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19年第5期|張塵舞:余霞尚滿天(節(jié)選)
肖月的父母爭吵了一輩子,湊合了這么多年,年近七十卻要離婚,肖月想不通。她懷疑母親和跳廣場舞的老頭有外遇,于是跟蹤母親。相對父母,肖月公婆之間的恩愛像座高大的參照物。為什么有的夫妻能幾十年如一日彼此深愛,而有的則水火不容?彼此深愛的老夫老妻能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嗎?
1
從張美紅家到公園,這一次用了3812步。肖月回憶最近一個星期跟蹤張美紅的路程,每次都在3800步左右。
早上把孩子送到學(xué)校后,肖月拿鑰匙打開張美紅家的門,張美紅已經(jīng)幫肖月盛好一碗粥,耐心地幫她吹著。粥是白粥,用大骨湯底熬的,加了上好的糯米,吃在嘴里滑膩香甜。肖月急不可耐的吃相讓張美紅忍不住說:“慢點,吃太燙的東西對食道不好,也容易燙傷胃?!毙ぴ戮驼娴穆c吃起來,可張美紅又著急了,她看了看墻上的鐘,急匆匆地跑進(jìn)臥室換了件米色羊毛開衫出來,說:“你吃完把碗丟水池里,讓你爸回來洗?!毙ぴ律斐錾囝^舔了舔嘴唇,張美紅的脖子上系著一條淡黃色的長絲巾,張美紅每動一步,下垂的兩端蝴蝶翅膀般跟隨著搖曳生情。
“當(dāng)初給您買這條絲巾的時候,您還怨我亂花錢呢,怎么突然講究起來?”肖月咬著筷子,定定地看著張美紅。張美紅沒空搭理她,手腳麻利地拿水壺灌滿一壺開水打開門準(zhǔn)備出去,走到門口想了想又跑回來拿起茶幾上的一盒口香糖,倒出一粒扔進(jìn)嘴里,吩咐道:“走的時候記得鎖好門?!?/p>
哼,就不該給你買絲巾!肖月賭氣地三下兩下喝完粥,丟下碗跟了出去。
肖月躲在樹后,覺得既懊惱又尷尬,作為女兒,居然畏畏縮縮躲躲閃閃地跟蹤自己母親,這行為太卑劣了!肖月觀察著正前方一幫跳舞的老頭老太們,夾在其中的張美紅已經(jīng)跳了兩支快三、一支慢四,現(xiàn)在正在拉扯著水兵。舞伴都是同一個老頭!
張美紅隨著音樂扭動著腰,左手一伸,右手一縮,轉(zhuǎn)身,旋轉(zhuǎn),舞姿還挺瀟灑優(yōu)美。肖月酸酸地看著張美紅,想:你就不能換個舞伴跳?
跟蹤張美紅一個星期,還是有收獲的。譬如,以前從來不知道原來老年人跟孩子似的,也爭強(qiáng)好勝,為爭舞伴鬧不開心,上次肖月就目睹兩個老太太為爭奪一老頭鬧得耳紅面赤,原因是老頭和其中一人多跳了一支舞。這時候,肖月又慶幸張美紅只跟同一個老頭子跳舞,不然鬧騰起來臉就丟大了。張美紅的高挑個兒擠在這群棒槌、蘋果、鴨梨身材的老人們中還是很顯眼的,相反,她那個舞伴就太平庸了,矮矮胖胖的身材,肖月絲毫看不出來他有強(qiáng)過她爹肖大偉的地方。肖大偉相貌堂堂,腰板筆直,高中文化,雖然下崗后淪落到菜市場賣蔬菜,但好歹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老頭。
看了看時間,快到八點半了,肖月慢吞吞地走出公園,她沒走近路,拐進(jìn)熙熙攘攘的露天菜市場。肖大偉的菜攤上紅的、紫的、綠的、黃的都锃明瓦亮,從肖月的位置望過去,一片綠影重重,人影幢幢。肖月深深吸了一口氣,菜市場真是個好地方啊,明亮亮的天,濕潤潤的地,好一個滿滿堂堂的清平世界。
肖大偉正在整理清洗著一堆生菜,把黃的、壞的清理掉,碼得整整齊齊,看起來賞心悅目。七十歲的肖大偉腰身筆直,聲音洪亮,為了慫恿一位婦女購買自己的菜花,他剝了一個菜頭遞過去,大著嗓門說:“妹子,這個菜花可甜了,不信你自己嘗嘗?!睕]想到那婦女真的塞嘴里咬了一下,吐出來甩著腦袋說:“都僵掉了,不新鮮!”肖大偉無奈地看著那婦女,無聲地動了動嘴皮。肖月走過去拿起一只方便袋,往里面塞著茄子,警告他:“別罵人?。∪思覑圪I不買?!毙ご髠狭藫蠞M頭黑發(fā),笑了笑。他欣喜地瞅著女兒,心里希望女兒多拿點菜回家,嘴里卻說:“哎呀呀,真是不養(yǎng)女兒也能過,養(yǎng)女兒是個賠錢貨喲,又來拿我老頭子的菜?!毙ぴ虏焕硭?,把各種菜塞滿方便袋后轉(zhuǎn)身便走,走出幾步,又回過頭對肖大偉說:“我說你別整天就知道守著你那菜攤,有空也帶咱家老太太出去旅旅游?!毙ご髠フf:“你說得好聽,不守著菜攤,你手里的菜哪兒來的?我們自己吃啥?還能指望你給我們買菜吃?”肖月懶得再跟他說話,抬腳走人,肖大偉在她身后叫道:“你先去我家?guī)臀覀儼央婏堝伈迳稀!币娦ぴ骂^也不回,肖大偉只好嘟囔著發(fā)牢騷:“養(yǎng)個女兒有屁用!”
肖月回到家,婆婆正在看報紙,看見肖月回來立刻放下報紙接過她手里的菜進(jìn)了廚房。不一會兒又出來,面無表情地對肖月說:“你可得把你爸媽勸住啊,跟我們一個小區(qū)住著,誰都知道是我親家,居委會主任和我在一起打麻將的時候,明里暗里都拿話來敲打我……”肖月心頭的火“噌”一下冒上來,她很想回敬婆婆一句,話到嘴邊又硬是忍住了。和張美紅肖大偉一起生活的二十多年中,肖月在他們倆一次次的爭吵、大打出手中變得隱忍、堅強(qiáng)。面對婆婆毫無顧忌的指責(zé),難道她能跟她吵架嗎?吵起來別人怎么看她?退休教師身份的婆婆,老大學(xué)生,在小區(qū)鄰居們的眼里是個有涵養(yǎng)有品位的老太太。
婆婆見她不吭聲,繼續(xù)念叨著:“當(dāng)初你就不該在我們小區(qū)給你爸媽買房子……”
站在陽臺練吸氣呼氣的公公低著聲音悠悠地對婆婆說:“蘭蘭,你看看,我最近腰是不是又駝了點?”肖月感激地看了一眼公公,公公依舊穿著一件格子背帶褲,他喜歡這么裝扮。肖月覺得公公是個好看的老頭,雖然,他臉上已經(jīng)有不少的皺紋,但作為七十多歲的人了,他是她見過的最帥的老頭。公公很高,有一米八,最近幾年開始駝背了,婆婆每次指出他的背又駝了些時,公公總是用他那一貫的輕聲細(xì)語說:“那是為了能跟你和孫子說悄悄話才駝的唄?!惫谡f這話時,肖月絲毫不覺得肉麻,只是奇怪,為什么有的夫妻能幾十年如一日的相敬如賓彼此深愛,而有的則水火不容翻天覆地干仗?
肖月嫁給老公李季,完全是因為公公婆婆。李季跟婆婆一樣個頭矮小,公公的高大在他的身上絲毫沒有體現(xiàn),并且他還繼承了婆婆的長瓜子臉,說實話,作為一個男人,這種長相真的很不好看。所以長得不夠好看不夠男人的李季,雖然有著公務(wù)員身份,卻一直未能找到如意的媳婦,直到三十多歲才遇到漂亮的肖月。那時候,肖月開著一家化妝品店,手頭積攢了不少錢。在介紹人心目中,肖月雖然漂亮有點錢,可是沒有正式工作,又沒上過大學(xué),和出自書香門第有著公務(wù)員身份的李季是很相配的。見面那天,肖月壓根沒相中李季,她對李季的殷勤視若無睹,對李季他們家兩百多平方的房子視而不見,她不時地翻看手機(jī)想快點結(jié)束離開。李季和父母的失望毫不掩飾地掛在臉上,他們知道估計又黃了。臨走,李季和父母非要出來送送,出門換鞋時,在拉扯推辭的寒暄中,李季媽腳一滑,李季爸急得一把扶住她喊:“蘭蘭你慢點,別摔了……”這聲“蘭蘭”一下?lián)糁辛诵ぴ拢?xì)細(xì)打量著李季媽,想把“蘭蘭”這么美麗青春的名字和眼前這個瘦矮的老太太聯(lián)系起來。
一路上,肖月默默念著李季的名字,公公姓李,婆婆姓季,你看,他們連給兒子取名都不忘昭告天下——這是他們愛情的結(jié)晶。
回到家,張美紅和肖大偉正在為雞毛蒜皮的事情扯著大嗓門吵得正歡,肖月一下子決定嫁給李季!對一個充滿濃濃愛意溫暖家庭的向往,令肖月就這么草率地定下了自己的終身。她覺得,生活在這種家庭的李季,肯定壞不到哪兒去。事實證明她是對的,李季對她言聽計從,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肖月做主。對肖月,李季耐心驚人,被父母潛移默化養(yǎng)成沉默獨立性格的肖月,在李季面前一下子卸下全身的防備,變回一個真正女人的模樣。肖月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年紀(jì)大了,為了彼此照應(yīng),她想給父母在自己小區(qū)買套房子。對此,婆婆頗有微詞,可李季沒理會他媽的微詞,二話沒說就給岳父母在小區(qū)里物色了個二手房,裝修到位。為此,婆婆氣得好長時間沒理李季,公公自然是站在婆婆這邊,可人再拗,也拗不過自己的孩子。婆婆拿李季沒辦法,心里憋著氣,偶爾便將那股子氣撒向肖月??杉词故侨鰵猓牌湃龅囊彩怯蟹执缬兴刭|(zhì)的氣,有時候肖月也會不快,可一想公婆對自己的好,所有的不快便化為烏有。和公婆多年的相處,整體還算是很融洽的,遠(yuǎn)遠(yuǎn)勝過自己的父母。
張美紅和肖大偉都是直性子人,脾氣暴躁,他們總是彼此埋怨,隔三岔五就會為一點小事吵得不可開交,砸壞鍋碗打破門窗,惹得樓上樓下所有鄰居來勸。搬到肖月這個小區(qū)后,已經(jīng)不年輕的他們依舊吵著超級年輕的架,鄰居們勸過幾次后便不再勸,只給居委會打個電話,居委會的人便過來調(diào)解。調(diào)解幾次后,居委會也不再來,而是給肖月婆婆打電話,婆婆便讓肖月過來勸。這時候,肖月覺得自己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將父母弄到自己一個小區(qū)里,讓她在公婆面前抬不起頭。勸架回來,婆婆正坐在陽光下,一針一線地給孩子織毛衣,眼角聚斂著笑意。眼前的婆婆柔和而美麗,慈善祥和。肖月想起張美紅剛才的七竅生煙瞋目切齒,心里一酸直想落淚。見她回來,婆婆吩咐公公把盛好的蓮子粥端過來。肖月硬著嗓子說吃不下。婆婆接過碗硬塞她手里,哄勸她說:“孩子,過好自己的日子。人不能選擇父母,你盡好責(zé)任就行,不要影響自己的心情。”肖月安靜地坐在婆婆身邊喝著粥,看著婆婆織毛衣,淚水不自覺地滑落。婆婆在肖月的淚光中,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
公婆對肖月是寬容的,他們關(guān)心她的吃喝,替她照顧孩子,極少對她的事情指手畫腳,唯獨涉及張美紅和肖大偉,他們總?cè)滩蛔∨郧脗?cè)擊提醒一下肖月,讓她勸他們倆注意點影響。
隨著年齡的增長,張美紅和肖大偉像兩只斗累的雞,終于消停了。
而現(xiàn)在,張美紅和肖大偉居然鬧起離婚!
2
肖月淘好米,插上電飯鍋,張美紅和肖大偉近幾年來食量下降許多,抓兩把米便足夠。肖月看看時間,肖大偉該收攤了,張美紅也該結(jié)束她的公園舞會往家趕了。肖月只能插個電飯煲,她做菜的手藝,用她兒子李愛肖的話來說就是——連隔壁家的狗都嫌棄。平日里,肖月給他們插個電飯煲就回家,反正兩家也不過就幾棟樓的距離。今天因為心里裝著事,肖月便想再賴一會兒,等張美紅肖大偉回來,跟他們好好談?wù)劇?/p>
肖月拿出肖大偉的茶葉罐,替自己泡了杯茶,無所事事中便打開張美紅床頭柜的抽屜,取出張美紅的老相冊翻起來。柔柔的茶香中,肖月竟翻到張美紅肖大偉的結(jié)婚照。所謂結(jié)婚照,也不過是在照相館里,兩個人在閃光燈下歪著頭微笑。照片里,張美紅摟住肖大偉的胳膊,笑容很真實。肖月往照片面前湊了湊,想確定這笑容的真實度多高??粗粗蝗挥钟X得挺難過。
她想起自己小時候,踏著金黃色的樹葉,路邊播放著當(dāng)時流行的音樂,她的同學(xué)纏著爸爸媽媽買甜甜的棉花糖,其樂融融,讓她十分羨慕。那時候,張美紅和肖大偉呢?他們彼此對對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滾”!肖月問自己,當(dāng)時她渴望的是甜甜的棉花糖,還是希望自己和其他同學(xué)一樣,被父母牽著走過長長的路?
時光總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她長大,他們已老。
張美紅進(jìn)門第一件事便是解下脖子上的黃絲巾,動作麻利地系上圍裙,指揮肖月把掛在陽臺上的臘肉取下來,自己鉆進(jìn)廚房去殺魚。肖月愣愣地看著張美紅在刀板上像剁蘿卜似的將活魚頭硬生生剁下來,那魚的尾巴還徒勞拍動了幾下。張美紅剁著魚頭,掃了一眼凌亂的廚房,開始數(shù)落肖月:“你淘個米都能把廚房整成這樣……”肖月忙撇清:“不是我,我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這樣了?!痹捳f完便后悔,不是她,言下之意就是說肖大偉干的?待會兒肖大偉回來,豈不是又得吵架?念頭這么一轉(zhuǎn),便又改口說:“不是你讓我把吃過的鍋碗丟廚房的嘛?!睆埫兰t沒接她的話,她將殺好的魚丟到水池里,打開水龍頭,清洗起來,說:“今天中午在我這里吃飯,我給你做個剁椒魚頭?!?/p>
肖月看著忙碌的張美紅,張美紅額頭上水波痕般的皺紋又深了些,肖月試探著說:“每天上午都去公園跳舞,跳舞就那么有趣?”
“我們這樣的年紀(jì),不跳舞鍛煉身體還能干嗎?跳舞不比整天泡在棋牌室強(qiáng)多了?”張美紅開始剁朝天椒,肖月還想說點什么,卻被朝天椒的辣味嗆得直咳嗽。張美紅手一揮,將她趕出廚房。
張美紅回來后隨手放在飯桌上的手機(jī)閃了幾下,肖月一下生出翻閱她手機(jī)的念頭,她瞄了一眼廚房,心跳加快,正準(zhǔn)備下手,樓道那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肖大偉回來了!肖大偉打開門看見肖月,咧嘴一笑:“今天我閨女來蹭飯?。俊毙ぴ聭械美硭?,她知道他嘴里下一句準(zhǔn)沒好話。果然,肖大偉說:“幫忙插下電飯鍋還蹭頓飯,我閨女小算盤打得飛上天,真是他們李家居家生財?shù)暮孟眿D……”
肖月知道他嘴里說不出中聽的話,其實心里樂意她回來吃飯呢。肖月瞅見他將換好的鞋子收到鞋架上,回?fù)羲f:“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進(jìn)門知道換鞋了?!毙ご髠ァ昂俸佟毙α藘陕?,經(jīng)過她身邊時突然伸手一把捏住她的臉龐晃了晃:“我家小月亮的娃娃臉就是好,十八歲和三十八歲一個樣兒!”肖月一巴掌拍開他,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肖大偉總是這個樣子,他跟人親近的方式實在讓人受不了。再說,十八歲和三十八歲一個樣,這話到底是夸她還是貶她呢?面對肖月的白眼,肖大偉毫不在意,他哼著歌兒進(jìn)廚房開始幫忙。肖月瞪大眼睛:肖大偉居然進(jìn)廚房了!一向回來就把自己塞進(jìn)沙發(fā)“葛優(yōu)躺”抽著煙的肖大偉,居然進(jìn)廚房洗菜遞盤子?
這兩人不是在鬧離婚嗎?原本不準(zhǔn)備留下來吃飯的肖月,頓時改變了主意,她掏出手機(jī)給婆婆打電話:“我在那邊吃飯。”
肖月將父母這里一直稱為“那邊”,對于這個稱呼,肖大偉很不滿,他將菜擺上桌,瞪著肖月說:“我這里就是‘那邊’,莫忘記你是在‘那邊’長到二十八才嫁出去的……”
“是啊是啊,真是瓢潑出去的水……”張美紅端著剁椒魚頭出來,應(yīng)著聲。肖月覺得好笑,唱了一輩子反調(diào)的父母,突然夫唱婦隨了。
張美紅替肖月盛好飯遞給她筷子,肖月接過筷子暗自思忖該怎么跟他們提離婚的事,一抬頭,看見肖大偉正夾著魚肚子上最好的一塊,本以為肖大偉是替她夾的,誰知,那魚肉“咣當(dāng)”一下摔進(jìn)了張美紅的碗里。肖月愣了愣,正好撞上肖大偉的眼睛,肖大偉有點不自在地說:“你媽忙活半天,讓她多吃點?!睆埫兰t的臉色也不太自然,肖月疑惑地看著這兩位。肖大偉突然把筷子一放,甕聲甕氣地說:“我跟你說白了吧,我和你媽已經(jīng)離婚了?!毙ぴ乱粫r沒反應(yīng)過來,她看著肖大偉,肖大偉紫紅色的臉膛上,靠近太陽穴兩邊有幾根青筋,彎彎曲曲,像蚯蚓。肖大偉圓鼓鼓的眼睛,即使是平視,也像在瞪著你。肖大偉說:“我們知道你會反對,所以沒跟你商量直接就離了?!?/p>
“瞎扯什么!”肖月說。
肖大偉起身推開身后的椅子,不一會兒便從臥室取來一個紅本本放到肖月面前,嬉笑說:“離婚證也是紅色的呀,原本以為是綠色呢?!?/p>
肖月猛地站了起來,嚴(yán)厲地說:“我不同意!我絕不同意!”
肖大偉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不同意也離了!你看現(xiàn)在多好,兩個沒有夫妻關(guān)系的人在一起生活,她做飯我就得洗碗,她幫我洗件衣服我覺得不好意思就得替她擦個地……這樣不好嗎?你看,我們現(xiàn)在也不吵架了……”
肖月?lián)]開肖大偉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嘲笑說:“是啊,七十歲的老人了,還離婚。并且,離婚不離家,同住一個屋檐下,睡同一張床,彼此再各自交個老頭老太談一場戀愛,真時髦啊!”
張美紅怯怯地看著她糾正:“我們不睡一張床,他睡隔壁?!?/p>
肖月氣憤地一腳踢開身后的椅子,把內(nèi)心深處壓抑許久的怨念揉成一句話擲出去:“你們真自私,從來不顧我的感受!”
肖月摔門而去。張美紅和肖大偉面面相覷,他們沒想到肖月的反應(yīng)居然如此大,過去每當(dāng)他們吵架時,她不都是捂著耳朵沖他們尖叫——你倆離了吧!如今真離了,她卻這種反應(yīng)。
沒有肖月的屋子特別靜,肖大偉垂著手站了老半天,說:“是不是太傷閨女的心了?莫不成還要去復(fù)婚?”
張美紅斜睨他一眼:“不可能!”
肖大偉撓撓頭皮:“你以為我想?我吵怕了!”
肖月一走出門,淚水就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她從未對父母提過任何要求,更未指責(zé)過他們的自私,如今她總算能夠把內(nèi)心深處的積怨當(dāng)著他們的面釋放出來。此時,眼里流出的淚水令她感覺特別舒暢,仿佛把心里堆積很久的石頭全部移開。現(xiàn)在,這些石頭大概全部堆到張美紅肖大偉的心頭上去了吧?肖月想想就覺得特別痛快。
“磨剪子來,搶菜刀……”
肖月內(nèi)心的痛快被磨刀匠的吆喝打破。那吆喝聲拖得極長極長,像光陰深處的憂傷。
總有一些修傘磨菜刀的手藝人穿梭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他們肩挑條形的磨刀凳兜攬著生意,他們身上總是流露出一股子倔強(qiáng)的氣息,這種氣息令人哀傷。
肖月想起當(dāng)年小的時候,哼著劉歡的《磨刀老頭》,拿著張美紅的菜刀去磨,磨刀師傅使用三四塊磨刀石,來回磨蹭反復(fù)試鋒,張美紅那把菜刀很快變得鋒利無比。
其實肖月很想告訴磨刀師傅,不必把刀磨那么快,她擔(dān)心那刀刃早晚有一天會觸摸到肖大偉的脖子。
張美紅和肖大偉總是像孩子一樣吵架,各自不成熟的一面盡情地在女兒面前展現(xiàn)。爭吵使肖大偉疲倦,而張美紅卻獲得鼓舞一般,情緒過于激動使她的荷爾蒙波動,她心煩意亂愈發(fā)焦躁,爭吵在這種糟糕的情緒下一次比一次激烈。年輕的張美紅和肖大偉性格過于相像,疾惡如仇一點就著的個性,讓他們的婚姻如同受到詛咒,這詛咒像陰影一樣將肖月籠罩起來,她仿佛看見自己消失在這片陰影中,同世界保持聯(lián)系的只有一雙眼睛。這雙眼睛,漠然又無奈地看著張美紅肖大偉在頻繁的爭吵中企圖改變對方,使之成為合乎自己理想的另一半。
這時的張美紅肖大偉已經(jīng)意識到彼此的不合適,他們完全可以及時終止糟糕的婚姻,可那念頭剛浮出來,一看到小小的肖月便立即被掐斷。為了避免沖突,肖大偉開始習(xí)慣性的晚歸,這在某個方面更加刺激了張美紅,張美紅拐彎抹角地罵人,哪怕肖大偉并不在場。肖大偉和張美紅相互的厭惡就像無法克制的惡習(xí)一般滋生起來,他們愈發(fā)肆無忌憚地刺傷攻擊對方。他們的爭吵聽在肖月的耳朵里沒有上下文,支離破碎像個謎團(tuán),肖月一直想潛入他們那個隱秘的世界里,去探個究竟。后來肖月大了,每當(dāng)他們爭吵時,肖月便對他們喊:“你們倆離了吧!”肖月的叫喊聲讓他們立刻安靜,肖大偉像被戳中脊梁骨一般聳著肩膀,接著躡手躡腳后退,踩中地板上的玻璃碴,發(fā)出“嚓”的一聲。
張美紅默不作聲地取來掃帚清理著地板上的玻璃碴,窗外傳來磨刀匠的吆喝聲,張美紅取來菜刀對肖月說:“去把菜刀磨一磨吧?!?/p>
一晃多年,如今,磨刀匠依存,而《磨刀老頭》還有誰在唱?
3
李季及時的發(fā)現(xiàn)并制止住肖月的跟蹤。
最先發(fā)現(xiàn)肖月反常的人是他們13歲的兒子李愛肖,“李愛肖”這個名字延續(xù)著他們老李家取名的特色。李愛肖對李季說:“我發(fā)現(xiàn)我媽最近有點不對勁?!?/p>
正在擦鞋的李季詫異地問:“怎么不對勁了?”
李愛肖嘆了口氣:“你不夠愛我媽!”
李季揚了揚手里正在擦的長靴子:“不愛你媽,我能將她的鞋擦這么亮?小兔崽子!”
李愛肖一屁股坐到爸爸身邊,開始列舉肖月最近的反常,例如午睡時蜷縮的姿勢,最近極少去逛服裝店,還有最近也沒帶他去外公外婆那邊……
李愛肖的一番列舉引起李季的重視,覺得確實有點那么回事。
李季開著車在街上偶遇正在尾隨張美紅舞伴的肖月,很好奇地跟隨著她,一直駛?cè)胍粋€陌生小區(qū)。李季坐在車?yán)锟粗ぴ履克湍俏焕项^進(jìn)入樓道,肖月站在那里默默發(fā)呆,好一會兒才轉(zhuǎn)過身心事重重地融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李季開著車追了上去,沖她按著喇叭。肖月看見他,臉上的尷尬一閃而過。坐到副駕駛座上,李季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爸媽最近為南巷那套房子的拆遷款忙得要命,能補(bǔ)償我們?nèi)俣嗳f呢。”
肖月笑笑,把目光投向窗外。
李季終于忍不住了,問:“那老頭誰呀?我看見你一直跟著他。”說完忙又補(bǔ)充:“我是從單位出來辦事無意中看見你的?!?/p>
肖月?lián)u下車窗,托著腮幫聞著窗外的濕氣,天要下雨了。
李季急了,他把車開到路邊停了下來,端詳著肖月口不擇言地說:“我知道我長得不好看,可兒子這么大了,你不會還有什么想法吧……不對呀,我怎么也勝過那老頭啊……”
肖月“撲哧”一下笑出聲來,見她終于露出開心的笑,李季懸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
當(dāng)聽完肖月的述說,李季又驚訝又好笑。李季搓了搓自己消瘦的臉龐,幫她撫開額前的一縷頭發(fā),說:“你不該生你爸媽的氣?!?/p>
“我恨他們!”肖月咬著嘴唇說。
李季哈哈笑起來:“又犯孩子氣了。你對陌生人都挺好,何況是你的父母。來來來,今天我跟你講講大道理。你可以追求幸??鞓?,他們也應(yīng)該為他們的幸福快樂負(fù)責(zé)。要我說呢,我老丈母娘真能找個男朋友,那還真挺時髦,我支持她……哎喲……”李季瘦巴巴的臉因為疼痛皺到一起,肖月掐起他來從不含糊。
肖月板著臉說:“敢情不是你爸媽離婚。我一想到他們各自帶著新老伴站在我面前就頭疼,都這么過來大半輩子了,到老還離婚,有什么意思?”
一想到以前從不打扮的張美紅,最近穿任何衣服都不忘搭配條絲巾,肖月就來氣,她睜著漂亮的大眼睛認(rèn)真地問:“你說,我媽快七十歲的人,還能有愛情嗎?”
李季正襟危坐,說:“愛情不愛情我不知道,不過,你父母對你的愛真不比這世間任何父母少。我還是認(rèn)為你不該干涉他們的生活。說實話,他們年紀(jì)大了,還能有多少年好活?父母是子女生命的來源,他們是我們的源頭,你跟他們切斷了關(guān)系,你能快樂得起來嗎?你瞧瞧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模樣,居然跟蹤一陌生老頭。聽我的,修復(fù)好和父母之間的關(guān)系?!崩罴绢D了頓,又說:“若是我爸媽堅持離婚,我保留自己的意見,尊重他們的選擇。怎么說呢,因為我愛我的父母,所以我樂意把他們自己的喜怒哀樂還給他們?!?/p>
毫無疑問,李季的話很起作用,肖月的內(nèi)心雖然翻江倒海,但開始慢慢平復(fù)。她突然在李季的額頭上使勁親了一口,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為什么要嫁給這個瘦小的男人了,他的身上有一股內(nèi)斂的魅力。
李季的臉頓時紅了,他故意啐了她一口:“討厭!”
肖月哈哈大笑。
……
張塵舞,原名張靜,女,1983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22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安徽省文學(xué)院第五屆簽約作家,第八屆青創(chuàng)會代表。出版《流年錯》等7部長篇小說,獲得安徽文學(xué)獎,在《山花》《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清明》《廣州文藝》《啄木鳥》《青年作家》《文藝報》等報刊上發(fā)表中篇小說、散文若干。