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6期|陳家橋:康德的星空
1
在干什么啊,天這么熱。他用微信問。
她回道,你問什么呢?
我不是說了嘛。他回。
她回,你問天氣干嗎?
我問你在干嗎?他回。
她回,我還是發(fā)表一下對天氣的看法吧。
他回,不如說說你在干嗎。
她回,我在打瞌睡呢。
因為已經(jīng)約過她兩次,她都沒有出來,他基本上不大抱能夠和她單獨見面的念想了。不過她居然改變了,女孩子就是這樣,只要你堅持,事情就會有轉(zhuǎn)機。前段時間有個著名的學(xué)者也講過類似的話,說的是,在中國,只要你有耐心,事情就會有改變。他不是要套這個意思,但套路是一樣的。
約在星巴克,離她上班的地方不遠。
她居然先到的,他是從另一個地方趕來的,因為是定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他自然是麻煩一些的。
見了面,她說,你再不來我就走了。
老沈心里是不快的,他有一個原則,那就是任何人不要在他面前裝。他認(rèn)為她是同意見這個面的。不論她是出于什么原因,既然答應(yīng)見了,就不要裝了。
他笑了一下,他們點了東西。
她長得不賴,他在人多的場合見過她,認(rèn)為她不是那種長相驚艷的人,但比較耐看,她對自己也是自信的。
藝藝今年二十三歲,多好的年齡。老沈現(xiàn)在最喜歡和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交往。他起初沒有注意,也是最近幾年才總結(jié)出來的,居然不少和他關(guān)系密切的女孩都是二十三四歲。他已經(jīng)從二十三四那個年紀(jì)挺過來二十多年了,但每個階段他認(rèn)識的女孩子,都幾乎是那個年齡段的,這個總結(jié)性的發(fā)現(xiàn)讓他有點吃驚,他跟要好的兄弟們討論過這個發(fā)現(xiàn),人家說,還有什么原因,年輕而已。
我是要問你幾個問題的。他說。
問吧,反正人也見了。她說。
他說,我就是想知道你們這些“90后”的孩子對一些事情怎么看。
你這個問法也太籠統(tǒng)了吧。她說。
他發(fā)現(xiàn)她涂著很怪的指甲油,是那種茶色的。他心里一驚,他是不喜歡這種樣式的。
他認(rèn)為這個女孩子有點難處。
他說,是這樣的,我最近在弄個方案,里邊涉及到一些人物,就是性格啊,不好定位,很多想當(dāng)然吧,以為年輕人會怎樣怎樣,但寫起來又不像。
沈老師原來是遇到問題了。她說。
他擺擺手說,也不是,都是空泛的問題。
她說,空泛的問題,我表示沒有辦法回答。
她是耐看的,抹了口紅,身上有和她這個年齡不相稱的一種勁道。他能判斷她有過戀愛經(jīng)歷,并且也算是個見過世面的女孩子。
我真的是問你有事。他再次強調(diào)。
她應(yīng)該是有自己的看法,他不會跟她繞圈子。她說,你要記住,我不是“90后”。
他比較厭煩了,覺得這個人否定的東西太多了。他想教訓(xùn)她一下,于是說,你老是否定,這表示你不太熱情啊。
藝藝說,我還以為你要講什么呢,不要扣那么大的帽子好嗎,我是說我1995年的,我不是“90后”。
差別很大嗎?他問。
她反問,你說呢。
兩人喝東西,僵持了一會兒。他感到約這個人有點倒霉了,但他并不能下絕對的判斷。因為事情往往會有轉(zhuǎn)機,尤其在我國。他想。
他說,是這樣的,我寫了一個人物,但是當(dāng)我認(rèn)為她應(yīng)該對她所愛的對象有所表示的時候,她卻退卻了。
然后呢?她問。
他說,然后,在我覺得她應(yīng)該冷漠到底的時候,她又主動和男孩子好了。
啊,沈老師寫的什么東西。她問。
他說,也沒什么,一個電影。
拍電影啊。她問。
他本不想把電影拿出來講,但是,他又必須要講,他說,電影就是故事,簡單點講吧,這個故事里有這么個女孩子,弄得我都糊涂了,忽冷忽熱的。
藝藝在對面笑,終于顯得可愛了一點。她望著他。
每當(dāng)對面的女孩子望著他的時候,他往往會在事后想到,對方是不是在心里邊質(zhì)問,你約我,不就是想和我上床嗎。
然而,事實是不是如此呢。
老沈沒有辦法否定,但是,他認(rèn)為他首先需要的是生活、感情以及那種人與人之間溫和的東西。
對面這個藝藝和別的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是不同的,難怪,她做的工作、她處的環(huán)境,也都似乎表明她是一個強悍的人。
他認(rèn)為他沒有必要忽視她,但也不能過于強調(diào)她。
等于什么也沒有問出來,但終于是見面了。
晚上還要吃飯。他說。
她說,和朋友嗎。
2
晚上吃的是無為菜,有人帶了潁河一帶的白酒,老沈聞了酒香,覺得也可以喝一點。
司馬說,你不是戒了嗎。
大東在邊上也說,戒了就戒了。
你們越這樣說我就越要喝,他興致很高。也難怪,他總這樣,只要有了新的朋友,他認(rèn)為生活就有希望。
今天有什么喜事。老校長問。
他討厭老校長,已經(jīng)退了幾年了,不過也才六十多一點點。是個很不正規(guī)的學(xué)校,還搞國際政治評論,也不怕丑。老校長當(dāng)酒司令當(dāng)?shù)煤芎谩?/p>
老沈決定今天要喝酒,還因為花生米。無為的花生米好啊,大東用手捏花生米,把皮搓掉。人還沒到齊,大東就在吃花生米了。
老沈有些反感,但大東對這個店熟,這是一個BF國際大廈。BF什么意思?管他呢,來了許多次,追究不出來呢。
下午在干什么?司馬問。
老沈難以說清,只好說,窩在家里。
寫東西?大東問。
老校長說,還能干什么。
他恨不得用酒瓶去砸老校長,一個鍋蓋頭在那邊笑,說,寫得好啊。
媽的,這什么意思?他想。他不愿意別人這樣沒頭沒腦地講他的東西。
實際上,我下午見了個朋友。他說。
大東也就不作聲了,司馬坐中間,一個矮個子頗像黑社會混混樣的人坐在司馬旁邊的旁邊。
開始喝了。
他用分酒器往小杯里倒酒,他聲明自己只喝一杯。
司馬說,你可以多喝,既然已經(jīng)喝了。
他笑著問,干嗎這么說。
司馬說,隨你吧,多想想。
鍋蓋坐在司馬右手邊,鍋蓋說,我也喝了呢。
他很清醒,決定先來這一壺,分酒器的一壺也就二兩多點吧。
他對老校長說,校長,我跟你講,我上次為什么請客,知道嗎?
老校長說,承蒙你客氣。
老沈“呸”了一下,當(dāng)然口氣是輕的,他說,我告訴你們,我最近是自己有喜慶的事情才請吃飯呢,平時我干嗎請你們。
瞧你說的,司馬講。司馬舉杯,專門和他喝。
他對司馬說,我就是認(rèn)識了一個人,多好啊,我高興,我就請大家吃飯。
大概一月前,他把藝藝的照片給司馬看過,司馬沒大在意,他也沒有說是誰,只說,你看我認(rèn)識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多好。
司馬說,長得不賴。
照片看不出來。他說。
司馬也沒有追問,那天是他請客,司馬不大在意他的這些行為,都是老兄弟了。
老校長坐在大東邊上,大東坐在他邊上,他的喜氣大東看在眼里。大東說,老沈今天有貴氣。
什么叫貴氣?那個像黑社會一樣的家伙問。其實很快他就知道那家伙只是長得比較混社會,實際上是個干部,人家是博士呢。
關(guān)于貴氣,這提醒了他,他就痛快地喝酒了,不能干杯,因為他要控制酒力,自己還是要慢點好。
吃到半小時的時候,來了一個穿黑裙子的女孩,聲音很脆,很像以前認(rèn)識的一個記者。
這是個藝術(shù)家,畫畫的,年齡不大,但非常沉穩(wěn),人長得也很大氣。
很快加了微信,座位和他只隔了一個人,那人是個呆子。
畫多長時間了?他問。
女孩說,已經(jīng)六年了。
他不大好判斷,是個新手,還是個業(yè)余的,又或者只是個婦道人家。
小慶呀,司馬喊。
女孩答,司馬老好。
我不老。司馬說。
最近怎么樣?司馬問。
女孩說,沒時間畫畫呢。
有時間看看我的畫,小慶在敬酒時說。
他有些悵然,女孩子太多了啊,現(xiàn)在他沉浸在跟藝藝的關(guān)系中,又冒出個小慶,小慶更新,小慶還畫畫,這還了得,從微信頭像上就看出來,小慶畫大海畫得很出色。
那藍的色調(diào),那靜謐的海,女孩們現(xiàn)在很強大啊。他感嘆。
接著講啊。老校長說。
老校長退休前的那個學(xué)校,據(jù)說他是說了算的,現(xiàn)在也弄不清老校長是個什么來頭,反正酒場上老校長很得體。
我講過我不能多喝。
不是講這個,是講你的大事情,你遇到的大事情。老校長煽動著說。
他也明白老校長之所以要把剛才他吹的牛再接回來,主要是不想讓他在小慶面前清了零,也就是給小慶提醒,這人身上已經(jīng)有花花腸子了。
這都什么人啊。
鍋蓋頭說,老沈,你年輕,你肯定喜歡小慶的畫。
鍋蓋頭是在拉攏他,他明白鍋蓋頭一貫如此,喜歡拉一把別人,以便自己在最后掌握機會,這個小慶就是鍋蓋頭叫來吃飯的。
小慶已經(jīng)有孩子了,是個少婦,白嫩嫩的,不是那種抽煙喝大酒的畫家類型。畫得端正,至少他在微信里看到是這樣的,人也是這樣,非常的楷體,值得細(xì)細(xì)品味的女孩。
這酒不喝都不行。
于是來敬酒的都喝,還回敬,一壺酒早就干了,又加了半壺,他聲稱就這么多。
說到哪兒了?司馬問。
他說,我剛才講,媽的,現(xiàn)在還真有人閃婚。
他這句話冒得有點不那么簡單,大家先是愣,然后就拍掌,以為是要放一個大大的雷。
他趕忙擺手,以便擺脫自己的干系,他說,我是講年輕人。
人家聽得出來,盡管他有吹牛的氣勢,但說到這個程度,他還是要有所指的吧。
但可能嗎,能喜慶尊貴到這個程度嗎,老沈會遇到一個要跟他閃婚的人嗎。
沒人相信。
一桌人,只有少數(shù)兩三人是和小慶第一次見,所以他就跟小慶聊了起來,中間隔著的那個呆子有時玩手機,這樣他倆就很近了。
哪天我找些書給你。他說。
小慶說,什么書啊。
他說,以前有個張曉剛知道嗎,畫大頭像的那個。
云南的,他補充說。
小慶顯然不知道,他馬上判斷出小慶的空間還很大,而且比較沒有底氣,但是畫得不錯,是個有天賦的女人。
又白又嫩,他抿酒時想,可我們不能只想著女人的長相或者說想到少婦就想到風(fēng)姿綽約,要就藝術(shù)來看,好不好。
張曉剛畫的大家庭不錯。他說。
司馬說,我就喜歡老沈這勁頭,喝酒還不忘談藝術(shù)。
還藝術(shù)呢?校長反問,閃誰?。?/p>
校長說,沒聽見嗎,都要閃婚了。
閃婚是他之前手機微信里一直在跳動的詞,他已經(jīng)四十好幾了,閃婚的事情沒有干過,也不信,但是人家提啊,現(xiàn)在瘋狂的人多呢。
我先干為敬。他說。
他冷了一下,對小慶說,你知道嗎,我小的時候窮,沒有喝過酒,十三歲吧,父親才讓我第一次喝酒,從此,怎么樣,愛上了。
沈老師雅致。小慶說。
像個少婦的話。他想。
校長作為酒司令盯得他緊,校長自己是個什么人,他不大清楚。在女人方面,校長不是亂來的人,不然他也做不了校長。但校長對于他老沈跟小慶套得這么近乎是有看法的,或者說是有敵意的。
你不能少喝,校長對他說。他也聽出來了,那意思是,你又想泡小慶,又想少喝酒,怎么可能呢,那誰在捧你的場啊,是司馬,還是干部啊?
3
喝酒再多,他也很少斷片,這是他自己的看法。和他喝過酒的人會夸他酒品酒風(fēng)都好,即使遇見漂亮女孩會獻殷勤,想辦法,但總還是得體的。
在大東揚言要帶大家去后宮之前,他實際上就在思考如何給這個新認(rèn)識的小慶留下一個念想。
以藝術(shù)的名義。他想。
別人越是在這個時代反對藝術(shù),我越是要強調(diào)。為什么呢,因為沒有人會真的欣賞庸俗,畫畫的女人小慶更應(yīng)該如此。
老校長已經(jīng)進攻很多次了,老是檢查他的酒有沒有喝完,又是盯住他不慎講出的手機里不斷跳動的閃婚的微信字樣。
他對小慶說,校長對我們有看法。
小慶聽見了我們兩個字,她和老沈已經(jīng)成了一伙的了,她沒有反對,她認(rèn)為在酒桌上也要站隊,站在老沈這一隊是對的,老沈懂藝術(shù)。
什么閃婚?司馬終于接過校長的話追問起來。
他自己也吃了一驚,怎么把微信內(nèi)容點出來了,司馬在上周還聽他吹過新近認(rèn)識一個年輕女孩,現(xiàn)在居然談到閃婚。
太快了,那個黑矮的干部說。
老校長講,也不快吧,到底年輕。
老校長是在說他老沈年輕,那身邊這個叫小慶的業(yè)余畫家呢,比年輕還年輕?二十多歲,有了孩子,畫畫,年輕得很過分?這是看在眼里的,而藏在手機里的,一直在微信的那個藝藝呢?
她在提閃婚,他想,但他盡力克制自己,不可以對這一桌喝酒的人松口,不可以把那些東西吐露出來,盡管他也不承認(rèn)他會否定愛情?,F(xiàn)在信奉那句話:在我們這個時代的,只要委以時間,一切都會有可能,都會有轉(zhuǎn)機。
老校長對小慶說,你聽見沒有,多聽聽老沈談藝術(shù)吧,老沈就要失去我們了。
這什么話?他問。
校長說,閃婚的人還有時間跟我們混?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摔了一下酒杯。
大東說,老沈你酒多了。
老沈說,我沒多。
司馬說,到后宮去吧。
他居然伸手在小慶的肩上拍了一下,熱情地鼓勵道,抽個時間,我們談?wù)剰垥詣偤头搅︹x。
我都想聽。她說。
他又說,我也可以談?wù)剠枪谥?,老年時候的風(fēng)采。
小慶說,太好了,如雷貫耳。
我再干一杯,他居然獨自飲了一杯。
大東沒再吃花生米,已經(jīng)醉了,他隔著桌子和那個黑矮的干部說,你給我聽好了,等會兒唱歌,你要向我敬酒。
像爭著排序嗎,誰更尊貴嗎?
老沈和小慶之前已經(jīng)加好了微信,不過他甚至沒有隨手回復(fù)她發(fā)過來的玫瑰,他顯得很老氣,很鄭重。知道這是裝的,但是他心里有事啊,那個藝藝一直在談?wù)撻W婚。
每隔一小會兒就發(fā)來一條,他知道她在牽著他,一如他必須在手機里被她望見。
只有四個人去后宮,在廣場散時,他和老校長握手,老校長笑著說,美事都是你的。
什么美事,司馬問。
鳥事。大東說。
老校長走了。
小慶有人接,據(jù)講是她的同事,一個年齡相仿的女人,他沒有細(xì)問,反正微信上可以說。
藝術(shù)是要走到底的。
他和小慶握手,他覺得她是懂事的,他握她的手,她的手很軟,她沒有急于松開,你要尊重你的才華。他說。
她說,我哪有什么才華。
他說,畫得真好,但還可以更好。
到了后宮,大東點的房間,然后是酒水,大東倒在地上,黑矮的干部把他扶起來。
司馬問,還有意思嗎?
他知道司馬指的是大東要把大家?guī)沓?,但自己卻醉了。
大東酒量不行。
他喝著蘇打水,猛地想吐,黑矮的干部湊過來說,今天沒把她帶過來。
他不明白對方講的是什么。
顯然指的是今天來的畫畫的小慶。
還是我們玩才好玩。他說。
司馬在喝酒了,一邊在翻袋子里的書。司馬公務(wù)比較忙,但還是樂于到后宮夜總會來唱歌。
我們生活得太好了。司馬說。
正是。他說。
可是,從前不會生活得這么好,生活得這么好就寫不好東西了。司馬說。
他認(rèn)為司馬說得對,但如果這樣講,他現(xiàn)在整個狀態(tài)就都不對了,怎么能這樣呢,生活得太幸福了,那哪還能寫東西。
司馬說,我不是講你這個事啊。
哪個事?他問。
司馬說,你講的,人家都跟你提閃婚了。
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司馬老,跟你講,完全不是一個路子上的人,什么閃婚,張嘴就來。他說。
司馬支開了黑矮的干部,讓他去扶倒在地上靠在沙發(fā)拐角的大東。
司馬說,你不能這么理解啊,沒有人會開玩笑的,記住吧,時代再不同,人都經(jīng)不住玩笑,我認(rèn)為你要重視。
事后很長時間,他都記得司馬的話,那就是人要慎重。對于對方的話,你要聽得進去,要當(dāng)一回事。
然而當(dāng)時,他在微信上同時還要跟那個已經(jīng)散去了的小慶聯(lián)系,說的是藝術(shù)。
要對得起藝術(shù)的天賦。他對小慶說。
小慶說,我會努力的。
他想到她白嫩的樣子,以及她畫的瘋狂的大海,恣意汪洋的,有點收不住了,但有才情而不自知。
大膽而熱烈。
我又看了幾幅畫,他說。實際上他在迅速翻朋友圈里她的畫時,看到一個特別寫實的少婦畫下的那些圖,有色彩,有人物,有熾烈的情感,畫得著實不錯。
今天你有點不對,司馬提醒他。
他說,哪有啊,我清醒得很。
有幾個點歌的夜總會女孩在服務(wù),包間里彌漫著蘇打水和爆米花混合的氣味,大東把啤酒倒在了地毯上,黑矮的干部一直在罵娘。
你清醒就好。司馬說。
我一直都清醒。他再次強調(diào)。
我相信你有這個本事。司馬說。他知道司馬講的是大家在判斷他能否處理好和這個新認(rèn)識的畫畫的女孩的關(guān)系。
藝術(shù)難以把控。司馬說。
是藝術(shù)家,他喝了一聽啤酒說。
還能喝一個,他想,但是有必要嗎,今天這是怎么了,跟誰干上了嗎?自己要干什么。藝藝一直在發(fā)微信過來,每隔幾條就會提起閃婚,他沒有什么幸福感。他反對先前司馬講的什么現(xiàn)在人們都活得太幸福了的說辭,他認(rèn)為沒有什么是真正幸福的,一切都太輕易了,就如這后宮夜總會的門頭閃爍著金子一般的光芒。
4
罍街很實際,跟北京的簋街不同,顯然同是吃宵夜的地方,但罍街沒有什么花哨,在主街的頂端是一些舊式民房,仍在經(jīng)營小吃、理發(fā)、修鞋還有洗衣房之類,足有數(shù)百米長,里邊的巷子很深,多是簡易的土樓,不斷往上加蓋,只為拆遷補償。
他到這個地方不是太晚,他心想司馬講得有道理。我們都活得太幸福了,不過后來在后宮,司馬也改口了,司馬說,也不能說太幸福,可以講活得太容易了。
而以前他分明記得大家還討論過,生存本身是件很艱難的事,什么時候開始這么容易了呢。
他在一道巷口,邊上居然是個洗車店,往這巷口里一瞅,里邊很黑,又潮又臟。
現(xiàn)在我終于一個人了,他很想跟別人分享這種經(jīng)驗,能夠一個人就很難,這不也是一種難度嗎。
這里有站街女,一直在逃避打擊,但是一直也沒被打掉,總是會頑固地存在。
他見到一個拎包的人用一根手指頭向一個女孩做了個手勢,然后兩人進了巷子。他轉(zhuǎn)了幾個來回,發(fā)現(xiàn)這個巷口最為安靜,里面是無邊的黑。
見到一個高個子的女孩,講話聲音很細(xì),大約不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一副慵懶的神態(tài)。
在她的出租房里,有一張床,有一張寫字臺。
他坐下來,女孩坐在地上,那里有一只凳子,他已經(jīng)講過了,什么也不做。
現(xiàn)在抓得緊嗎?他問。
還好吧,女孩說。
老板一個人來玩?女孩問。
他說,我一個人,我今天一個人,我永遠都想一個人呢,一個人很容易嗎,一個人很難吧,總是搞在一起,吃啊喝啊的,一個人多好。
女孩捏著手,有些不自在。
他再一次問,不會有人闖進來吧。
你怕什么,你什么都不干。女孩說。
他心想女孩子一定是討厭他的,他說,我照付錢,我就想一個人出來轉(zhuǎn)轉(zhuǎn),然后我看見了你站在巷口,我要贊美你。
贊美我干什么,你喝酒了吧。女孩說。
他看出女孩受過教育,不是那種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的,應(yīng)該是正規(guī)教育,講話得體。
女孩穿到膝蓋的裙子,上邊是深綠色的T恤,一只帶金屬帶子的小扣包,時髦極了。
他不打算問她為什么做這個,這不用說,為了錢,他覺得這女孩長得很好看。
我先把錢給你。他說。
她沒有反應(yīng),因為他并沒有掏錢。你不付錢也行的,反正你什么也沒干。
我要是說我膽小,你相信嗎?他問。
女孩說,要是膽小,那真不必,不會有事的。
這個可以討論一下。
總會有這種可能,一直在“掃黃打非”,你們不怕有公安來查?他問。
女孩說,不會的。
女孩說得很堅定,他認(rèn)為女孩有她們的一套邏輯。
可我就是想來待一待,我沒有事,真沒有事,他說。酒意涌了上來,有一股餿味。
我這兒有飲料,女孩說。
好,我付錢。他說。
幾塊錢,付什么錢,想喝就喝吧。女孩說。
女孩也沒有把飲料甩過來。
他想,說實在的,我真想有所作為,但是,萬一真的有人闖進來呢。
我是害怕這個嗎?他問自己。
女孩見他在思索,女孩說,先生時間就那么一會兒哦。
十五分鐘,一百塊。
但是,我付兩百,他說。但他也沒有掏錢。
何必呢,女孩說。
我要這樣待著。他說。
外邊院子里居然有走路的聲響,應(yīng)該是別的出租屋里的女孩帶了人進去,過得一派和氣,但仍然會有警察進來的風(fēng)險,他知道一直在抓,但是他不害怕,他不是來做那個的,他只是要一個人待著。
我是要和你待著。他說。
隨你,女孩說。
有人要跟我談閃婚。他說。
你遇到事了。女孩說。
女孩的邏輯與他是不同的,人家沒有祝福他,也沒有追問他,只是當(dāng)成一件事,雖然藝藝和這個女孩都是年輕人,但畢竟是不同的,不過對他來講,也有相似的地方,她們有她們的三觀,不太懂了啊。
我該信什么?他問。
女孩說,不如喝飲料吧,我就知道你有事。
你是干什么的?女孩問。
因為他還沒有付錢,現(xiàn)在被對方倒著逼問,他反倒不習(xí)慣了,怎么了,一直想聽別人講,現(xiàn)在自己成了出租屋里的展覽了,一個未遂的有欲望的男子?
我寫故事。他說。
這倒新鮮。女孩說。
他以為對方受過的教育程度很高,已經(jīng)越過了故事,直接看到了故事背后的東西,你要寫人生吧,現(xiàn)在算體驗嗎。
找一個我這樣的人,看看別人的生活?她問。
他說,閃婚是什么?
對一個我這樣的人談閃婚,女孩問。他分明看到女孩的眼中有了淚水一樣。
為什么這個年輕的站街女會傷感起來?因為婚姻那巨大的概念嗎?
真的不是對你談。他說。
可是你不是問我看法了嗎?女孩問。
我付你三百元。他說。
時間在流淌,他不在乎這點錢,他在乎能在這出租屋里很近地感受一個女孩的喜怒哀樂。
她身體里緊壓著的神經(jīng),今天他經(jīng)過這里,和她在這屋子里談了。
是說感受嗎?她問。
他覺得他被這女孩帶進去了,提到婚姻,可是問她,難道她不會想到她自己嗎,她會想到你人生際遇中的張三李四嗎,她不會,她想到的是她自己的愛情,性、婚姻,以及家庭的規(guī)則,她不會想到你微信里的一切。
所以我感到你是有感受的。他說。
誰沒有感受呢,女孩說。女孩點上一支煙,他們已經(jīng)坐了不短的時間了,外邊已經(jīng)有不少次進出了。
煙味比較嗆,她沒有請他抽煙,女孩很干凈,沒有紋身,也沒有耳釘,連指甲油都沒有。
她是一只短暫的流鶯,更可能她什么也不是,她不過是一個站街女。
跟你講閃婚有什么意思。他說。
她點頭說,是啊,除非你遇到了困難。
他有點難以名狀的痛苦,這痛苦包含無聊。
他對她說,以前有個人,打個比方吧,這人在想遇到一個紅塵女子的時候會逼問自己,假如這個女孩就是我的妹妹呢,我的親妹妹呢。
這什么問題呀,她笑著說。
我也這樣地看這個問題,這什么問題呀。他說。
什么親妹妹,至于嗎?女孩說。
女孩煙吸得很兇,可以一直坐下去,每十五分鐘算一百元,當(dāng)然他一直沒掏錢,女孩也沒有問,女孩也無所謂。
至少有一點,我覺得你講得特別好,那就是你說的,你說這是一種感受,他沒頭沒腦地說。
我說過的話嗎,女孩問。
他說,之前講過的。
他們仿佛漫淡了一億年,但是,他總以為會有人闖進來,他覺得總應(yīng)該有人闖進來,然后撲了個空,他什么也沒干,坐在那里,和一個陌生的女孩聊天。
5
喝酒那天是31號,也就是見藝藝那天,31號,他記得很牢。在第三天也就是2號,他在中午過后接到一個陌生手機打來的電話。
請問是沈先生嗎?對方問。
他本以為是推銷東西的,他曉得人家很容易既能弄到號碼,又知道他的姓名?,F(xiàn)在這種信息外露已經(jīng)不新鮮了,所以他本要掛掉電話的,正在這時對方卻報明了身份。
我是派出所的。對方說。
他愣了一下,雖然以為仍有可能是詐騙,但他覺得有事情,他猛然記起前晚在罍街那個姑娘跟他講的,你是遇到事情了,當(dāng)時他就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現(xiàn)在證實了就是有事情。
媽的,他嘀咕道,對方顯然是聽不到的。
你在什么位置?對方問。
他可以掛掉電話,但他認(rèn)為對方不是騙子,顯然是派出所的,因為對方說出了藝藝的名字。
請問你認(rèn)識藝藝嗎?對方問。
他說,認(rèn)識。
對方說,那請你說一下你現(xiàn)在在哪兒?
他以為出了事情,但他又判斷不出出了什么類型的事情,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會捉弄人。
怎么回事?他還是要問。
你就在那兒不動,對方說,我們馬上開車過來。
他停車在五環(huán)城對面,那兒有樹,樹中間可以停車,附近有兜售泳衣的小販。
只過了十多分鐘,一輛警車開過來了。下來的人就是剛才打電話的人,他說,他叫李軍。
李警官,到底怎么回事?他問。
李警官后面還跟著一個女警察,姓郭。小郭說,沈老師你好。
怎么知道我是沈老師。他問。
小郭說,哎,一查一問就知道你是誰啦,對不對。小郭把氣氛弄得緩和一些了。
也不要誤會,是這樣的,你認(rèn)識于藝藝對吧,現(xiàn)在的情況是,于藝藝家人來報案了,說她留下一封信,揚言要自殺,消失了,家人急得不行,李軍有點氣喘地說。
他說,那你們就來找我了,我怎么就被你們叫住了,是要抓我嗎。
小郭在邊上想笑,說,沈老師不要緊張啊,自然是有人提供了線索,說你這兩天跟于藝藝有來往,這才找的你。
誰說的?他問。
李警官說,老沈,你要尊重一點啊,人命關(guān)天啊,人家家長急得很,萬一出人命呢。
我真不清楚,完全不理解。他說。
李警官掏出煙來抽,瞅著他的車說,車子不錯啊。
小郭拿著包,往他邊上靠了靠說,在路邊跟警察講話有點難為情吧。
我無所謂。他說。
要不去一下所里,李警官問。
要銬上我?他故意沒好氣地問。
不要這樣,老沈,李警官說,都是為人民服務(wù)。
可我犯了什么事啊。他說。
是不是像有案子發(fā)生時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套路那樣,我成為最后一個見到當(dāng)事人的人?他問。
那倒不是,她是從家里出走的好吧,當(dāng)然,如果不是有線索證明你這幾天跟她來往密切,我們也不便來找你。老李說。
好像有什么證據(jù)似的。他說。
哎,你怎么一點也不緊張?老李問。
人家是沈老師嘛,小郭插嘴。
你車就停這兒,坐我們的車到所里吧,老李提議。
他認(rèn)為坐警車是個很不好的事兒,表示反對,我只是配合,我又沒有犯事,干嘛坐你們的車?
不是方便嗎?老李說。
在派出所里,老李在翻看報案的記錄,是從110那里轉(zhuǎn)來的,不過已經(jīng)研判了。
說說吧。老李說。
真有那么大事?他問。
老李和小郭低聲交談了一下,小郭把老沈拉到隔壁門,對老沈說,沈老師,你看,你至少要為她家人著想吧,人家真擔(dān)心女孩會出事,說要跳樓呢,能不急嗎。
好吧,我能講的就講,不過我不認(rèn)為有什么意義。老沈說。
小郭不問了,老李在邊上敲著腿,夾支煙但沒有抽。
前天晚上你們在一塊兒?小郭問。
他說,什么晚上?
小郭說,說下午,下午你們在一起對不對。
他說,在星巴克啊,只是見面。
都說什么了?小郭問。
也就是一般的事,人人見面都這樣,男男女女,哎,就那么回事。他說。
你們怎么知道下午我們見了?他問。
小郭說,小于家長來報案,家長說的啊,說于藝藝31號下午跟你喝的咖啡。
她家長知道的真多。他說。
你這態(tài)度可不好啊,現(xiàn)在是人命關(guān)天啊。李警官說。
老沈是有法律常識的,只是家人報案說于藝藝離家出走了,但也不至于這樣緊張吧,立案了嗎?他反復(fù)地問,你們立案了嗎,立的什么案子?
當(dāng)然沒有,我們?yōu)槿嗣穹?wù),我們要找到于藝藝,所以找你來了解情況,可以講你對她很重要。老李說。
你們怎么弄得這么清楚,完全可以去找于藝藝,找我沒有什么用吧。他說。
我們先找你,對方家長如果找你,你們也冷靜解決,你看,畢竟你和于藝藝差不多兩代人吧,你們約會,那可不是常態(tài)吧。老李說。
說我們約會?他在心里嘀咕,但他是要重視起來才對。
聽老李的口氣,警察問完話,于藝藝父母肯定要見他,現(xiàn)在真不知道這于藝藝要干什么了。
好吧,問吧。他對小郭說。
小郭說,你們在十二點以后見過對不對。
那時已經(jīng)是凌晨過后了,就是1號了。小郭說。
他說,我真不知道怎么講,如果我講的話對你們尋找于藝藝有用,我可以說,但你們不覺得這是隱私嗎。
談什么隱私!李警官突然放下腿,大聲斥道。
人家報案了,我們有必要管的,好不好,沈老師。小郭說。
好吧,他低下頭。
我們在一點多吧,是見了。他說。
對于私人生活我們不評價,但我們從于藝藝父母那里了解到的情況是,從那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于藝藝的表現(xiàn)就很不正常,她非常焦躁,然后在昨天晚上,或是今天早上就留下便條離開了家,家人是上午報的警。
我能說的都會說,確實我們見了面。他說。
是開了房間。李警官補充說。
他必須認(rèn)同,是的,開了房間,他得承認(rèn)他跟這個叫于藝藝的女孩在后半夜開了房間,但至于在房間里干了什么,你們要問嗎?
當(dāng)然要問。老李說。
這是隱私,絕對的吧,都是成年人。他說。
這個你得說,必須得說。小郭說。
我們在房間里待了兩三個小時吧。他說。
我們有證據(jù),有照片,準(zhǔn)確地說。
這怎么可能?他問。
這個會弄清楚的,我們有你們進去和出來的照片。李警官說。
太可怕了。他說。
誰在盯著我們?他下意識地想,但他沒有說出來,現(xiàn)在事情還沒有壞到不可收拾的程度,只是現(xiàn)在于藝藝揚言要跳樓了,至少她家人是急得不行吧。
我們是成年人。他再一次說。
問題的重要性不在這里。老李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