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研究應有歷史責任感
文學研究,要在嚴謹、求實基礎上講創(chuàng)新,否則很容易走到“束書不觀,游談無根”的路上去
我自高中二年級(1948年秋)在上海地方報紙上發(fā)表兩篇短篇小說起,便奠立一生要與文學結緣的志向。1956年9月,考進北京大學中文系后,我由文學創(chuàng)作轉向學術研究。道路雖然變了,但是對文學的喜愛和追求一直沒有變?!拔膶W是癡情者的事業(yè)”,可以說是我畢生體驗和信條。
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我的體會是一定要讀原始材料,抓住閱讀中發(fā)現(xiàn)的可疑之處,緊追不舍,深入開掘,最終獲得成果。我有關“五四”的多篇論文便是這樣產生的。記得上世紀60年代初參加《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教材編寫時,主編唐弢先生一再強調:要“翻閱期刊,以便了解時代面貌和歷史背景”“作品要查最初發(fā)表的期刊”,還開列了幾十種最重要的文學期刊名單。這對我們這些當時的年輕學者成長確實極有好處。兩年多時間里,我先后閱讀近20種文學和文化期刊,留下至今保存著的十幾萬字筆記,弄明白許多糾纏不清的疑難問題。
在最初階段多取這種方式,也跟中國現(xiàn)代文學是一門年輕的學科有關。但是,即便今天,學科發(fā)展已經較為成熟,依然要破除一種錯覺:仿佛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就是一本本“新文學史稿”“現(xiàn)代文學史稿”,而所謂“研究”,就是閱讀、鉆研這一本本史稿。這是一種把源和流顛倒過來的想法。真正的文學史,存在于文學作品和文藝理論批評史料中。無論什么時候,都需要研究者比較廣泛地閱讀、鉆研有關作品和史料,刻苦掌握第一手材料,在充分占有資料的基礎上再來講“悟性”,在嚴謹、求實的基礎上再來講創(chuàng)新,否則很容易走到“束書不觀,游談無根”的路上去。
文學史研究以外,我也寫一些文學批評文章,主要是小說評論。在這方面我比較看重作品藝術成就,看它能否真稱得上是語言的藝術、能否真正吸引和打動自己。閱讀作品第一遍的印象和感受因而非常重要,是正確開展批評不可缺少的前提和基礎。人們常常說要把歷史的批評和美學的批評結合起來。我認為這種結合的關鍵,首先就在于從純欣賞者角度讀一遍,以便為整個批評建立起比較牢靠的審美基礎。當然,在初讀之后,還必須再讀第二遍、第三遍,要把作品或文學現(xiàn)象放到當時具體歷史環(huán)境中衡量。評論小說作品,最緊要也是最困難之處,在體察人情、體察生活。這里的前提是了解社會、了解歷史。只有當評論者本身也相當熟悉自己要評論的那部分生活內容,他才能真正體察作品所寫的人情,才能在藝術上作出中肯評價。我對《創(chuàng)業(yè)史》《李自成》等長篇的評論如果有可取之處,便是同這一點有關系的。
當《創(chuàng)業(yè)史》發(fā)表出版引起評論界重視,多位評論家撰文贊許梁生寶這個人物塑造取得重大成就時,我發(fā)表文章提出不同看法。我認為《創(chuàng)業(yè)史》里最成功的形象不是別人,而是梁三老漢,他雖然不屬于英雄形象之列,卻具有巨大社會意義和特有藝術價值,是全書中最有深度、概括了相當深廣的社會歷史內容的人物。在評論姚雪垠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時,我不僅反復鉆研作品,還閱讀《明史》相關部分以及包括《綏寇紀略》在內的明末清初十幾種野史,一方面緊扣小說杰出的藝術創(chuàng)造深入展開評述,另一方面又力圖將這些評述建筑在接近或符合歷史實際的基礎上。
上世紀90年代初,我開始集中閱讀金庸作品。明顯感覺到這些作品與舊武俠不一樣,把我對文學的想象力、對文學的興趣提高到一個新高度。1995年春開始,我在北京大學中文系開設“金庸小說研究”課程?!督鹩剐≌f論稿》便根據那時的講稿整理而成。在大學開設“金庸小說研究”課,并非為趕時髦,而是出于文學史研究者的歷史責任感。早在80年代初,我就主張文學史不應排斥鴛鴦蝴蝶派小說和舊體詩詞,至于金庸這樣一位當代漢語寫作者中擁有最多讀者的作家,當然需要認真研究。金庸作品在藝術特質上以神奇的想象力、豐富生動的情節(jié)、多姿多彩的人物形象見長,雖然寫的是古代題材,卻滲透著現(xiàn)代精神,具有深刻精湛的思想養(yǎng)分,“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精神影響一代又一代讀者??茖W揭示金庸現(xiàn)象背后的諸多成因,深入探討其作品魅力之所在,并放到中國文學發(fā)展背景上加以考察、評判,是必要而有價值的課題。通俗文學研究應視為文學研究重要組成部分。一條腿走不好路,只有在重視嚴肅文學研究同時,做好通俗文學研究,才能充分揭示文學發(fā)展中雅俗互相爭奪又互相制約、互相促進的內在肌理,減少文學史研究盲目性,提高文學研究水平。
今年是五四運動一百周年。這一百年也是中國文學在東西方文化交匯、碰撞下建立嶄新意識和嶄新體式,使外來影響和民族傳統(tǒng)逐步交融、現(xiàn)代化和民族化趨于結合的時期。新與舊、中與外、雅與俗、現(xiàn)代化與民族化、為人生與為藝術、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相互交織影響,呈現(xiàn)錯綜復雜的面貌。盡管不同時期文學各有其階段性特征,但這一百年又具有內在統(tǒng)一性和發(fā)展一貫性:作家們面臨文學發(fā)展的許多共同課題,有著大致相同的困惑與追求。這就尤其要求文學研究格局與方法的創(chuàng)新,要求在世界文學廣闊背景下考察中國文學百年發(fā)展的總體性特征及規(guī)律,為未來提供歷史的有益借鑒。
(本報記者胡妍妍采訪整理)
嚴家炎,1933年出生于上海,曾任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會長等職,現(xiàn)為北京大學哲學社會科學資深教授。著有《知春集》《求實集》《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世紀的足音——二十世紀中國小說論集》《金庸小說論稿》等18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