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6期|陳應(yīng)松:惡狗村訪友
到孝子方四儒家去,是十月下旬。方四儒說,來呀,有柿子、核桃和板栗吃。神農(nóng)山區(qū)到了十月,所有的樹都紅了。雞爪槭、黃櫨、紅楓、紅樺、烏桕,甚至日本落葉松,金黃耀眼,紅得淌血。也有堅持不紅也不準(zhǔn)備落葉的樹,常綠喬木和灌叢,什么虎皮蘭、馬醉木、青岡櫟、土榔、扶桑、冬青、杜鵑,還有更高山上的針葉林子,巴山冷杉林和秦嶺冷杉林。
方四儒邀我們?nèi)ズ刃箩劦陌染?,看紅葉。走進神農(nóng)山區(qū),是一個紅葉的世界,整個山岡都有著一種蓬勃向上的精神,沒有什么悲秋的意緒,糖分充足,到處流蜜,蜜蜂與蒼蠅齊飛,漿果一溝溝紅得發(fā)紫。如果當(dāng)年楚國的宋玉到神農(nóng)山里來,就不會搞出那個悲秋的意象,什么蕭瑟凋零、繚悷有哀,影響了國人幾千年。
方四儒家在赤龍坪,那兒有一扇巨大的老磚墻壁,是徽派建筑的馬頭墻,屹立了一百多年,當(dāng)年就是方四儒家的。方四儒家在祖父那輩就是本地殷實之戶,所以他父親才能留學(xué)日本,但也資助過革命,這屋子是當(dāng)年地下黨的聯(lián)絡(luò)點。可“文革”時說他剝削農(nóng)民,克扣長工工錢,經(jīng)常被拉出去批斗。他不堪忍受,后來跳崖死了。現(xiàn)在他母親尚健在,且身體硬朗,快九十的人了,除了耳聾外,背不駝,眼不花,腿腳靈便,還出坡干活,種菜挖筍采野菌,是個閑不住的人,家里還養(yǎng)了兩頭豬。他母親跟他妹妹住在一起,妹妹招婿,當(dāng)年也是為了照顧她母親,他們兄弟姊妹個個是出了名的孝子孝女。
方四儒現(xiàn)在退休了。退休了在城里有大房子,有老婆孫子,可什么都不管,一個人回了赤龍坪陪伴老母親。老婆跟他吵,他不在乎,問題是大家都知道方四儒是個孝子,他老婆兒子也拿他沒有辦法。
我們到了赤龍坪,看到那扇大白馬頭墻,只有這扇墻了,還列為神農(nóng)山區(qū)文物保護單位,是紅色教育基地。剛解放時,房子分給了農(nóng)民,后來住破了,農(nóng)民就拆磚瓦蓋廁所,蓋豬圈,結(jié)果只剩下這扇墻了。
還沒進村,就傳來了幾十條惡狗的狂吠,都是對著陌生人的。好家伙!這些狗一條條都是德國狼狗和中華田園犬雜交的后代,有一條站在最中間的、打頭的,是一條純種的老德國狼狗,眼睛陰鷙,眼皮耷拉,是條公狗。有來過的說這就是方四儒從城里帶回的狗,其余全是它的子孫,與中華田園犬也就是本地菜狗雜交的雜種。當(dāng)年帶回這條狗,就是為了陪伴他母親,也是為了保護他母親安全的。因為他母親耳聾,有條狗一可防賊,二可防獸,三可防鬼。方四儒雖然是個知識分子,可他信鬼神。他說人到老了,陽氣不足,會逗些陰穢之物,深山老林里總有這些東西。
我們每人為對付赤龍坪的惡狗,都拿了一根樹棍。這些惡犬,是一個龐大的家族。其中方四儒家有兩條,一條就是那十三歲的純種德國狼狗叫沖子,一條是它的兒子,雜種,叫彈子。兩條狗氣勢磅礴,狗毛蓬松。沖子雖然十三歲,但老當(dāng)益壯,不僅繁殖了一村的惡狗,還有高壽征兆。因為在山村里空氣好,吃綠色有機食品,喝山泉水,長得皮毛油光水滑,精神抖擻,任何生人膽敢大搖大擺地進村,那一定會遭到?jīng)_子和它的兒子彈子以及它們整個家族的抗擊。因為它們,這個村有十多年沒有出現(xiàn)過偷盜事件,也因此有十多個路過村里的采藥人、稅務(wù)員和盜伐者被咬過,全都鮮血淋漓,有的縫過幾十針,慘不忍睹,也因此有了惡狗村的惡名。
方四儒不像養(yǎng)狗的人,又瘦,又悶,不愛說話,還結(jié)巴,但寫得一手好文章。他原來在市文化局上班,當(dāng)文藝科長,但因為每天打卡坐班,還時不時加班,周六周日也不能休息,這樣就無法回山里探望和陪伴母親,于是他要求調(diào)到了清閑的二級單位戲工室,掛了個副主任,當(dāng)了一個內(nèi)刊《戲曲研究》的主編,一年四期,閑得身上長滿了青苔。方四儒十分開心,終于解脫了??晌幕珠L很惋惜,擺明了說馬上提他當(dāng)副局長的,可方四儒不想當(dāng)這個副局長,趕快要求到二級單位去。那個單位說是研究戲曲的,實際上是養(yǎng)老,在一個老辦公樓里面,五六個人,毗鄰一家餐館,炒辣的味道彌漫在辦公室,上班的人整天咳嗽。那份刊物稿費每千字三十元,找不到稿子,送給別人上廁所都嫌紙硬。有幾個人給他發(fā)短信,求他不要再寄了,說沒有時間看這種刊物,你這種內(nèi)刊郵寄一本要兩三塊錢,給你節(jié)約,你就把它寄給最需要的人吧??烧l現(xiàn)在需要看戲曲研究?戲曲是什么?朋友還酸他說,甭說是研究戲曲的,就是研究范冰冰我也沒時間看,又要看微信又要搓麻將,沒有時間學(xué)習(xí)戲曲。方四儒不在乎,這正是他想要的,又不坐班,編的東西又沒人看,正好讓大家把他忘記,他就可以溜到山里去陪伴老母親,給老母親盡孝。
我們進了村,狗們就將我們堵在村口,它們站在高坡上,我們在坡下,狗眼看人低,因此它們十分亢奮,十分雄壯,十分得意,十分囂張。同行中有來過的,說別怕,狗就是這樣,虛張聲勢,你越怕它,它越猖狂。甚至不用什么棍子。用棍子,它以為你是個叫花子,狗都是嫌貧愛富的。你不用棍子只管走,它反倒怕你了。不能退縮,也不看它,輕視它,視它為無物,它就會自討沒趣。如你與它糾纏,把它當(dāng)棵蔥,它不怕你。因為是狗,有流氓習(xí)氣。同行的有人說,遇狗吠咬你,你速速地蹲下,裝作撿石頭的樣子,狗以為你要還擊,撿石頭砸它,它會拔腿就跑,比兔崽子跑得還快。不管你撿沒撿到石子,只要一蹲下,狗就怕了,對狗不能軟,要硬,狗就是這么個賤東西。
說是這么說,可我們往坡上爬去時,揮舞木棍,撿石頭,呵斥,吼,蹲下,沒有一點用,幾十條狗站成一排,密密麻麻地與我們對峙。心想這事鬧的,惡狗村果然不是浪得虛名??!束手無策時有人說趕快給方四儒打電話,讓他出來接我們進村。我撥通電話,給老方說我們在村口,進不去了,被狗攔住了。方四儒說,好好,你們別動,別怕,我馬上就來。
那些狗卷著粟子般的長尾,昂著腦殼,扭動身子,狗爪刨地,刨得塵土飛揚。哇哇喇喇,有的沖了下來要找人肉開葷。我們用棍子擊退了它們的進攻,我們一起大喊,但是我們勢單力薄,只能扯起喉嚨狂喊方四儒,喊沖子彈子退回去,我們是你們主人的朋友。狗聽不懂人話,才不管你是誰的朋友,先咬了再說。后來我們就不客氣了,打狗看主人,但也得保住自己的命,拿起大石頭就砸。砸中了狗,狗嗷嗷哀叫,咱就是要把這些狗砸死,太不像話了。可這些狗不是一般的狗,是些雜種狗,砸中了,跳起兩米高,不服,不懼,被激怒了,齜著更加兇狠尖銳的牙齒,毫不退縮,向我們撲過來。我們撿石頭都來不及,連連后退。這群狗褐黑色的毛,全豎起來,越砸越猛,沒有一個孬種,吊著尺余長的舌頭,淌著惡臭的涎液,把我們逼到一處巖坎下。這時候,只聽一聲斷喝:“狗!”救星方四儒就屁顛顛地出現(xiàn)了,他用手輕松揮著,就像攆一只小貓,又喊了幾聲“狗!狗!狗!”狗就散了,隊陣一亂,氣也泄了,嗚嗚哇哇搖著尾巴退到后頭去,那些狗都服他。
我們在那兒還操拿石頭和棍子,驚魂未定,方四儒哈哈笑著說:“你們領(lǐng)教了吧。”遭到瘦丁丁的方四儒一頓嘲笑,我們這些人無地自容,埋怨說,老方,你這口酒可不好喝呀。問題是那些狗還余興未盡地被攔在他的背后,還有躍躍欲試的沖動。我們只盯著狗的一舉一動,沒有看方四儒陰險的笑臉。方四儒嘿嘿地?fù)]前揮后,幫我們退狗。狗開始分散了,往各家的門口退去。它們對外驚人地一致,就是咬,不管不顧地亂咬一氣,為這個臭名昭著的惡狗村增光添彩。
還沒走到方四儒家的屋場,在一個菜園的籬笆小路口,又躥出兩條慷慨激昂的狗,大家又嚇個半死,一看這兩條狗,正是剛才打頭圍攻我們的狗,沖子和它的兒子彈子。這個沖子高大威猛,都一把年紀(jì)了,還充少年英雄,真不是玩意兒。沒等方四儒注意,它從籬笆后頭沖過來就一口咬住了我們文化局劉科長的腿子,好像它前世與老劉有仇似的,咬了一口就開跑。它的兒子彈子也像彈珠一樣跳起來準(zhǔn)備咬我,被方四儒拖過一條棍子一棍夯去,打著了狗頭。方四儒說:“邪了!連我們的陳作家也敢咬嗎?不知道他寫過《太平狗》和《狂犬事件》?小心他將你的脊梁骨踹斷?!?/p>
被咬了的劉科長卷起褲腿,有狗齒印,還出了血。這得要打狂犬疫苗,我們說。好在只有一點點血印,因為科長天生怕冷,經(jīng)受不住神農(nóng)山區(qū)高海拔的秋寒,出發(fā)前穿上了厚厚的秋褲加絨褲,狗咬得匆忙,下口淺,想是教訓(xùn)一下初來乍到的我們,沒有下毒手。方四儒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趕忙拿來肥皂,幫科長到溝里去沖洗,還說要劃開傷口,就找了把小刀,燒過后劃開他的傷口,讓血流出來。劉科長也不惱,也不喊疼,笑嘻嘻地說:“這是啥歡迎儀式啊?見面就是咬?!蔽覀兙烷_玩笑說:“誰叫你級別最高,正科,我們還不夠資格被它咬哩。”方四儒說:“不好意思,有幾次都是這條狗闖禍,不過我的兩條狗沒有狂犬病,都帶到城里打了針的,有幾個被咬過,回城里去沒有打狂犬疫苗還活得好好的。但狂犬疫苗必須得打,不打不行,這個費用我出了,對不起了?!眲⒖崎L笑著說:“你出個卵啊,都是公費醫(yī)療,不要緊,不要緊。想給我點顏色看?我照樣喝苞谷酒?!?/p>
正說著,方四儒的老母親出來了,說:“聽到狗叫,就有貴客到了,還不進屋去坐?!?/p>
怎么?出了什么事?我們都知道方四儒的老母親不是聾子嘛,是我們所講的“門板聾”,就是徹底聾掉的老人,咋說聽到狗叫?
“你母親能聽到狗叫了?”
“正要告訴你們好消息,昨天晚上,我母親就說能聽到了,好像有狗叫的聲音。昨晚還打了幾聲秋雷,可邪乎了,把屋頂上的瓦打得直跳。后園打斷了一根大樹椏,折斷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大蜈蚣的印子,怕是蜈蚣精,修滿了五百年上天了。這幾十年,蜈蚣精把我母親耳朵堵住,跟我母親開了個玩笑吧?”
我們都說他迷信,哪有這回事。方四儒就說講笑話的,但老母親聽到了卻是真的。
“這五十年想想是怎么過來的?吃的藥可以用汽車拖。這次吃的這個耳聾丸,整整吃了五年,還加上每天的按摩。這都是用時間慢慢盤的,你們說,如果我在局里上班,我哪有時間給我母親按摩?終于把她的任督二脈和全身經(jīng)絡(luò)打通了,聾了五十年,唉,太難太難了……”
真的不容易,我們大家都佩服方四儒的孝心和恒心,并祝賀他的母親恢復(fù)了聽力,也向他母親豎起大拇指說,方四儒是天下第一孝子,苦孝之人啊,天下難得,我們都要向他學(xué)習(xí)。怪不得方四儒滿面紅光的,顴骨紅得像火爐里的刀子,這真是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啊。一直以來,我們都聽到方四儒喝醉了酒就是懺悔治不好老母親的耳聾病,涕泗橫流。方四儒只有二兩的量,但好酒,每喝必醉,每醉必哭,都是哭老母親耳聾,哭老母親怎么背米到他上學(xué)的鎮(zhèn)上給他吃,回去的路上餓昏了。這些我們都聽煩了,覺得他快成神經(jīng)病了。方四儒回到山里,其實就是想陪伴他老母親,跟她說說話,可母親什么都聽不到,母子兩個就像啞巴無法交流。為此,他一年四季就是求醫(yī)問藥,對全國任何一個地方治耳聾的醫(yī)訊都不放過,要么寫信或電話詢問,或者親自帶老母親前往,大包小裹的藥弄回來給母親吃。但效果幾乎沒有,甚至越吃越差,有一次吃一個河南神醫(yī)的藥,還吃出了黃疸肝炎,住院了幾個月。
前些年的一天,他把他母親接到市里,在市醫(yī)院測了聽力,說要給他母親配助聽器。可醫(yī)生看了聽力測試表,認(rèn)為方四儒的母親完全喪失了聽力,說你就是佩戴什么樣的助聽器也是白搭。方四儒說試一下嘛,我愿意花這個錢,說不定通過助聽器治療一段時間能激發(fā)聽神經(jīng)恢復(fù)呢?醫(yī)生說你是想得諾貝爾醫(yī)學(xué)獎啊,但給你說,助聽器可是要自己掏腰包的,不進入醫(yī)保。方四儒說多少錢也掏,最好是配西門子的。西門子助聽器稍微好點的要三千多,貴的五千多,他要醫(yī)生配五千多的。醫(yī)生看他穿的一雙皮鞋,前面張了個口子,還散發(fā)劣質(zhì)塑膠的惡臭,一看就是在淘寶上買的。上帝保佑,但愿這個方四儒給賣家打個差評。醫(yī)生也沒法,就給他配了一個五千多的。方四儒母親戴了這個西門子的助聽器,耳朵里本來清凈無聲的,現(xiàn)在好了,嗡嗡嗡直響,又聽不明白,就好像耳朵里安了臺柴油發(fā)動機,跟拿石頭砸她的腦袋沒有什么兩樣,這一個難受啊。戴了半天,耳朵的嘈雜轟隆聲把她的胃弄翻了,吐了一地。方四儒阻止母親將助聽器掏出來,比畫說您戴一段時間就習(xí)慣了,就能聽清楚了。戴了半個月,戴成了神經(jīng)官能癥,睡不著覺。后來他又給老母親配了一個國產(chǎn)的助聽器,九百多塊錢,有線的。這兩個助聽器被他母親視為兩匹惡狗,見著就害怕,瑟瑟發(fā)抖,現(xiàn)在就擱在他母親的抽屜里,成了她給村里人夸耀方四儒孝順的證據(jù)。有一天,她夸著方四儒,竟將助聽器塞進那個狼狗沖子的耳朵里,沖子受不了,一下子就瘋了,大喊大叫,又蹦又跳,圍著屋場轉(zhuǎn)圈,把一棵柿子樹皮都啃光了,還跳下了門口的懸崖,自殺未遂,摔斷了一條腿,至今沖子的一條后腿還是瘸的,成了村里人的笑談。估計那個助聽器塞進狼狗的耳朵里,就等于把狼狗捅了一百刀。
我們祝賀方四儒的母親終于聽能聽清了,我們一人喊一聲“方媽”,方四儒的母親一口一個“哎”回應(yīng),甜蜜的溫馨的“哎”,將這個秋天烘得暖暖的?!鞍眩銈兛烧媸窍】蛦?,我終于能聽見我乖兒子四儒的朋友喊我了……”
這簡直是奇跡,這是怎么辦到的?二十四孝中有王祥臥冰、孟宗哭筍的故事,現(xiàn)在有了二十五孝:四儒治聾的故事。這都是因孝而感天動地??!
方四儒把我們迎向他住的屋里,是在他妹妹家的下方,靠近懸崖邊,搭了個兩間小平房,石棉瓦,方四儒住,有時他老婆孫子來了也住。屋子里面空空蕩蕩,一張床,一床被,一張桌子上有幾本破爛的戲劇研究書和他編的雜志,墊在煙缸下,燒得千瘡百孔。還有就是幾本很厚的非法出版物,什么《老年性疾病的治療》《經(jīng)絡(luò)穴位按摩》《老年養(yǎng)生》,這些書一看都是為他母親準(zhǔn)備的。
他搬了幾把椅子出來,泡茶,上煙,我們就坐在門口,門對著對面的峽谷,秋山白云,他在門口還刻了一塊小木牌,叫“對云齋”,真是太有情調(diào)的生活,秋山灼灼燃燒,白云裊裊升騰,樹上有鳥叫,門口有雞犬。他的老母親,手上提著木炭燒好的“火伴”?!盎鸢椤本褪腔鹄?,這都是方四儒燒好了給她提著的,是陶的,非常暖和,不僅可以暖手,還可以踏腳。她身上也穿上了棉襖,腳下是大絨棉鞋,不是方四儒妹妹做的,是方四儒在城里買的,淘寶上淘的,還有帽子。方四儒小到母親的內(nèi)衣鞋襪,大到棉衣棉褲,基本網(wǎng)購,他自己說,十次就有八次為母親淘,網(wǎng)購成癮,都是因為給老母親挑吃穿。他其實有兩個姐姐兩個妹妹,但有的嫁到外地,有的在鄉(xiāng)下還沒脫貧,老母親的吃穿從來都是他操持,其細心的程度,讓他的姐姐妹妹們都自嘆不如。他老母親每見到他回來就說,我的乖乖兒啊,我的孝順兒子啊,把他當(dāng)小孩兒喊的。當(dāng)然了,兒女再大再老,在老母親的面前永遠是小孩兒。
我們喝著他妹妹家種的高山云霧茶,吃著核桃,望著四面山岡的紅樹,對方四儒說,老方,你成仙了,不謂堪輿今未改,好峰依舊對門前。對云聽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超然物外,這可是神仙日子啊!方四儒只是笑笑說,呵呵,重新做人吧,重新做個山里人。感謝我的母親,是她的虔誠念佛,才把我從危險的文化局給拉回到戲工室。你們沒看到文化局的班子,前些時一鍋端了嗎?我是菩薩保佑,若不是想逃離,好照顧母親,我不也“雙規(guī)”進去了嗎?所以說盡孝也是避禍的一種方式啊,如今這年月,求個安逸不容易。大家都贊方四儒有先見之明,大智若愚,塞翁失馬。不是老母親聾了五十年,哪能有他如今的平安無事?等別人都出事了,他母親的耳朵也通了,這事兒簡直可以進入神農(nóng)方志中,成為一樁本時代發(fā)生的祥異之事。
方四儒的妹妹給我們做飯,方世儒也在門口架起了巨大的蒸鍋和蒸籠。方世儒的外甥又給我們?nèi)フ磷?,柿子樹就在坡下,掛了滿滿的一樹紅果,我們這些人就呼地跑過去,也上樹去摘柿子。方四儒說,大家多摘一些,多帶一點回去吃,能背多少就背多少,盡管背。還有柚子,是用蘋果樹嫁接的,叫蘋果柚,個頭不大,但水分足。方四儒要我們每個人帶四個回去,把包裝滿為止。方四儒說,明年春天四月杜鵑花開的時候你們一定要來啊,滿山都是杜鵑,也是我母親九十大壽,你們來吃個酒,熱鬧熱鬧。我們說好呀好呀,你母親的耳朵也能聽見了,看起來精神更好,活一百歲是沒什么問題的。方四儒糾正我們的話說,哪里哪里,肯定不止一百歲。我母親一生勤勞善良,一個鄉(xiāng)下婦女,撫養(yǎng)我們五個兒女長大真不容易,人還得勤勞善良為本,母親的長壽也是因為她吃齋念佛,她吃的是花齋,初一十五吃素。方四儒說,不能讓她吃長齋(就是完全吃素),這樣缺少營養(yǎng),是一定不會長壽的,老年人消化功能又弱,吃什么都難吸收。方四儒說,我老娘她敬菩薩是因為她耳朵聽不見,沒有人同她說話,她每天就花一兩個小時跪在菩薩面前跟菩薩說話,現(xiàn)在肯定也是在菩薩面前說話去了。
我們就去看看他母親怎么同菩薩說話的。我們走進一間專為他母親給菩薩燒香磕頭的屋子,煙霧繚繞,用電燈點的長明燈,因為長期燒香點燭,屋頂和四壁都黑漆漆的,像鋪了一層瀝青。我們聽到他母親在那兒念念有詞,吐詞清晰:“……恭請孔夫子菩薩、孟夫子菩薩、觀世音菩薩、文殊菩薩、神農(nóng)大帝、黎山老母、王母娘娘、土地公公、老子菩薩、財神爺菩薩、太上老君、無量菩薩、祖師爺、藥王菩薩、彌勒菩薩、龍王爺、地藏菩薩,托請你們,方家兒孫一個個都要保佑,給你們燒大香,燒高香。天和地,地和天,保佑我們方家子子孫孫一帆風(fēng)順,人人活到一百二十歲,人畜興旺,夢想成真,財源茂盛,百病不生,無災(zāi)無難,不搞斗爭,工作順利,學(xué)習(xí)進步。今天來的人都要保佑,人人是好人,個個是善人,保佑我兒的這些朋友,大家平平安安,不貪不占,成為好官清官,給你們燒大香,燒高香。天和地,地和天……”
啊,孔夫子孟夫子老子都成了菩薩,真是一套一套的。老方的母親不愧是校長的老婆,海歸的媳婦。方四儒說,他母親年輕時是愛講話的,聾了聽不見人講話,就只能跟菩薩說了。人老了也很可憐,他妹妹都不跟她說話,用吼叫說也聽不見。他說他妹妹性格很好,因為吼著大聲同她說話,聲帶長了息肉,去年動手術(shù)割了兩個,后來再不跟她說話了,于是母親就拉來孔夫子孟夫子神農(nóng)大帝黎山老母觀音菩薩說話?!拔夷赣H這五十年真是可憐吶,現(xiàn)在可好了……”方四儒說著眼睛都泛紅了。我們說:“現(xiàn)在真是好了,你和你妹妹全家,全村人都跟她說話,她多好啊,多開心啊。”
我們都知道方四儒的盡孝是苦孝,也知道他的家世,慢慢地大家都能理解他。方四儒的父親在“文革”時遭到“造反派”的批斗,他是這個村唯一的地主,只要開批斗會斗地主,就會被扯到村口的臺子上。他父親本來在鎮(zhèn)上的學(xué)校做校長的,后來被遣返回鄉(xiāng),還讓方四儒的母親陪斗。他說那時候批斗,父親頭發(fā)全被扯完了,兩個膀子綁著用冷水浸過的麻繩,越動越掙扎越緊,綁著跪在地上,還用杠子壓他的手臂。每次回來,凡是綁過的手臂,毛孔就會滲出血來,一只手臂就這么斷了。母親是地主婆,剃了陰陽頭也站在凳子上,吐她的痰滿臉都是。母親是農(nóng)村婦女,更加膽小害怕,什么都不會說,“造反派”就說她裝聾作啞,負(fù)隅頑抗,不打不招供,“造反派”就輪流抽她耳光,兩只耳朵就抽聾了,從此以后再也聽不見了。他父親無法忍受批斗,有一天就跳了崖……
這種外傷性耳聾,比老年性耳聾還難治,耳膜已經(jīng)陳舊性穿孔破裂,加上聽神經(jīng)的嚴(yán)重?fù)p傷,想恢復(fù)聽力真是天方夜譚??晌覀冊诜剿娜迕妹眉铱吹椒剿娜宓囊黄嘈模o她一堆堆買來的藥,還有按摩器,還有中藥泡腳木桶。更難的是他每天除了催督母親吃藥,就是幫母親按摩,雷打不動每天兩三個小時,什么涌泉、合谷、足三里,也是聽了醫(yī)生的。他說最后吃這個藥的醫(yī)生那可是名副其實的祖?zhèn)髅胤?,在大洪山里,發(fā)明了“耳聾丸”。還是通過大洪山的熟人找了去,帶著他母親進山。這個湖北中醫(yī)藥大學(xué)畢業(yè)的醫(yī)生除了他家祖?zhèn)鞯拿胤剑€加上自己的研究,制成了這種藥丸。一個療程一個月,吃了六十個療程,整整五年,鍥而不舍,終于見效了。
方四儒跟我們說著話,在門口架的蒸鍋里忙著。方四儒是有名的蒸菜大王,我們就是想吃他親手蒸的菜。他戲工室有個游手好閑的同事是荊州人,會做蒸菜,蒸菜適合老年人,再加上老母親消化功能不好,方四儒就學(xué)會了做蒸菜,蒸得爛爛的,有肉有蔬菜。方四儒母親最喜歡吃的是蒸野菜,有野茼蒿、豆瓣菜、革命菜、馬蘭頭、山茴香、鴨腳板等,方四儒和他妹妹、外甥每天到山里采野菜,剁得很細,加上米粉摻和了蒸,蒸好后再淋一點香麻油。后來,為了換胃口,增營養(yǎng),方四儒又發(fā)明了用野菌剁碎蒸蒸菜。今天,因為我們幾個老哥們來了,方四儒大顯身手,不僅蒸了他的野菌蒸菜,更有蒸臘肉、蒸扣肉、蒸豆腐,蒸籠格子碼在鍋中有六七層。
蒸籠格一開,整個屋場都是香的,方四儒真是蒸出了水平。除了蒸菜一大桌外,還有新鮮野菌煮的臘蹄子火鍋,有青頭菌、刷把菌、松菌。粉蒸扣肉是方四儒專門在鎮(zhèn)上買回的帶皮土豬肉,一寸的膘,肥而不膩,又有嚼勁,恰到好處。后來他在蒸鍋中放上茶葉,蒸出的蒸菜有了高山茶葉的奇異清香,連肥肉都帶著山水的靈氣,簡直太好吃了,還有用剁椒拌的木姜子和藠頭,吃這個怎么說呢,做皇帝也不過如此吧。苞谷酒是剛釀的,七十多度,神農(nóng)山區(qū)叫刀子燒。刀子燒下喉綿滑,但火力十足,就像老婆罵你,打是親罵是愛。度數(shù)高,不打頭,回味有板栗香味,越喝越想喝,越喝筋越軟,半斤的量一定要沖八兩?!翱旎?,快活!”我們大家一杯一杯往嘴里蓋,祝賀方四儒的母親在方四儒無微不至的長年照顧下恢復(fù)了聽力,頻頻給老人敬酒。老人說:“聽到你們的聲音好親切,你們講話的聲音咋這么好聽咧?跟唱戲一樣的?!狈剿娜逭f:“媽,好聽吧?您明年九十大壽,我一定請戲班子來咱村給您唱三天三夜?!崩先苏f:“好啊好啊,這可享福了。雞呀狗呀,聲音都像唱戲的?!蔽覀兙妥@先碎L壽健康,說明年春暖花開,一定都來給她做九十大壽。我們喝酒,瞎扯,干杯找理由,談到當(dāng)前的反腐,都說人要孝順,說方四儒是個長了后眼的人,為了盡孝,官位不要,躲過了一劫,現(xiàn)在悠哉游哉做了赤腳大仙,養(yǎng)一群惡狗,好瀟灑。又說起山里的許多奇聞異事,說塔坪有一個單身老頭活了一百一十五歲,我們給方四儒說,你母親現(xiàn)在耳朵也通了,一通百通,一定能夠活過塔坪的那個老人,因為那個老人是一個老鰥夫,沒有人照顧。我們還說方四儒,你可有長壽的基因了,聽說現(xiàn)在發(fā)明了一種長壽藥,要等到二十年后進入市場,那時候咱們要好好活,活夠二十年,把長壽藥一吃,活個兩三百歲不成問題。方四儒說,活那么長,那不成了妖怪嗎?不成不成?;铋L了,小孩嫌棄,現(xiàn)在的小孩誰還有我們這代人孝順呢?他們只管玩他們的,跟我們的生活觀世界觀倫理觀都不同,以后能像我照顧我母親一樣嗎?不可能的事,所以,咱們大家就活個一百歲收手吧。我們說可以,就是一百歲了。但沒有山里的空氣和有機食品,你能活這么長?八十就不錯了。有人就提議,咱們就搬到方四儒這里來,找個地方壘個小窩,大家一起來這里養(yǎng)老,天天吃蒸野菜喝苞谷酒。方四儒說,歡迎啊,歡迎大家來啊,然后跟我的母親做個伴,她老人家愛熱鬧,該會多高興!你們看這藍天白云,天藍得就跟貼了塊藍玻璃似的,PM2.5為零,茶葉瓜果野菜都是有機的、綠色的。談著談著,我們就想起劉科長要回市里去打狂犬疫苗,就起身告辭了。
我們滿載而歸,又是柿子,又是柚子,又是老方妹妹送給我們的茶葉。我們離開赤龍坪時,村里的那群惡狗態(tài)度明顯放好了,認(rèn)識了以后就好了。方四儒說,不好意思,這些惡狗都怨我,當(dāng)時因為照顧母親,就想搞一條兇點的德國狼狗來,哪知這狼狗太兇,兇過頭了,可它年歲又大了,十三歲的狗相當(dāng)于一個人七十多歲,還不安分,只好哪天讓它安樂死。他一個勁向劉科長賠禮道歉,左一個對不起,右一個對不起。
華燈初上,我們剛回到城里,突然接到方四儒的電話,說他母親走了。這是咋回事?他母親好好的,剛剛恢復(fù)了聽力,還跟我們喝了兩杯酒,這么幸福,是什么原因?
方四儒在電話里嚎啕大哭,說不清楚。我們就安慰他,要他慢慢說,究竟是怎么回事,說明天早上我們一定會趕來。后來他情緒才平靜了一點,緩和了一點,跟我們說都怨我啊,好事辦成了壞事。原來等我們走了以后,村子里有幾個閑人,就在那個村口大聲吆喝,喊“斗地主!斗地主??!”他母親一聽,又要斗地主了?這不是要抓她去受罪嗎?頓時渾身發(fā)抖,跑進屋里,就在菩薩面前,系上一根繩子,就這樣自縊走了……
方四儒哭著說:“哪知道啊,哪知道啊!這個斗地主不就是打牌嗎,打斗地主的牌,可她受不了,突然驚嚇過度,一時想不開,就這么糊里糊涂地走了,聾還好些,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方四儒在電話里不停地懺悔,這個苦孝的孝子,哪能怨他,幾個打牌的村里閑人,硬是將一個剛剛恢復(fù)聽力的老人給活活嚇?biāo)懒?,她以為這個世界還停留在五十年前哩,事情就是這么湊巧。好在,老人家也活到高壽了,走的是順道。唉,老人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