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會,我們都是文學素心人
日前,“中國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和評論國際研討會”在日本召開。中日學者齊聚東京,研究述評日華文學創(chuàng)作及發(fā)展歷程。本報特刊發(fā)日本華文文學筆會副會長楊文凱的致辭及學者李長聲的發(fā)言。
何為“日華文學”?顧名思義,就是在日本的華人用華文寫作的文學作品。內(nèi)容包括:以介紹、研究日本為主的文學作品,如知日寫作、日系寫作等;以在日華人為書寫對象的文學作品,如留學生文學、殘留孤兒文學;在日華人所寫的所有文學作品,比如華人視角下的宏觀寫作,在日華人女性寫作,華人創(chuàng)作的小說、詩歌、戲劇等。
有關“日華文學”的概念,還沒有準確的內(nèi)涵和外延邊界,這與日華文學尚未進入穩(wěn)定而成熟的發(fā)展現(xiàn)狀相對應,同時也表明日華文學不是既定的狀態(tài),而是一個流動的過程,惟其如此才能吐故納新、海納百川,才有利于鼓勵各類文學創(chuàng)作齊頭并進、吸引各類文學同路人踴躍加入。
如果把日華文學看作一棵茁壯成長、生生不息的大樹,我愿以三句話加以描述。
觀瀾索源 振葉尋根
日本是日華文學的誕生地,也與中國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和白話新文學有著不解之緣。早在1898年,梁啟超就在橫濱創(chuàng)辦了《清議報》,寫出了《少年中國說》《戊戌政變記》等文章,后又主辦《新民叢報》等,在日本開創(chuàng)了“新民體”和政治小說的寫作,可謂是近代日華文學的先聲。
作為新文化運動發(fā)軔期的啟蒙先驅(qū),1917年《新青年》雜志北上之后的同仁們,除了胡適留美以外,主干如陳獨秀、李大釗、魯迅、周作人、錢玄同等都是留日組成員。他們是時代斗士,是新文學的闖將,也是日華文學的奠基人。
1921年,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田漢等留日學生結(jié)成的創(chuàng)造社,追求自我個性和藝術至上,其熾熱而大膽的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為白話新文學增色添彩,也開啟了日華文學的濫觴。特別是郁達夫在日本私小說的影響下,寫出了驚世駭俗的《沉淪》,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留學生文學的先河。
20年代末30年代初,在橫光利一、川端康成、片岡鐵兵等日本新感覺主義作家的直接影響下,劉吶鷗、施蟄存、穆時英等人寫出了一批新感覺派小說,成就了現(xiàn)代中國最早引進、創(chuàng)作最完整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流派,與世界文學潮流取得同步。
二戰(zhàn)前,日本一直是華人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活動的重要基地。1937年,曹禺的經(jīng)典話劇《雷雨》由留日學生杜宣導演,在東京完整首演。2017年,在日華人組成的“東京話劇藝術協(xié)會”在相隔80年后,又一次在東京上演了全本《雷雨》,向留日前輩致敬??梢哉f,日華文學是在20世紀激蕩的時代大潮中、在日本文學思潮和流派的直接影響下發(fā)源誕生的。然而,隨著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及戰(zhàn)后不正常的中日關系,中日交流近乎中斷,日華文學也進入漫長的冬眠期。
老樹新花 姹紫嫣紅
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中國出現(xiàn)了第二次負笈東瀛的留學大潮,留學生和文化人相繼來到日本,用筆墨更用心靈重新記錄下不同于前輩們的留日體驗。日華文學枯木逢春,邁開了新生的腳步。經(jīng)過了30年的嘗試和積累、創(chuàng)作和提升,當前的日華文學進入了姹紫嫣紅、各美其美的繁榮期。
30年來,日本的華文寫作經(jīng)歷了幾個階段:一是初來乍到時的新鮮感和好奇心,讓我們本能地記下了許多在日所見所聞,可稱為“直觀寫作”階段;二是生活安定后,我們對日本不僅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很多人從最初的文化沖擊中醒過來,感覺敏銳了,思想復活了,從所見所聞寫到了所思所感,對日本發(fā)些議論,做些臧否,在所難免,文筆進入了“主觀寫作”階段;三是中日交流日益頻繁,中國人對日本的了解需求與日俱增,促使我們不再滿足于寫給自己看,開始面向數(shù)以億計的中國讀者介紹日本,日本的華文寫作進入到新階段,涉及了教育、醫(yī)療、生活、時尚,以及文化、政治各個層面,這個階段最需要寫出一個等身大的真實日本,是為“客觀寫作”階段;四是在日寫作集腋成裘,蔚為大觀,無論是寫作者個體,還是日華文學整體,都將納入世界華文文學的大坐標和大系統(tǒng)。日華文學將邁入“自覺寫作”階段,躍升到更高的層面,這是我們期待的。
目前,日華文學在介紹、研究日本方面最具創(chuàng)作實績,儼然已成“知日寫作”或“日系寫作”的大本營。其中,李長聲和姜健強是領軍人物。
李長聲對中日出版文化了如指掌,對日本文學涉獵廣泛,在日本文化中浸淫良久,自由的生活狀態(tài)和深厚的知識學養(yǎng)滋養(yǎng)了他的文學,30年筆耕不輟,成為“文化知日第一人”,5卷本《長聲閑話》榮獲“中山文學獎”,豎起了“知日寫作”的一面旗幟。姜建強學哲學出身,來日后經(jīng)年累月勤奮研讀,他的作品不僅有洶涌的文思和澎湃的文筆,還有超強的哲學思辨和邏輯分析能力,更有讀透日本歷史之后的信手拈來和隨類賦彩,成為“知日寫作”的又一個標桿。在他們身邊,還集結(jié)著一批旅日二三十年的熱心寫作者,如龍升、張石、楊文凱、萬景路、王東等,他們有見識、有筆力、有創(chuàng)作沖動,正在匯聚起“知日寫作”的深澤大湖。
與知日寫作并行,在日華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路歷程始終是日華文學最關注的題材,孕育出了新時期的留學生文學等。中國現(xiàn)代留學生文學自郁達夫《沉淪》開啟先河,相隔40多年后才出現(xiàn)了於梨華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和《傅家的兒女們》,聶華苓的《桑請與桃紅》和《千山外,水長流》等扛鼎之作,在80年代又出現(xiàn)了查建英的《到美國去,到美國去》和《叢林下的冰河》等小說。相較于以上的留美作品,日華文學較早出現(xiàn)了蔣濮的《東京沒有愛情》《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東京有個綠太陽》等小說,90年代初有樊祥達的《上海人在東京》、吳民民的《中國留學生心態(tài)錄》等作品,后來出現(xiàn)了張石的長篇小說《東京傷逝》等,同樣描述了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年輕人的身心苦悶和邊緣人的精神重壓,接上了留學生文學的歷史血脈。
旅日女作家華純對日本文化感受細膩,散文落筆大氣,詩歌意象豐富,多年來一直在摸索創(chuàng)意寫作。她在90年代末出版的長篇小說《沙漠風云》,不僅關懷地球家園的環(huán)境主題,也涉及戰(zhàn)后殘留孤兒的生存狀態(tài),殊為難得。來自上海的林惠子寫出了《櫻花戀》《銀座的天使》《遠嫁日本》等長篇小說,較早關注了在日中國新娘的群體。近年,女作家元山里子連續(xù)推出了《三代東瀛物語》和《他和我的東瀛物語》等長篇作品,以紀實筆法呈現(xiàn)了交織在中日之間的在日華人家族史,也為反戰(zhàn)文學貢獻了充滿說服力的新文本。
2011年12月,日本華文文學筆會成立后,吸引并匯聚了一大批喜歡文學、有志于創(chuàng)作的在日華人作者。日華文學筆會在王敏、華純、姜建強三位會長的先后帶領下,通過勤于筆耕、舉辦文學活動、參與世界華文文學交流等方式,樹立了“日華文學”的品牌,同時創(chuàng)作成績斐然,推動日華文學走進百花齊放的新時期。
學歷史出身的陳永和,30年執(zhí)著于小說構(gòu)思和文字歷練,長篇小說佳作疊出,創(chuàng)作力始終旺盛,令人贊嘆。她的長篇小說《1979年紀事》《光祿坊三號》,置身日本卻把目光鎖定中國,引人入勝,發(fā)人深省。哈南的長篇小說《貓紅》講述了留日華人成之久因國寶元青花瓷引起的情感震蕩與生意風波,探索了常人未知的領域。作家亦夫安家日本卻時時回望故鄉(xiāng),用長篇小說編織了《呂鎮(zhèn)》故事,寫出了《生旦凈末的愛情物語》。
日本文學的源頭離不開紫式部的《源氏物語》、清少納言的《枕草子》等女性寫作的深厚傳統(tǒng)。新時期的日華文學還涌現(xiàn)出黑孩、孟慶華、房雪菲、唐辛子、白雪梅、杜海玲、李雨譚、王景閑等多位女作家,或小說敘事,或散文鋪陳,兼以新聞報道和作品翻譯的方式,描述了置身異國生活、面對文化差異的困境,演繹著家庭和情感的永恒主題,她們以敏銳觀察和細膩文筆,充分展現(xiàn)了在日女性寫作的實力和魅力。與此同時,在日華文學的研究、評介方面,最下功夫的兩位學者林祁、王海藍也是女性作者,她們對推廣和提升日華文學功不可沒。
日華文學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是風生水起。受到日本俳句和短詩的影響,還有當今時代閱讀習慣的變遷,在日華人的小詩創(chuàng)作尤其旺盛。彌生、季風、張石、戴宇、春野、草兵等作者佳作紛呈,詩作不僅蘊含著飽滿的時代激情,浸透著深沉的故鄉(xiāng)之思,還浮動著日本式的哲理和禪意?!?0后”作家春馬也在小說、詩歌等多個領域展示出才能,后生可畏。
必須提及的是,在日本一直有華人作者用日文或雙語寫作的傳統(tǒng),被稱為“越境文學”。已故作家陳舜臣是日本推理小說和歷史小說巨擘,已故“財神”邱永漢則是財經(jīng)寫作的名家。在新華人作者中,毛丹青、莫邦富、唐亞明、王敏、楊逸、田原、金文學、溫又柔等被視為“越境寫作”的代表。毛丹青在日獲得“藍海文學獎”,唐亞明獲得“開高健文學鼓勵獎”,楊逸是首位獲得日本文學最高獎“芥川獎”的外國作家,田原是首位獲得日本現(xiàn)代詩歌“H氏獎”的中國詩人,均受到日本主流文學界關注。
開枝散葉 踵事增華
在日華文學逐漸明確定位,獲得世華文學大家庭的關注和肯定的今天,如何保持良性的發(fā)展勢頭,讓日華文學開枝散葉,為日華文學踵事增華,是日華文學筆會和在日華人社會面臨的課題。
首先,文學靠作品說話,作品在時間中孕育生成。日華文學從來都不是“一本書主義”、“一篇文章主義”,而是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底線,長期投入,厚積薄發(fā)的產(chǎn)物。每位寫作者都以自己獨特的生活經(jīng)驗和深厚的知識學養(yǎng)為背景,并且在日本的社會和文化環(huán)境中浸染多時,使得日華文學成為有根之木,有源之水。
其二,日本是一座文學和生活的富礦。日本的文化傳統(tǒng)和歷史變革、在日華人社會的生動場景、中日歷史糾葛中的復雜人性、中日友好交流的蓬勃發(fā)展,都為日華文學提供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題材,值得廣泛涉獵,深度挖掘。同時,隨著在日華人生活的多樣化展開,日華文學也應從“苦悶”為起點的留學生文學中走出來,需要出現(xiàn)自己的校園文學、言情文學、職場文學、財經(jīng)文學、青春文學、夕陽紅文學等等,展現(xiàn)出與類型文學大國日本相適應的創(chuàng)作特色。
其三,當前國內(nèi)外的“書寫日本”大潮頗為洶涌,其中不乏明顯的商業(yè)化寫作和“想象日本”的美化寫作,往往贊美了“光”的閃亮而忽略了“影”的存在。為此,日華文學高揚的“知日寫作”需要見微知著、耐力持久,發(fā)揮出傳遞知日魅力、展現(xiàn)真實底力的作用,成為輿論漩渦中一股平衡的力量?!爸諏懽鳌钡膬?yōu)勢在于近水樓臺,可以直達文化和生活現(xiàn)場,有別于隔靴搔癢和霧里看花,日華文學應該寫出獨有的味道,包括品味和格調(diào)。
其四,社會發(fā)展進入到以“兩微一端”為代表的微閱讀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頻頻受到影響甚至沖擊,日華文學也概莫能外。一方面,過去20年由《中文導報》等華文媒體的副刊為日華文學提供重要發(fā)表園地的狀況發(fā)生了改變,從網(wǎng)站到博客再到微信公眾號,個人發(fā)表的渠道越來越通暢,作品面對的讀者群越來越廣泛;另一方面,間歇性和碎片式閱讀,稀釋了文學的專注性,深度和長度不再是創(chuàng)作追求的目標,微詩歌、微小說和網(wǎng)絡文學成為時代新寵。無疑,日華文學在積極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需要擁抱新媒體,在傳統(tǒng)文學以外的新平臺上建立“自己的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