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3期|吳佳駿:愛與黑暗的故事
郊野
那天的氣溫和暖,光線也很柔和,從早晨到中午再到暮晚,都是吉祥和光明的一日。我從床上起來的時候,受了那照進窗欞的陽光的牽引,想要去郊野走一走。我在屋里是待不住的,哪怕外面再熱,我都幻想著走出去。我想看看這盛夏的驕陽到底能把多少事物燙傷——昨天或者前天,它已經(jīng)把一灣河流燙得淚水漣漣,把一座茅草房燙出了炊煙,把一個人的青絲燙成了白發(fā),把一條蚯蚓燙死在了路上……
我在郊野上遲緩地走著,暑氣從草間升起,四周一派肅穆。馬桑子殷紅的穗粒像眾多的火柴頭聚在太陽底下采集火焰,有三兩只昆蟲在上面爬上爬下,鬼鬼祟祟的,像幾個自然界的盜火者。不遠處的田塍上,長著幾株棕樹。棕皮包裹著樹干,也包裹著時間。往常,年年都會有農(nóng)人來剝棕皮,拿回家縫棕墊或織蓑衣?,F(xiàn)在沒有人稀罕這個了。村莊空了,床也空了,棕墊自然沒人要了;到了雨季,也再不見有人披著蓑衣在雨中行走。蓑衣成了雨水的老物件。我盯著那幾株棕樹看,我看棕皮如何一層一層將自己的骨骼包緊,看棕葉究竟在等待誰的手來將它割去做成蒲扇后,又為誰送去一夏的清涼?
在我的記憶和印象中,郊野從來都是充滿朝氣和活力的。我沿著郊野的一條小路走,兩旁的野草在我的腳背上親來親去。我想去探望一棵黃楊樹,我時常在夢中見到它。我感覺它是我的一個親人,讓我惦記和掛懷。我不知道它現(xiàn)在長得好不好,秋風有沒有掃光它的葉片,積雪有沒有壓斷它的枝條。多年前的一個午后,我從家里跑出來,我想站在一個高處,把自己像月亮一樣掛在樹梢。我費了很大的勁,才爬上那棵黃楊樹。我在樹上睡了一覺。黃楊樹是我夢中的梯子。我站在梯子上,看見夕陽在發(fā)高燒。它那緋紅的臉龐,跟我被灶火映紅的母親的臉龐一樣紅。我還看見,黃昏打著火把,在替我趕夜路的父親照明。
那棵黃楊樹,見證了我的愛與黑暗的故事。我走了大約十分鐘,終于又見到了它。它還和從前一樣,只是樹干比過去粗壯了許多,傘蓋也比過去寬了不少,還多了幾分滄桑和荒寂。我站在樹下,像站在舊時的夢的陰影中。我好想再次爬上樹,去眺望一次落日,或等待一場風,但我怎么都爬不上去。人的年齡越大,失望就越多。那些年少時干過的事、做過的夢都隨著時光遠去了,剩下的只有追憶和喟嘆。
我在樹旁坐下來,抽了一根煙,裊裊的煙霧絲線般將樹纏繞。汗水在我的額頭滾動,我卻感覺不到炎熱。我得陪樹多坐一會兒。我相信在我離開它的這幾十年中,它一定是非常寂寞的。它要獨自面對黑夜和曠野的風,要獨自承受雷電的襲擊和被盜伐的危險。我和樹都是大地的孩子,我們都出生在同一個故鄉(xiāng)。不同的是,我選擇了出走,它選擇了扎根。我走的時候,它望著我遠去的背影沉默不語;我歸來的時候,它仍是沉默不語地看著我滿身的疲憊。
探望完黃楊樹,我還想繼續(xù)在郊野走一走。夕陽還未卸妝,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盡管暑氣蒸濕了我的衣衫。我一邊走,一邊想一個女孩。也是在多年前,也是在這片郊野,我跟那個女孩在晚照下奔跑。那是春天,野花正在盛開。我們跑到哪里,野花就開到哪里。那個女孩特別愛笑。她一笑,臉上就現(xiàn)出一個小酒窩;她再一笑,那個小酒窩就裝滿了黃金。我記不清我們都在郊野干過些什么,唯一記得的是,她用摘來的野花插滿過自己衣服的破洞,還親手編織了一條草項鏈掛在我黑黑的脖頸。我們還一起用背筐將星星提回過家,將鮮花獻給過鳥群,將歌唱獻給過晚風,將心跳獻給過初吻。可后來我們都相繼離開了郊野,去了陌生的遠方,從此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下落。我只依稀聽人說起,她去遠方后,遭到一個流氓的玷污。她沒臉見人,想去死,被另一個男人救活。再后來,她便跟著這個救她的男人去了另一個更遠的遠方。
我在郊野上走著,郊野空空的——空空的郊野是記憶空空的墳場。
夜歌
夏天將盡的時候,我又聽到了那支夜歌。清麗而舒緩,沒有一絲雜質(zhì)。這歌是一只草蟲唱的。我不知道草蟲的名字,也從未見過它。它永遠躲在我看不見的草叢深處。有許多次,我跑去尋找過它和它的叫聲。我在黑夜里走著,它的叫聲指引我來到一片草地,一個河灣,一塊豆莢地,一排亂墳崗……我想看看它到底長什么樣子,有幾條腿,幾根觸須。翅膀是薄還是厚,頭是大還是小。它飛起來的時候,它的歌聲是否也在飛,靈魂是否也在飛。但我想了很多辦法,最終還是沒能找到它。我沒靠近它的時候,它的歌聲可以穿透黑夜,到達月亮和星星的耳朵。我一旦靠近它,它就瞬間噤聲,把琴弓藏好,夜重又恢復到平靜和孤寂。我猜不透它為何要這樣,是它長得太過丑陋,怕見人呢,還是甘愿做一個低調(diào)的、平凡的和隱士般的大自然的歌者?
我是喜歡聽那草蟲的歌唱的。我想起那些夏夜,常常莫名地睡不著覺,心里煞是空虛。大人們都不知干什么去了,沒有人跟我在夜里說話。月光從天空照下來,樹枝和小路上都敷了銀灰色的粉霜。我從屋子里走出來,抬起頭,盯著月亮看。月亮也在離我很遙遠的夜空看著我,它的眼睛跟它近旁的那顆孤星一樣令人驚恐。我渴望獲得安慰。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八歲,或者十歲的孩子。我沒有能力使自己變得強大起來,也沒有能力穿越獨屬于我的暗夜。我在院壩邊的磨刀石上坐下來,那塊石頭磨過不少的刀,凹下去一個深槽。我坐在上面,我把自己也想象成一把刀。我要把自己磨出刀鋒來,我要把漫長的黑夜砍成兩段,一段給黃昏,一段給晨曦。這樣,世界上就沒有黑暗了,我也將不再害怕失眠。我只能通過這種方式來緩解對黑夜的恐懼??晌以绞呛紒y想,恐懼反而越強烈。我的身子開始戰(zhàn)栗,月光救不了我,幻想也救不了我。就在我快被黑夜掩埋的時候,那只草蟲唱響了它的生命之歌。它就藏在我身后的夜來香中。它的叫聲比月光還要明亮,比星辰還要透明。我的心頓時安靜下來,我的戰(zhàn)栗也變成了它歌聲里的節(jié)奏和旋律。
那只草蟲,用歌聲點亮了一個怕黑的孩子的夏夜。那晚過后,我一到睡不著覺的時候,就跑去屋外聆聽草蟲的歌唱。我每晚出去,它每晚都唱。有時在屋后的藤蔓間,有時在屋前的草堆里,它仿佛是要唱給我一個人聽,而我大概也是它唯一的聽眾。它知道我窮,是個可憐的孩子,故從不收我的演唱會門票。它彈唱的夜曲,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有古典的味道,有民歌的風格。偶爾,它也會唱幾首憂傷的歌,歌聲凄婉、蒼涼。這讓我知道,一只會唱歌的蟲子,也有沉重的心事和絕望的夜晚。
有一次,我照例去屋外聽草蟲唱歌。那是一個沒有月光,也沒有星辰的夜。農(nóng)人們大都進入了夢鄉(xiāng),只有極少數(shù)的幾戶人家,還在點著燈火忙這忙那。我圍著屋子轉(zhuǎn)了幾圈,都沒有等來草蟲的歌唱。我擔心它是不是生病了,或者拉斷了琴弦,又或者唱啞了嗓子。我焦急地等待著,像等待著月亮和星星升起,直到村里最后幾戶忙碌的人家都熄了燈火睡覺去了,草蟲還是沒有來。我那晚等來的,是一個女人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
那個女人坐在屋外曬場上的酸棗樹下哭,長一聲短一聲地哭,遠一聲近一聲地哭,明一聲暗一聲地哭。我不知道她在哭什么。我只知道,她在幾個月前失去了丈夫。她被婆家人趕了出來,她現(xiàn)在住在娘家,帶著一個三歲的孩子。我從她身旁走過,我想起被人搗壞了巢的小鳥和無家可歸的狗。她的母親心疼她,摸黑來叫她回屋。她不聽母親的勸告,仍在傷心地哭。她的哭聲像一把鋸子,在鋸著黑夜的肌膚和潮濕的夜露。
我不想聽女人的哭聲,我只想聽草蟲的歌唱。這之后的日子,我依舊夜夜跑出來尋找那只失蹤的草蟲,但我再也沒有找到過它。它從黑夜里消失了。草蟲消失后,我也長大了。我不再害怕黑夜。我從黑夜里出發(fā),去了很遠的地方。如今幾十年過去,我又聽見了草蟲的歌唱。這歌唱,使我不自然地想起曾經(jīng)那個哭泣的女人來。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何處,過得好不好?也許,她早已經(jīng)死了吧。不然,那只草蟲怎么會又唱起歌來了呢?
六月
六月里的一天。也許是孤獨,也許是時光過于慵倦。我從家里走出來,像從一個漫長的回憶里走出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那樣隨意地走著。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路邊的草泛綠,間或有一點鵝黃,被陽光注射了青霉素似的。沒有人出來割草,割草的人和割草的刀都不知去向。我在一條土路上走著。我想把鞋子脫下來,掛在一棵樹上,讓它替我記住些什么。在這條路上,只有這雙鞋,是我唯一熟知的事物。記住它,也就記住了我所走過的路。
我是出過遠門的人,我深知需要磨破多少雙鞋,才能把一條遙遠而彎曲的路走完。就像一個水手,他深知要嗆多少口水,才能摘取屬于自己的浪花。清風吹拂我的頭發(fā),野草般凌亂。我試圖用手指將頭發(fā)理順,卻越理越不順。我的頭發(fā)跟我的思緒是糾纏在一起的。好在我的頭發(fā)現(xiàn)在還沒有變白。如果哪一天我的頭發(fā)白得像風中的蘆葦,或夕陽下的巴茅草,那我所有走過的路,干過的事也必將打滿晨霜。
現(xiàn)在是六月,六月是夏季的壯年。季節(jié)的壯年跟人的壯年頗為相似。我在六月里走著,我感到空氣是清新和透明的。無論是遠眺或近看,都沒有冬日的肅殺和凋敝之象。但我的心還是有絲絲的不安。我知道這是一條寂寞的路,已經(jīng)許久沒有人走過了。我也沒有在路上碰到我曾經(jīng)所熟悉的場景——那個手握彈弓的男孩,和他總也瞄不準目標的眼神。以及被他的彈弓射出去的石子驚飛的鳥雀,和鳥雀遺落下的一片羽毛。那個在落日余暉籠罩下的吹蒲公英的小姑娘,和隨蒲公英飄遠的背影。還有那些印在土路上的狗的腳印、羊的腳印、牛的腳印、貓的腳印……
我渴望再次與他們相逢,也渴望與另一個自己相逢。我是一個在六月里尋找六月的人。我從六月里走過,像一棵草從草叢里走過,一朵花從花叢中走過,一個夢從夢境里走過。我沿著六月的方向走,我想把自己走成兩個自己。一個自己從六月走向七月、九月和十二月,這是向前的;一個自己從六月走向五月、三月和一月,這是朝后的。我是我的兩個極端,相互排斥,又和諧統(tǒng)一。我是我的白天,我也是我的黑夜。我是我的水,我也是我的火。
朝后走的時候,我的記憶是模糊的,心情是惆悵的。我只依稀記得我站在五月里的藍天下,望著一棵生蟲的梨樹發(fā)呆。那棵梨樹都快枯死了,卻還在努力結(jié)出果實。我盯著樹上不多的幾個梨,像一個饑餓的孩童盯著母親干癟的乳房。我還在三月里與一株桃花相逢。它生長在野外,孤孤單單的,花朵卻粉紅一片,比我鄰居家的姐姐——那個沒錢上學的姑娘用紅紙蘸水涂抹在臉上的假胭脂還要紅。我也在一月的料峭春風里吹響過竹笛,那是我父親送給我的禮物。我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他送給我的竹笛卻會唱歌。我現(xiàn)在都還能想起父親在我的笛聲中老去的樣子——他的樣子是我無法言說的哀傷。
朝前走的時候,我的心情是美好的,記憶如馬車般拉著我不停地奔跑。我先是尾隨七月跑向了郊野。我在郊野看到了七月的流火,還看到有兩只蜻蜓,站在草葉上做愛,它們把躁動的痛苦變成了寧靜的幸福。九月比七月要安靜許多。九月的安靜是山岡的安靜,黃楊樹的安靜和土地的安靜。我跟著九月散步,一個老人牽著一個小孩也在跟著九月散步。老人手拿一朵野菊花,小孩手拿一束野菊花。他們要去祭奠一個亡人。他們想把野菊花插在亡人的墳頭。十二月是刮風和下雪的季節(jié),這個時候不適宜遠行。我走著走著就不想走了,我在路邊蹲下來。我抱來一捆干柴,生旺一堆火。我希望那些同在十二月里趕路的人看到這堆火后,能停下腳步,過來烤一烤。我們并不認識,但可以相互說說話。說說寒冷和溫暖,說說風塵和日月。什么都不說也行,純粹是烤烤火,然后離開,各走各的路。
六月里的一天。我從家里走出來,我順著六月朝后走,也順著六月朝前走。六月是我的月份牌,也是我的分水嶺。我渴望在行走中與諸多熟悉的或陌生的場景相逢,也渴望與另一個自己相逢。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就那樣隨意地走著,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
樹佛
他從家里走出來。走向一片林子。那林子不大。他第一次去林子的時候,那林子還不是林子——只有矮矮的幾株小樹苗,四株,還是六株,他記不大清了。那時候,他也還是個孩子,跟樹苗一樣年輕。但他認得出其中有松樹和柏樹。剩下的幾株,他叫不上名字。他曾想搞清楚那到底是幾株什么樹,還問過村里年齡比他大的人,也沒能獲得準確的答案。有人說那是許愿樹,也有人說那是月亮樹,還有人說那是彼岸樹。他越聽越糊涂,后來就干脆不再去想了,只每天跑去樹底下坐一坐,或轉(zhuǎn)一轉(zhuǎn)。漸漸地,那些樹也把他認熟了。要是哪天他生了病,或情緒不好沒有去看樹,樹就會闖入他的夢中,向他表達思念之情。
每每遇到這種情況,他第二天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向樹道歉。樹只要看到他打著赤腳來向自己謝罪的樣子,又很自責,認為不該去攪擾一個貧窮孩子的清夢。樹知道這個孩子過得很艱難,心里裝滿了愁緒。他住的房子是村子里最破舊的,泥巴做的墻壁裂開了縫,屋頂上蓋的茅草經(jīng)常被風卷走。室內(nèi)只有一張床,兩把椅子,三個碗和四雙筷子。床是石頭壘砌的。椅子是祖上留下來的。碗有一個是他的,另外兩個是爺爺和奶奶的。筷子他們?nèi)齻€人一人一雙,余下的一雙是他親手用竹簽做的。每到逢年過節(jié),他都會用這雙筷子來祭奠他那死去的母親。他擔心母親在陰間沒有筷子,會搶不到飯吃。他曾多次在睡夢中,看到母親蓬頭垢面地來找他,向他伸手討要一雙筷子。他母親說,沒有筷子,會被小鬼看不起。他的母親是被餓死的。活著時缺一雙筷子,死了還是缺一雙筷子。
樹想幫幫這個孩子,一直在拼命地生長。它們想等自己長粗長壯了,就讓孩子砍回去做房梁,重新把屋子修葺修葺。孩子大概看懂了樹們的心思,每次去都給樹們一個擁抱,磕一個頭,下一次跪。樹不想孩子活得太沉重,希望他快樂一點,就請來各種鳥雀給他唱歌。孩子記得很清楚,樹先后給他請來過畫眉、斑鳩、麻雀、大山雀。樹本來還想請來些嗓音更優(yōu)美的鳥兒,可它們太金貴了,樹請不起。樹跟孩子一樣,都生長在貧瘠的土地上。但孩子已經(jīng)感到很滿足。他在畫眉的歌聲里步入過春天,看到過野花開滿山坡的景象。那些野花紅紅綠綠,很像他夢想中的顏色。他在斑鳩的歌聲里步入過夏天,看到過金色的麥浪滾過田疇。他被麥浪包裹著,遍地飄滿了麥香。他在麻雀的歌聲里步入過秋天,看到過果實綴滿枝頭的樣子。他站在果樹下,站成了秋天里的陽光。他在大山雀的歌聲里步入過冬天,看到過白雪覆蓋山野的蒼茫。他在雪地里撒野,奔向山野之外的遠方。
這一晃多少年過去,那些樹早已長到了可以做房梁的年輪。那個孤獨的孩子也早已人到中年。但他沒有把樹砍回去。他仍然跟當年一樣貧窮。他住的屋子仍然跟當年一樣破舊,甚至越來越破舊。樹曾多次跑去夢中央求他將自己伐倒,他被樹感動得淚水滂沱。有好幾次,他也的確提著生銹的斧子去了樹林,但從來沒有舉起斧子砍過。他只要一動砍樹的念頭,耳邊就會響起畫眉、斑鳩、麻雀和大山雀的歌唱聲。他在歌唱聲中如癡如醉,他也在歌唱聲中長聲哭泣。他知道自己很窮,他更知道再窮的人也不能忘恩負義。
樹想幫幫這個中年男人,知道他下不了手,就不斷地在周圍長出新的樹木。它們在風中長,在雨中長,在日光下長,在暗夜里長。它們生長的速度跟這個男人衰老的速度一樣快。短短幾年過去,一片林子形成了,翠綠的傘蓋像一個大大的綠太陽。樹們想,既然他不愿砍伐自己去建房,那就讓他住進樹林里來,由它們來替他遮風擋雨。
他很聽話,他不想辜負樹們的愛心。在一天黃昏將盡的時候,他果斷地走進了樹林,再也沒有走出來。他很高興,終于有了自己的新房子。而且,他還把爺爺和奶奶的尸骨安放在了樹林里,他要讓每一棵樹都成為死去的人的墓碑。
他住進去沒多久,林子里就出現(xiàn)了一個垂暮的老人。老人瞬間變白的頭發(fā),既是黑暗中的一道道閃電,又是從墓碑上生長出的常春藤。
天問
太陽就要落山了。他從家里走出來,他有許多問題需要得到解答。這些問題困擾了他一生。他想把它們弄明白——那些問題既簡單,又復雜。他是一個老人,也是一個孩子。
他先是來到一棵樹下。那棵樹就生長在他的房屋旁。他不明白那棵樹為何一直站在那里不走。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春秋還是冬夏,它都安靜地站著。當村里一個又一個的人都先后走了——有的去了遠方,有的去了西方,那棵樹為何就是不走呢?它是在等一片落葉,等一陣風,等一場雨,等一只鳥,等一次日出,等一夜星光,還是在等一個啟示和召喚,等一回抗爭和祈禱,等一次蘇醒和復活?
他從樹下走過,他繞過了樹,卻沒有繞過困擾著他的問題。他來到一條河邊。那是一條很長又很窄的河流。河里的水很淺又很清澈。他站在河流邊,他看到自己的影子也跟著河水在流淌。流過了上游和下游,流過了村前和村后,流過了昨天和今天。他不明白這山中的河水要流到哪里去,是要流向地下,還是要流向天上。他看到河水越流越瘦,瘦得把骨骼都裸露了出來,傷疤也裸露了出來,最終只剩下一條貧瘠之軀。
他不想跟著河流跑,他把自己的影子打撈上岸,去到河對面的山丘。那座山丘不高也不矮,山的顏色不黃也不綠。很多次,他都想翻越這座山丘,但一次都沒成功。他不明白這座山丘為何要阻止他翻越,既不給他留一條上山的路,又不給他翻山的勇氣。他站在山腳下,垂頭喪氣,像一個追趕時間的人終于被時間打敗。
他返回身,朝家的方向走。他意識到家已經(jīng)離自己越來越遠了,他必須要趕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去。他憑借記憶按照來時的路往回走,他想再次經(jīng)過那條河流,那棵樹,可他走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他懷疑自己迷路了。他有些心焦。他不停地朝回走。在路過一個轉(zhuǎn)角時,他看見一片草地。他低下頭,把嘴貼近草的耳朵。他想問問草,他的家在哪里,該怎么走?草搖搖頭,對他愛理不理。他只好跟草跪下來,讓草爬上他的膝蓋和頭頂。他不明白那些荒草為何如此傲慢,非要把一個人掩埋了,才肯告訴他回家的路在哪里。
他沿著荒草蔓延的方向繼續(xù)朝前走。他走一步,荒草就長出一寸。他不敢走太快,太快了,他就會把自己走成一根草。他小心翼翼,盡量把長出的草踩下去。他希望自己走過的地方能出現(xiàn)一條路,他希望把這條路留給后來那些迷路的人。
太陽就要落山了,他在荒草中孤獨地走著。他聽見草叢里有蛐蛐的叫聲,那叫聲嘶啞,不很明亮,發(fā)了霉似的。他想蹲下來,問蛐蛐幾個問題——他想問那些被草覆蓋的良田是怎么荒蕪的?良田上的高粱和大豆被秋風的手摘去了哪里?那一朵一朵的向日葵的笑臉被誰給盜了去?那張插在良田上的犁鏵被誰的記憶收藏?那些金黃色的稻子和小麥被誰關(guān)進了糧倉?那些滾過田野上的童謠還在誰的口中傳唱?那些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莊稼人如今都去了哪里?那一把把錚亮的彎鐮現(xiàn)在還掛在誰家的墻壁?……
他還想問蛐蛐更多的問題??伤€沒蹲下身,蛐蛐就噤聲了。蛐蛐知道他要問什么。在他尚未到來之前,就已經(jīng)有很多人問過蛐蛐了。那些先來的人問的問題,跟他的問題一樣多,一樣復雜,又一樣簡單。蛐蛐的聲音就是在回答人的提問中變得嘶啞的。它不想再回答任何人的提問。有些問題,它也回答不了。它只是一只蛐蛐,一只荒草叢中的蛐蛐。它沒有能力去解答那些“天問”式的問題。它只能保持沉默。它的沉默是另一個問題,永遠解答不了的問題。
他直起身,朝家的方向走。他決心要走出這片草地。他發(fā)誓要找到來時看見的那條河流,那棵樹。他還要繼續(xù)問它們很多的問題。他的行走和發(fā)問都顯得有些悲壯,有些義不容辭,有些責無旁貸。
太陽就要落山了。他想把有些問題弄明白。他是一個孩子,也是一個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