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3期|鬼魚:立夏
風(fēng)是冷的。夜是冷的。司機(jī)也是冷的。
我的胃里暴熱異常。
車到了樓下,我看見哥哥正站在一棵槐樹旁,夜色模糊,瘦高的他好像另一棵槐樹。我推開車門,哥哥就要往里面鉆。但我要下來,真忍不住了,胃里難受得厲害,感覺有一艘船在熱浪里顛簸。哥哥扯了一下我的袖子問:“怎么了?”
我顧不上回答他,直接抱著那棵槐樹噦噦地嘔吐了起來。吐完了,車早就走了,再打,就沒那么容易。夜晚是出行的高峰期,況且,今天是周末。
等待的間隙,哥哥問我晚飯吃了什么,我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閃身打開背包取出水漱口。胃里惡心不斷,我在思考著接下來該怎么辦。這時候,哥哥的手機(jī)響了,從接起來到掛斷,他只說了六個字。
“好的?!?/p>
“嗯?!?/p>
“知道了?!?/p>
這次挨到我問他:“怎么了?”
哥哥說:“爸爸說讓我們把火車票退了坐汽車回?!?/p>
我跳起來:“那我們到家就得明早了?!?/p>
哥哥說:“反正奶奶已經(jīng)死了?!?/p>
我沒有接話,只想在街上走一走,等到不惡心了再坐車??礃幼痈绺绮惶敢?,他黑著臉說:“你慢慢緩著,我得先到火車站退票,再去汽車站買票?!?/p>
我說:“好?!?/p>
他又說:“完了你直接來汽車站找我?!?/p>
我說:“好?!?/p>
最后他才問:“你知道汽車站在哪吧?”
我委屈又不耐煩:“我長嘴呢。你快走吧。”
哥哥不再理我,扭頭追過去跳上了一輛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車在海浪似的路面上行駛,抖了幾下,然后就再也看不見了。冷冷的風(fēng)從對面吹來,裹挾著春寒,時令已快到立夏,但真正意義上的溫暖并沒有覆蓋蘭州。臉在風(fēng)里生疼,額頭也麻木著,像是被冰層封住了一樣,我背過身,伸手去摸,一顆冰涼的汗珠子便滾落到了眼睛里。
我在晚飯后接到二姐電話。“奶奶死了,”她說,“你和大哥快回來吧?!?/p>
我問:“怎么死的?”
二姐只是哭,再不說話。又問了幾次,手機(jī)里傳來的聲音就嘈雜不清起來,我聽見了大伯和爸爸的罵聲,姑姑的哭聲,三叔和四叔的吆喝聲,還聽見了循環(huán)不斷的“倒車請注意”和幾個女人的嬉笑聲。我以為是信號不好的緣故,舉著手機(jī)從禮堂跑到露臺,可依然聽不到二姐說話。再問,通話就中止了。夜色逐漸流淌進(jìn)眼睛,路燈亮起,學(xué)校鋪開了薄絲般朦朧的黑。
對于奶奶的死,這些年,我一直都有心理準(zhǔn)備。甚至,從爺爺死去的那年,這種準(zhǔn)備就在我的心底盤踞了下來。那是在六年前,爺爺剛剛死去不久,奶奶就開始對碰到的每一個人不斷地重復(fù)一句話——“我不想活了”。
“我不想活了,牙都掉光了還活什么?!?/p>
“我不想活了,看什么東西都是疊在一起的?!?/p>
“兩條腿彎得都能鉆過去一群狗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想活了。”
“我不想活了”不僅僅是奶奶的口頭禪,有一段時間,她確乎不想活了,吃什么東西都只吃一點兒。
“一天就這么多?!睜敔斔廊r,我還念大一,暑假回家,姑姑攥起自己的拳頭向我比畫奶奶每日的食量。她眼睛里噙滿淚水,像個孩子。
“奶奶是要絕食嗎?”我問哥哥。
“傻子,那是在反抗。”哥哥的回答很不屑。
那時,我只覺得哥哥態(tài)度惡劣。一個向世人宣布不想活的老嫗,又怎么會以少食的方式來反抗呢?奶奶在反抗什么呢,命運嗎?
六年間,我與奶奶相處的時間少之又少,除了寒暑假中的幾日,就再也沒有任何接觸。前幾次,每次我去看望她,她都會說一些與爺爺生活時的點滴。比如爺爺半夜想吃餃子,硬把她從床上拽起來去包;比如爺爺說他睡的那半張床冷得像冰窖,非要與她換;比如爺爺堅持說天花板里跑著一只老鼠,要她踩著他的肩膀去捉……奶奶說這些的時候,神情喜悅,語言輕快,仿佛戀愛中的少女。每至此時,我都會由衷感到高興,我什么都不會說,只是靜靜地聽。奶奶的絮絮叨叨中,那些她與爺爺?shù)臍g樂之事每一件都令我感動。爺爺死后,患有腦病的她依舊能清晰地記著那些逝去的歡愉,他們的愛情故事真是叫人羨慕啊。我把這些偷偷分享給二姐,在這個殘破的家里,只有她最真誠。但二姐并不發(fā)表意見,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尷尬,一開始,我以為我的話嚴(yán)重刺激到了她。她的戀愛經(jīng)歷一直都很悲慘,不是被渣男騙色,就是被渣男騙財,更有甚者,居然歹毒地想騙她生個孩子,然后再轉(zhuǎn)手賣個好價錢。作為一個愛情的“失敗者”,她怎么可能不尷尬呢?直到后來有一次當(dāng)我對爺爺和奶奶的愛情發(fā)出了“贊美”時,她才告訴我,奶奶所講的那些事情并不是爺爺在世時發(fā)生過的。
“你的意思是奶奶在虛構(gòu)?”我剛嘗試著寫小說,滿腦子都是那些課本上的術(shù)語和理論。出于對奶奶的尊敬,我想我是說不出“胡編亂造”這個詞語的。
“不,那是真的,”二姐神秘地說,“爺爺并沒有離開奶奶?!?/p>
“爺爺不是死了嗎?”
“但奶奶并沒有這種概念?!?/p>
“你的意思是奶奶一直和一個想象出來的爺爺活在一起?!?/p>
“奶奶不認(rèn)為那是想象?!?/p>
二姐的話讓我毛骨悚然,原來,那些被我一直認(rèn)為是偉大愛情的東西,竟是不折不扣的“鬼故事”。從那以后看望奶奶,當(dāng)她再開口講述那些被我所誤解的“愛情”時,聽不了幾句,我就不寒而栗。再后來,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不等奶奶嘮叨,我便另起話頭轉(zhuǎn)移了她的談話方向。
我一直覺得,哥哥對于奶奶少食的解釋不過是胡言亂語,事實很明顯啊,奶奶正是對死去的爺爺思念至深才導(dǎo)致了恍惚和少食,不然呢?六年中,奶奶的身體不斷在衰弱,疾病也一直纏繞著她,先是白內(nèi)障,再是肝硬化,后來,老寒腿和心絞痛折磨得她整夜整夜地失眠。上一次回家,奶奶拉著我的手一直哭,哭到后來,媽媽打電話叫我回家,起身時,奶奶枯眼巴巴地望著我說:“下一次回家時,就見不到我了?!?/p>
我說:“二姐很快就結(jié)婚,最多不出一個月,我就又回來了?!?/p>
奶奶的眼淚一直擦不干:“我一頓飯還吃不了五十粒兒米?!?/p>
我安慰奶奶:“得好好活著,二姐結(jié)完了,還有我呢?!?/p>
奶奶別過頭去,她在擤鼻涕,聲音里充滿一個老人行將就木的嘆息:“真的沒一點兒意思?!?/p>
因此,當(dāng)二姐告訴我奶奶死了時,我對奶奶的死因充滿了好奇。站在學(xué)校的露臺上,我回?fù)芰硕愕奶柎a,但語音提示,她的手機(jī)關(guān)機(jī)了。龐大的黑色滲進(jìn)學(xué)校的每一個角落,像大水漫城。我怏怏地回到禮堂,向班主任請假。除了安慰,便是遺憾,但這又有什么辦法呢,我也知道畢業(yè)論文開題對于一個在讀的碩士來講有多么重要,可作為孫子,還有什么能比奶奶的葬禮更重要呢?
回公寓收拾東西的路上,我終究還是忍不住按下了爸爸的手機(jī)號碼。二姐曾告訴過我,爸爸在一個醉酒的夜晚說過,在他心里,大哥才是他的兒子,而我,不過是“那個女人”的。我不清楚二姐說這話的用意,畢竟,她并不是爸媽親生的,一些閑話,在我們嘴里說,是拉家常,而從她嘴里說出,可能就是搗是非。他們離婚后,我被判給了媽媽,而哥哥和二姐被判給了爸爸,這些年,雖然我跟他處得并不愉快,但還不至于到了老死不相往來的程度。
“你都知道了?”爸爸跟我通話永遠(yuǎn)都是開門見山,絕不客套。
“嗯。”知道他的態(tài)度,我也從來不跟他廢話。
“要回來?”
“奶奶怎么死的?”
“死都死了,管那么多?!?/p>
“我只想問她是病死的,”我覺得自己像是在挑釁,“還是餓死的?”
“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所以才問?!?/p>
“回來你就會知道了?!?/p>
我們不再說話,都熄火一般地沉默了一會兒。快掛電話時,爸爸又說:“和你哥一起來?!?/p>
哥哥打來電話問我到了沒有。我說:“快了?!?/p>
他的話里滿是戾氣:“快了是哪里?我問你具體在什么地方!”
我趴在車窗上掠了一眼外面說:“到和平飯店了?!?/p>
“你踏螞蟻著呢么!我都把座位訂好躺上去好久了?!备绺缭诤鹞摇?/p>
我不再與他對話,心底恨他恨得要死。我想,他妻子與他離婚真是正確極了的選擇,嫁給他這樣的男人,誰不離,誰是傻子。沒工作,能力差,無存款,脾氣又壞,心胸還狹隘,他妻子當(dāng)初一定是瞎了眼。
◆
蟹殼青的天角浮著一縷白絮,尚未散去的夜光將世間萬物籠罩在一層灰色的薄霧當(dāng)中。五月了,甘州還沒有完全綠起來,這樣的清晨,注定讓人感到呼吸不暢。
我們一起下了車,沿街向早點鋪子的老板打探哪里有賣花圈的,這是爸爸給哥哥囑咐過的,回家奔喪不要甩空手,不然,親戚們會笑話。
汽車站處于甘州城的邊緣,這一帶,除了農(nóng)田和蘆葦蕩,剩下的就全都是城中村了。住在這里的人大都有一門手藝,把耳房改造成鋪面,小本生意做得熱火朝天。我們并沒有問幾個人,就找到了一家喪葬用品店,老板似乎是個木匠,大清早地披著一件破棉襖趕制一口棺材。刨花堆得滿地都是,散發(fā)出木頭特有的香氣?;ㄈΦ氖蹆r便宜極了,付款的時候,我刻意搶在了哥哥前面,付過以后,我連并車票錢一起轉(zhuǎn)給了他。雖然這只有幾十塊錢,但我知道他在乎,否則,他絕對不會聽從爸爸讓我們改坐汽車回家的建議。汽車票和火車票相差一百多塊呢?;楹?,他就因為窮而一直被他妻子所嫌棄。一個寒假,他們從蘭州連打帶吵鬧到甘州辦離婚,都說要捅死對方?!捌ㄥX掙不來,還特愛裝逼!”他妻子的罵聲讓爸爸沒臉見人,目睹了她和哥哥互相撕著頭發(fā)在小區(qū)里丟人的丑態(tài)后,爸爸提著一瓶酒去找狐朋狗友下棋去了。專制了大半輩子,他本以為自己是家里所有人的霸王,卻始終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敗在自己的兒媳婦手中,撒不出的氣,只能等沒人的時候指著哥哥的鼻子惡罵:“包,老子靠一輩子掙來的威風(fēng)讓你三兩下輸?shù)霉夤獾模 ?/p>
兩只花圈像兩柄撐開的紙傘,我和哥哥一人舉著一柄來到了奶奶家的小區(qū)。靈堂就設(shè)在院子里的紫藤蘿長廊,用黑色的厚帆布蓬起來。我們的到來并沒有引起大家的太多關(guān)注,爺爺和奶奶孫輩眾多,況且,我和哥哥誰也不是最受寵的那一個。坐在靈堂旁邊烤火的一個老道士喊我們過去問名字,他要在花圈上寫上“某某某敬挽”,想到我已經(jīng)改成了媽媽的姓,就一再推說不用了,但哥哥堅持要,他的態(tài)度很強硬,我們爭論起來,他絲毫不讓步,我覺得他是故意叫我難堪。這時,爸爸不知從哪里突然竄出來,也不回避大家,直接沖我道:“還當(dāng)是我的種就寫,不當(dāng),就別寫了!”
我的眼淚在打轉(zhuǎn),但一想到見奶奶最后一面時她說的那些話,我還是竭力控制自己先不哭。我不想把眼淚提前貢獻(xiàn)給這個惡霸,真的沒一點意思。做完這些后,哥哥和我前后腳去奶奶的靈前磕頭,靈堂里面陰森森的,長短不一的香燭明滅閃爍,我們每磕一個頭,就有一次木魚聲響起。是姑姑在敲。磕完頭,哥哥立刻就被爸爸叫走了,我剛要起身,跪在一側(cè)的姑姑使了個眼色,悄聲對我說:“你媽也來了,和你二姐在樓上?!?/p>
她的意思我立刻心領(lǐng)神會了。爸爸和媽媽離婚時,姑姑一直都是堅定站在媽媽這邊的,舅舅們要求分割婚后財產(chǎn),她也極力贊成。為此,親戚們都說她是叛徒,但姑姑說,她只是公平地站在了女人的角度。
“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婦聯(lián)主任!芝麻大點的官,有什么可牛逼的!”大伯曾這樣說姑姑。
但姑姑的口氣很硬:“女人在你眼里根本就沒有任何地位,要是你,絕對不會收養(yǎng)玉清?!?/p>
大伯被激怒:“當(dāng)然不,賠錢貨!”
二姐聽說后,到現(xiàn)在都繞著大伯走路。因為,她就是玉清。
離婚后,媽媽再沒嫁人。她和姑姑是高中同學(xué),時常聯(lián)系。后來與她好過的男人,有兩三個就是姑姑介紹的,但都沒成。前前后后,我都清楚,甚至有時候在街上見了還能認(rèn)出他們來。其中有一個長得還算白凈,當(dāng)時對我也蠻好。有一次在書店碰到,他陪著一個陌生女人買學(xué)習(xí)機(jī),我很不識趣,故意上前打招呼。他可能對我還有印象,回頭看見了,臉上的表情很慌。她身邊的女人問是誰,他搪塞:“一個朋友的孩子?!?/p>
那女人也很沒意思,不知道是出于習(xí)慣,還是想找茬,醋意橫生地問:“哪個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他嚅動著灰白色的嘴唇,表情訕訕,像只柔弱的綿羊,與爸爸是截然相反的人。我當(dāng)時就想,得虧沒跟我媽結(jié)婚,這尿性,我壓根看不上。但他似乎又很可憐,眼睛里對我滿是乞求,我只好主動解圍:“我爸和叔叔是同學(xué)。”
我曾不止一次撞見過媽媽和那些男人的曖昧,有時候是走路偷偷摸摸地拍屁股,有時候是在廚房一起搗鼓吃的時摟抱,我看見了,假裝沒看見,趕緊走開。高中時,我已經(jīng)看過世界禁片,覺得他們相比起電影來簡直幼稚,一點都不生猛。離婚后,媽媽依舊在商場賣衣服,她打扮得很花哨,又天天畫很精致的妝,正經(jīng)追求和不正經(jīng)追求的人都不少。我曾問她為什么不再嫁個人,其實我想表達(dá)的是“為什么不再找個男人”,但她憂心忡忡地說:“你還沒長大呀,我怕他們對你不好?!彼f這句話的時候情緒和口氣都表演得到位極了,因此我拿捏不準(zhǔn)這里面究竟有幾分真實。畢竟,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個“他們”上。
從去年開始,我從媽媽的生活質(zhì)量上推測出來她可能手頭不寬裕了,側(cè)面打聽,果然,做生意賠了一大筆錢,房子都抵押了。我沒有正面與她談過這個問題,只是淡淡地說:“你該再組個家庭,我成年好久了?!?/p>
她說:“你奶奶私下找過我,讓我和你爸復(fù)婚?!?/p>
我很驚異,但不得不裝平靜:“你還沒有被他打夠?”
她搓著手說:“你爸也來找過我,但從頭至尾沒提復(fù)婚的事?!?/p>
我不理解:“那他來干什么?”
她嘆了口氣說:“坐了很久,喝了好幾杯水,走的時候說你哥也要離?!?/p>
一提這事我就煩,我說:“他們這破事我知道。”
她繼續(xù)接話茬:“我就問他,為什么要說‘也’。你爸生平第一次那么安靜,他沉默了好久才說,‘因為我們給他們開了先例’?!?/p>
話說完了,我才意識到跑偏了話題。我想再和媽媽談?wù)?,畢竟女人還是得有個依靠,但靜下來仔細(xì)一思忖又覺得,也許媽媽就是想永遠(yuǎn)地岔開這話題呢。因此,我再也沒提過這事。
我去樓上找媽媽,二姐正伏在她的肩膀上哭。二姐的臉色蠟黃,眼淚流出來,把媽媽的妝蹭花了,即便這樣,媽媽看上去也比二姐嫵媚。二姐面相老實,心思也老實,老實得近乎像個缺心眼。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男人騙,我甚至覺得問題并不全出在那些男人身上。離婚后,我雖然跟了媽媽,但媽媽對二姐比對我還上心。她經(jīng)常給二姐送一些漂亮衣服和高檔化妝品,但二姐永遠(yuǎn)學(xué)不會搭配和打扮。我嘲笑二姐:“這種事需要天賦。”
媽媽也認(rèn)同我,對二姐說:“都說有其母必有其女,你怎么一點都不像我。”
二姐實打?qū)嵳f話,一點也學(xué)不會幽默:“本來就不是親生的嘛?!?/p>
有時候我覺得二姐情商和智商都偏低,但有時候想到她的好,我又推翻自己的偏見。
我認(rèn)為媽媽出現(xiàn)在奶奶的葬禮上很是奇怪。這話我不好當(dāng)著二姐的面對媽媽說,只能先咽進(jìn)肚子里。樓上并沒有多余的人,我想,看見媽媽和二姐如此,別人也會尷尬到轉(zhuǎn)身離開。媽媽向我點頭,二姐還沉浸在自己的哭泣中。我自覺地走到陽臺上去,并不想打擾她們。
院子里的三叔和四叔臉上不掛一點兒悲傷,互相說話,時不時地似乎還蹦出一丁半點的短促的笑聲,像在密謀什么。有人點燃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炸出了靈堂中的大伯和爸爸。大伯怒火中燒,質(zhì)問是誰,但并沒有人回應(yīng)。爸爸罵罵咧咧的,臟話蹦出一堆。這世界吵鬧極了,沒有人想要留給死去的奶奶一點兒安靜。情緒在不停地發(fā)酵,我覺得我總有一刻會爆發(fā)。
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右肩上。我回頭,是媽媽,她被蹭花的妝已經(jīng)補好了,而二姐,則側(cè)臥在沙發(fā)上蜷縮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睡了。我覺得這會兒可以問媽媽那個問題了:“你怎么會來?”
媽媽努嘴指二姐:“她怕大家收拾她?!?/p>
我不知道媽媽聽懂我的意思沒有,又重申疑問:“我說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奶奶的葬禮上?”
媽媽皺著眉,反問我:“你不知道奶奶怎么死的?”
這不是我一開始就在追問二姐的問題嗎?我說:“不知道?!?/p>
媽媽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敞開的門,又看了看二姐,把臉杵向我的耳朵悄聲道:“你二姐這月要結(jié)婚,你奶奶沒有喜錢給她,覺得老不中用,羞憤自殺了。喝的老鼠藥,都寫在了遺書里?!?/p>
“這怎么可能?奶奶是有退休金的!”我?guī)缀跻俺鰜怼?/p>
“我剛聽說她的卡早就讓你三嬸和四嬸拿走了?!?/p>
“為什么???”
“因為你三叔和四叔沒穩(wěn)定工作。”
“那奶奶的死關(guān)二姐什么事,應(yīng)該找她們啊。”
“她說在這個家里只有她是外人。”
我煩透了。覺得這時候要是有誰惹我一下,我肯定殺了他。
◆
整個下午,院子里一刻也沒有閑著,物業(yè)公司的管理人員先是過來告誡不允許放鞭炮,不久又過來告誡不允許點火,最后,他們實在忍無可忍,直接把民警帶到了一干圍著圓桌賭博的親戚們跟前。民警的態(tài)度很堅決,必須要把參與賭博的人拘留起來,大伯和爸爸出面又鞠躬又作揖,賠了很多不是,說了不少軟話,又拿出兩瓶酒和一條煙,才把民警打發(fā)走了。民警剛一離開,三叔和四叔就帶著那幫聚眾參與賭博的親戚們把物業(yè)公司占領(lǐng)了,他們坐在桌子上、凳子上,高聲喧嘩,邊嗑瓜子邊喝酒,煙頭扔了一地。物業(yè)公司的管理人員再不敢惹,只好把地方騰出來,靠著墻根去曬太陽了。
小區(qū)變成了像農(nóng)貿(mào)市場一樣的存在,廚子已經(jīng)到位,忙著支起灶盤準(zhǔn)備做席。各種菜一筐一筐地被拉進(jìn)來,菜葉子和各種垃圾丟得滿地都是。所有人就在那些垃圾上走來走去,誰也不會在意自己的鞋底上是不是沾上了東西。而這樣的場景,我只在差不多二十年前跟媽媽去鄉(xiāng)下的一個親戚家里見過,那是一場婚禮,也在這個季節(jié),新娘套著一身臃腫的花棉襖在潑了水的院子里走來走去挨個給賓客敬酒,嬰兒肥的臉蛋上一層殷紅的像是癬一樣的東西格外顯眼。大家都言笑晏晏,而我看見新娘就渾身癢得難受,只想伸手把她臉上的那塊紅癬給揭下來。我當(dāng)然并沒有那樣干,因為還沒有輪著敬完一圈酒,新娘就被院子里的塑料袋絆倒摔傷了腰,直接送到了醫(yī)院。因此,當(dāng)記憶像滾滾的紅塵翻騰而來時,我下意識地便把注意力放到了大家的人身安全上。奶奶已經(jīng)死了,我雖然無限地憎恨院子里的這些粗俗不堪的親戚們,但終究還是不想他們有事。我不是出于慈悲,而是不想讓他們的破事阻擋了奶奶輪回的路。
黃昏時,大伯的兒子回來了。他比我大十歲,在上海念完大學(xué)就留在了那邊。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玩的次數(shù)就不多,大了,都各奔東西,更少有交集。他是長子長孫,屬于最受爺爺和奶奶寵愛的那一個,被寄予很大的期望。當(dāng)然,他也有出息,畢業(yè)以后進(jìn)了一家銀行,聽大伯說,第一個月拿到手的工資就有兩萬。
那時候,媽媽還沒有離婚,我們一家人尚生活在一起。爸爸把這話輕描淡寫地復(fù)述出來,但眼睛卻一直在看哥哥。哥哥已經(jīng)職高畢業(yè)了,在甘州的一家造紙廠當(dāng)技術(shù)員,每月七七八八發(fā)到手的錢加在一起還不到兩千。二姐沒有理解爸爸的用意,嘴巴里發(fā)出驚嘆:“哇,那么多?。 ?/p>
哥哥乜眼二姐,偌大的眼睛里全是白眼仁。他的鼻子里發(fā)出輕微的聲音:“哼?!?/p>
我還在上小學(xué),什么都不用操心,可即便如此,也夠矛盾和焦躁。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看見有陌生的男人在商鋪里偷偷摸媽媽的屁股,我覺得應(yīng)該給媽媽提個醒,不能讓那些臭不要臉的占便宜。但每次看到媽媽都跟他們嘻嘻哈哈打鬧成一團(tuán),我就總也下不了決定。爸爸是肯定不能告訴的,不然他會沖上去打死他們。他因為打人剛剛被廠里處分,好不容易用媽媽賣服裝掙的錢才撈上的主任也丟了。出門沒有了司機(jī)開車接送,他平時上班也要同大家一樣騎自行車,一肚子怒火。我因為扯女同學(xué)的頭發(fā)被老師罰站,他知道后,直接架著我闖進(jìn)辦公室,當(dāng)著所有老師的面一腳把我踹到了墻角。
就是在那一年,哥哥偷偷從造紙廠辭職,買了站票連夜從甘州到蘭州準(zhǔn)備闖蕩江湖,揚名立萬。媽媽知道后,到爺爺面前告爸爸的狀,哭訴就是他把哥哥從家里逼走了。
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役的爺爺毫無辦法,只能拿大伯的兒子舉例:“出人頭地還是得多讀書,現(xiàn)在又不是亂世,就算把江湖闖死了也不過是個小卒?!?/p>
奶奶不贊成爺爺?shù)脑?,但也不反對,她的話讓媽媽不知道她到底向著誰:“兒孫自有兒孫福?!?/p>
有福氣的兒孫顯而易見,除了大伯,便是他的兒子。大伯是計生干部,親戚們都羨慕他能吃一輩子皇糧,他的兒子更厲害,我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手機(jī)”這么個神奇的玩意兒,就是因為他。他那個帶天線的小盒子真是神奇極了,居然不用電線就能通話。而多年以后,當(dāng)我們?nèi)巳硕紦碛辛艘徊渴謾C(jī)時,又是他,在微信上建了家庭群,拿著iPad給大家發(fā)紅包,一百一百地發(fā),一晚上過去,我們每個人都搶了好幾百。當(dāng)然不是白拿,我們所有人都被他布置了任務(wù),要發(fā)動身邊的一切朋友來辦他所在銀行的信用卡。
“這哪行,他所在的那家銀行還遠(yuǎn)在上海呢!”我提出問題來。
“我和你,心連心,同住地球村!”親戚們誰也不聽我的。
我很是窩火,把紅包退到了群里。幾百塊錢,瞬間就被搶走。
這兩年,大伯的兒子辭職開了一家信貸公司,一身兼著董事長和總經(jīng)理兩職,聽上去威風(fēng)八面。大家都惋惜他扔了金飯碗,覺得萬分可惜,只有奶奶抹著眼淚偷偷把真相私下說出來:“那是舍財保命呢,再不走,上頭查出問題警察就直接把他給銬走了。”
媽媽說,這話傳到了大伯耳朵里,三嬸和四嬸聯(lián)合拿走奶奶的銀行卡時,作為長子,他自始至終什么都沒有講。我不知道是誰出賣了奶奶,但我終于明白了哥哥所說的那句“傻子,那是在反抗”究竟是什么意思。奶奶反抗的,不是命運,是人心。
風(fēng)燭殘年的歲月里,我這個易姓的孫子似乎成了奶奶唯一的牽掛。假期的每一次見面,除了講述與爺爺?shù)狞c滴,奶奶還透露給了我一些秘密。而這些,本該是要交代給長子長孫或者爛在肚子里埋進(jìn)棺材的。
而現(xiàn)在,我并不太能想通大伯的兒子會出現(xiàn)在奶奶的葬禮上。自奶奶“泄密”以后,他確乎斷絕了跟奶奶的來往。他的到來立刻就成了親戚們關(guān)注的焦點。至今,有很多人還津津樂道于他在群里發(fā)大紅包的闊綽,開了信貸公司后,他甚至成了大家眼中的“財神爺”。親戚們給出的理由完美到讓人無從辯駁,是啊,沒有錢,誰會開公司給別人貸款呢?大家全圍上去噓寒問暖,對于他對死去的奶奶的必要禮節(jié),也都贊譽有加,覺得比其他孫子的更加虔誠。
他是來作秀的嗎?我不禁在心底問自己。
當(dāng)然不是。
到了晚上,所有的親戚們就知道了奶奶在自殺前幾天告訴大伯的兒子藏了一只布口袋在天花板上的秘密??诖镅b著四顆黑漆烏冬的明代銀元寶,稱過了,據(jù)說有兩斤。而這,才是大伯的兒子回來的目的。東西就擺在眼前,值多少錢?怎么分配?這成了所有人都在思考和糾結(jié)的問題。
三嬸和四嬸的意見一致,四顆銀元寶,四個兒子一家分一個。
姑姑當(dāng)然不能同意:“女兒就不是人嗎?”
三叔和四叔堅決維護(hù)自己的老婆:“你都是潑出去的水了!”
媽媽幫腔姑姑:“嫁出去的女兒也還是女兒啊。”
三嬸和四嬸口徑一致對付媽媽:“你都是外人了還有什么資格說話!”
媽媽將目光投向爸爸。爸爸咳咳兩聲站到媽媽身邊向眾人宣布:“我們就要復(fù)婚了?!?/p>
大家面面相覷,眼睛里飄蕩出對爸爸的鄙視——好馬不吃回頭草。
三叔和四叔團(tuán)結(jié)一致:“沒領(lǐng)證就不能算合法,睡一個被窩都不行!”
媽媽被氣得臉紅,爸爸?jǐn)]起袖子要和倆兄弟理論:“嘴巴放干凈!”
“誰臟誰知道!”
“再說一遍!”
大伯扯著嗓子出來放話:“一個個都幾十歲的人了不知道害臊!”
大家都沉默起來,等著大伯繼續(xù)說。但大伯不說了,他把地方給他的兒子騰了出來。他的兒子舉手作揖,一臉媚笑,說的話卻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rèn)可:“我在銀行工作過,有一些經(jīng)驗,金銀是可以兌換成現(xiàn)金的。明早我就去辦,保證每家都有一份,和氣生財嘛?!?/p>
這樣說,大家胡亂又聊了聊也就散了。守靈用不著我,媽媽拽著我回家。一鐮彎月掛在頭頂,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跟巨人一樣龐大。我問媽媽:“你要復(fù)婚了?”
媽媽看著我問:“你不同意嗎?”
我說:“你自己做主?!?/p>
媽媽說:“還沒正式?jīng)Q定?!?/p>
我說:“那剛才瞎宣布什么?”
媽媽一臉的不服氣:“怎么了,我還不能考驗一下他嗎?”
看媽媽的樣子,我覺得她在心底十有八九已經(jīng)選定了爸爸。我還能說什么呢,一邊走一邊滿不在乎地說:“你高興就好?!?/p>
媽媽的嗓子眼里發(fā)音清脆:“嘿?!?/p>
我走在后面,只覺得人心深似海。因為關(guān)于藏在天花板里的明代銀元寶的秘密,奶奶在生前交代,在這世上她只告訴我一人。而數(shù)量也對不上,奶奶說得很清楚,一共有八顆。
◆
這夜過去,春日里的最后一天就已經(jīng)降臨了。
早上起來,媽媽換了素裝,卻顯得愈發(fā)嫵媚。她鄭重地遞給我一身黑色西裝,但是我從來不記得自己有這樣的衣服。接著,她又把一朵精致的白色小花放到了我的手邊,告訴我要別在西裝的左胸前。我問她:“我不是應(yīng)該穿孝服嗎?”
媽媽看了看我說:“還是這樣適合你?!?/p>
她說的是“適合”,而不是其他的詞語,這提醒我不得不正視自己的身份。我不知道她究竟怎么想的,昨晚不是還表態(tài)要和爸爸復(fù)婚嗎?這使我生出一種嚴(yán)重的“反抗”情緒,就像奶奶少食那樣。我告訴媽媽:“今天我不去奶奶家了。”
媽媽很驚訝:“今天下葬,你都不去送最后一程?”
我只好站在鏡子前,把黑西裝穿上,又把小白花別上。媽媽站在我身后,看到我在鏡子里臉色黯淡她便一聲不吭地描眉。她的眉毛像兩道彎彎的月牙,把一雙眼睛吊得又大又圓。我滿腦子回閃的都是《水滸傳》里的那句“那一陣風(fēng)過處,只聽得亂樹背后撲的一聲響,跳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蟲來?!?/p>
葬禮上也需要化妝嗎?我們這一家人可永遠(yuǎn)活不到一個節(jié)奏上。這些年一直隱藏在我體內(nèi)獨自醞釀的那些復(fù)雜情緒,終于在此刻成功匯集發(fā)酵了。我在鏡子里注視著媽媽說:“那些藏在天花板里的銀元寶其實一共有八顆?!?/p>
我看見媽媽的眉筆停在了眉毛上,仿佛一柄長矛叉著一只黑蟲。她說:“不是吧?”
我從嘴角擠出兩個字:“真的?!?/p>
媽媽又問:“你怎么知道?”
我說:“奶奶在活著時就告訴我的?!?/p>
媽媽確認(rèn)道:“你沒聽錯吧?”
“不信就算了,”我有些生氣,“反正跟我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p>
媽媽一把拉過我的肩膀,對我說:“你早就應(yīng)該把這事告訴你爸?!?/p>
“我說了,跟我沒有多大關(guān)系?!?/p>
“但跟你爸有很大關(guān)系?!?/p>
“那你現(xiàn)在也知道了?!?/p>
“你應(yīng)該告訴你爸。”
“我不想說?!?/p>
“一會兒去奶奶家你得說出來?!?/p>
“我說過了我不想去?!?/p>
“那你穿西裝干什么?”
“是你硬叫我穿的?!?/p>
“奶奶把這些告訴你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為了防止現(xiàn)在這樣的情況發(fā)生嗎?”
“那她完全可以把這事向所有人公布啊,不必這樣利用我?!?/p>
“她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我算哪根蔥啊,連姓都改了,誰會相信我?”
“我讓你爸給你主持公道?!?/p>
“他說了能算嗎?”
“沒試你怎么知道不行?”
“我不想試,我去墓地等你們?!蔽襾G下媽媽,一個人出了門。
這么多年的相處經(jīng)驗,我覺得媽媽肯定會把事情鬧大。不過沒關(guān)系,真的,我想不出來有什么理由會讓自己在這件事情上閉嘴。出了門,沿著街口前行,我一路向著墓地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奶奶墓地的方向,它并不在甘州的公共墓園里,而在城外五六公里外的黑河邊,想要到達(dá)那里,必須一直向北不停地走,直到走進(jìn)那片近乎亂墳崗的荒地。那里一直就是沒有被規(guī)范起來的墳場,想土葬,隨便挖個穴口就行,不用花一分錢,而在公共墓園里,最便宜的墓也得五萬塊。早在多年以前,他們就把爺爺葬在了黑河邊。
甘州這座城,像極了暴發(fā)戶。前幾年還破破爛爛,一片灰暗,這幾年竟然到處都矗立起了花花綠綠的高樓,行走在它們投射到地面的巨大蔭翳中,我感覺太陽都被遮蔽了。城市很小,那些五光十色的建筑轉(zhuǎn)瞬即逝,從高樓區(qū)走到低樓區(qū),再從低樓區(qū)走到平房區(qū),一步一步走過來,我感覺自己正逐漸地遠(yuǎn)離一個家族所有的虛偽和惡意。
我想,我們這一家子人,是從什么時候變成這樣子的呢?大伯喪偶的那一年,大家都說他變成了貪婪十足的守財奴;姑姑因不能生育,一直覺得上蒼虧欠她,凡是涉及女性的權(quán)利,拼了命也要攫取;離婚前,媽媽沒少和別的男人曖昧,但爸爸也沒閑著,甚至還包養(yǎng)了一個女大學(xué)生;三叔和四叔是雙胞胎,從小好得穿一條褲子,長大了娶媳婦也要娶雙胞胎,四個人早就擰成一股繩,想捆誰就捆誰,往死里捆,練成了刀槍不入之軀。這其中的任意一點尚且可以撼動整個家族的根基,更何況大家各懷鬼胎。
做兒女的如此,可是跟爺爺和奶奶就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嗎?
“你爺爺抗美援朝走之前,我們就訂了婚。等他回來,我已經(jīng)是護(hù)士長,但他看不上我了,嫌我土。他當(dāng)軍官的哥哥被炮彈炸死了,他哥哥的女人還沒生過孩子,就要回新疆娘家去,是他,非要娶那個資產(chǎn)階級家庭出身的寡婦做老婆。那個寡婦也愿意跟他。天底下哪有這樣不知廉恥的人,他們是親親的嫂子和小叔子啊,居然就毫不害臊地鎖上門一起睡了七天七夜。要不是我去找政府,恐怕他們連孩子都生出來了。沒辦法,爸媽死得早,兩個弟弟都要我養(yǎng)活,十幾歲的小伙子頓頓都吃不飽,不嫁他這個拿工資的,我們家就得絕后啊?!?/p>
風(fēng)迎面來,奶奶透露出的這些秘密依稀在耳畔回蕩。太陽散發(fā)出黯淡的黃光,似乎在這春日里最后的一天就提前燃盡了自己。平房區(qū)過去,就是無盡的灰色的田野和黃褐色的蘆葦蕩了。雖然春寒嚴(yán)重,但地皮已經(jīng)解凍,與蘆葦蕩相連的水渠里漂浮著黑色的草木灰,靜止不動。走在田野中央,陽光斜射于額頭,我感覺不到這世間的一點兒溫暖。
一望無垠的土地上,甘州一帶常見的柴白楊、沙棗樹混合點綴在水泥砌成的灌溉渠邊。我沿著灌溉渠一直前進(jìn),一直前進(jìn),等到日上三竿,終于看見了流動的黑河和那片墳頭亂立的荒地。遠(yuǎn)處,有一個老人在放羊,羊自由穿梭在墳堆之間,有的甚至就站在墳頭上,極目遠(yuǎn)望。老人的羊皮大衣看上去幾乎和那些羊身上的毛一樣臟,屎黃色中夾雜著臟兮兮的灰白,我無動于衷地看著他,作為回報,他也無動于衷地看著我。他的腳邊攏著一堆火,火勢微弱,扭扭曲曲冒出的輕煙里面游蕩著一股烤土豆的味道。
這味道讓我感覺到饑腸轆轆,我停下來,改變了既定的行進(jìn)方向,朝他緩慢地走過去。我望著那堆火,不知道該跟他如何表達(dá)我的意思。這讓我感到一陣心慌,因為我沒帶錢。但是我又想,一顆土豆也值不了幾個錢,他應(yīng)該不會跟我斤斤計較。
我走過去,站在灌溉渠的這邊,剛要開口與他講話,卻毛骨悚然地發(fā)現(xiàn),對面的老人竟然是爺爺。剎那間,我頭皮一陣發(fā)緊,眼睛也直了,臉僵硬著,整個人仿佛被釘在了地上。這是爺爺?shù)墓砘陠??我想要調(diào)動全身的脈絡(luò)去問他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說話時,卻發(fā)現(xiàn)舌頭不停在口腔里胡亂攪動。接著,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爺爺,你是在烤土豆嗎?”
我非常驚異,因為這根本不是我想要問的。我焦急地看著他,想要糾正,卻發(fā)現(xiàn)爺爺盯著我,臉上掛滿了微笑。這讓我稍微感到了一絲放松,就在我第二次準(zhǔn)備向爺爺發(fā)問時,一陣大風(fēng)從背后刮了過來,直接將我吹到了灌溉渠的另一邊。站在那堆火旁,我又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爺爺,我能吃一個嗎?”
爺爺微笑著,從懷里掏出一只手來比畫著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我不管了,索性蹲下來,撥開了那堆火。果然,里面臥著八顆被烤得黑乎乎的不規(guī)則的圓疙瘩。我撈起一顆來,不再征求爺爺?shù)耐?,狼吞虎咽了起來?/p>
這時,我的手上突然被狠狠地抽了一下。那速度快得,就像風(fēng)割。我抬起頭,看見爺爺正站起來,把長鞭舉過頭頂,一臉怒氣地瞪著我。我能聽到長鞭在空氣中發(fā)出的“嚯嚯”聲,當(dāng)那聲音越來越響時,我閃電一般地站起來從腳下的田野逃跑了。
長鞭一聲一聲在身后炸響,我奔跑著,腦子里空空蕩蕩。前面的世界高低不平,墳頭和羊只一一被我拋在身后,太陽似乎就要從天上掉下去了。我想要甩掉爺爺,但有幾次,我感覺他的鞭梢已經(jīng)打到了我的腦殼上。
眼前出現(xiàn)了浮動的鱗片,它疲憊地,閃爍著暗黃的波光。我知道,這就是黑河了。我是那么絕望,感覺就要被爺爺抓住了。驚慌中,我閉上眼睛,拼盡全身之力沖進(jìn)了河中。河底沉淀的泥沙和堆積的石頭很快就阻擋了我前進(jìn)的速度,在慣性和阻力的作用下,我整個身子都朝前傾著,一頭栽進(jìn)了水中。水中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冰涼,相反,我感覺在這里甚至比岸上還要暖和一些。
另有一群亂糟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不用冒出頭,我就知道那里面包括了大伯、大伯的兒子、姑姑、爸爸、媽媽、哥哥、二姐、三叔四叔三嬸四嬸的聲音。他們吵鬧著、呼喊著、哭泣著、驚叫著、詈罵著,匯合成這世界上最普遍的聲音。
很長時間,我忘記了劃動四肢,只是就那么漂著,隨河水順流而下。我嘗試著睜開眼睛,水很清,我一下子看見河床上招搖著成千上萬株青翠的水草。它們靈動又輕盈,生機(jī)盎然,與岸上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另外一個世界。越往前,水草越綠,那濃郁的顏色,讓我莫名歡喜。我想,只要我不沉下去,不停地隨著這河水一路漂流,就肯定比岸上的人提前看到夏日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