應水性之后,倒也舟行水上,暢通無阻了。
誰也沒有想到,時隔那么多年,他們還會坐船去那個地方。現(xiàn)在,人們?nèi)ツ抢镌缇筒辉僮?。他們可以坐汽車、坐火車,或自己開車過去,方便又省事??蛇@次他們是坐船去。他們中很多人在上船之前就已醉意昏沉,一俟坐到那上面,一旦尋找到適宜的位子,更不知身在何處了。
駛離出發(fā)點很久,父親的船依然行在最前頭。它們之間的前后次序沒有被打破。另兩艘船上,舅舅們都東倒西歪地躺下了,或許是睡著了。他們喝了那么多酒,吃了那么多肉,說了那么多笑話,也該好好休息了。
船順江而下,沿途不斷出現(xiàn)的稻田、寺廟、村莊和學校,都不由分說被甩至身后了。一路上,那些人連篇囈語,好似孩童被人追逐、圍攻時,所發(fā)出的吶喊和求救聲。父親微睜著眼睛,斜靠在船板上,聽著那聲響,暗自心驚。隨著船在江面上行駛速度的加快,那些囈語聲被風聲蓋住了,變得似有若無。冬日寂靜的蒼穹下,舅舅們橫躺在船板上,偶爾隨船身晃動更換一下體位,大部分時間卻是紋絲不動的,給人一種奇異的鎮(zhèn)靜感。二十年了,父親在那個小屋里待了二十年,對外面世界所發(fā)生的一切早已一無所知,舅舅們睡夢中模糊而持續(xù)的囈語聲,似乎讓他想起了什么。
一個月前那個下雨的午后,父親看到穿黑色雨衣的舅舅們跨入院門的那一刻,眼前一抹黑,差點癱坐在地上。他以為來了一群計生干部。那些年頭,計生干部連下雨天也出門,到鄉(xiāng)人家里聲東擊西,或肆意叫囂著把所有房屋的柱子都鋸掉;每到一處,人心惶惶,宛如災難降臨。
那一刻,舅舅們站在門廳前,身體僵直著,思緒忽然頓住了,一切行動也暫時中止了。父親看清楚來人后,臉上的驚慌與畏懼慢慢消失,進而被另一種奇怪的表情所取代。舅舅們開始挪動步子,向著父親的小屋走,似乎那個屋子里有他們期待已久的事物,他們就是因此而來。
父親的小屋永遠是黑的,白天和夜晚一樣黑。白熾燈幽暗地亮著,燈繩低垂到人的腦袋上方。窗戶只是擺設,一些面目模糊的雜物早已將那個孔洞填滿;屋內(nèi)各角落也是蛛網(wǎng)密布,如地窖般黑暗和潮濕。
黑暗中,舅舅們沉默而拘謹?shù)卣玖⒅?,屋里的空氣因這群不速之客的抵達而起了微妙的改變,可沒有人察覺這變化,甚至對自身位于黑暗屋舍之中的事實,也感到萬分茫然。他們還沒有從旅途的艱辛中緩過神來。尤其是大舅,他的眼神有些嚴厲,讓人感到他馬上就要說出很厲害的話。
父親雙手緊握,低著頭,好似在等待大舅的訓斥。可大舅只是拍了拍父親的肩,問能不能在他這里暫住幾天。
父親的眼里忽然涌出兩行熱淚。他對舅舅們說一直在等他們來。他相信他們一定會來的。說這些話的時候,父親似乎鼓足了勇氣,又好似含著抱怨。他的表情卻是平靜的,甚至是過于平靜了。
他期待舅舅們的回復??纱缶瞬豢月?,別的舅舅也沒有說話。他們似乎聽不見父親講話。在這個連大白天都要點燈的屋子里,四五個男人默不作聲,站成一排;周遭暗影幢幢,好似身處黑暗的審訊室里。后來,父親發(fā)現(xiàn)在這個身穿黑色雨衣的隊伍中,除了三個舅舅,還有一個沉默的中年男人,他似乎見過這個人,但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他們?nèi)己永?,頭發(fā)亂蓬蓬的,好像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家了。
舅舅們的忽然抵達讓父親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以及這個居住了大半輩子的村莊。這個位于山坡上的村子早已人丁寥落,十分荒涼。人家的房子后面都是墳墓;年輕人出遠門了,老人們沒有多余的力氣把死者埋到更遠一些的地方,況且,一推開窗就能看見親人墓地上盛開的鮮花也不是什么壞事。
舅舅們不明白這些,尤其是看見我們家房子后面不遠的坡地上居然埋著我爺爺和我奶奶,感到憤怒和不可思議。
你們想想看,人在屋子里吃飯,抬抬頭就能看見死人的墓地,這會是什么心情!有一天清晨,小舅用筷子敲著飯碗,咕噥著對眾人說。在他們老家,我舅舅和外婆的村莊,那個位于海邊的漁村,從來沒有人這么做。當然,漁村里的人也并不是全都埋在土里的。早年那些漁民,很多都葬在了海里。
舅舅們就是因為不愿當漁民,才去了城里當建筑工人。據(jù)說他們干得不錯,大舅還成了包工頭,賺了不少錢,瞞著舅媽在外面包養(yǎng)了一個年輕女人。這些事都是親戚們私下里傳的,傳到父親這里,早已真假難辨了。
父親很快就意識到,舅舅們似乎在躲避什么。白天的時候,他們不出門,在屋子里睡覺、玩牌,竊竊私語。后半夜偷偷地溜出去,在坡地和雜樹林里晃蕩,天亮之前才潛回屋。有好幾次,父親夜半醒來,發(fā)現(xiàn)床鋪上空蕩蕩的,還以為他們已經(jīng)不聲不響地走掉了。
有一天深夜,父親在他們即將出門的時候忽然醒來。黑暗中,煙頭明滅閃爍的光亮異常觸目。還有壓低了的談話聲,衣物摩擦發(fā)出的窸窣聲,近在耳畔。過了很久,連煙草燃燒的氣味都消失了,父親還躺在那里,大睜著眼睛。舅舅們都出去了。父親想不明白,到底為了什么事,他們必須要這會兒出門。
有一次,就在他們出門之際,他忽然從床上坐起來。他很想對著黑暗中的身影大吼一聲,將那些卡在喉嚨口的話大聲說出來。
那天黃昏,當林子那邊傳來貓頭鷹的叫聲,父親找到了機會。他告訴大舅,他想去一趟離浦。他希望舅舅們也一塊去。父親的語氣顯得果決而不容置疑,好像那不僅是他的決定,也應該是舅舅們的。
大舅和其他舅舅們在深夜的樹林里游蕩了許多天之后,終于答應了父親的請求。他們決定去那個叫離浦的地方。那是一個海邊集鎮(zhèn),離大海已經(jīng)非常近了。這個冬天,他們要去那里一趟。
不過,在最后關頭,大舅卻提出一個條件:他們要坐船去!理由是,當年,我的母親,舅舅們唯一的妹妹也是坐船去的。
這讓父親感到為難。根本沒有船。那些造船的工廠都倒閉了,工人們都去干了別的營生。就在父親苦惱之際,一個曾經(jīng)開過游樂場的中年男人瘸著一條腿找上門來。他有船。父親去看了那些船,與其說它們是船,不如說是筏子更為確切些。
男人說,你聽說過獨木舟的故事嗎?
父親搖搖頭。
男人指著那些竹筏說,當年,印第安人就是坐著這樣的筏子橫渡太平洋的,你能相信嗎?
父親再次搖頭。男人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說,如果沒有別的辦法,你最好還是信了吧。后來,父親買下那些筏子,將其改造成“船”。這三艘“船”就成了他們?nèi)ルx浦的交通工具。
此刻,舅舅們還處于酣睡之中。上船之前,他們飲了許多酒。那三天里,他們將父親屋子里所有的存酒都喝光了。下山的路上,他們的身子東倒西歪,差點把自己摜倒在荒草叢中。他們要去尋找的那條河,很多年里已不再通航,可他們有船,那些船就在那里等著他們!
父親坐在船頭。遠處的采石場傳來爆破聲,那驟然降臨的聲響讓他想起很久以前深夜里女人們突如其來的集體哀號。每次聽到那種聲音,他的心臟就縮成一枚堅硬的球狀物體,似乎馬上要從胸腔里蹦出來!父親雙手抱肩,低垂著腦袋,陷入暫時性的恐慌之中。
慢慢地,他的心情在流水聲中得到平復。兩岸靜止的青山、稻田、屋舍、廠房,緩慢地后退。父親分明感到自己是往時間的深處,溯洄而去。
立冬已過,天氣依舊晴好。船只行過狹窄的河床,遇到阻隔時,也只是輕微晃動幾下,便順利地航行過去了。舅舅們還在熟睡之中,連日來的狂飲爛醉使得他們意志消沉、疲憊不堪。他們的身體在解除了所有戒備之后,比在陸上還要安寧和坦蕩。
只有父親是清醒的。從購船到正式起航,都是他一手操辦的。這是他之前幻想了無數(shù)次的航程,每次都因各種原因而擱淺。那時候,他曾不無悲觀地想,這輩子怕是再也不會去那里了。
可那天黃昏,當林子那邊傳來貓頭鷹的叫聲,父親快速說出了那個想法。他想要去母親那里再看望一次。大舅提出坐船去。他們不能在路上走,也不能讓汽車帶著他們走。他們不能被人看見。他們要走沒有人走的路。
所有困擾父親的念頭,在雙腳踏上船板的剎那,一掃而空。一路上,那些隨身攜帶的棕色酒瓶子隨著船只的晃動不斷發(fā)出哐當聲。父親因為聆聽這些聲響而產(chǎn)生飲酒的沖動,這種激情在他體內(nèi)忽然刺痛一樣變得強烈,讓他想要流淚和哭訴。但他沒有去飲那些酒;當舅舅們狂飲爛醉的時候,他都忍住了。
黃昏來臨,他們?nèi)栽诖稀T诤恿鞯纳峡?,星星閃耀如鉆石,深涼、寂靜,不可觸摸。那天上岸后,一行人宿于父親朋友家。主人備了羊肉和美酒。那種當?shù)靥禺a(chǎn)的黃酒,以一座山的名字命名,加溫后更為芳香四溢,屬不可多得的佳釀。父親仍是滴酒未沾,主人的勸說也沒有用。
那一夜,五個人擠在一張大通鋪上,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他們發(fā)現(xiàn)一夜之間窗戶玻璃上結(jié)滿了霜花。那些亮晶晶、白花花的東西,如此玄妙、真實,給人一種物的肉體感。冬天真的來了,村街上,人們縮著脖子,雙手插在口袋里,嘴邊呼出白色的霧氣,走來走去,好像對一切都充滿了新奇。
他們興沖沖地告別主人一家,來到昨日下船的地方。一夜過去,那三艘船仍安靜地泊在原地,但已不再是昨日模樣。一行人重新上了船,再度踏在那冷硬的船板上。天空是昏暗的中灰色,局部是淺灰,隱約透著些亮光。那些亮光,甚至有些刺眼。他們知道,這剛剛變得寒冷的一天,不會再出太陽了。
他們謹慎地坐到那船上,假裝閑散地躺下,想要尋找如昨日那般舒適的體位,那種暖烘烘、懶洋洋的感覺,但已經(jīng)不可能了。一夜過去,水落石出;水面明顯低矮下去,卵石變得沉默而冰冷。蘆葦叢里彌漫著白乎乎的霜花,河邊樹枝上懸掛著一些亮閃而模糊的東西,當仔細凝望,卻什么也看不見了。
父親仍在第一艘船上,他不再背著身子,而是像往常一個人坐在小屋里那樣,望著遠方出神。舅舅們都酒醒了,橫七豎八躺地在船板上,眼神迷離,緘默不語。誰也沒有想到僅僅隔了一夜,寒冷便降臨了。他們還穿著昨天的衣物,用著昨天的裝備,那單衣薄衫根本無法抵御寒風的侵襲,越往后必將越冷;況且他們的年紀都大了,大舅已經(jīng)五十六歲,最小的舅舅也已經(jīng)四十好幾了,特別是二舅,自上了船后,一直鏗鏗鏗地咳個不停,好像要把肺都咳出來了。這些舅舅們從小到大始終待在一塊兒,形貌舉止越來越酷似,時間在他們身上留下明晰的印跡,一種勻速流動的感覺,你也可以認為其實是那些時間在往后退。
在船上,那種恍惚感變得愈加強烈了。有時候,父親甚至想不起來他們?nèi)绾巫竭@船上,目的何在;而那些船,一味地順流而下,根本不需要費一點力氣,更加重了這種感覺。父親慢慢想起年輕時做過的一些事,一個人去異鄉(xiāng),一個人度過的黑夜,一個人遭遇的那些可怕的事情。那些經(jīng)歷,現(xiàn)在想來已不能讓他感到如何震顫了。
倒是自那件事情發(fā)生后,他的生活就進入了另一種軌跡。一切都變得簡單了。在日復一日的時間流逝中,他只是活著,還剩一口氣,還存一個干癟而虛空的形體。他的頭發(fā)漸漸變白,現(xiàn)在近乎全白了。那些胡子,好似感知到了來自頭發(fā)的信號,它們在鉆出體表的時候,也是白的。沒過幾年,他就成了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頭。而他才不過五十出頭。
午后,他們的船擱淺在兩座山丘之間的夾角處。一路上,石頭的炸裂聲總在人昏昏欲睡、毫無防備的時候響起,那聲音的源頭好似近在咫尺,又給人發(fā)生在隧洞深處、危險隨時可能降臨的錯覺。
一座龐大的露天采石場赫然在目。巨大的石塊擋住了河道,幾乎將整個河床都填滿了,他們的船過不去了。
似乎,連流水聲都消失了。
一個男人和他的女人,以及一輛暗藍色卡車,出現(xiàn)在視野里。大半個山頭已被挖空,山體裸露,綠色植被消失殆盡。只有灰白、灰紅、灰黑色的石頭,數(shù)不清的石頭,像史前大型動物的骸骨一般的石頭,堆積如山。
男人和女人的身形都顯得格外瘦小,灰撲撲的,好像是從那些石頭堆中長出的人形,徒勞活動著,枉費力氣,隨時可能敗下陣來。
父親垂著手,向著那些石頭走去,他走得無比緩慢,充滿著遲疑。當終于與那個男人的目光相遇,兩個人都有些震住了。父親將涌到嘴邊的話,慢慢咽了下去。男人抱歉地望著父親,似乎在說,我也沒有辦法,那些石頭自己要跳到河里去,我能有什么辦法呢。
這個小個子男人和他的女人加起來,也比不上那塊龐大的堵住河道的巨石,反正他們是沒有辦法搬動那塊石頭,誰也不可能搬動它。他們能搬動的只有船。
連那個瘦小的女人也想要來幫忙,卻被男人們制止住了。
六個人,兩邊各三,立于船身左右兩側(cè)。一開始,他們感到體內(nèi)的力量無處不在,卻又無從捕捉,更不用說去尋找著力點。船只紋絲不動。他們哀嘆著,徒然等待著,感到憑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搬動那些船,船與河水之間似乎已經(jīng)產(chǎn)生持續(xù)的吸力,再也不可能被分開。
時間流逝。不知何時,他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船身在集體力量的作用下,慢慢脫離水面,劃開空氣,吃力地前行著。所有人好似受了某種東西的庇佑,那些力氣正源源不斷地被釋放出來,無窮無盡;在搬動船體的時候,他們好像要把自身從這個地球上搬走,搬到世界幽暗的內(nèi)部去。
六個人抬著船,繞過巨石,涉過淺草灘,去尋找河水。巨石擋住的前方,河水依然奔流,甚至比之前流得更歡了。江面忽然變得開闊,群山倒映在上面,恍恍惚惚、影影綽綽,有種暮春時節(jié)的錯覺。此刻,他們一點也不感到冷,那些寒冷暫時遺忘了他們。那些船經(jīng)過一段旱路行駛,一旦落到水里,便顯得格外輕盈,在輕微的顛簸之后,毫不費力地往前奔走,似乎從未被阻擋過。
父親一行氣喘吁吁,重新上了船?;覔鋼涞哪腥撕团说纳碛罢驹诎哆?,眼睜睜地望著他們,遲遲沒有離開。船開出不久,大舅嘀咕了一句,這倆人不會是啞巴吧,我看著有點像!
——眾人彼此相望,默然不語。
大舅又說道,嚯,一個男啞巴和一個女啞巴,真是有意思呀!
船開出很久很久,身后始傳來一聲“砰——”響,只有一聲,洪亮中帶著點嘶啞,再聽,便沒了。男人女人的身影隨著那聲巨響再次進入父親的腦海,女人似乎捂住了耳朵,而男人只是茫然地張大嘴巴,又緩緩地閉上,這默片里的場景在父親的頭腦里無意識地上演,他感到驚異,又完全說不出來因為什么。
空氣中那種暖烘烘的東西已經(jīng)不復存在,重新坐到這船上的人都感到冷,寒意正在加劇,但與清晨相比,又變得可以忍受。如果能在黃昏前抵達柳泉鎮(zhèn),就好辦了。鎮(zhèn)上有許多服裝店,有賣羽絨服的,每人買上一件,便可以抵擋嚴寒了。父親想起很久以前在柳泉鎮(zhèn)度過的夜晚。永遠也無法忘記那些夜晚,好像那僅僅是一些氣味,一個人但凡需要呼吸,就能持續(xù)不斷地聞嗅到那種氣味。
那些人跟他說,事到如今,除了海水,什么也撈不到了,能撈上來的只有海水了。
——他們都說,大海實在太大,探也探不到底,望也望不到邊。
如今,那些穿制服者的臉還在父親的夢中閃現(xiàn)。
水面籠著一層清冷的霧。雜樹林橫在灰色蒼穹下,那些傾斜的樹好像并沒有自身的形體,只是一些單調(diào)色彩的疊加,隨時可能向船上之人傾軋過來。江水因寒冷而凝滯不動,船行速度也隨之緩慢下來。到了日落時分,他們不得不在一個叫岔路的鎮(zhèn)上停下。第二艘船上的小舅忽然發(fā)燒了。他喘息著,躺在船板上,喉腔里發(fā)出哼哧哼哧的聲響。臉頰上全是掛淌的淚水,好像在他體內(nèi)空煮著一鍋子沸騰的水,那些水不斷地從他的眼睛里橫溢出來。
慌亂中,一行人將他轉(zhuǎn)移至旅店,給他喂了藿香正氣水和退燒藥,到了后半夜,體溫卻升至四十攝氏度。鎮(zhèn)上唯一的診所是一幢三層樓的磚瓦房,值班醫(yī)生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穿一件臟兮兮的白大褂,胸前掛著聽診器,正在黑白棋盤上進行無聲的“廝殺”??吹剿麄円恍羞M來的剎那,他皺了皺眉頭,快速將棋盤收起。
陰暗、潮濕的病房里,小舅躺了三天,護士除了每天定時給他發(fā)放冰塊,根本沒有別的治療措施。他們?nèi)フ夷莻€值班醫(yī)生,醫(yī)生說,這就是最好的治療措施!
為什么不給他用藥?
——我們給他用了冰袋。
除了冰袋,他還應該吃藥。這樣才能好得快!
——我是醫(yī)生,我知道該怎么治??!
醫(yī)生,他真的應該吃藥,他需要快點好起來,我們還有急事要辦!
——醫(yī)生邁著方步,傲慢地走開了,或許是去下棋了。
他們?nèi)フ易o士,護士告訴他們診所里只有兩名醫(yī)生,另一名正在休假中。他們自己去藥店里買來退燒藥,又不敢給病人吃,生怕惹出更大的麻煩。小舅躺在充滿老鼠屎氣味的病房里,流了三天熱淚,慢慢地,倒也高退燒去,一度出現(xiàn)的譫妄狀態(tài)也隨之消失,但再也不能跟著船隊繼續(xù)奔波了。
舅舅們整日待在散發(fā)著怪味道的旅店房間里,為何去何從爭執(zhí)不休。當爭執(zhí)進入白熱化階段,作為領軍人物的大舅便以大吼大叫代替輕言細語,甚至不惜以摔杯子表示抗議。
父親始終被排除在外。爭論進行到第三天,父親走出旅店,走到外面的街衢上。這個叫岔路的鎮(zhèn)子,是山路駛往海路的必經(jīng)之地。那些坑坑洼洼的碎石鋪成的小路,像碉堡一樣的石頭房子,低矮的土墻上擺著一盆盆長刺的葉片低垂的綠色植物,人們面孔瘦窄,顴骨高聳,膚色深黝。所有這一切,都讓他有種在流放途中的感覺。
旅店里的爭執(zhí)終于落幕。二舅被留下來照顧小舅,而那個名叫阿滿(父親終于想起他的名字)的中年男人則被打發(fā)回家,阿滿深黝的臉膛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
他還在和大舅理論,說什么也不愿回家。
你去那里干什么呀!那里什么也沒有。那不是一個能釣到海魚的地方。你想錯了。我敢說,那個地方除了冰冷的海水,什么也不會有!
阿滿!你什么腦子也別動,趕緊離開這里!走得越遠越好!
旅店的房間里,阿滿離開了,大舅喝完一瓶啤酒后,又打開第二瓶。他臉龐發(fā)紅,眼睛里布滿血絲,顯然醉得不輕。夜深了,窗外傳來水聲,也有可能是風的聲音。這一路上,所有的聲音都變得難以辨認。
重新出發(fā)的那天晚上,大舅搬到父親房間,與其進行了徹夜長談。第二天一早,他們同船離開那個叫岔路的鎮(zhèn)子。一名浣洗衣物的婦人看見一只竹筏子從她面前嘩地一下掠過,她望見那上面的人將腦袋埋藏在衣物當中,像兩只重新變得沉默的候鳥,正在去往陌生之地的旅途中。
江面上只剩一艘船了,這船上只余父親和大舅兩人。那船在水上無聲而輕盈地行駛,一次次,隨著流水更改航道。船只日夜奔流,似乎是去履行什么使命,這曾遭延宕的使命如今變得刻不容緩,一日也不能耽擱。
船上,倆人相對而坐,開始飲酒。父親精心準備的酒液,終于派上了用場。他們瞇著眼睛,醉醺醺地望著沿途風景,冬日里流水依然清澈,聲響清越,宛如琴聲悠揚。
有一日黃昏,他們的船駛過很深很深的水。它被托舉著,高高地位于堤岸之上,好似要進入一個未知的水域。水面平靜,可以望見深處;水底的沙粒、水草、卵石,在明亮陽光的照耀下,鮮活如生。
父親忽然說起昨晚的夢境。母親回來了,她去河邊菜地給他們新種的土豆?jié)菜?,她的布鞋踩在青草地上,因為剛從河邊回來,那些腳印還很潮濕。她身形苗條,穿一身綠衣裳,是那種濕透了的綠,黑發(fā)也濕漉漉的,比二十年前還要年輕,顯得光彩照人。
父親說,可她不回家。
無論我怎么喊她的名字,叫她回來,她就是不理我!
那一次,你應該回來的!你究竟是為了什么原因不能回來!你應該回來的!父親忽然沖著大舅咆哮道。
大舅好似剛從夢中驚醒,他茫然地望著父親,望著父親身后的某個地方,那是一片荒蕪的樹林,他們的船只正緩緩行過那里。當他們的船只經(jīng)過,所有樹木的顏色一律變得慘淡。
大舅囁嚅地說,我出事了,我的錢被他們騙光了。真的,那時候,我過得很慘,沒有錢,什么都沒有,我甚至想自殺。
——他目光平靜,緩緩掠過水面,并無任何悲戚感,好像那些往事并不能拿他怎么樣,此刻真正困擾他的是別的事情。
父親預感到某些時刻即將來臨,瞬間沉默不語。天漸漸暗下來,他們聽見湖水沖擊岸邊樹枝發(fā)出的嘩啦聲。這是一片陌生的水域,迎面刮來的風有些異樣了,或許離那個海域更近了,風把那里的生息刮了過來,一種咸澀的氣味籠在人身上。
父親將殘留的酒液倒進江水里,開始訴說起往事來。
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風很大。那是一個刮大風的日子。她穿著一身花棉襖,包著頭巾,要出門去。本來,她是不想出門的,可計生干部天天找上門來,躲也躲不掉。她能辨別出那些人的腳步聲,老遠就能聽見。他們到處抓人,把人家屋子里的食品柜推倒,把鍋碗瓢盆打碎,把屋頂上的瓦片掀掉。他們氣勢洶洶的,每次都拿著繩子來,揚言要把那些想生小孩的婦女都抓起來。她決定去娘家避避風頭。那時候,去那里只能坐船,她一個人坐船去,還不讓我送。說怕被那些人發(fā)現(xiàn)。對,沒有人送她,她是一個人離開家的。
船沉后,他們告訴我,根本找不到人,大海茫茫,無處可找!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那船是怎么沉的,有人說是因為船上裝了太多東西,也有人說是因為刮大風。誰知道呢。據(jù)說,有一戶人家的媽媽和兩個女兒都在那船上,那個男人哭得死去活來,在地上打滾。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哭成那樣。
后來,下起了大雨,一連下了好幾個星期。我天天站在海邊等消息。他們叫我先回去,我當然沒同意。后來,是我自己不想找了。我想,即使找到也不成人樣了,那就讓她永遠留在那里吧。沒過多久,我就在同意書上簽了字。是我主動去找他們的。也有人是在半年或一年之后,而我三個月就簽了字。就這樣,我?guī)еX,回家了。
幾個月前,我夢見了她。她說自己很冷,一個人待在水里很冷,沒有陽光,沒有花,那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沒有。
說到這里,父親望了大舅一眼。大舅怕冷似的蜷縮成一團,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我知道你們肯定出事了,到處東躲西藏,實在沒地方去才跑來找我。那時候,我就想你們或許愿意跑這一趟,過來看看她。
她實在是一個人待得太久了。
黑暗中,父親的臉顯得特別怪異,好像是被某種東西附體了。
那一刻,他們的船正行過一片蘆葦蕩,風把搖晃的葦葉弄出颯颯聲,一只黑色水鳥忽然飛過他們頭頂,好像是從陰影處升起,瞬間便消失了蹤跡。
父親頓了頓,接著往下說。
其實,這二十年來,我一天也沒有忘記過她。那些用她的命換來的錢,我一個子兒也沒花過。它們被我藏在枕頭里??涩F(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不值錢了,什么東西也買不到了。
她要是知道了,準會怪我的,說我連日子都不會過,白白浪費了那些錢。
父親蒼老的臉龐上有種痛惜的神色,似乎僅僅是為了那些遭貶值的紙幣而哀傷。
自始至終,舅舅都抱著頭,癱坐在船板上。
那天晚上,他們宿在一個叫新河的鎮(zhèn)上。那里離大海已經(jīng)相當近了。街巷的商鋪里,開始售賣各種海產(chǎn)品??諝庵卸际囚~腥味。餛飩里除了豬肉外,還包著蝦米。
安頓下來后,疲憊不堪的他們進入一家小飯館,擠在一張臟兮兮的餐桌前。嘈雜的空間,陌生的方言土語,人滿為患。食物的香味在那種空間里飄蕩,蕩人心魄。上桌的有龍頭魚、望潮、野生墨魚等當?shù)匦『ur。它們看上去那么鮮美,不愧是來自大海。大舅說,接下來,一路上都是好吃的。越靠近大海,好吃的東西越多。大舅一改船上的緘默狀態(tài),忽然變得絮叨起來。父親似乎也被此感染,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大概是到嘴的美味撫慰了他疲憊的身心。
大舅說,沒有人能抵擋得住美食的誘惑,人世間的誘惑沒有幾個人能抵擋得住。你瞧我在外面胡吃海喝了那么多年,我的身體已經(jīng)垮掉了,可我還是想吃,怎么也吃不夠,并且老是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吃飽過。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飯館外面,天完全黑了。他們的船只所停泊的地方,也一片漆黑。他們暫時忘了那艘船,忘記了此行的使命。
父親也餓了,好像是餓了很多很多年。一個饑餓的身體會變得很空很空,空到能聽見回聲。此刻,他只想將那個空洞填滿,讓那些回聲消失。
父親在填飽肚子之后,給我打了電話。那時我剛從地鐵口走出來。電話中的父親因為興奮,而顯得有些口吃?;蛟S,他只是因為吃得太多了,那些美味佳肴將他埋藏心底多年的話都頂了出來。
父親的語氣好似要向我宣布一個激動人心的消息。可一陣遲疑之后,他只是告訴我,他到新河了,那里的空氣中都是魚腥味。離浦已經(jīng)不遠了,他們馬上就要到離浦了。他們的船一定會抵達那里的。
電話里,父親說了很多。他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那么多話。如今,那些話我一句也記不得了。我想起自己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坐船了。那種叫“船”的交通工具已經(jīng)讓我感到相當陌生了。那天晚上的夢里,我也坐上了父親的船。在得知父親出航的消息后,我守在路邊,看著船只遠遠地過來。它浸著水,映著波光,在逐漸變淺的江水中行駛得如此平穩(wěn),毫無吃力之感;它如此從容,似乎沒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也能徐徐地行進。
穿過一條荒草叢生的小徑,我來到河邊,輕快地步入父親的船中。小船繼續(xù)行駛,并不因多承載一個身體而顯得笨重。
此刻,那條船上,坐著父親、大舅和我。好像一直以來,它都是承載三個人,一個也不多,一個也不能少。
這天余下的時間里,我們的船駛過別人的村莊,那些村子安靜而了無生氣的模樣,就像我的小時候。夢里的我還知道在某間寒冷的屋子里,住著一些孤單的人。他們一無所有,失去了人世間所有的親人。最終,我的父親也會住到那里去。
父親坐在船上,在他身邊是那些逐漸變得冰冷的水。那些水因為離大海越來越近而帶著咸澀的氣息。它們可以把一艘大船升到空中,也能夠?qū)⒁粋€溺亡之人藏進水底。
或許,我們的船在水面上漂浮了太久,夢里的時間就像一個夢,不再具有真實感,直到那些冰出現(xiàn)。河水停止流動,它凝固住了。那些浮葉落在冰面上,有些好像是從冰里生長出來,它們和流水一起凍住了。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巨大的力量讓那些水不再流動。一只黑天鵝站在冰面上,腦袋低垂著,與自己的倒影形成一種頗富意味的對應關系,似乎是在打量冰下的自身,或許是在看著我們。
我們從船上下來,試探性地走到那冰面上。我左顧右盼,不敢走得太快。冰層并沒有碎裂,似乎還顯得頗為堅固,就像真正的道路那樣堅固。但我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父親也相當謹慎,只沿著河床的邊緣行走,而且走一步,停三停,似乎一旦出現(xiàn)險情,便可快速撤退到岸上。
只有大舅站在原地,他仍和那艘船站在一起。
船在不遠處,此刻,它成了一件無用之物。沒有水。那些水被完好地藏在冰層底下,它們依然流淌著,將流到很遠的地方,那是船只所無法抵達的地方。
冰上的光線強烈而耀眼,白色的光欲要刺破冰面,然而做不到,就加倍返照到人的眼睛里。父親低著頭,試圖繞過那些光線,透過冰層找到水。可沒有水。那些水好像使了隱身術,集體消失了。他瞇著眼睛繼續(xù)往前走,他的動作非常緩慢,不僅緩慢,還充滿著不安。他好似在尋找那些水的殘骸,它們藏在所有的窟窿和深淵里,引誘著幸存者前往。
那一刻,我居然相信父親會找到他想要的一切。
夢醒之前,我聽見大舅對父親說,結(jié)冰了,我們到不了離浦啦,我們?nèi)ゲ蝗ツ抢锒紱]有關系,小梅不會怪罪我們的。
——天氣那么好,我們還是趕緊回家吧!
草白,一九八一年生,浙江三門人。寫小說和散文。曾獲第25屆聯(lián)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等。出版小說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現(xiàn)居嘉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