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式女權,還不是真正的男女平等
過早的離世讓勃朗特姐妹沒能寫出更多的作品,她們甚至沒有時間看到自己的小說獲得更多讀者的認可。不過,在一百多年后,勃朗特姐妹的作品已經(jīng)成為了文學經(jīng)典,尤其是《簡·愛》和《呼嘯山莊》,兩本書里性格復雜的主人公,吸引著讀者們不斷作出解讀。
01
誕生自荒涼廢墟的兩人
盡管夏洛蒂·勃朗特曾譏諷簡·奧斯汀的小說,認為這個筆下女性角色只有“可嫁性”的女人根本不懂什么是愛情,但她本人也似乎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逗啞邸返娜宋镄睦硪葕W斯汀的人物心理深刻復雜得多,是心理分析的優(yōu)秀范本,然而,也許是因為勃朗特姐妹在刻畫人物心理的時候都更著迷于其身上的扭曲和殘缺,所以,《簡·愛》和《呼嘯山莊》中,愛情故事退居其次,主要的倒是兩個經(jīng)典主人公的自身情結。
“難道就因為我一貧如洗、默默無聞、長相平庸、個子瘦小,就沒有靈魂,沒有心腸了?”,這些對白太具有一種宣言色彩,它絕非情話。愛情中的盲目、不可解釋的情感變化、失落,在勃朗特姐妹的小說中幾乎看不到。她們一定要在心理上給出一些解釋?!逗啞邸酚兄徊繍矍樾≌f的框架,但在戀情描寫上卻遠不如奧斯汀那樣豐富,讀者根本沒必要理解簡·愛是如何愛上羅切斯特,羅切斯特又是為何對簡·愛情有獨鐘的,它想直接讓讀者理解一種更深層的東西——強烈的自尊與平等。不過它們迷人的地方在于,小說并沒有因此而喪失藝術的純潔性。
這讓《簡·愛》與《呼嘯山莊》成了文學經(jīng)典。讀者會毫無意義地質(zhì)疑簡·奧斯汀到底是一流還是二流作家,而這類質(zhì)疑永遠不會發(fā)生在勃朗特姐妹的身上。這是兩出令人深思的悲劇——《簡·愛》也是悲劇,結局雖是簡·愛和羅切斯特生活在了一起,但也只是悲劇意義的圓滿。至于《呼嘯山莊》中的希思克利夫,一個把周圍世界變成地獄的人,更是一場悲劇中的噩夢,而愛情,則是他在白晝遺留的、用于為這場噩夢提供質(zhì)料的記憶。凱瑟琳臨終之前,希思克利夫在她床邊的話語聽起來簡直就是詛咒——“你是不是被鬼纏住了?……你想沒想到所有這些話都要烙在我的記憶里,而且在你丟下我之后,將要永遠更深地嚙食著我?而且,凱瑟琳,你知道我只要活著就不會忘掉你!當你得到安息的時候,我卻要在地域的折磨里受煎熬,這還不夠使你那狠毒的自私心得到滿足嗎?”
除欺凌與歧視之外,整個《呼嘯山莊》的故事就圍繞著這場記憶的修補展開。這個悲劇故事的本質(zhì)起源,不是老恩蕭往家里帶回了一個黑頭發(fā)的孤兒,而是凱瑟琳在大廳里和仆人耐莉的那段話?!爸v到嫁給埃德加·林惇,我并不比到天堂去更熱心些。如果那邊那個惡毒的人不把希思克利夫貶得這么低,我還不會想到這個?,F(xiàn)在,嫁給希思克利夫就會降低我的身份,所以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多么愛他;那并不是因為他漂亮,耐莉,而是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論我們的靈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樣的”。偶然經(jīng)過的希思克利夫只聽到了這句話的一半,即“嫁給希思克利夫就會降低我的身份”便悄悄地出去了,他沒有聽到后面的話。他強烈的自尊心不允許他聽完后面的話。同時,他那強勁到近乎扭曲的自尊心又不斷暗示它,這一切都是假的,凱瑟琳的內(nèi)心其實是深愛著自己的。他和凱瑟琳之間的情感糾纏,幾乎就是希思克利夫在用錯覺來證明他在現(xiàn)實中看到的一切都是錯覺。而《呼嘯山莊》中最具戲劇性的部分,也就是希思克利夫再也分不清錯覺和現(xiàn)實的部分。
在這一點上,希思克利夫和簡·愛很相似。兩人的自尊心都強烈到了奇怪的地步。他們的童年經(jīng)歷很相似,都生活在一個自由人格遭受打壓的環(huán)境,簡·愛總是被刻薄地扔到紅房子里關禁閉,在學校吃著劣質(zhì)食物,在教師那里得到過近乎羞恥的懲罰;希思克利夫,被凱瑟琳的哥哥歧視,家里的仆人也不怎么喜歡這個野孩子,大家都巴不得他死了才好。不同的地方在于,簡·愛總是對記憶中良善的那部分念念不忘,希思克利夫恰好相反,在他的情感里,老恩蕭先生對他的溺愛似乎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他記住的只是山莊的其他人如何欺侮他并制定著自己的計劃——一場看起來像是復仇,其實卻是要把昔日記憶之外的其他人驅逐出去的清理計劃??梢哉f,誕生自荒涼廢墟的這兩人,一個是要建筑天堂,另一個則是在建構地獄。并且他們都遇到了阻礙者:身為羅切斯特前妻的瘋女人和與凱瑟琳結婚的林惇。
02
在兩種情結中徘徊的自我
在面對簡·愛和希思克利夫時,有一點非常有趣。這兩人都非常強調(diào)自我,容不得自己的尊嚴被侮辱踐踏??伤麄冇址浅2辉敢獬姓J自我,他們都不愿意正視自己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真實存在。自卑與自戀這兩種情結同時存在于他們的身上。在《簡·愛》中,即使當女主人公和羅切斯特之間已經(jīng)不存在雇傭關系,她回到被燒毀的莊園后,還是用“主人”一詞稱呼羅切斯特。至于希思克利夫更不用說,凱瑟琳就是他生命意志的中心。
簡·愛身上的自卑感更加明顯。在故事中,羅切斯特被證明曾經(jīng)擁有一個妻子,這件事讓她備受打擊,前者不斷向她傾訴苦惱,昔日的年少無知,以及自己也是那場婚姻騙局的受害者。但這些都無法軟化簡·愛的冷漠。她從那個瘋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個迷失自我的瘋癲者。或許,往日在紅房子和學校遭受的虐待也涌上心頭??傊?,單純的情感撫慰遠不足以挽留她。直到后來,又發(fā)生了一系列故事,簡·愛擁有了一筆遺產(chǎn),獲得了經(jīng)濟獨立權,可以不用再靠家庭教師這個職業(yè)謀生,而羅切斯特先生的處境恰好相反,一場大火讓他一無所有,雙目失明,一條胳膊也被截去,兩個人的地位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置換。她才返回了羅切斯特的身邊,愿意終身與之相伴。在愛情世界中,她愿意成為一個施與者,更愿意正視對方(而不是自己)的自卑與殘缺,以此來印證愛情的純潔。即使最后她所獲得的愛情看上去已不如當初美滿,但在象征或更崇高的意義上,簡·愛獲得了愛情的圓滿,她與羅切斯特之間再也不存在任何障礙。
而希思克利夫身上的自卑永遠不可能依靠簡·愛式的施與得到化解。他從不施與任何人愛與恩惠,恰好相反,他必須從其他人那里得到對自身的肯定。他這輩子永遠也無法接受的就是凱瑟琳不愛他。美國批評家吉爾伯特和古芭在《閣樓上的瘋女人》中認為,希思克利夫的本質(zhì)是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男性獨裁家長身份顛覆父權制度的人。這種解讀很難讓人完全接受。因為深入理解希思克利夫的世界后,會明白他只是想要顛覆,而沒有明確的顛覆對象,而且在他與凱瑟琳的愛情關系中,雙方都是獨裁者,互相用自己來決定對方的想法,然后再用這個揣測的想法來決定自己……如此循環(huán)往復。
“你以為她快要忘了我嗎?你知道她沒有忘記!你跟我一樣地知道她每想林惇一次,他就要想我一千次!……兩個詞可以概括我的未來——死亡與地獄:失去她之后,生存將是地獄”。
而當凱瑟琳死后,能夠裁定希思克利夫的自卑,幫助他消除幻覺的唯一一人已消失。在這個愛情故事中,希思克利夫再也無從確認自我。他有著強烈的自戀情結,但無人能夠滿足他對自己的渴望;他極度自卑,生怕別人貶低他的存在,但也無人能夠再給予他肯定。他徹底進入了“地獄”,正如薩特在劇本里所描寫的那個房間,本質(zhì)上空洞,無從解放自我,只有他人與他人之間關系的不斷回蕩。所以哈羅德·布魯姆才會說,“只有那種最為極端的諾斯替主義能夠容納他們……而這大概就發(fā)生在希思克利夫絕食自戕之后”。
這些矛盾的人物情感,吸引著多年來的讀者不斷給《簡·愛》與《呼嘯山莊》作出各種解讀。在故事里,我們能看到女權主義的影子,主人公對地位和尊嚴的要求,但又缺乏自信,小說里那崩潰的莊園、衰敗的荒原似乎預示著現(xiàn)實世界里的某種景象,但故事的源頭又來自古典浪漫乃至頗有哥特風格的氛圍。文本解讀外,勃朗特姐妹的性格與經(jīng)歷可能是對此的一種解釋,在19世紀她們的寫作狀況并不理想,她們偷著寫故事但又想在社會上證明自己。另外,她們本身也經(jīng)歷了英國歷史上非常矛盾的時代——19世紀的工業(yè)社會崛起。生活范圍并不算廣闊的她們,在身邊見到了些許風吹草動,并且用不同的方式記錄在了文學里。
—— 對話——
勃朗特姐妹
不完全的女性平等先驅
在了解到勃朗特姐妹的人生故事,理解小說中人物復雜的心靈變化和她們背后所處的時代交替之后,就會明白,“在她們熾烈的文字背后,其實是相當粗糲的人生??梢哉f,她們的小說與詩歌,是踩在生活的荊棘上,流著血,蘸著淚寫成的”。她們在作品中展示了探索兩性平等的超前思想,但囿于時代,又與我們今天所理解的平等有著很多不同。
01
女性寫作面臨多重困境
新京報:勃朗特姊妹都英年早逝,關于這一點,研究者有著怎樣的解釋?
周穎:安妮29歲辭世,艾米莉30歲,夏洛蒂活得最長,也不過39歲。她們生活在苦寒單調(diào)的山區(qū)霍沃斯小鎮(zhèn),那時鎮(zhèn)上人均壽命是25歲,和倫敦一些最差的街區(qū)相仿。為什么會這樣呢?有一種說法是當?shù)厮春懿桓蓛簦敃r還沒有修建密閉的排水系統(tǒng),敞露的糞池極易造成污染露天的水管,水源對公共衛(wèi)生和健康造成威脅。三姐妹所住的牧師公館雖自帶水井,因水井離教堂墓地很近,腐爛的尸骨也容易對水源造成污染。生計艱難也是導致健康不佳的原因。據(jù)說安妮出生后,全家陷入危機,父親寫信向皇家慈善機構求援。
新京報:除了面對批評和責難,女作家是否還面臨其他困境?
周穎:女作家面臨的困境其實是多重的,比如她們選擇以寫作為職業(yè),就包含多重的阻力。了解一點夏洛蒂在職場中的經(jīng)歷,可以體會這背后的辛酸與無奈。一個著名的例子,就是夏洛蒂曾將作品寄給桂冠詩人羅伯特·騷塞,請求對方點撥,卻得到不可沉溺于白日夢的勸誡。騷塞告誡她,“文學不可能也不應該是女子的終生事業(yè)。她越是恪盡本分,就越?jīng)]有時間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哪怕只是把它當作才藝或者消遣也抽不出工夫?!?/p>
研究者援引這段話,通常是為了佐證女性寫作有多么艱難。但其實更值得留意的是夏洛蒂對待這個建議的態(tài)度。她將這封回信小心保存,并在信封上注明“騷塞忠告,永志不忘”。與此同時,她也不因為騷塞的勸誡就輕言放棄自己的追求,依然利用辛勤工作的間隙努力練習、筆耕不輟。
新京報:三姐妹的小說與19世紀英國的工業(yè)發(fā)展和社會進程有什么聯(lián)系嗎?
周穎:當然有聯(lián)系。她們出生和成長的年代,正是英國工業(yè)革命發(fā)軔與發(fā)展的時期?;粑炙咕o挨著工業(yè)區(qū),東鄰布拉德福德和利茲,南毗哈利法克斯。這個哈利法克斯,就是激發(fā)威廉·布萊克寫下“黑暗魔鬼工廠”(“dark satanic mills”)的那個地方。正如《勃朗特一家》的作者朱麗葉·巴克指出,勃朗特時代的霍沃斯并非蓋斯凱爾夫人筆下“與世隔絕,偏遠無聞”的荒野山村,而是相對繁華的工業(yè)市鎮(zhèn),人口穩(wěn)步上升,商業(yè)日趨興旺。在父親擔任教區(qū)副牧師期間(1820-1861),三姐妹正好見證了霍沃斯在工業(yè)革命的推動下發(fā)生的大變化。
資本化、工業(yè)化和商業(yè)化潮流,對勃朗特姊妹的寫作產(chǎn)生過十分重要的影響:正是工業(yè)社會中女性謀生的需要,催生了她們作品中鮮明的自我覺醒和獨立意識;也正是工業(yè)社會出現(xiàn)的各種現(xiàn)象,比如女性閱讀習慣的形成,流通圖書館的設立和普及,日益商業(yè)化的出版市場,孕育了女作家成群涌現(xiàn)的社會土壤,使得三姐妹有機會成為作家。這是一個競爭與機會并存、壓抑與希望同在的時期,三姐妹既處于商業(yè)文明與傳統(tǒng)社會的沖突之中,也經(jīng)歷了現(xiàn)實的謀生需求與想象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糾結和掙扎。工業(yè)革命帶來一個全新的社會形態(tài),不僅催生出矛盾、焦慮、分裂的現(xiàn)代個體,也孕育出富于獨立意識和自由精神的新型女性形象。
02
如何在今天理解她們筆下的題材
新京報:相較于兩位姐姐,安妮·勃朗特的作品有些被讀者遺忘。能否簡單評價一下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
周穎:安妮也有鐵桿粉絲,英國作家喬治·摩爾就很欣賞安妮。他盛贊其語言,將其處女作《艾格妮絲·格雷》稱為完美散文體小說的典范,認為安妮的風格有類于奧斯汀,文字樸實,運筆冷靜,特殊的偏愛甚而使他假設安妮“再多活十年,或可達到與簡·奧斯汀比肩,乃至更高的地位?!卑材莸牧硪徊啃≌f《女房客》打破了浪漫愛情小說的規(guī)定套路,突入習俗和常規(guī)的禁區(qū),直面女性在婚姻中遭遇的困境,揭示夫妻雙方在教育、財產(chǎn)、法律地位上的嚴重不平等,并大膽設想可能的出路。也因為涉足禁區(qū),小說發(fā)表后連遭非議,連大姐夏洛蒂也說“題材的選擇是一個錯誤”。
夏洛蒂似乎從未設想,自己眼里一貫溫柔、謙和、退隱的三妹,在思考婚姻、教育、就業(yè)等社會問題上,實有勇敢、激進和超前的探索?!杜靠汀返乃囆g成就不及《簡·愛》、《維萊特》和《呼嘯山莊》,這毫無疑問。套中套的故事并不討巧,書簡與日記一分為二,嫁接得比較生硬,使小說有結構粗糙之嫌。但它語言優(yōu)美,且比第一部作品內(nèi)容更豐富豐滿,表現(xiàn)手法也顯得更成熟更有張力。1996年,BBC電臺將小說改編成三集電視劇,收獲不少好評,這或可說明安妮并沒有被遺忘。
新京報:如何理解夏洛蒂·勃朗特筆下的“自我”?《簡·愛》中追求的平等,與現(xiàn)代女權追求的平等,有什么區(qū)別和聯(lián)系嗎?
周穎:簡宣告她與羅切斯特靈魂平等的那句話,對于等級依然森嚴的英國社會,無異于一聲域外驚雷。西方女性主義批評家稱它“不僅在道德上不合時宜,在政治上也是一場反叛”。毫無疑問,無論作者有意還是無意,這個宣告確實兼有政治和倫理的反叛性,但倘若借此推斷簡具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男女平等意識,或者她與羅切斯特處于真正平等的關系,則恐怕是言過其實的臆測了。
簡宣揚的平等,暫且不論能否跨越財產(chǎn)、身份和社會地位的鴻溝,至少有一個障礙尚未逾越——性別的不平等。19世紀初的英國,仍然是一個典型的男尊女卑的社會,女性尚未得到與男子平等的教育權、工作權、財產(chǎn)權和公民權。羅切斯特雖然別具慧眼,欣賞簡的優(yōu)秀品質(zhì),稱之為與自己“相配”和“相似”的人,甚至認為她是“另一個較好的自我”,但是令他著迷的,仍然是簡的“順從”。
簡對羅切斯特的態(tài)度也很復雜。羅切斯特那番關于“順從”的綿綿情話不僅沒有打動簡,反而讓她想起赫克里斯、參孫和美女的故事,想起他們之間征服與被征服的厄運,進而聯(lián)想到男子追求愛情甘為奴隸,婚后便要求重做主人的可能。在等待成婚期間,簡也感受了關系的不平等,羅切斯特送禮物如蘇丹王賞賜金銀財寶給奴隸,令她頗覺煩惱和屈辱。
所以,愛情在簡的眼里,與其說是基于相親相愛的互助互敬,不如說常常表現(xiàn)為控制與反控制的一場較量或交鋒。所以,簡與羅切斯特之間是否存在真正平等的高尚自由的伴侶關系,至少在兩人關系的前期,我覺得可以存疑(至少前期尚不夠,所以被放棄……最后的情形另當別論)。但簡是不會輕易受人支配的,這一點不用懷疑。她對羅切斯特愛得熱烈癡心,卻拒絕做他的情人,不單是擔心人言可畏或后果不堪料想,更主要的,像她對自己說的那樣,“越孤單,越無親無友,越無人依靠,越是要尊重自己”。簡渴望被愛被尊重被欣賞,倘若這一切都得不到,最后還有自重自愛,這是她立身的根本。
新京報:《簡·愛》被譯介到中國后,更多地被年輕讀者視為一本經(jīng)典愛情小說,你如何看待這種解讀呢?
周穎:《簡·愛》這部小說在讀者心中喚起了巨大共鳴和反響,中國的讀者尤其是年輕人很容易把它當成純粹的浪漫愛情故事來閱讀。勃朗特姐妹當然是書寫戀情的高手,但也必須指出,她們對愛情其實有更謹慎的思考。凱瑟琳與希思克利夫的愛情可謂轟轟烈烈、驚天動地,而一旦得不到,它的殘酷面便暴露出來。如果除了所愛的那一個,其余一切都不重要,那么當激情的愛火熄滅,刻骨的仇恨便如烈焰騰燃,不僅燒灼自己的心靈,也幾乎毀滅下一代的幸福。而在《簡·愛》里,激情(passion)和浪漫(romantic)等詞匯也往往含有貶義。夏洛蒂在危險的不顧一切的激情與毫無感情的結合之間,替同時代女子探尋著情感的中道。每當“理性”和“激情”沖突時,簡的意志最終是聽從理性的指導,拒絕聽任激情支配。但她對愛情的渴望并沒有使她放棄對羅切斯特的審視和探究,這是她拒絕步羅氏舊情人的后塵,冒著巨大風險,堅定獨自再“出發(fā)”的主因。
耐人尋味的是,簡對幸福的追求連帶出了“閣樓上的瘋女人”的悲劇故事。她們命運的交織,在后世女性寫作和文學批評中引發(fā)了經(jīng)久不衰的思想回聲。此外,小說刻意安排的瘋女人情節(jié),是作為英國士紳不擇手段追求殖民地財富的惡果出現(xiàn)的,然而另一方面簡最后獲得經(jīng)濟獨立也有賴于來自殖民地的財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