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5期 |卜谷:生是為中國 死是為中國(節(jié)選)
于未來,他曾無數(shù)次憧憬過夢幻般的幸福團聚。如今,卻不得不直面毀滅。既然身陷囹圄,縱有九十九個生的選擇,為了一個理由——信念,他毅然選擇死亡。
1935年3月4日
高高的峰巒“上黃沙”是一道瘦削山梁?!吧宵S沙”這頭是安遠縣,那頭是于都縣,再遠一點的小路則通往贛縣、信豐縣?;涇娫O置的步哨,隱匿在“上黃沙”當口茂密的樹叢中。雨后的枝葉在風中微晃,閃爍著晶瑩光澤。居高臨下,能夠清晰看見一支紅軍隊伍,從于都仁風山方向的小道撲過來。
“砰——”步哨朝天開了一槍。
溝溝壑壑,云高峰低,視野清晰。黃沙村的老書記劉功祥站在高高的山梁上,向周圍山川比畫,指點江山:
“那邊山下龍布鄉(xiāng)張湖村東一公里,中塅自然村的粵兵,正在殺豬褪毛。山村里殺豬是件熱鬧事,許多村民都在一邊圍觀。聽到槍聲,遠近的號音、哨音也連著響了,粵兵們擱下侍弄了一半的豬肉,操家伙集合。駐扎龍布一個營的粵兵往‘上黃沙’開過去,戰(zhàn)斗就打響了。紅軍所屬是劉伯堅率領的贛南團一部約千余人,起初向下反攻龍布張湖的粵軍。不料,塘村那邊一個營粵兵,從另一條路迂回到側背面,紅軍部隊便迅速往陰刀子障下、鴨婆坑方向撤退。”
遭到粵軍圍堵,劉伯堅與政治部秘書廖恩波、獨立團參謀長陸如龍等率人掩護,分頭撤離,突圍到達于都、安遠交界一個叫塘村的地方,在后頭負責收尾的劉伯堅左大腿被子彈擊穿,一頭栽倒,血流如注。他喊叫同志們快走,一邊伏地掩護,與成膠著狀的追敵對射。警衛(wèi)員剛起身去救他,也中彈犧牲。幸好,一個才比槍高的特派員羅克海眼尖,帶了一個特務排從樹林踅回,用一挺輕機槍,兩挺手提機槍潑雨般向敵人掃射,幾人下死力來拖劉伯堅,隱入樹林。
樹木濃密又處高地,追敵地形不利,放緩了節(jié)奏,彈雨一陣陣胡亂潑灑。
血流不止,疼痛這時才泛濫上來。眼看自己成了累贅,劉伯堅閉目一會兒,聽山下喊殺聲漸近,對特派員叫:“老羅你帶人快走,分點子彈,我抵擋一陣子。格老子這輩子就交代在這塊山上了,下輩子我倆還一塊革命!”
特派員羅克海是寧都起義的老兵,紅了眼,說:“扯什么卵蛋!你格老子梆梆硬一條命,要死也死作三只眼六條腿,嚇死白狗子!”遂下令命幾名強壯戰(zhàn)士輪流背負劉伯堅,從一條橫排岔路離開。特派員原先官階更高,好酒貪杯誤事才改當特派員。當團長時也善戰(zhàn),尤其善于殺回馬槍。待追敵喊聲臨近,他一揮手,帶了剩下的十幾個弟兄群投手榴彈,又一個反沖鋒,將一幫急于搶功搶錢之徒打得丟盔棄甲。
整個“突圍”都與劉伯堅在一起,沒有離開過的石聯(lián)星,時為贛南軍區(qū)政治部文工團團員,是蘇區(qū)紅色戲劇運動的開拓者之一,她因主演話劇《武裝起來》《海上十月》《沈陽號炮》,參演《我——紅軍》《女英雄》等話劇,與李伯釗、劉月華被譽為蘇區(qū)“三大赤色紅星”。她在回憶中說:
“3月份的一天(也就是劉伯堅被俘的前一天),天上下著大雨,山高林密,路陡難行。我們在天剛黑時,爬上了一個小山嶺,潛伏在密林之中。這時雨還在下個不停,四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大家就這樣困在密林中。我和施月娥、施月英、施月霞、施月仙、劉月華幾個女同志和趙品三、韓進等就躺在劉伯堅同志身邊。第二天剛拂曉,敵人又圍上來了。四面槍聲大震,困睡中的戰(zhàn)士們奮力抵打。戰(zhàn)斗打得非常激烈,我們被敵人包圍了,劉伯堅同志沉著指揮戰(zhàn)斗,不幸被敵人打中腿部。有個同志把劉伯堅背著轉移,不幸又被敵人擊倒。這時,劉伯堅同志被轉移到一個小山包上,他仍指揮部隊抵抗,眼看抵擋不住時,他命令我們迅速撤退。這時他已經(jīng)不能行動了。我們幾十個同志沖出包圍圈,邊打邊撤。他用火力掩護我們,很快上來一伙敵人把劉伯堅同志包圍了。與他在一起的戰(zhàn)士仍然堅持戰(zhàn)斗……”
劉伯堅是不知道后事的。幾個戰(zhàn)士背著他躲著敵人走,跌跌撞撞地走出幾里山地,已是午后,又渴又餓,他們剛剛在一條小溪邊坐下,就被領著狼狗搜山的粵軍一個排發(fā)現(xiàn)。整個過程幾乎就是十幾分鐘。敵人和狼狗嗥叫著猛沖上來,身邊人在激戰(zhàn)中相繼中彈,劉伯堅把身邊剩下的一個警衛(wèi)戰(zhàn)士推下山坡,隨手打出最后一粒子彈,幾個粵軍就撲在他身上了。幾下掙扎,將一圍子蘆萁碾平了,劉伯堅腦殼挨槍托重擊,昏死過去,一動不動。
山連著山,四周完全是綠蔭濃密的原始森林。
粵軍一路窮追不舍,又逐出幾里山路,陸續(xù)將落在后面的十數(shù)名傷殘紅軍全部擊斃。
隨同作戰(zhàn)的塘村鄉(xiāng)鏟共團團長堯煥南親眼目睹:最后四名紅軍戰(zhàn)士彈盡糧絕,被逼至懸崖。高呼口號:“紅軍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跳崖自盡。
“劉伯堅是在鴨婆坑被捕。黃昏,結束戰(zhàn)斗的剿匪部隊原路返回,一邊打掃戰(zhàn)場,檢查那些尸體主要是翻尋口袋,有沒有錢財一類東西。這一翻尋,在溪畔幾株大樹下的卵石、茅草叢中,竟然把隱藏于幾具尸體下的劉伯堅翻搜了出來?!?/p>
“嘿哈——嘿哈——”粵軍排長怪笑著照例搶先一步,將劉伯堅口袋翻個底朝天,又掏出相片比對,迅速判斷眼前的斬獲:此人非同小可,有好幾個護兵,交上去賞銀會多些。于是,大聲叫堯團長帶士兵從山下押幾個山民,用竹篾褡子把劉伯堅一竿子像索野豬般包裹了抬回去。人的血水氣味重,一路滴答,穿村過寨,連土狗子嗅著也不叫了,唬得夾尾巴溜邊躲。
86歲的堯在秀老人敘述當年情景:“堯團長就是我父親堯煥南,當時是塘村鄉(xiāng)鏟共團的團長,配合粵軍參加那次打仗。活捉劉伯堅后,當晚在我家里關押,關押了兩夜一天。我家住在一座名為‘黃竹庵’的寺廟里,廟宇就是塘村鄉(xiāng)鏟共團的團部,劉伯堅關押在大殿旁側屋。那場戰(zhàn)斗捕獲劉伯堅,是父親一生之大事,清清楚楚記了一輩子。十數(shù)年間,許多場合反復敘述過當時實景:堯煥南還得了三十多支槍,千多發(fā)子彈,一匹棗紅色母馬,從而一舉成名。這些槍支、彈藥、馬匹,直至新中國成立后才由我送交到區(qū)人民政府?!?/p>
崇山峻嶺,莽莽蒼蒼,仍是稀少的原始森林。筆者專程探訪過至今仍不通公路的鴨婆坑——隱匿在山坳里的一座小村。《安遠縣地名志》載:
鴨婆坑在白兔北11公里高山窩內(nèi)。昔塘村堯姓常在此牧鴨,爾后移居于此,已住7代。13戶,70人。
當年13戶的小村,多年前已為空村。贛南廟宇繁多,客家人信奉諸神,有人居住便有廟宇。鴨婆坑出門必須上崠,崠上有一座叫“黃竹庵”的小寺廟,寺廟在崠上拐彎處是往來必經(jīng)之地。
老廟祝姓王,于都人,73歲,是寺廟第二十幾代住持,言及那段歷史:“我們老住持親眼見到劉伯堅,來回都經(jīng)過我們這廟的。來時候有一匹紅馬,回去的時候受了傷,幾個人用毛竹扛抬上來。那么陡斜的山路,個個抬得一身汗?jié)裨趶R門口歇肩、喝水。劉伯堅長得比較胖,喝了水對看押的士兵說:‘你們抬得苦,我被抬得也苦。不如你們一槍打死我,省得抬。我被你們捉住遲早一個死,我今天死今天革命成功,明天死明天革命成功……’”
扛抬的、押解的兵丁聽了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國民黨駐贛第六綏靖區(qū)司令部《綏靖公報》第一期,《剿匪概況》專欄“三月份剿匪工作摘要”中記載:
“四日我第一師一團李團長派兵六連,進剿下竹坑,金山一帶,與偽贛南團激戰(zhàn)數(shù)小時,計斃匪數(shù)十名,俘男女匪數(shù)十名,繳獲步槍三十余枝,匪向小段水逃竄。又連日我伍、楊、陶各營,及團直屬隊,進剿偽贛南團一二兩支隊,在金沙羅坑、石寨、鴨婆坑等處,與匪激戰(zhàn),計先后斃偽特派指揮員羅克海,偽支隊長以下二百余名,俘偽贛南軍區(qū)政治部主任劉伯堅,偽秘書廖昔昆,偽參謀長陸如龍,偽交通科長連得勝,偽貿(mào)易局長王志楷等以下七百余名(匪首劉伯堅等五名相片見插圖)繳獲匪輕機槍一挺,手提機槍四挺,水機槍一挺,駁殼槍三支,步槍三百五十余支……同日申刻在崗頭寨被我擊潰之匪,一部竄水寮附近……”
1935年3月5日
劉伯堅從深重的昏死中慢慢蘇醒,過程很長,似有半個世紀,是被捕后的翌日凌晨了。門腳下?lián)溥M濕冷的春寒之風,從頭到腳吹得冰冷,卷起的陣陣濃烈香燭味,終于將他從一串咳嗽中嗆醒。
“老蔡、阮嘯仙那一路突出去了嗎?”醒悟后,這是他第一個念頭,并且立即判斷自己身處何地?四周漆黑,聽得叫更的不是打鑼是敲竹梆,更夫的草鞋與巡邏士兵的膠鞋交雜踏得石街板古怪地響著。四野俱寂,隱隱傳來嬰啼,這是個圩鎮(zhèn)側畔,自己關在一座荒僻不知名老寺廟旮旯的側間。身旁一動不動立著數(shù)人,久視乃幾尊菩薩。這里是粵軍臨時指揮部?
他猜得沒錯,外邊有成群的兵牯佬看押著,自己五花大綁側倒地上,香灰與傷口的血水混在一起,透幾分溫暖,倒把血止了。
當時軍情如下:中央軍剿共南路軍總司令陳濟棠,指揮十一個師又一個旅,獨擋中央蘇區(qū)南大門。但他不會那么傻,早便與紅軍達成經(jīng)商協(xié)議,近期又簽有“借道”密約。卻讓紅軍主力暗度陳倉,一舉突破國民黨第五次大“圍剿”封鎖線,轉廣西往貴州北上。這使得蔣介石大為光火,欲將陳濟棠興師問罪,實施蓄謀已久的“削藩滅陳”。“南天王”陳濟棠也惱怒“朱毛”將自己當猴耍,放了一顆煙幕彈。紅軍主力突然大轉移,于信豐與安遠一線撕了個大口子,在粵系守軍眼皮底下溜之大吉,讓他賠了夫人又折兵。事出必然卻又突然,陳濟棠亡羊補牢,匆促調(diào)兵遣將加以軍事報復,以盡量挽回面子。另外一方面,也暗暗慶幸自己棋高一著:保存了實力,這比什么都更重要。若真與紅軍主力正面沖突,大打起來,未必就敢說鹿死誰手。
陳濟棠認為“為政在人”,“政治的優(yōu)劣,在乎官吏的良否”。為此,陽奉陰違,常與南京中央政府分庭抗禮。勢弱,不能不心懷鬼胎。為了保住南方一爿天地,陳濟棠此時必得出重手剪除贛南留守紅軍武裝,暗中擴充兩廣地盤,從根本上壟斷贛南的鎢砂生意。這樣做足表面文章,不光抓牢眼下贛南這塊淌血的萬山之地,還可獲得蔣介石的部分釋懷。說白了,他陳濟棠也嫌南天小了一些弱了一點,中原逐鹿,或有掌大盤機會。
當斷則斷。陳濟棠下令,粵軍諸部全力配合,剿滅余下的贛南殘余紅軍。這是樁本小利大的生意。
紅軍主力離去,白軍四面圍攻,大兵壓境。項英與陳毅領導的中央分局從瑞金梅坑一帶,退至贛南省所轄的于都境內(nèi)井塘村,實行九路分兵堅持游擊斗爭。而后一路退卻,項陳率分局機關過山至庫心村、梨邦橋(禾豐圩),又至小溪及亂石(靖石),再退仁風山區(qū)黃沙、楊橋一帶,分頭突圍。
這段特殊時間,劉伯堅任贛南省軍區(qū)總政治部主任,與司令員蔡會文、政委阮嘯仙一直與項英、陳毅一起,負責保衛(wèi)中央分局,轉移疏散傷病員和蘇區(qū)家屬等。直至3月初,才與中央分局所屬部隊分開。他們搶先開路突圍,中央分局隨后跟進。原定從西南方向往安遠龍布之間突破,到贛粵湘邊扎住足根,東山再起。蔡會文、阮嘯仙、劉伯堅遇阻后,項英、陳毅、賀昌決定率紅七十團往會昌西北,反向福建地區(qū)突圍轉移。這邊,贛南省軍區(qū)武裝及省機關約兩千人,組成三個支隊進行戰(zhàn)略策應。一支隊伍從仁風山區(qū)黃沙、楊橋向西北往牛嶺、觀音渡方向突圍。但在馬嶺、牛嶺幾處,遭到各關口粵軍居高臨下死命阻擊,幾十挺水機關槍,彈如雨潑。沖鋒陷陣的省軍區(qū)各部損失慘重,蔡會文、阮嘯仙率戰(zhàn)斗力最強的二支隊幾次反復沖殺,突破敵人防線。
兵分兩路,劉伯堅率贛南團一二支隊及省機關、紅軍劇社人員組成的隊伍,從仁風山區(qū)黃沙、楊橋向張湖方向突圍。
據(jù)粵軍第一軍第一師第一團團長李振回憶:他所屬第一師師長李振球領著他們從1934年初駐扎信豐古陂周圍,構筑了密集的碉堡群與縱橫工事等,紅軍主力走后第一軍軍長余漢謀電令能打仗的第一師撤防大余、安遠、南雄,以防紅軍殺回馬槍。
事出意外。年初,項英令周建屏帶領看家的紅二十四師及幾個地方武裝團,在粵軍守地牛嶺大打一仗,紅軍敗北。
這次打草驚蛇,致使余漢謀擴充第二師兵員,在于都祁祿山馬嶺至贛縣王母渡、信豐版石一線加強防御,大小據(jù)點彈藥如山,專門等候留守紅軍再次突圍。第一師第一團布防于二線,團部駐在信豐古陂后推進移駐小汾。第一營駐牛嶺,第二營駐安遠龍布、重石,第三營駐小汾。
“塘村鄉(xiāng)‘真君廟’寺廟十分古老,殿堂寬闊,房屋眾多。廟祝是兩老夫婦,早起敬香驀見地上捆著個活人大吃一驚。我父親堯煥南吩咐他們給人犯遞水送飯,廟祝夫婦心善,又弄了草藥給劉伯堅敷傷。”
橫豎一個死。面臨死亡,劉伯堅遂求老廟祝取來寺中寫“樂助”的紙筆,寫家書一封。信是寫給鳳笙大嫂并轉五六諸兄嫂的,其中有絕命詞及給虎、豹、熊諸幼兒的遺囑。信畢,欲交與廟祝,請予郵寄。想想,自己近日必解押出山,仍揣在懷里。果然,翌日被押離塘村往贛縣,二三日后至大余才托人郵寄。是否郵寄,情況不詳,不知何故,此信收件人并無收悉。后來,劉伯堅在第二封信中復述了此信部分內(nèi)容:我不幸于3月4日在戰(zhàn)斗中負傷被捕,被捕點在信豐唐(塘)村后山……
而據(jù)李振回憶錄中記載:
“當時,抓到劉伯堅的是我團的第二營,第二營駐扎在安遠縣龍布鄉(xiāng),營長是梁采林……后來當了189整編旅旅長,1946年在江蘇如皋一帶與新四軍作戰(zhàn)時被捕,后來情況不詳?!?/p>
活捉劉伯堅,擊斃阮嘯仙是特大要聞,《申報》則以《贛南防軍擊破贛匪主力——殲滅偽中央分子數(shù)百首要阮嘯仙亦已擊斃》為題做連續(xù)報道:
“廣州通訊贛南殘匪葉劍英、陳毅、項英等股,約四五萬人,連日又分頭蠢動。一方以散匪擾贛南,一方派匪擬沖過湘邊,以與黔匪聯(lián)絡。故日來贛匪分道南侵,本月四日,會昌有偽二十四師約二千余人,來襲安遠城,版石、重石一帶發(fā)現(xiàn)匪蹤。駐信豐之第×軍第×師,派××團迎擊,六日與匪大戰(zhàn),匪不得逞……頃接余漢謀八日電稱:據(jù)莫師長面報,團五日六日在于都交界之塘村,殲滅匪中央重要機關,斃匪三百余,俘虜七百余,內(nèi)有偽中委劉伯堅、阮嘯仙及參謀長秘書等重要匪犯……”
1935年3月6日
“劉伯堅在我家住了兩夜,第三天上午從側排那個房間出來,放在竹躺椅上先叫四個團丁扛著。押送路線是:從真君廟下面的水口拱橋過去上坡,經(jīng)烏坪、雙芫津槎,到了羅豐車后,就打發(fā)四個團丁回來。再換上粵軍士兵扛著竹躺椅上的劉伯堅。然后往信豐金雞,走這條古驛道,過新田、古陂。這是一條最直線路,從塘村到新田七十多華里。我是堯煥南的愛子,家里來客或父親去哪里都帶著我去應酬。這件事情他講述最多,從小到大我聽了無數(shù)遍,也記得最清楚……”
新中國成立后,塘村鄉(xiāng)鏟共團的團部,又還原為“真君廟”。在居住了十六年的寺廟,堯在秀老人面對攝像機鏡頭,里里外外地敘述、介紹,盡量恢復當年的情景。
傍晚,第一團團長李振遛罷馬,親自去瞅了一眼從塘村押解來的囚徒——昏迷中的劉伯堅。李振性格剛烈,綽號“李逵”,大有“沖鋒陷陣、凌厲無前”之勇。他與原師長李振球(此時已擢升副軍長)姓名僅一字之差,但因打打殺殺異常賣命,在粵軍中號稱“天下第一團”,榮耀得很,聲望不遜上峰師座。那天他踢開門,抬起帶馬刺的皮鞋踢了踢劉伯堅的臉,又踩了踩他的傷腿,壓出一包膿血。一股濃重的腥臭味撲鼻,李振對身邊的人發(fā)怒了:“你們不是報告說抓著大腦殼嗎,瞧你們這些敗家子,讓這家伙死了不劃算,到手的小黃魚還不打水漂!去,把軍醫(yī)官喚來,上點藥?!?/p>
團部隨軍桑醫(yī)官在推牌九,剛輸了幾圈被叫,用力倒牌起身十分惱火地連罵“死赤佬,死赤佬”,滿腹怒氣潑在劉伯堅身上,沖入屋將劉伯堅雙腳倒拽,過門檻又卡住了。兩護兵接手一口氣拖到禾坪上。桑醫(yī)官又叫人一邊站一個使力踩住了。他拿擦槍管的布條,纏在通條上,蘸足了馬燈上的煤油,往劉伯堅的傷口里捅,捅了個通透。一股腥臭的膿血躥出,濺了桑醫(yī)官一臉。
劉伯堅大叫一聲醒了,又一扎頭昏死。
抄手看著的李振不免吼吼大笑,罵了句白話:“殺腦殼的,丟你個老姆的!”罵畢,令人提了一大桶水,澆在劉伯堅沾滿泥污的腦殼上。
劉伯堅醒了過來,與李振對視。
那雙眼睛有一股凜然之光。這時,副官俯前,悄悄耳語。左看右看,李振愈覺得確像“剿總”下發(fā)“匪首”照片中一個人,轉身回團部去翻看照片。心里有底,他馬上笑了。
備好一桌簡易酒席,叫押解稍稍包扎、擦洗過的劉伯堅入席。
劉伯堅在椅子上坐下,瞅著飯桌一聲不吭,也不端酒盅。
李振冷笑了,啪地撂下一張相片:“李某曉得你是哪個,別裝啦。你,劉伯堅,四川平昌人,留過洋啃過洋面包,做過匪區(qū)的中央軍委秘書長;有一點我曉得你不曉得,你的人頭在我們這邊值五萬塊光洋。姓劉的,我們都是吃軍餉,紅紅白白都是人,何必敬酒不吃吃罰酒,不值當!”
暴露身份是遲早的事,沒想到自己這么值錢。吃驚之余,一向墩厚穩(wěn)重的劉伯堅顯得異常鎮(zhèn)定,抄了碗水酒一飲而盡,將碗摔了,一字一句,反攻為守:“聽著,五萬大洋不少了,你不會是冤大頭,盡早取了劉某項上人頭去邀功罷?!?/p>
那雙眼睛,又是一股凜然之光閃過。
李振倒被唬了一驚,忙擺了擺手,又拎錫酒壺斟上一碗酒捧上:“先生此言差矣。你大名鼎鼎,背景深厚。有救星,有貴人,有造化,只要說出矮腳虎項英,還有你那個四川老鄉(xiāng)陳毅身在何處,我出兵剿了他們。用他們的賞錢抵了你的賞錢,他們的命抵你的命,老子將你就地釋放。劉先生,這個買賣如何呢?”
劉伯堅:“有個詞,叫癡心妄想。知否?”
李振眼一瞪,叱咄:“你一個手下敗將,別不識抬舉,說與不說一個樣。別看紅軍逃跑跑得比狗都快,遲早會被剿滅?!?/p>
劉伯堅一哂:“我們蘇維埃有個毛澤東同志,說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也。也可解釋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過去你們百萬大軍剿不了我們,以后更不能?;涇娺@是為虎作倀,不知今夕何年,一定會落成個蔣某人之棄子。不如今日我們把酒盡歡,做回蘇東坡,邀回春風。你相信我們,調(diào)轉槍口吧!”
李振想起此人統(tǒng)戰(zhàn)手段異常了得,面色一沉:“媽的,老子肯定說不過你,只此一問,降與不降?”
劉伯堅一笑,將添酒接過,又一口干了:“我干革命就是順應歷史潮流,既投身革命就得冒危險,沒有犧牲,就沒有勞苦大眾的解放。”說著又將碗一摔,大聲道:“格老子,死則死耳,何懼之有!”
“好,痛快、痛快!”李振豎直大拇指贊:“不愧為劉伯堅,當年西北軍的總政治部主任。兄弟佩服、佩服,馮玉祥將軍冇看錯人!”
軍人皆知劉伯堅和蔣介石的結拜兄弟、國民黨陸軍一級上將馮玉祥,國民黨上將鄧寶珊,曾出任駐陜總司令后擔任國民政府審計院長、監(jiān)察院長的于佑任……這些大人物的關系特別要好,就思謀要他寫一封“營救信”。
李振令隨從又斟滿兩杯。坐下,自將兩酒杯碰了,一杯飲盡,伸筷夾菜:“你不怕死,我倒想你活著。你的命金貴,后臺又硬得很,如果不嫌麻煩,給馮玉祥、于佑任、鄧寶珊……隨便哪個寫封信,一眨眼,腳下立時會變出九十九條生路。你若寫信,我?guī)湍汔]寄,不,是派專人送信……”
氣氛貌似緩和卻如臨深淵,劉伯堅亦不理他碴,又端酒吃菜,另開話題:“向你打聽個人?”
“誰?”
“葉挺先生現(xiàn)在何處?”
說到葉挺,心里一震。李振后來在回憶時這樣說道:
“劉伯堅從第二營解押到團部來,我見他是個文人,學問很好,很會講話。講的道理很有說服力,真是一個難得的人才,我對他非常敬佩。他見我后,向我打聽葉挺的情況。我過去與葉挺亦有一段很好的關系。北伐時,葉挺當營長,我在他部下當連長。當我知道劉伯堅與葉挺亦很要好時,我告訴他葉挺現(xiàn)在澳門。同時為了表示對劉伯堅的尊重,我對他實行了優(yōu)待,白天同一桌吃飽,晚上共一個房子睡覺。與他相處了二三天,他跟我講了許多革命道理和國際形勢,講得有條有理,頭頭是道,使我感受很深。
“我本來很想挽救這樣一個難得的革命人才,但力不從心,一來軍部余漢謀來電要人,二來過去蔣介石有令,凡是抓到劉伯堅的賞五萬塊光洋,為了便于識別,各個部隊都發(fā)了劉伯堅等共產(chǎn)黨領導人的相片。因此,劉伯堅在剛被捕時就被士兵認出來了。他們?yōu)榱艘獡频姜劷?,都迫不及待地要解去請賞,為了執(zhí)行命令,還是派人把劉伯堅解去大余的第一軍軍部……”
飯后,李振即安排劉伯堅享受特殊優(yōu)待,遷到團部所駐祠堂監(jiān)押。
李振遂對副官說:“劉伯堅這個人,是條漢子,值當!”就懶得對其再勞神審訊,一心一意打那五萬元賞金的主意。想到錢不免犯嘀咕,搜山搜出這么個赤匪大腦殼,眾目睽睽,得讓粵軍別個去耗神費力,搞出點大動靜。于是,馬上電告身居南雄,三月前剛由副師長升任師長的莫希德。
1935年3月7日
這日醒得晏,光線斜入床頭。
身份暴露,真相大白,冇人無端打罵,反倒清靜了些許。作為優(yōu)待“赤匪匪首”,劉伯堅單人住入宗祠后堂偏屋。
早餐很晚。劉伯堅被護兵攙扶瘸行入飯?zhí)?,沒料到,李振仍翻看一疊戰(zhàn)報在靜候,且笑著先打了招呼:
“這個桑醫(yī)官手腳重點,醫(yī)術還蠻可以?!?/p>
劉伯堅瘸著,答:“一死而已,奈何手腳輕重?!?/p>
李振夸贊:“嗯,忍得痛,不怕手腳重。桑醫(yī)官交代說,劉先生多走動走動,多見見日光,傷情好得更快。”
軍中早餐簡單,說話間一碗白粥,兩個饅頭,一顆白水雞蛋下肚。
餐畢,李振竟親自攙扶劉伯堅繞祠堂略事走走。出祠堂側門,臟兮兮一片爛泥地上,雞、鴨、鵝的足印深深淺淺,重重疊疊如怪異的花。一箭地外,一襲嫩綠茵茵空曠草坪上,擱一領爛篾席,篾席間先有一人仰睡,臥蠶眉,豹眼圓睜。
被攙扶行至前,劉伯堅心中一凜。見胸口烏黑兩個血洞,已然是一具尸體。
“生死相隔一層紙?!崩钫駠@道:“昨日,卑職手下又俘了贛南團幾十個,當場擊斃此人。不意卻是先生同道,贛南軍區(qū)政委阮嘯仙?!?/p>
李振亮開手中戰(zhàn)報讓劉伯堅對比,乃先前“剿總”下發(fā)“匪首”畫像。阮嘯仙名下之人相貌與尸體分毫不差。畫像翻過,后面另有一紙。
“這是卑職手下在阮嘯仙褲袋中搜出,系由蔡會文、阮嘯仙簽署的一道命令?!?/p>
一目掃過,看那筆跡,確出自阮嘯仙之手。阮嘯仙名字上照例蓋有一枚篆體小印。命令簽署日期:四日十時。
林匡支隊長、劉英政委:
……因此,你們的部隊應以連或兩個連為單位這樣來穿越敵人的封鎖線到三南與河西去活動,詳細計劃由你們自己決定。此時任何猶豫不決都是等于幫助敵人自殺的辦法。
昔日活生生戰(zhàn)友驟成僵冷尸體,心中悲戚,臉部立時肅穆,嘴里仍不露分毫消息。事情明顯:走動,是設的個局,一箭雙雕,劉伯堅心情沉重越走越慢,舉步維艱,不想再走了。李振也不愿再陪,不否定即肯定。證實尸主目的既已達到,阮嘯仙匪首那五萬元賞銀又穩(wěn)落袋中,及早收場為好。二人繞草坪一遭,就此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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