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3期|申劍:青稞
壹
青稞是在五十三歲和前夫離婚的,只不過離婚證上的歲數(shù)是四十九歲。離婚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前夫始終認為青稞只比他大了一歲。青稞和前夫共同生活了二十八年,兒女雙全,連孫子都會跑了,如果前夫不那么暴富的話,兩人也許就過到終點了。問題是前夫發(fā)跡了,不是尋常的發(fā)跡,而是了不得的發(fā)跡。前夫是個成功的地產(chǎn)商,身家據(jù)傳上百個億,男人到了這個境界,都會在驀然回首間,驚奇地發(fā)覺夫妻關系竟如路人,到頭來誰也不認識誰,心頭的半腔熱血,都用來祭路了,祭給了那條風雨同舟的老路。
青稞從沒想過離婚,青稞是被迫離婚的。離婚后的青稞不得不富起來,是普通人眼中富得要命的那種富。青稞是見過世面的,前夫的圈子里有的,青稞都玩過,也都玩得很上路。玩過之后,青稞很同情前夫,比同情自己還要同情前夫,因為同情,所以放任,青稞像從前那樣放任前夫,偶爾也會放任自己。放任的結(jié)果是,前夫不僅再婚了,還在五十出頭又當?shù)?,日子仿佛喜氣洋洋的,絲毫不見有回頭的跡象。
青稞退出了前夫的圈子,是主動退出的。青稞也有自己的小圈子,圈子里有好幾個相同境遇的棄婦,差不多整天都要扎堆兒,親昵得很,都是姐妹相稱的,內(nèi)衣首飾常?;ベ洠皇钦l也搞不懂對方的來龍去脈,以及賬戶上到底金額幾何。至于男友,就如同圈子里所有的姐妹那樣,青稞也曾交往過幾個男人,就是不容易往深處交,每當男友以種種正當?shù)睦碛?,提出融資或者周轉(zhuǎn),青稞知道,謝幕的時刻已經(jīng)到了。
交往最長的是小方,小方原是前夫的司機,跟著前夫干了好幾個年頭了,大老板對司機是什么樣子,前夫?qū)π》骄褪鞘裁礃幼樱瑳]有什么特別之處。小方上過保鏢學院,對自己的身手極為自負,總渴望著老板能夠在和他獨處之時,恰好遭遇綁票的,或是尋仇的,那之后的小方可就不得了了,就此扶搖,天高路廣??上Ю习迨冀K平安吉祥,于是小方只能成為最沉默的司機,老板是有好幾個司機的,小方以沉默贏得了老板的信任。青稞和小方早就是熟人了,還沒離婚的時候,青稞但凡用車,前夫都是派小方前來的。
辦理離婚手續(xù)的當天,小方來接青稞,忽然不知道應該怎么稱呼青稞,訥訥地開不了口。青稞上了車,兩人全程無語。到了地方,小方照舊下了車,給青稞拉開車門,青稞照舊說了謝謝,再見。從那刻開始,青稞再沒見到過前夫身邊的任何人,唯有小方是個例外。小方是當晚登門的,來給青稞送手套,落在車里的手套。
門鈴響起時,青稞正在陽臺上呆坐著,也沒開燈,整間宅子半明半暗,是鄰家的燈光透了進來。青稞以為是兒女來了,從陽臺奔到大門的幾步之間,已是熱淚洶涌,淌了滿面。小方像是什么也沒看到,遞上手套,站著沒動,還是青稞先開口的,誰讓你來的?小方輕輕搖頭。門里門外,青稞和小方都沉默了,小方臨走時說了句話,你如想要司機,我可以來。
小方最擅長的當然不是駕駛技術,更不是擒拿格斗的真功夫,小方最擅長的是補償。前夫虧欠青稞的,都被小方給補償了,而且是超質(zhì)超量的補償。青稞和前夫是從小商販做起的,從三十幾歲開始,前夫看待青稞的眼神,就如同打量光陰深處的一張欠條,總對她說,真累,對不起,等以后好了吧。好了我加倍補償你。頭幾年青稞是相信的,后來就不信了,不信了也就不鬧騰了,前夫幾個月不回家,青稞見了他也是不急不躁的,連句詢問的話都懶得問。
貳
當年三十幾歲的青稞就已像個老婦,走到人前黯淡無光,連眸子都是空的,唯有滿頭的長發(fā)傲氣橫生,神采閃爍;到了四十幾歲,青稞的修為堪比得道高僧,長發(fā)也挽起來了,什么樣的人與事都咽得下去,再沒跟任何人較過高低??墒俏迨畮讱q的青稞,又倒著活回去了,恰似偷回來的青春,每秒鐘都要肆意揮霍,點滴都不肯錯過的。青稞動輒就要發(fā)發(fā)脾氣,使使性子,當然都是對著小方來的。
自打當上了青稞的專職司機,沉默的小方成為話癆,與小方相比,青稞的話只多不少。兩個人總在搞交流,每個地點每個時間,都不會忘記說話的。就職的最初半個月,小方的雙手根本沒摸過方向盤,兩人足不出戶,連吃飯都是在床上完成的。小方是個卓越的男人,除了沒錢,在任何方面都是出類拔萃的。青稞總也看不夠小方,看著看著就會濕潤了眼角,淚光之下,卻又埋藏著笑意。
小方和青稞的兒子同歲,且還要小幾個月,青稞有次深夜醒來,半夢半醒的,竟然對著小方連呼兒子的乳名。小方明顯不悅,輕聲叱責,說多少回了,忘掉歲數(shù),忘掉一切,你怎么老是忘不掉。青稞由衷地說,我錯了,別怪我。我真是有福不會享,該打。也有小方犯錯的時候,青稞總愛拉上窗簾,不是紗簾,而是厚厚的遮光窗簾,小方扯開了好幾次,青稞就說了,我是為了你,你怎么就不懂呢。小方愣怔好久,才說,你不要這樣,這樣就沒意思了。
小方再沒碰過那道窗簾,青稞的臥室也就沒了日夜,白天都要靠燈光來照明。后來就常常往外跑,人多的地方玩膩了,就跑到百里外的戈壁灘上扎個帳篷,兩人比賽扔石頭,同時投擲,百分之一的比例,兩粒石子會在空中相互碰撞。最是那銷魂的輕響,青稞會忘情地歡呼,對著滿天的寒星大喊,小方小方,我要那一顆,你給我打下來吧。話音未落,青稞已被小方橫空抄起,剎那間,青稞的雙腳已經(jīng)踏上了小方的肩頭。青稞求饒,放我下來。小方不肯,非要跑上幾步才肯罷休。之后,小方則會從車廂拎出整打的啤酒,對著夜空頻頻舉杯。
青稞的頭發(fā)再不染成黑色了,每次換顏色,小方都會和青稞吵架,吵得面紅耳赤的。當然都是小方獲勝的,于是青稞的頭發(fā)常若少女,多出格的色彩都用過。青稞染頭是足月大染,半月補染的,大染是全頭重新上色,要在發(fā)廊完成。補染則是針對前額及兩鬢的白楂,稍加涂抹,補染在家里就行了,都是小方給青稞做的。
大染染到火焰藍的顏色時,青稞的前夫?qū)3陶疫^她,本意是來相勸的,誰知見面就成了訓誡。前夫痛心疾首,真沒想到你會這么墮落,把我的臉面都給丟盡了。青稞微笑,你是我的誰,我又是你的誰,請問我和你還有什么關系嗎。前夫苦口婆心,好好找個人過吧,跟個晚輩這么混,沒什么好收場。青稞捂緊雙耳,對著前夫做了個鬼臉。前夫倉促后退,震驚無限。共同生活了半輩子,她是從沒有過如此神態(tài)的。前夫撂下重話,記住,我已經(jīng)不能再容忍了。青稞軟語溫存,孩子他爸,你說,就咱倆之間,究竟是誰該怕誰呢。
叁
青稞和小方,已經(jīng)大半年了。小方是跟前夫正式辭過職,才來到青稞身邊的。青稞征求過小方的意思,就給我做司機吧,是否覺得委屈。小方回答,怎么會呢。青稞果真沒讓小方受過委屈,每月按時給小方發(fā)放報酬,所謂按時,當然是參照前夫的地產(chǎn)集團,集團多年來都是每月的三號給員工發(fā)薪水。青稞也是三號給小方轉(zhuǎn)賬,前半年的報酬都是臉對著臉,各自捏著手機辦理完成的。至于具體的數(shù)字,青稞也沿用了集團的原有標準,只是在后尾多加了一個零。
青稞也是有所突破的,突破體現(xiàn)在節(jié)日以及生日,青稞和小方的生日,小方都會得到雙薪。節(jié)日則是通吃,大節(jié)小節(jié)都有紅包,西方的節(jié)日也要照過。發(fā)展到了后期,兩人談及金錢如談天氣,毫無放不開的感覺。小方也給青稞送過不少禮物,都是她極為喜愛的玩意,青稞會說,又讓你破費了。小方很幽默,辛苦所得,不用見外。
小方是獨自漂在省城的,有過短暫的婚史,父母和孩子都在偏遠的小縣城里。小方的職業(yè)無比純粹,司機兼保鏢,從沒變更過。小方跟過數(shù)任老板了,卻從無機會施展保鏢的本領。青稞問小方,是否深感壯志難酬?小方說是,做夢都盼著老板被人持刀追殺。青稞追問,我呢?小方凝視青稞,不,你不是我的老板。我從沒這樣對過誰。
西北的冬季,總是要比暖氣來得更快,小方是頂著初雪離開的。起因特別的單純,似乎是毫無來由的,小方破天荒地起了個早,給青稞做了頓早餐,青稞打趣,怎么搶保姆的活呢。小方滿不在乎,我讓她走了,往后我每天給你做早餐。青稞用眼神質(zhì)問小方,小方解釋,這保姆手藝太差,我給她發(fā)了遣散費的。
青稞似笑非笑,整天都沒怎么說話。青稞的宅子,是那種所謂的樓中樓,上下兩層,極為寬敞,青稞和小方多數(shù)時候待在上層,極少下樓。黃昏時分,青稞拉著小方的手下了樓,餐桌上秩序井然,保姆正在廚房揭著蒸鍋,小方臉色煞白,轉(zhuǎn)身就上了樓。
小方執(zhí)意要走,青稞把小方送上了車。這輛車,是小方和青稞當初共同選定的,是在這城市頂級的車行預定的,等了兩個月才到手的。這輛車是屬于小方的,從開始就是。小方緊緊擁抱青稞,耳語道,我只帶走了你的手套。青稞拉開他的棉衣,他的胸肌硬實溫暖,青稞久久不愿撒手。過了些日子,青稞到了車行,車行經(jīng)理殷勤備至,引著青稞來到車前,青稞說不,這次不再回購了。
青稞打開后備廂,果然,老友重逢般,她看到了那雙手套。青稞回家就換了保姆,每次換過司機,青稞都要換個保姆的。保姆都是相熟的家政公司派過來的中年女性,都懂得青稞的規(guī)矩,在職期間要全天候服務,并且不得自稱鐘點工,或是家政服務員。青稞圈子里的好幾個老友,都將自家保姆稱為管家,青稞歷來不肯改口。
朋友向青稞討教,叫保姆有什么好處。青稞說懷舊,就像活在從前。朋友取笑青稞,給司機發(fā)月薪可是你的創(chuàng)新之舉,這又算是什么?青稞說感覺,戀愛般的感覺。朋友們極其神往,紛紛效仿,過后又都埋怨青稞,不是那回事嘛。青稞但笑不語,她和她們是不同的,來處和去處都不同,她們是她不變的背景,而她只是在此駐足的過客。
肆
青稞是從村子里出來的,從沒上過學,是跟著前夫進入場面的。場面越走越高端,青稞是被逼得脫胎換骨了。青稞學會了識字,學會了應酬,學會了不自卑不怯場,學會了應當熟諳的所有事物。然而都是徒勞的,她還是被他給打回原形了。當丈夫成為前夫,青稞以高度自虐的精神,學會了自重以及自愛。
青稞所擁有的只有自己,以及賬戶上的數(shù)字。這組數(shù)字是極為龐大的,而青稞從來就不是揮金如土的女人,怎么樣和這組數(shù)字合作愉快,是青稞余生所面臨的最大命題。在小方之前,青稞和數(shù)字是尚且能夠相互制衡的。在小方之后,青稞和數(shù)字徹底失衡了,后來的幾個司機,都被青稞很快給解聘了。沒有人可以勝過小方,最讓青稞留戀的男人,天上人間,唯有小方。
每當想到小方,青稞都會微笑,笑到最后,就成了苦笑。青稞是絕不會召回小方的,九個月的共處已是青稞的極致。青稞在家貓過了半個冬季,每天只是吃吃喝喝,轉(zhuǎn)幾個圈,倒頭就睡。青稞早年患過相對嚴重的失眠癥,前夫曾經(jīng)幾個月不進家門,青稞都是依靠藥品安眠的。是那些前赴后繼的司機們,成功治愈了青稞多年來的頑疾。
除夕之夜的年夜飯,青稞是自己享用的。兒女都跟著前夫干事業(yè),年夜飯都是要在前夫家里團圓的。兒女都是青稞一手帶大的,故而都很孝順,兄妹倆自行排了班,每逢初一和十五輪流來看望青稞。問題在于青稞和兒女的關系,始終就是無限純粹的,純粹到了只有親情,而沒有其他。青稞曾經(jīng)跟兒女探討過關于遺產(chǎn)的話題,兒女口徑一致,媽媽,我們只希望你晚年幸福,別的什么都沒有想過。
早在還沒有離婚時,前夫就給全家人辦妥了移民手續(xù)。青稞是可以隨時出入國門的,和幾個老友搭伴,青稞早就玩遍了全球,玩到了無處可玩,青稞回來后也給自己安置了幾個身份,掛上了幾個既不莊嚴,卻也不算搞笑的頭銜。在這其中,青稞相對熱衷的是女子隕雕俱樂部,以及易經(jīng)八卦精究會。前者是用小電刀在隕石的熔殼上隨意刻畫,之后就成了作品,作品夠數(shù)了就搞搞展覽,純屬小圈子的自娛自樂。
后者則是請來精于易經(jīng)的大師給大家搞搞講座,再進行一對一的單獨交流,主要是算命和解卦。青稞虔誠地追問大師,真的?我真的還可以再開始?大師笑容莊重,當然,這只關乎你的初心。那段日子,青稞枕頭上都擺著自己的隕石作品,說起話來玄機密布,頗具幾分世外高人的神韻。
當然是有代價的,每次活動都是要出資的。后來就沒勁兒了,聚會也去得少了。青稞始終記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這個圈子里,在這些個朋友身邊,她是被注定了身份的。這樣的身份,正是她長久沉迷,而又始終無力擺脫的。
青稞回到了杏皮街。在前夫最為潦倒的歲月里,他們就住在這條街道上,住的是租來的老房,屋內(nèi)滿室斑駁,窗外紅塵萬丈,是本市最悠久的市井旺地。后來,青稞搬進了前夫給她的豪宅,再沒來過這里。只記得離開之時,整條杏皮街都在拆遷和開發(fā),相熟的街坊鄰里各自奔忙,似乎只是轉(zhuǎn)了個身,就再沒見到過了。
伍
杏皮街仍叫杏皮街,除了名字沒變,這里的一切都已成過往。如果街道也有記憶,那么此刻的杏皮街與青稞同樣,是在輪回中再度聚首的。青稞費了些周折,才在街角轉(zhuǎn)彎處新起的小區(qū)里,找到了當年的故人。故人仍是那群故人,見了青稞先是驚呼,后是責怪,驚呼她的模樣沒變,責怪她的不告而別。再往后,就只有親熱了,是那種別來無恙的親熱,無遮無擋的親熱,用不著做戲,也犯不著兌水的。
這群人當中,官職最顯赫的是老趙,現(xiàn)任某街道辦事處主任。發(fā)了大財?shù)氖抢现?,名下已擁有三套住房,每套都是上百平方米的。至于老王老李以及張大姐和孫大媽,都還是老樣子,開店的打工的炒股的專職帶孫子的,干什么的都有,就是沒有歇著不干活的。
青稞在杏皮街蹲點了,比下鄉(xiāng)蹲點的干部還要高度自律,每天早來晚歸,見了誰就跟誰搭話,手也沒閑著,什么活計都樂意幫襯著伸伸手。偶爾得閑了,青稞也會四下里轉(zhuǎn)轉(zhuǎn),逢了東家喝碗湯,進了西家吃碗面。青稞有時也會請客,都是在街邊相熟的飯店,請的周遭相熟的人群,吃得很家常,聊得更家常。
如此數(shù)月,青稞在街坊們的熱心撮合下,共計相親十余回,感覺相對上路的共有三人。都是同齡的男人,都對青稞挺走心的。青稞不緊不慢地談著,和三個人同時來往著,在某中學教書的老錢是最先出局的。老錢的介紹人是老趙,青稞對老趙的稱呼始終都是趙哥,她說趙哥,老錢人是不錯,就是有點計較,生怕我這沒工作的拖累了他。老趙生氣了,妹子,這人還真是有眼無珠,那就算了吧。
過了些日子,青稞又跟老周道歉了,她說老周哦,你給我引見的那人,他是什么都好,就是性格變化太大,開始時整天都很愛表白,后來見了我就不會說話了,悶得受不了。老周直言直語,這都怪你呀,青稞,是你怕人家不誠心,硬是不讓暴露你有家底兒,人家還以為要養(yǎng)著你哩,當然有底氣了。我看你們都快成了,我就跟他交底兒了,結(jié)果又嚇著他了。你看這事整的,還真是不美氣。青稞也很惋惜,老周,真是不好處了,起初是連吃頓飯都摳著,每次只能點倆菜,后來是進了館子就胡來,只點最貴的。你說這樣能過日子嗎?
老周和老趙都詢問過,青稞,你賬戶上到底有幾位數(shù)呀。青稞扳著手指開玩笑,你們自己數(shù)唄,我喊停的時候,就對了。老周和老趙才不會和青稞玩查數(shù)的游戲,只有老莫肯陪她玩。老莫和青稞同歲,是真實歲數(shù)的同歲,初次見面,青稞就告訴老莫了,我比身份證上大了四歲。老莫說也好,雖說老了點,可是危險期已經(jīng)過了。青稞不明白,老莫解釋,就是更年期呀。更年期的女人都是活體炸藥包,隨時都會爆炸的,我怕得很。青稞偷笑,只要和老莫在一起,青稞的嘴角就總是上揚的。
陸
老莫是孫大媽老伴的大外甥,是孫大媽介紹給青稞的,正式見面前,兩人就已經(jīng)算得上知根知底了。起初青稞最看重老莫的只有兩條,那就是喪偶,以及老莫的科舉出身。老莫是上過大學的,在某機關工會工作,頭頂上坐著比他年輕的工會主席,手下使喚著比他還老的工會科員,工作狀態(tài)基本隨意,想要多忙就有多忙,想要多閑就能多閑。如此半生,老莫的涵養(yǎng)功夫已達化境,波瀾不驚,永不失態(tài)。和青稞談上了之后,老莫卻不像老莫了,老莫常常是忐忑的,顧得了頭顧不了腳,顧得了外頭顧不了里子。
老莫生得儀表堂堂的,身形魁梧挺拔,喪妻數(shù)年了還單著,用他的話說,那是拔不出來,是和亡妻的情分太深了。初次會面,老莫頂了頭新剃的板寸,絡腮胡子也刮得锃亮,唯有腳上的鞋子上了歲數(shù),幾道褶皺里頭膩著鞋油,明顯是剛做的功夫。
吃火鍋時脫了外衣,青稞樂了,老莫的襯衣還帶著折痕,是那種剛拆了包裝的折痕。老莫自嘲,青稞女士,讓你見笑了。我是腳上剛做了個小手術,穿不得新鞋子,不然就得瘸著了。青稞歪著腦袋輕呼,哎喲,什么手術呀。老莫居然緋紅了臉,嗯,就是那種去除大腳骨的手術。青稞感慨,咱們都不年輕了。老莫搖頭,咱也不老呀,什么都還來得及。
青稞愛跟老莫說話,關于過往和當下,關于隱痛和渴盼,什么話都能說,她說什么,他都能接得上,也能托得住。青稞說我很失敗,其實就是個棄婦。老莫直視青稞,失敗的是他,幸運的是我。青稞坦白,我就是個文盲,我是跟著電視學的認字兒,拿著手機學的溝通。老莫神往,那多好,你的學習等于娛樂,潮人啊。青稞,其實我比你更自卑。半輩子都在混日子,什么事也沒做成過。
五十來歲的男女,身材不外乎兩類,要么干癟,要么發(fā)泡,少見極為適中得體的。老莫是那種懶得打理的微胖型,喝啤酒喝得腰圍已達三市尺,青稞屬于最常見的那種西北女子的身板,年輕時叫作苗條,中年后幾乎看不出性別,前后平平,毫無起伏。老莫邀青稞共同健身,開始是進健身房,后來青稞嫌人多,干脆把家里的大客廳整成了健身房。
幾個月過后,老莫和青稞的面貌都改觀了,鏡子前頭并排站著,簡直就成了璧人雙雙。連保姆都指著鏡子賭咒,這是五十多歲?騙人去吧,撐死也就三十多。老莫拍拍保姆,大姐,我做主了,你就跟我們一起過吧,真干不動了才準走。結(jié)果是三個人都笑彎了腰,這個保姆是比青稞還要小上好幾歲的。前夫來電時,青稞表情無奈,前夫語氣不善,青稞,你弄清這人的底細沒有,可別又被人給騙了財。青稞咯咯笑道,與你無關,不勞費心。
老莫沒向青稞求過婚,是青稞主動問的老莫,青稞從不管老莫叫老莫。老莫的名字叫作莫班,青稞始終稱呼老莫為老班,青稞說老班,要不你還是提前退休吧。老莫冷笑,怎么,讓我吃軟飯,那可不成。我每個月工資好幾千呢,加上各類福利,年收入十多萬呢,養(yǎng)著你綽綽有余。青稞哀求,那咱們的財富怎么花呀?老莫張開十個手指,青稞,有沒有這個數(shù)?青稞面帶愧色,還沒到,老班,不過也就差個小手指。老莫莊嚴地,富婆,你得向我求婚,不得毀我尊嚴。青稞賭氣,就不,上次結(jié)婚是父母包辦的。我這輩子就欠個被求婚,你得補給我。
兩人結(jié)婚是在杏皮街辦的酒席,差不多整條杏皮街的男女老幼都出動了,人聲鼎沸,場面壯觀。老莫請了單位的絕大多數(shù)同事,沒來的也都湊了份子,青稞的朋友只來了兩張桌子,老莫不解,青稞耳語,那些人跟這些人,是兩個世界的人呢。老莫的神色瞬間凝重,青稞,我不許你再回去了。
柒
老莫和青稞的婚姻生活,介于初婚和二婚之間的狀態(tài),比初婚的小夫妻清淡素凈,比二婚的老夫妻要濃稠黏糊。走到哪里,兩人都要緊牽著手,是那種十指緊扣的牽手。逛街購物時,青稞蹲下身子,雙手拽著老莫的褲腳,仰頭嘟囔,老班,你的腿怎么這么長呀,只能穿歐版褲的哦。
總之還是極為美好的,相較于各自的單身時期,兩人都成功甩掉了暮色蒼茫的無助感。老莫是個喜慶的男人,手腳也勤快,上班前和下班后都是哼著歌干活的,干活的內(nèi)容主要是打理花草,以及預定航班和酒店。每逢到了周五甚至周四,兩人就要遠走高飛,所謂的生活在別處嘛,老莫和青稞是極少在家里過周末的。
老莫的兒子在國外,兒子結(jié)婚時,青稞送了筆厚禮,老莫拿不準是讓兒子買公寓樓還是別墅,就問了青稞。青稞佯怒,老班,你這么就生分了,看孩子喜歡唄。老莫撓頭,青稞,我想以后常去探親,你愿意去抱孫子不?青稞說想是想,可我怕媳婦給臉色看。老莫大笑,她敢,咱立即收回他們的房產(chǎn)。青稞跺腳,老班,你真是個不正經(jīng)的。
白天總是快活的,夜里也是同樣,只不過黑夜總比白天長,比鬧鐘還準,老莫半夜兩點總是會醒,青稞稍遲,每天的三四點鐘必然醒來,醒來后就會精神抖擻,再也難以入睡。結(jié)婚的頭半年,兩人醒了還常常聊天,聊到天亮了,擁著睡上個回籠覺,早晨起床照樣容光煥發(fā)。忘記了是誰先不搭腔的,后來就成了分房睡了。
再往后更離奇,比鄰而居的兩個人會在深夜互發(fā)微信。當然是從老莫先開始的,老莫給青稞發(fā)了個打哈欠的表情,青稞回了個哭臉,老莫壞笑問,想我不?青稞也壞笑,你想了?過了好幾分鐘,老莫也沒回,倒是鼾聲響起來了,青稞起身,挪至老莫的床前,不知道過了多久,青稞斜靠著床頭,也就睡過去了。
青稞,你從沒想過,要用手里的錢去賺更多的錢?老莫每次這么問,青稞都要駭笑,老班,錢是用來享福的,哪能用來找罪受呢。是的,我不想當名媛,不想當女企業(yè)家,更不想當慈善家,我就想沒風沒浪沒病沒災的,就這樣跟你過到盡頭。老莫又問,為什么是我?青稞也問,為什么是我?老莫輕嘆,因為你沒野心。青稞感慨,我也是同樣看你的。
老莫是個不卑不亢的男人,結(jié)婚之前就跟青稞有個約定,是關于錢財和生活的,他把收入都交給了青稞,他說好好享受,過日子也應當是夠了。青稞不放心,你手里也得有些應酬的吧。老莫拍胸脯,我的房子租了,房租夠請客了。青稞試著規(guī)劃花銷,果然,老莫的承諾舉重若輕。老莫是每天都要上班的,單身時是早去晚走,成家后打了個顛倒,走得略遲,回家基本守時。老莫的單位離家有些遠,中午回家來不及,青稞有時會到單位去找他,跟他在門口的館子吃個午飯,吃完了跟老莫招手,老班,黃昏見。
如是兩年,老莫和青稞甜蜜如舊,只是日子乏了,乏成了水月鏡花了,再也提不起精神頭去打撈了。青稞中午不去找老莫吃飯了,中午飯兩人各吃各的,老莫大多是在單位的食堂吃,偶爾也跟同事或朋友在外聚餐。青稞最怕的就是自己吃飯,杏皮街也不好總?cè)チ?,去了就得先進孫大媽的家門,開口也不敢隨意了,說什么都得悠著點。
捌
青稞婚后,基本屏蔽了那些姐姐妹妹們的邀約,后來繃不住了,就又玩上了。先是給眼角唇周做了微整形,樣子年輕了不少,老莫直夸耐瞅。后來又做了私密整形,老莫低呼蒼天呀,真是好得不行哦。老莫提醒青稞,你別亂吃藥,沒病就別吃藥。青稞辯白,這不是藥,這是調(diào)節(jié)內(nèi)分泌的植物精華素,上萬棵樹才能提出這么一小瓶呢。青稞力薦老莫也同吃同樂,老莫不肯吃,卻也不再排斥青稞吃藥了。
青稞開始苦惱了,自打有了老莫,青稞似乎就未曾苦惱過。苦惱是從床上衍生的,本來兩個人挺和諧,大差不差的都屬于同樣的節(jié)奏,后來就沒法同步了,常常是老莫收場了,而青稞意頭正興。老莫睡著后,青稞毫無睡意,卻又不好埋怨老莫。老莫是正常的,五十多歲的男人該是什么樣,老莫就是什么樣,不會更強,也絕不會示弱。
不正常的是青稞,青稞和老莫同歲,五十多歲的女人大多對魚水之歡失了興趣??墒乔囡煌囡膊桓?,青稞是懂得男人的,懂得前夫,懂得小方,更懂得老莫。青稞從沒問過老莫,單身的那幾年是怎么過的。倒是老莫怕她多想,主動做了坦白,想得厲害了,就去那些地方找找消遣。青稞說那就好,沒有固定的就好。
如果青稞不吃藥,青稞是勝任不了老莫的。越來越勝任不了,不僅無法勝任,內(nèi)心甚至是厭惡的。于是青稞吃藥了,床上的局面就反轉(zhuǎn)了,青稞成了贏家,沒有對手的贏家。老莫對此似無察覺,因而毫無愧疚。
青稞幾次搖醒了老莫,她說老班,我身上難受。老莫摟緊青稞,快睡吧,聽話。青稞爆發(fā)了,掀開老莫的被子,氣鼓鼓的一聲不吭。老莫坐起來望著青稞,隨后就下了床,摸到那只小藥瓶,打開窗戶就給扔出去了。青稞無聲的啜泣,老莫溫柔勸慰,青稞,你不用這樣,何必要這樣呢?老莫說了這話,青稞哭得更歡了。
到了婚后的第四個年頭,老莫和青稞正式分房睡了。所謂正式,就是各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無事。老莫的工資卡早就交給了青稞,可是老莫把房子給賣了,這筆錢就成了老莫的家底。青稞跟老莫提示過好幾次,老莫打哈哈,青稞,咱家家財萬貫,你又何必盯著這幾個小錢呢。青稞伸出手,給我吧,我怕你給了別人。老莫點頭,過幾天吧,我買了理財產(chǎn)品,到期了就給你。
說不清是誰先出軌的,反正老莫和青稞都出軌了。老莫的出軌對象是個三十出頭的單身女人,做理財?shù)模夏暮浪沟眠@女人對他情有獨鐘。作為回報,老莫對這女人幾乎搭上了全副身心。
青稞的出軌對象仍是小方,兩人是在某個姐妹的紅酒莊園里重逢的,小方仍做司機,給圈子里的姐妹們輪著做司機。在這個圈子里,小方擁有絕佳的口碑和信譽,姐妹們對他的稱呼是天字號駕駛員。小方見了青稞,眼圈略微發(fā)紅,他說是你,你是我的第一任雇主,我忘不了你。青稞低語,想不想繼續(xù)?小方莞爾,想極了,只是今非昔比了。青稞牽起小方的手,來吧,讓我們離開這里。
青稞帶走了小方,直接帶到了郊外的某幢別墅里。小方這回不是司機了,小方就此住在了這里。青稞的來去都特別隱秘,就跟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差不多。黃昏是青稞離開的時刻,小方幽怨,看不出你這么在乎家庭。為什么不可以是我?青稞揉搓小方的鬢角,什么也不為,是你太年輕了。
玖
老莫提出了離婚,青稞勝券在握,老班,你當人家真會嫁給你?差了二十來歲呢,你要有我這個身家,那還差不多。老莫臉紅脖子粗的,青稞,你也不過是仗著有錢,別的你還有什么?青稞吐氣如蘭,你。老班,我還有你。老莫語氣冰涼,青稞,我們緣分已盡,你離不離,我都不會再回來。青稞黯然淚下,老班,做事不要太絕了。
老莫離家出走了,青稞不管不問,每天黃昏照舊回家,飯菜上桌了就拍張照片,發(fā)給老莫。發(fā)了差不多近百張照片,老莫回來了,進門就要跟青稞算賬,老莫說,你是個有錢人,我也不想占你的便宜。你就把我所給你的,退回一半給我就成了。青稞訝異,老班,你還要離婚?老莫盯著青稞,你當我不知道你外邊也有人?青稞憤怒,老班,你是個老實人,你怎么能這樣血口噴人呢。
關于別墅里的小男人,青稞只用兩個小時就解決了問題。當青稞和老莫趕到別墅時,小方和青稞圈子里的某個姐妹迎了上來,兩人身著同款的睡袍,渾身水汽騰騰的,分明是剛從浴室里頭出來的。青稞只說了兩句話,青稞對小方說,小方,這房子是我的嗎?小方搖頭。青稞又對那個姐妹說,姐姐見笑了,快讓我家先生看看你的房產(chǎn)證明吧。那個姐妹大笑著上了樓,下樓時抱出了整摞的證明文書,是她在全球各地的私宅和土地證明,當然也包括這幢住宅的房產(chǎn)證。
回去的路上,老莫抱著頭,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青稞對老莫說,你都看到了,房子和小男人都不是我的。我常到那里去,也只是去聊聊天打打牌,一個人的日子太不好過了。老莫說青稞,是我想歪了,是我對不起你。青稞嗓音沙啞,老班,你要離就離吧,我也不留你了。老莫濕了眼角,連聲叫著青稞,青稞。青稞抓緊老莫的手,老班,她也不要你了,是嗎。老莫慘笑,滿世界都是有錢人,人家要我一個老頭子干什么。青稞,是我把日子過成這樣的,我真是活該啊。
青稞不肯讓老莫離開,老莫很快辦理了提前退休的手續(xù),這時的老莫,離正式退休也不太遠了。單位里有人勸老莫再等等,說不定還能等來延遲退休的新規(guī)定呢。老莫呵呵,什么也不解釋,執(zhí)意把手續(xù)給辦利索了。
當晚,青稞就把保險箱的密碼交給了老莫,青稞說老班,快打開它。老莫屏氣凝神,遲疑著沒有伸手,青稞說老班,我這里的房屋證明也有很多,可我從來就不曾快活過。是你讓我高興起來的,老班,往后沒有我的你的了,這些都是咱們的。
老莫深呼吸,兩秒鐘就擰開了保險箱。保險箱里內(nèi)容繁雜,文本首飾銀行卡分門別類,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老莫捏出塊手心大小的黑色石頭,老莫感嘆,頭次看到黑寶石。青稞樂不可支,老班,這是隕石,就是來自宇宙的小星星。你不知道吧,我還是本市女子隕石收藏協(xié)會的會長呢。老班,你在隕石上刻字兒吧,特別好玩。老莫愛不釋手,我才不舍得讓星星破相呢。
拾
告別小方,青稞頗是費了番折騰。先是跟那個姐妹討價還價,按照雙方認可的數(shù)字劃了筆賬。之后,那個姐妹跟小方辦理了過戶,小方得到了那套別墅。那個姐妹氣得夠嗆,青稞,小方確實好得很,可也不值這個數(shù)吧。青稞氣定神閑,我就覺得他值。姐妹們紛紛調(diào)笑青稞,青稞,你真的要跟老莫白頭到老?青稞,我們就不信了,咱們這圈子里的女人,哪有出去了還能不回頭的。青稞說我也不信,只不過就是試試唄。
小方跟青稞訴苦,在她們眼中,我也不過就是個玩意兒。頭幾年還都是帶我到家里,現(xiàn)在都是把我擱在別人的宅子里。青稞說我對你,跟她們是不同的,是不是這樣?小方抱緊青稞的腰身,你別離開我,好不好。青稞輕輕掰開小方的雙手,小方,你也該想想往后了。小方悻悻地,我比模特還要自律,這些年從沒敢吃過飽飯,每天健身,定期進美容院,可你們還是嫌我日漸色衰。青稞捂著嘴打哈欠,小方起身,青稞,上車吧,讓我把你送回家。青稞連連擺手,小方抱怨,這么快,我就成了病毒了。青稞回道,這么快,你就得到了這幢別墅了。
老莫辭退了保姆,跟青稞劃分了家務活。老莫負責做飯,青稞每天都要掃地抹塵,至于買菜,兩個人的生活極為規(guī)律,每天起床后一起外出散步,捎帶著就把菜給買回家了。吃飽喝足之后,兩人閑得發(fā)呆,有時會到杏皮街轉(zhuǎn)轉(zhuǎn),有時去郊外的菜地干些農(nóng)活,出身透汗。
老莫的兒子隔天就會給青稞發(fā)微信,都是語音,說說閑話,問候問候,處得挺親熱。青稞的兒女,對老莫都是不冷不熱的,后來到了初一十五,老莫總是找個借口要出去,青稞就跟兒女另做了約定,改為在飯店或咖啡廳見面了。見了幾次,兒女開始頻頻爽約,總有這樣或那樣的理由。
前夫指責青稞:青稞,你也太分不清里外遠近了,自己的孩子都不讓進家門,怎么當媽的,你還想不想要親情了。青稞清清喉嚨,孩子他爸,是他們嫌在外頭費時間,每次來家里,都是掐著點兒來去的,從不超過半個小時。前夫不等青稞說完,就掛斷了電話。青稞立刻回撥過去,青稞說這么多年,我都忘了告訴你了,我是比你大了四歲呢。前夫沒說話,電話兩頭靜默著,過了一會兒,青稞才把電話給掛掉了。
老莫從沒找過青稞的茬兒,倒是青稞常跟老莫慪氣,每次都是微不足道的瑣事兒,說著說著,就會說到那個賣理財產(chǎn)品的女人。青稞總是越說越氣,越氣越說,到了最后,甚至會放聲痛哭。老莫怎么道歉都不管使,后來老莫找到了法子,每當青稞進入狀態(tài),老莫就上前給個擁抱,死死相擁的擁抱。這招很見效,老莫就此獲得了解脫。
老莫和青稞建立了新的朋友圈,大多都是老莫的朋友們,以及杏皮街的老老少少。兩人環(huán)球旅游前,光是送行酒就連喝了半個多月,老莫承諾,照片每天更新,回來時都有禮物,這總行了吧。青稞說不行,這么多親朋好友呢,禮物怎么帶得過來,還是物流吧。打點行李時,青稞往箱子里塞了個小藥瓶,老莫看著眼熟,不由得驚呼,青稞,你怎么還在吃藥。青稞低眉順眼的,老班,等你真的老了,我就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