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學(xué)選刊》2019年4期|阿微木依蘿:蟻人(節(jié)選)
杰明退回自己辦公位子,繼續(xù)手上的工作。他覺得今天晚上馬老師太奇怪了。他突然感到指尖有些隱疼,仔細(xì)查看一番,發(fā)覺指甲里卡著兩片肉皮。他記不清這東西是從何而來的。早上他只是洗碗,沒有剁什么肉餡。為避免引起誤會,他急忙將手指縮成拳頭,很怕這種來歷不清的東西成為“證據(jù)”,讓本來就懷疑他的馬老師更加確信。
但是馬老師看見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覺到的,也許杰明看手指的時候正好落入他眼中。馬老師一個箭步?jīng)_到跟前,抓住杰明的手,看到指甲里卡著的兩片肉皮。杰明十分后悔剛才沒有將肉皮及時清理。現(xiàn)在做什么都晚了。他睜著一雙驚訝的眼睛望著馬老師。
“我就知道是你!你用的什么身法?你向來就鬼鬼祟祟,我就知道是你!”
“馬老師,你不要這么沖動,這種事情我怎么做得到呢?我又不是神仙,又不是鬼?!?/p>
“你是人是鬼只有問你自己了?!?/p>
“馬老師你……”
“你站直了身體說話,既然藏著這么牛氣的本領(lǐng),為何要矮一截呢?我們最看不起你這種假惺惺的客氣?!?/p>
“我是站直了,”杰明說了半句,眼睛望著對方又看看自己,發(fā)覺原來比他矮的馬老師此刻高高站在眼前,而他確確實實站直了身體在說話,“怎么回事!”他隔了半晌才冒出這句話。
向后退了一步,馬老師仔細(xì)一瞧,萬分吃驚地脫口問道:“你怎么變矮了?”
杰明更是吃驚到狠狠嚇了一跳?!霸趺椿厥?!”他再吼出這句。
二人互相瞪著眼,都覺得不可思議。窗外路燈明亮,屋里也亮晃晃的。兩人對看了一會兒,找不出任何原因,杰明也沒有察覺到身體哪兒不好受,反而矮了一截使他覺得體內(nèi)有很多東西都縮小了一點,不像之前那樣膨脹,他感到舒服,于是兩人都繼續(xù)忙活了。
第二天,所有來上課的學(xué)生和老師都看出杰明矮了一截?!巴蝗痪桶藥追??!苯苊鬏p描淡寫地回答他們的問話。馬老師也說不清,作為在場者,他自己遭遇的事情都說不清呢,脖子上兩條短小的傷痕居然一夜之間長了繭子,就像是一個人一直用肩膀扛東西,扛出繭疤來了,只是繭疤不在肩膀上而是脖子的一側(cè)。
第十天,馬老師的繭疤還在,既沒有消退也沒有繼續(xù)加厚。前兩天繭疤一分一分加厚,真讓人害怕,繼續(xù)加厚下去,他的脖子就被擠彎,腦袋恐怕要像南瓜那樣掛在一旁,甚至徹底擠滾在地。
現(xiàn)在馬老師和杰明有很多話說。他們渴望一起加班,這樣可以互相說說自己遭遇的怪事。
三個月后,已進(jìn)入深秋,杰明不定期地一點一點往下縮,身高已經(jīng)跟女朋友一樣了。之前他要高出一大截。麗珠之所以愿意和他談朋友,首要也是看重他的身高。一個人的個子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的氣勢,如果再有一張俊俏的臉,那就更好了。杰明雖然沒有一張俊俏的臉,但不丑,這種不丑不俊的普通臉龐在曾經(jīng)高高的個頭上還是挺吸引女孩子的目光。現(xiàn)在他得了這種奇怪的毛病,一天一天往下長,樣子大不如前,普通的臉看起來有點丑了。醫(yī)院去了很多次,看了多少專家,他們都說不出具體的病因。他們讓他回家觀察,看“病情”——醫(yī)生說不出毛病但也愿意將這樣的怪象稱為“病情”?!暗鹊瓤窗?,你這種毛病從來沒有遇見過,我們需要時間來研究?!贬t(yī)生是這么交代他的。
他現(xiàn)在不去看醫(yī)生了。自從身體往下縮,他一天比一天感受到來自體內(nèi)臟器縮小的舒暢。如果這是病,他并未感到恐懼。只不過麗珠越來越不開心了。她最近的臉色和說話的語氣都不好。聽說女人變心之前都是這樣的脾氣。也許她要離開了。很快。他早已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
麗珠并沒有離開。她只是跟他說,你一定要去看病,難道你要變得比世上任何人都矮的程度嗎?
第二年冬天,杰明已經(jīng)矮得只有一米高。女朋友跟他出門常被人誤以為是母子。他就不再跟她出門了。星期天他一個人出去玩。學(xué)校的課照常去上,陳老板暫時沒有打算將他辭退,畢竟晚上愿意加班的人永遠(yuǎn)只有他,個頭不高,但干的活和高個子沒有兩樣。
“你會好起來的。”陳老板表面上安慰他。
現(xiàn)在,杰明常去城東飯館吃早餐。天天去。去年剛開始發(fā)覺自己變矮的時候,為了看病花了很多錢。
他偶爾也帶女朋友一起去吃。她的飯票是馬老師買的。馬老師說他很同情而且尊敬麗珠,她不離不棄,有大情懷。馬老師偶爾去杰明家里吃飯,麗珠都親自下廚。他們新搬的房子沒有熟人,別人每次見到馬老師和麗珠(他們總是三個人一起出門或者一起走進(jìn)小區(qū))都說,你們兒子一臉老相,是不是缺什么微量元素。杰明早就沒有罵人的心情了。自從搬出以前居住的房子,他就下決心不再跟人吵架。他無所謂現(xiàn)在這些人怎么說。他們說他是馬老師和麗珠的兒子就兒子吧,堵得了人嘴堵不了人心,何必再找氣受。
陳老板還是將他辭退了。
麗珠沒有離開他。但也和離開差不多。說起來真令人羞恥,她和馬老師在一起了。別人更加認(rèn)定他是他們的兒子。他也覺得他像是他們的兒子了。麗珠和馬老師晚上睡在一張床上,白天一起出門。他晚上一個人睡在地鋪上,白天一個人出門。馬老師和麗珠經(jīng)常搬家,大概為了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兒子”越長越小,丟了面子。好在每一次搬家他們都沒有將他拋棄。
“我們好歹都是受了高等教育的?!瘪R老師對麗珠說。
“我也不是狠心的人。”麗珠對馬老師說,“他畢竟在我這里放了好幾萬塊錢。我覺得用不完這筆存款他就縮不見影了,我覺得,他會縮得連灰塵都不剩下。”
對于馬老師和麗珠的對話,杰明心里多少有些感動。畢竟自己的情況已經(jīng)這樣,怨不得旁人。那些錢就當(dāng)是給自己請了保姆吧。
跟著馬老師和麗珠,他就這么平安地過起了搬來搬去的日子。
有時不知道是做夢還是醒著,他的感官混混沌沌的,感覺自己簡直不像人了,他越縮小越接近別的東西,說不清是什么,感受完全變了。
再往后,他的身體發(fā)生變化,除了一只小小的人的腦袋和人形雙腳,其他都變了,并且從身子中間又長出兩只腳來,身體也只有螞蟻那么大了。為了保證行走平衡,他每日干得最多的就是反復(fù)練習(xí)新長出來的腳。不過這是多余的擔(dān)心,雖然行走的速度不如從前,平衡卻非常好,由于身體輕便他時常爬到一片樹葉上睡覺,但是下雨天他必須躲起來,不能站在屋檐下,以他弱小的身軀很容易被一滴高高落下的屋檐水砸成重傷。
閑得無聊時,獨自走很久的路去學(xué)校,他想看看學(xué)生們過得怎么樣。學(xué)生們當(dāng)然注意不到他了,他們照常學(xué)習(xí),缺了一個杰明老師對他們來說并無影響,僅有幾次有人提起他。他的名字和人,徹底在這個工作了三年有余的地方消失?!罢媸莻€寡情的地方!”他悲哀地在心中咆哮。有一次去學(xué)校的途中,他差點死在馬老師的腳板底下。好在身體剛好卡在皮鞋底的縫隙中,馬老師一抬腳,他立刻就滾落下來,摔斷一條腿。是一只強壯的螞蟻幫他接好的腿。說起來這些小東西還真不錯。也許它們是真的把他當(dāng)成同類了。畢竟他的兩只手已經(jīng)褪去十個手指頭,簡直和螞蟻的一模一樣。為了報恩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必須找到一條活路,他加入了螞蟻隊伍。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何對這種天大的不幸接受得如此平常,從一步一步縮小的那天開始,他僅僅恐慌了小半日,往后的每一刻他居然都在盼望和期待中度過。他很想知道一個人逆生長會變成什么樣子?,F(xiàn)在他知道了。他變成了一只螞蟻。他的兩只手……不,是兩只前腿,特別健壯,螞蟻搬家時,他不是沖在第一就是沖在第二。他懷著剛剛成為一只新螞蟻的高興,精力充沛。只可恨走第一的時候比較少,螞蟻雖然愿意將他視為同類,畢竟他有兩只腳還是人形,腦袋也不是螞蟻的,在很多土著螞蟻當(dāng)中,對他“丑陋”的面貌相當(dāng)不屑,隨時隨地遭遇它們對他的不滿和排擠。
說他聰明也好,或者說他天生注定是一個蟻人,他已經(jīng)能聽懂螞蟻的話了。只不過他不愿意放棄自己作為人類的語言,因此任何一只螞蟻都別想聽到從他嘴里說出半句蟻話。
麗珠早就注意不到他了。頭一天晚上她還看見他變得又細(xì)又小,站在她的膝蓋上抬著眼睛遙遠(yuǎn)地望著她。那一會兒她還有些不忍和慚愧,于是頭一天晚上她望著那雙從膝蓋上投來的細(xì)小目光掉了許多眼淚,她哭著說,不知道為什么世上居然還有人遭遇這樣的不幸。她希望杰明不要怪罪她,畢竟和馬老師在一起也是迫不得已,她的年齡一天一天增長,作為女孩子必須乘著好年華找個好對象,何況馬老師能一下子掏出十五萬,不用她陪著一起等,她等不起了,再等下去她就人老珠黃。她的話還沒有從房子里消散,第二天她就看不到杰明了。杰明倒是看在眼里。她驚慌了短短的一個上午,和馬老師在房間里找了一會兒,然后他們就放棄了,他們互相說:我們找過他了。我們既沒有攆走他也沒有虐待他,我們待他如朋友如兄弟如幼子,他任何一個時段的變化我們都接受都照顧,我們做到了仁至義盡。現(xiàn)在我們找不到他,那就是說,從此各安天命,我們也該有個新的開始了。
杰明就是最后聽了麗珠和馬老師的對話,才默默地從房角的小洞中退出來,從門縫底下爬走了。他加入了螞蟻的長長隊伍,住在遙遠(yuǎn)的郊外。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與麗珠和馬老師的家隔著多遠(yuǎn)的距離。肯定很遠(yuǎn)。他傷心了好一段時日,這是身體發(fā)生轉(zhuǎn)變以來第一次感到不開心。
“這也不壞?!彼f。
“是我的情況太壞,怪不了人?!彼f。
“四十不惑。”他說。
按照人的日歷,他已經(jīng)四十歲了。想不到自己在四十歲時變成一只螞蟻。他想笑,嘴角一動,靠著脖子的兩根細(xì)腿抖個不停。他原地爬了兩圈。一直以來,螞蟻都是在地上爬來爬去打發(fā)時間。
……
全文見《中華文學(xué)選刊》2019年4期
選自《四川文學(xué)》2019年第3期
阿微木依蘿
彝族,1982年生,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人。著有小說集《出山》《羊角口哨》。曾獲廣東省第十屆魯迅文學(xué)獎中短篇小說獎、《民族文學(xué)》2016年度散文獎等?,F(xiàn)居四川大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